一
航班已經到達很長時間了,蘇亞還沒有見到母親的影子。有那么一刻,蘇亞甚至懷疑母親在臨行前改變了主意,或者坐錯了航班。
出來的人越來越少。接機處,那些動作:揮手、擁抱、接過手提行李。有時會有花束:康乃馨、唐菖蒲、滿天星之類。蘇亞沒帶花。母親會說,費那錢干嗎?蘇亞給母親打了幾次電話,無人接聽。她又給哥哥蘇歐打電話,蘇歐說,你也別太緊張了。
以前,蘇亞更喜歡出發處。潮汐般的指示牌。機場廣播的女中音。旅客們,旅客們請注意。那些名字:紐約、巴黎、香港、伊斯坦布爾……到了登機處,高大且明亮的落地窗仿佛在召喚。隨著塔臺的指令,飛機滑行。螺旋槳像旋渦一樣越轉越快。飛機收起起落架,如金屬巨鳥似的掙脫地心引力。就連地勤人員的那些動作,好像也飽含著一種深情而溫暖的祝福。很多次,蘇亞的肩胛骨都為之戰栗。
每一個陌生的地名,都隱藏著一種未知的生活。而自己生活的那個地方,叫古庸。一種灰撲撲的澀味。離開。像一個水手。越遠越好。那些年,蘇亞一直這么想。小時候,她就想和哥哥換一個名字。母親說,一個亞洲還容不下你?
就在這時,蘇亞看見了母親,花白的頭發針刺一樣閃動。蘇亞揮手喊,姆媽,姆媽。母親在牛仔襯衣外面套了一件攝影馬甲,斜挎著一只包。那件聚酯纖維做的馬甲原是蘇亞的,網格透氣網都有些破了,好幾個魔術扣都按不緊。蘇亞以為自己早扔了,沒想到母親還留著。
母親朝人群這邊看了一下,蘇亞又喊了一聲,這邊。母親走了過來。蘇亞想去擁抱,卻只是說,路上累嗎?母親說,累什么,頭等艙,上廁所方便。母親有糖尿病,蘇亞就是以這個理由訂的艙位。蘇亞說,怎么這么晚才出來?后半句,聲調下降,蘇亞不想讓這句話帶有責備的意味。母親說,剛才找不到身份證了,急得我,又回客艙找,結果就在這個口袋夾層里。說著,她拍了下那個馬甲,還補了一句,口袋太多,我數過,有十五個。蘇亞說,身份證給我,還有港澳通行證。母親說,你想干嗎?蘇亞說,不是怕你丟嗎?母親說,誰說我會丟?
行李提取處,一個黑色的行李箱在傳送帶上孤零零地轉著。蘇亞提下來時,手一抖,說,蘇歐也是,讓你帶這么沉的箱子。母親說,怪他干嗎,我自己要帶的。等出租車的時候,蘇亞說,還是要坐船嗎?從這里去香港,坐火車快得多,也舒服。母親說,坐船??粗赣H陰沉的臉,蘇亞連忙說,我馬上訂船票。
父親過世后,蘇亞一直想帶母親出外旅行。一開始說去歐洲,母親說太遠,后來說去日本,母親又說太貴。還有一次說去伊斯坦布爾,蘇亞說,過座橋,能看兩大洲,我和哥的名字都有了,劃算吧。
母親說,又遠又貴。母親的話很簡短,幾乎稱得上冷淡。蘇亞知道母親還在為那件事生氣。
這一次,蘇亞要去香港辦一個主題攝影展,忙過開幕式,會有幾天空閑的時間。她想再試試。攝影展在十一月,那時天氣不那么熱,大概率也不會起什么臺風。主辦方會承擔部分費用,蘇亞已經想好了怎么說,是全部費用。酒店、餐飲、交通。有一點她不敢說,這個展覽其中一個重要部分就是關于父親的那組照片。
蘇亞給哥哥打電話,說,姆媽最近怎么樣?哥哥說,老樣子,要么一天不說話,要么就是那一句。蘇亞知道母親要說的是什么:老蘇你不夠朋友,自己先走了。很多時候,母親會順帶罵蘇亞,看你生的好女兒。有次通話,蘇亞本來是想勸勸母親的,話到嘴邊卻是,我是你生的。
蘇歐答應妹妹去探下口風,又安慰蘇亞,這個需要時間。蘇亞急了,說,哪兒有那么多時間。蘇歐嘆了口氣,又問她,你怎么樣?蘇亞說,還能怎么樣。蘇亞的離婚已經拖了快兩年,丈夫不同意。蘇亞問他有什么條件,他說,愛需要條件嗎?蘇亞被氣笑了。
蘇歐說,你的事別告訴姆媽。蘇亞回,她應該早知道了吧。蘇歐說,知道不知道,都別當面說。小虎怎么樣?蘇亞笑著,小家伙挺可愛,厭惡兜。厭惡兜是方言,意思是調皮鬼。蘇歐問,你以為你不是厭惡兜?蘇亞抿嘴道,對對對,你是乖乖仔,我是厭惡兜。蘇歐比蘇亞大好幾歲,父親去世后,他一直試圖填補空缺。蘇亞有時也不得不同意:如果沒有哥哥在那個小城市照顧著母親,她的日子只會更糟糕。
過了幾天,蘇歐打來電話說,姆媽沒說去還是不去,但起碼不像以前那么反對。他又說,明天下午,我會去看她,要是姆媽心情好,我給你電話。那天下午,電話來了,蘇亞的心怦怦跳,那邊卻沒人說話,只聽見一陣“嘭嘭”的沉悶打擊聲。蘇歐說,姆媽在天臺上曬被子,今天陽光好。母親接了電話,只說了一個字,行。蘇亞沒想到這么順利,說起行程安排時,有些顛三倒四。母親有點不耐煩,說,我有個條件。蘇亞說,什么條件?母親說,行程你不能干涉。這種語調很像母親對病人說話時的樣子:這個藥,一天兩次,溫水服用,禁煙酒。
一種醫患關系。無疑,蘇亞才是那個病人。那一刻,她差點說,謹遵醫囑。
本來坐飛機或者高鐵就可以直達香港,母親的行程安排卻有些繞:先是坐飛機到廣州,然后轉到順德,待個一兩天后,坐船到香港。至于后續安排,母親對蘇亞說,到時告訴你。
這樣蘇亞得多折返一次。開幕式已過,卻沒有預想中的那些空閑時間。策展人安排了一系列的采訪和活動。主題展開幕以來,評論出現兩極化,一種說蘇亞是“當代攝影藝術的先鋒”“女性目光的誕生”,另外一種則稱這個女人是在“消費父親,還是死去的父親”。更難聽的話蘇亞也聽過,“那個把她爹拍死了的女人”。專業的藝術評論不會這么直接,不過意思也差不多。那些術語讓蘇亞很迷惑,比如說什么“想象界”“實在界”“真實界”等,蘇亞不禁想,我到底在哪個界?
一些收藏家推遲了購買意向。攝影展的一個主要品牌贊助商的藝術總監對媒體說,我們支持蘇亞的獨特表達。背后她卻對策展人施壓。
上一次展覽是在上海,主題叫“目光的編年史”。蘇亞不喜歡那個名字。這一次改為“蘇亞攝影作品展”。贊助商的錢并不能完全覆蓋所有的支出,蘇亞自己還有策展人,也得掏一部分錢。還有另外一個難題,他們在浦江邊合作開了一個畫廊,那一帶要建一個新的商業綜合體,已經下達了限期搬遷通知。蘇亞很喜歡那個位置,業主卻不肯續簽,說合同期限已到,他們還多次拖欠租金。當初蘇亞之所以加入,是想借這個畫廊幫助一些年輕的藝術家尤其是女性藝術家。從報社辭職后,蘇亞過了好一段艱難的日子。
蘇亞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武漢,后來,她辭了職,去了廣州一家報社。待了幾年,又辭職,去北京當了段“自由攝影師”,沒待幾年,又轉到上海。這些年,蘇亞的名聲和市場份額并不穩固。母親總說蘇亞的生活過得亂七八糟。得到這個評價,蘇亞對母親說,亂七八糟又怎樣?起碼這是我自己選的。她又加了一句,你這一輩子又過得怎么樣?母親氣得說不出話來。蘇亞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樣說,好像是對母親憤怒,又好像是替母親憤怒。
過了好一陣,母親才說,什么自由攝影師,就是沒單位管。單位。蘇亞覺得這個詞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找個單位。還是要找個單位。那一段時間,母親總是這么念叨。蘇亞說,找什么單位,煩死了。
戴黑框眼鏡的策展人對蘇亞說,要想想辦法。蘇亞并不在意,又不是第一次遇到,隨它去。策展人問,畫廊你還想做嗎?蘇亞沉默了一會兒,當然。策展人和蘇亞合作多年,他的說法是“工作伴侶”,蘇亞說,“炮友”就“炮友”,什么伴侶。策展人說,也不能這樣定義吧。自從蘇亞拍了父親那組照片,兩人再也沒有上過床。為什么?蘇亞說不清楚。兩人還是朋友,起碼是“工作伙伴”。策展人說,這樣說沒毛病吧。
這次母親說要從順德坐船去香港。蘇亞問,為什么是順德?母親說,不行嗎?蘇亞笑了笑說,我去過幾次,可以給你帶路。母親說,不用,我要找的地方你找不到。蘇亞問,怎么會找不到?母親沉默。
蘇亞起了好奇心。母親要找什么地方?蘇亞不死心,又問,即使是坐船,可以到深圳、珠海,那些地方也挺好玩。母親嚴肅地說,我不是去玩。
不是玩那是為什么?為吃的嗎?這兩天,母親夸了順德菜清淡,卻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趣。蘇亞點撈魚生的時候,母親皺著眉頭說,這么貴,不會有寄生蟲吧。蘇亞說,怎么會?母親說,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蘇亞問,要不要雙皮奶?母親說,你不知道我有糖尿?。空f著,母親從胸前的斜挎包掏出一袋無糖餅干,拈出一塊,咔嚓一聲,渣子從母親的嘴角濺出。蘇亞說,你就吃餅干?母親瞪了她一眼,誰說我只吃餅干?雞也吃了,魚也吃了。蘇亞說,吃來吃去,少不了那道南瓜脯。母親說,南瓜健康。
和母親關系最僵的那段時期,蘇歐曾經勸過蘇亞,慢慢來,畢竟血濃于水。蘇亞對哥哥說,你這語氣,搞得像官方通告似的。那時蘇歐四十多歲,在當地一個政府機構里當科長。蘇亞以前曾鼓動哥哥,趁著年輕,應該去外面闖闖,世界那么大。蘇歐說,我沒你那么聰明,就是個普通本科畢業的,能在這里已經很不錯了。那時父親身體還好,說,丫丫說的也有道理,男人嘛。母親說,有什么道理?當個公務員挺好。蘇亞說,好什么好,難道一輩子就窩在這個小地方?那時,蘇亞的一組照片剛獲了個國際大獎,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此后多年,蘇亞覺得自己拍得越來越差,每次對著取景框,心里直發虛。
我看見了什么?我能看見什么?即使拍出了父親那組照片,蘇亞還在問自己。
二
這是艘去香港的慢船。船頭劈開浪花,陽光下,水鳥在遠處翻飛,偶爾會有幾只水鳥俯沖下來,啄食著浪尖。二層的甲板上,母親撐著船艏柱那邊的扶手,臉一閃一暗。母親頭上戴著頂藍色的運動帽,外面套著一件淺灰色的沖鋒衣,里面是一件洗得發白的牛仔襯衣。昨晚之后,蘇亞和母親都避免目光接觸,好像都想裝著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不少人擠來擠去,搶位置拍照片和視頻。蘇亞擋在母親邊上,還用肘頂著一個散發著濃烈汗臭的胖男人。一根自拍桿打在母親的頭上,藍色的運動帽掉下,母親哎喲一聲。蘇亞對那人說,看著點。母親倒說,沒關系。蘇亞從雜亂的幾只腳中撿起運動帽,說,人家還沒道歉呢。
蘇亞一只手捏著運動帽,一只手把母親拉出來。母親皺著眉,輕點。順著船舷,蘇亞和母親來到船尾。那里有一個收費區,供應茶水、點心和紙杯裝的咖啡。陽光猛烈,金屬的欄桿閃閃發亮。昨天的雨好像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進口處有一個圍欄,蘇亞給自己點了杯咖啡。母親什么也不點。服務員伸手去攔,說,都要消費才能入座。母親說,我又不坐。蘇亞說,再來瓶水。
船尾拖曳著尾流,水花濺起,變成泡沫。天空一點點傾斜。母親站在那里,花白的頭發亂飛,時不時地捋一下。蘇亞留著短發,以前母親一看到她這頭短發,就皺起眉,說,一個女孩,頭發這么短。蘇亞說,我留什么頭發你要管,穿什么衣服也要管,我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你都要插一手。母親說,你離婚也是我管的?
蘇亞的第一任丈夫也是一個攝影師,留一頭長發。母親說,男的留長頭發,女的留短頭發,反了。蘇亞和第一任丈夫沒有孩子,說要做“丁克”。父母都催蘇亞要個孩子。母親說,孩子不是去商店想買就買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啊。蘇亞不以為然。有一次,蘇亞說,我都情愿自己沒生出來。父親臉頰跳動,眼神發虛。母親則是揚手給了蘇亞一巴掌。打完后,母親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掌。蘇亞高中時和一個男生“私奔”時,母親也沒有打過她。
蘇亞第一次離婚的時候,母親認為都是蘇亞的錯,說,一天到晚全世界亂跑,我是男人我也離。蘇亞說,是我要離的。母親白她一眼,有病。蘇亞說,你這是“厭女癥”。母親一下沒反應過來,問,什么癥?
岸邊的建筑物只剩下一些鋸齒般的影子。蘇亞從雙肩攝影包里掏出相機,調光圈和快門速度,對著母親的背影拍了幾張。蘇亞想繞到母親側面,拍下母親的臉,就像以前拍父親那樣。
母親的長睫毛眨動。小時候,蘇亞就很嫉妒母親居然有這么長的睫毛。就在這時,母親轉過頭來,對蘇亞說,你買的水呢?蘇亞下意識地把相機藏到身后,左手掏了幾下,也沒扯出來。母親說,藏什么藏。她用下巴朝蘇亞藏相機的那只手點了點。蘇亞收回相機,遞水給母親。母親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海面上,陽光帶著尖銳的角度。母親瞇著眼,眼圈有些發黑。
這都是昨天的那場“失蹤”鬧的。
那天出了機場,蘇亞和母親直接坐車到了順德。訂酒店時,母親讓蘇亞開了兩間房。蘇亞有些奇怪,也有些失落。她本想抓住這個機會和母親聊聊。母親看起來根本沒有這個打算,就連蘇亞提起兒子小虎的情況,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答道,哦。說完,把蘇亞的手機還給她,那里面有兒子江邊騎車的照片,笑得很開心。
以前,母親可不是這樣。有一次,蘇亞帶兒子回老家,趕上一場大雪,下坡時,蘇亞摔了一跤,手撐在地上,磨破了皮,出了血。兒子去拉她,手上也沾了一片紅色。一進家中,母親就發現小虎手上的血,驚呼,怎么了?小虎說,摔了。母親說,摔哪里了,快讓外婆看看。說著慌忙起身,去拿棉簽和碘酒,嘴里還在說,別感染了。蘇亞說,是我摔了。母親坐下來,掀起烤火桌邊的棉罩,說,你哦。蘇亞帶兒子洗了手,回到桌邊。母親用布滿青筋的手去暖小虎的手。
盡管母親嘴上說“不是玩”,蘇亞還是去網上查了攻略。她問母親,清暉園、碧江金樓,還有李小龍樂園,想去哪個?母親說,李小龍?你當我是三歲小孩?自從見了面,母親就不斷地反問。蘇亞說,那你想怎么安排?母親說,各走各的。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出去了,招呼也沒打。蘇亞起來時已經晚了。她到半夜才睡,還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夢里,一張發虛的臉對著她耳語,聲音卻像麥克風打開時的嘯叫。驚醒后,蘇亞口渴難耐。那張臉到底是誰的?蘇亞伸手去抓裝安眠藥思諾思的藥瓶,發現已經空了。天微微發亮時,蘇亞實在是困得不行,才又睡去。
母親那么早出去,蘇亞一開始并沒有放在心上。母親平素就起得很早,說不定出去遛彎了。上午還有一個網絡會議。上線前,蘇亞給母親打電話,沒人接。蘇亞講了幾句,就說我要下線了。對方說,接下來的方案要和你對一下……蘇亞點了退出鍵,方框里那幾個人的臉閃了一下,隨即消失。蘇亞再打母親電話,還是沒人接。發短信,也不回。她下樓去問門童,說,有沒有看見一個老太太出去了?蘇亞說了母親的模樣。一個門童說,好像是這邊。另外一個門童說,怎么好像是那邊?
下午,突然下起了雨,蘇亞冒雨去找。街道上,雨中汽車的橘紅色尾燈在那里亂閃,喇叭聲響個不停。一輛電動摩托車差點撞到蘇亞,司機罵,黐線。蘇亞聽得懂一些粵語,“精神病”的意思。雨水打在路邊的木棉樹、鳳凰花樹、三角梅上。碩大的木棉花朵發出“砰砰”的碰撞聲。三角梅在迷離的光線中亂紅點點。蘇亞想,這么在街上亂找也不是回事,又回到酒店。她擔心母親回來看不到自己,又去找她。盡管她知道這種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大堂門口有一個大理石的噴泉池,水聲嘩啦嘩啦直響。蘇亞恨不得叫酒店把噴泉關掉。她給蘇歐打電話。蘇歐也緊張起來,要不要報警?蘇亞看著外面白花花的雨線,好不容易才忍住哭,顫聲問,姆媽最近有什么異常嗎?蘇歐說,沒什么異常啊,上次體檢結果,除了那些老毛病,別的也沒什么問題。蘇亞說,那姆媽為什么帶這么大的箱子?蘇歐無奈道,我也奇怪,她不讓我管,再問,她發火,你也知道她那脾氣。蘇亞想,那個大黑箱子到底裝了些什么?蘇亞說,你去姆媽家里,看看少了什么?蘇歐說,我現在就去。
蘇亞用房卡打開母親的房間。那個大黑行李箱就放在進門處一個矮柜上,上了密碼鎖。蘇亞想是不是母親的生日,卻想不起來。以前母親要過生日,都是蘇歐提前告訴她。蘇亞發現自己也不記得父親的生日。她連試幾次,包括自己的生日、小虎的生日,都不是。蘇歐的生日很好記,因為和她的生日只差一天。過了一會兒,蘇亞才想起來,訂票的那個應用軟件有母親的身份證號碼。試過之后,箱子還是打不開。
過了好久,蘇歐才打電話過來,還在那里喘粗氣,他說,少了身旗袍,還有一件襯衣。旗袍?蘇亞一下反應不過來,她從來沒有見過母親穿旗袍。
蘇亞問,你記得姆媽穿過旗袍嗎?
蘇歐說,穿過啊,六十大壽那天就穿了。哦,那次你不在。
蘇亞又問,什么樣的襯衣?蘇歐在那邊說,就是姆媽最喜歡的那件亞麻襯衣,只有在特別重要場合才穿,好像是云母扣的。蘇亞更迷糊了,云母扣有什么值錢的?她知道母親年輕時候挺好看的,但那些黑白照片,要么是“列寧裝”,要么就是工作服,灰撲撲的,像一只麻雀。到了晚年,母親還是很瘦,更喜歡穿運動裝。
電話那邊,蘇歐問,是不是要報警?
蘇亞深呼吸了一口氣,再等等。
蘇歐說,有什么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
蘇亞出門時,又朝那個黑箱子看了一眼。下樓時,腦子里咔咔直響,好多事都想不明白。
雨聲廣闊而嘈雜。站在大堂門口,蘇亞在心里對自己說,再過半小時,母親要是還不回來,就去報警。就在這時,蘇亞看見雨中走過來一個女人,全身都淋濕了,身上的沖鋒衣到處都是泥巴和污痕,里面的亞麻襯衣扎在黑色褲子中,露出一角。她的頭發扁平地壓在頭頂上,眼神卻有莫名的一絲狂熱,這是蘇亞從來不認識的母親。蘇亞再也忍不住了,高聲喊道:“你到底去哪里了?”母親好像沒聽見一樣,徑直走向酒店的旋轉門。蘇亞一把拉住母親,母親回過頭,咧著嘴,像笑,又像哭。
蘇亞讓酒店里的服務人員拿了條大毛巾,在大堂的一角擦了擦。進了房間,母親洗完澡,蘇亞問,你就沒有什么要對我講的嗎?母親淡淡地,講什么?蘇亞說,招呼也不打,急死人了。母親說,不是早就說好了嗎?我這么大的人,會丟?蘇亞無奈,又問,要不今晚我在這里陪你吧。母親說,不用。說著,母親做了個手勢,要蘇亞出去。母親去關門,蘇亞攔住,真不用?母親說,真不用。蘇亞嘆了口氣,換下來的衣服給我。母親抱了那堆臟衣服,從門縫中塞給蘇亞。門關上,蘇亞聽見母親反鎖了門,又把門閂上的鏈條咔嚓一下拉上。
蘇亞把那些臟衣服塞進洗衣袋時,發現那件亞麻襯衣上破了幾個洞,還掉了兩個扣子。蘇亞在洗衣單上注明了“加急洗”,又問那個女服務員,這些洞能補上嗎?還有紐扣。服務員說,洞可以補,扣子是什么材質的?蘇亞看了一眼,云母扣。服務人員說,哦,那酒店有。蘇亞說,我看一下。服務員反身到一個房間里去找,過了好一會兒才打電話過來,蘇女士,你能下來看一下是這款嗎?蘇亞過去只看了一眼,就說,不是。那個服務人員在燈下比對了一下,說,我也覺得不像,這應該不是一般的扣子,更像某種玉石。玉石扣?蘇亞叮囑道,洗的時候小心一點。
蘇亞的房間在另外一層。幽深的環形走廊鋪了暗紅色的小細格地毯,一個又一個房間都關著門。一個影子帶著蘇亞走路。回到房間,蘇亞打電話給蘇歐,蘇歐說,盯緊點姆媽。蘇亞說,姆媽不會得了老年癡呆癥吧。蘇歐說,什么老年癡呆癥,瞎說。
蘇亞沒有開燈,走到落地窗前。窗簾是開著的。雨在玻璃上爬行、扭動、炸裂,恍如某種原始的蕨類。外面街道上的那些紅色的、黃色的色塊扭動著,蘇亞看見自己臉的影子也和那些弧光一起扭動。
三
躉船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船上的纜繩啪地摔到岸上。早有船員跳過,把纜繩套在刷著紅色油漆的大鐵錠子上。渡輪和躉船之間露出些微空隙,下面是綠油油的海。空氣中的咸腥味撲面而來。下船時,蘇亞要去扶母親,母親推開她,自己跳上岸,兩只手還拍了拍。上躉船時,蘇亞手一滑,黑色行李箱的滾輪砸到地上,發出嘎吱的聲響。母親說,輕點。
出去要穿過一個長長的甬道,蘇亞擔心兩人擠散,左手扣住母親手腕,右手拉著行李箱。母親說,你抓犯人啊。蘇亞又去握母親的手指。甬道頂上,有一道縫隙,陽光像細雨落下。出來后,街道上是密密麻麻的店鋪,繁體字和英文相間的招牌。風拖曳著色塊和影子。紅色的、橙色的、黃色的。丁零,當當。雙層的紅色觀光巴士駛過,不同膚色的游客操著各種語言叫喊。雨過后,高樓間晃動的藍天顯得更為深邃。那些高樓,尖頂的、平頂的、斜切面的,云影從大廈的玻璃外立面劃過。母親仰頭去看,嘴巴微張,卻什么也沒說。蘇亞對母親說,我們到對面打車。母親好像對香港的行駛規則很迷惑,說了一句,走反了吧。蘇亞笑了一下,居然有一種找到了主場的感覺。
水泥燈柱上,有個長方形的黑盒子。繁體字寫著:按掣及等候訊號。上大學時,蘇亞收到父母的信,就是繁體字和簡體字夾雜在一起。蘇亞的手機振動,是那個策展人的,要商量下一步的安排。媒體采訪,還有閉幕酒會。他在那邊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應酬,但是……蘇亞說,我會參加。策展人的聲音提高了一點,說不定能募集到一些資金,維持畫廊的后續運轉。
蘇亞一邊“嗯嗯嗯”,一邊用眼神示意母親去按那個等候鍵。母親伸手出去,快要觸到時,又縮了回來??粗赣H畏首畏尾的樣子,蘇亞皺起了眉,聳起肩,把手機夾在耳邊,騰出一只手拍了下那個按鈕?!班洁洁健?,急促的聲音響起,母親嚇得往后一退。終于打上了出租車,母親盯著計價器上那些閃爍的紅色數字。蘇亞說,姆媽,看看外面風景。母親向外掃了一眼,又去看那些跳動的數字。
酒店在九龍那邊,這是母親要求的,也是蘇亞盼望的。攝影展在港島半山的一個場所,蘇亞擔心母親走著走著,就去了那里。昨天的“失蹤案”讓蘇亞不敢掉以輕心。她后悔沒把兒子的電話手表帶過來,那上面有定位功能。小虎有兩塊電話手表,一塊是他爸買的,金屬框。一塊是蘇亞買的,藍色的。小虎已經十歲,喜歡父親買的那塊。蘇亞要他換掉,他嘟嘟囔囔地不情愿,問為什么?蘇亞說,我要當管理員。兒子說,都是爸爸陪我,憑什么是你當管理員?蘇亞厲聲道,你再說一遍!蘇亞的第二任丈夫是個建筑師,那時地產行業勢頭正旺,他卻辭職回家,主要是帶兒子,平時在那里畫畫,畫一張,撕一張。一想到丈夫,蘇亞心里有些不快。
出租車開得極快,母親沒心思去看計價器,緊緊地抓住門上的把手。窗外的景物像是被風拉出來的虛像,布滿了噪點。蘇亞看著母親的手,那上面有不少老年斑,靜脈突起,皮膚皺皺的,像被揉皺的紙。蘇亞用粵語講,開慢點。司機點點頭,問從哪個隧道走?蘇亞說,哪個快?司機說,“西隧”快點,但是比“紅隧”貴?!拔魉怼笔俏鲄^隧道,“紅隧”是紅磡隧道。蘇亞說,走“西隧”。經過昨天的折騰,母親顯而易見的疲倦,剛才等車的時候,就不停地換腳站,還用手捶腰。
過隧道時,母親靠在座椅上睡著了,那只抓住門把手的左手也慢慢地滑了下來,啪嗒一下打在腿上。隧道拱頂邊上的燈一盞盞閃過。母親的頭在那里微微晃動,還打起了鼾,鼻息沉濁。過了一會兒,母親突然抖動了一下,卻沒有醒來,鼾聲消失,就連鼻息也幾不可聞。蘇亞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一個沖動:把手伸到母親的鼻子下,看看她還有沒有呼吸。
這事蘇亞干過。在父親病得最厲害的那段日子。
有一次在病房里,父親做血液透析。是叫這個嗎?蘇亞不懂。那里有一個像金屬柜子一樣的儀器,一根管子里,血液慢慢流動,經過那個儀器,又順著另外一根管子流回父親的身體。到了晚上,撤了儀器。父親躺在那里睡著了。那次是蘇亞在陪護,深夜里,蘇亞身體突然抽動,驚醒后,病房里什么聲音也沒有,父親靜靜地躺在那里。頭頂上的日光燈發射出清冷的金屬射線般的光芒,蘇亞撐著鋼絲床站起來,輕輕地走到病床邊,右手食指伸到父親的鼻子之下。
父親并沒有醒,床頭的監測儀那里,心電圖的那根曲線突然跳動了一下。結著冰凌的玻璃窗外,冬青樹微微晃動。鋼絲床頭,放著蘇亞的那個黑色防水的攝影包,她心中一動,從中拿出相機,按動快門,一張又一張。父親醒了,頭微微轉過來,神情甚是迷惑。那一刻,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認識對面那個舉著相機的女人是誰。他又動了一下,臉上露出痛苦的、煩躁的表情,好像是那床藍色條紋交替的醫用被單把他捆住了。皺皺的被單上面還有些污漬。父親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窩深陷,盯著蘇亞。蘇亞連拍了幾張。他轉過頭,插在鼻子中的白色細管跟著扭動。花白的頭發,塌陷的臉頰,下巴上的胡須楂兒,鋒利的下頜線。蘇亞又拍了幾張。那邊玻璃窗的深處,隱隱反射出一個女人的眼神,冷酷而又近乎崩潰。父親劇烈地咳嗽起來,蘇亞把相機扔在床上,扶父親起來,用手從上到下撫摸著父親那像弓一樣顫抖的背部。過了好久,父親不那么咳嗽了,呼哧呼哧地直喘氣,到了后來,又在那里嘶嘶地倒抽氣,聲音像從風洞里發出來似的。蘇亞抽泣著說,對不起。父親微弱地說,拍,沒事,丫丫,拍。父親的顴骨像巖石一樣反光,皮膚卻像漏洞的舊雨衣,暗淡的斑點,針尖的創口。
蘇亞跪在病床邊,兩手握住父親伸出來的那只手,再也忍不住,號叫了起來。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聽到響動,值班的女護士過來,對蘇亞說,病人家屬,過來一下。
以前,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好。在那個小城,說起縣人民醫院的蘇醫生,很多人都會說,哦,就是那個打籃球的。除此之外,父親還擅長各種樂器:二胡、笛子、嗩吶。歌也唱得好,有一段時間,父親經常唱一首歌,那首歌的開頭: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還有一首更緩慢的歌曲: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樣分別兩樣情……
夏天,父親會帶著蘇亞和蘇歐去游泳。南門口,澧水河邊,有一塊巨大的青石,光溜溜的,尖角翹起。父親在那里縱身而下,濺起一片水花。很多人都叫父親“蘇癲子”。據說年輕的時候,他還曾從澧水大橋上跳下過。
有一次,父親又帶兄妹倆去游泳。蘇亞穿著泡泡紗的泳衣,一層層褶皺,后面是幾排細細的松緊帶,拉一下,啪地一響。蘇亞沖在最前面,蘇歐在后面,父親肩上搭了個毛巾,遇到了熟人,邊走邊聊。一到河灘,蘇亞就往河里跑,卵石滾燙,她蹦蹦跳跳。河水溫熱,蘇亞一下子扎進去,身體直往下墜。那個場景蘇亞一輩子也忘不了:周圍是各種晃動的腿,弧光亂晃,她抓來抓去,什么也抓不到。就在這時,一只大手抓住了自己的肩,又一只手托住自己的身體。蘇亞感覺自己像一條魚似的“潑拉”躍出水面。是父親。
父親讓蘇亞趴在大腿上,用手拍她的背。蘇亞哇哇吐了好幾口水,里面還有一些綠色的汁液。父親又抱起蘇亞,過了一會兒,問,自己能站嗎?蘇亞點點頭,站在河灘上,還晃了一下。父親說,真行嗎?蘇亞說,行。父親笑著說,我教你踩水。蘇亞學得很快,邊踩水邊哼:踩單車,我踩單車。河水像黃銅一樣泛著光澤,幾乎看不出在流動。天邊外,蟬在嘶嘶直叫,晚霞在無聲地燃燒。一只鳥從蘇亞眼前飛過,掠起一陣水花。更遠處,有一群鳥,一會兒聚攏,一會兒分散。對岸稻田那邊,孤零零的一棵樹,暗沉的金色從巨大的樹冠邊緣擦過。
游累了,蘇亞就趴在父親的背上,從河這頭,到河那頭,來來回回。父親的背是如此結實、廣闊,給幼小的蘇亞一個很深的印象:那是世界上最穩固的甲板。而現在,這塊甲板卻在一點點地碎裂。
酒店在海邊,訂的還是兩間房。辦好入住手續,蘇亞對母親說,姆媽,你先休息一下,過會兒我們到露臺咖啡廳坐一下??粗赣H的背影,蘇亞想,為什么剛才母親會為出租車的行李費生氣,卻舍得訂兩間房?
露臺的咖啡廳,一邊能看到海,一邊能看到街道。不遠處,有一個渡輪碼頭,很多人在排隊登船。靛青色的遮陽傘下,蘇亞和母親在一張空桌邊坐下。蘇亞點了冰美式,問母親要什么。母親說,我嘗嘗那個拿鐵。蘇亞有些驚奇,從來沒見過母親喝咖啡。她本來還想推薦氣泡水的。母親看了一會兒,說,這里人走路挺快的。她又補了一句,沒我快。
蘇亞想和母親商量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她換了些港幣,有整有零,還辦好了八達通卡。等咖啡時,為了緩和氣氛,蘇亞又提到了兒子。這一次,母親多問了幾句。小虎騎車真的能騎那么遠嗎?學習成績怎么樣?。刻K亞一一回答。母親說,這小家伙,是可愛。陽光在海面一閃一閃。蘇亞從包里拿出墨鏡遞給母親。母親戴的時候,用手在鼻梁上托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母親突然說,你要是離婚,孩子歸誰?蘇亞一愣,說,還沒談到那一步。母親說,那是兒子啊。蘇亞一下急了,說,難道女兒就無所謂?母親冷冷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服務生端著托盤過來了。蘇亞想,來得太是時候了。母親看著心形的拉花,說,這個心怎么缺了一點。蘇亞裝著不明白,說,拉花嘛。母親不吭聲,端起杯子嘗了一口,嘴里還咂巴了兩下。怎么樣?母親說,還行。說完,又在那里出神。
蘇亞問,這幾天想怎么安排?母親說,你有什么安排?蘇亞說,聽你的,我除了有幾個采訪,還有個酒會,別的時間都可以陪你。蘇亞沒說那是攝影展的閉幕酒會,更不想提什么找贊助的事。母親說,你忙你的,我有幾個地方要去。說完,她從斜挎包里拿出一張疊著的紙。蘇亞打開,只見上面寫著幾個地點。跑馬場。赤柱。一個戲院的名字。還有一座山,蘇亞隱隱約約記得那里有一條徒步道。賭馬?徒步?看電影?蘇亞一時有些迷惑,這些都不是母親的愛好。母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杯子是深藍色的陶瓷杯,她轉了一下,似乎在為這個杯子估價。
蘇亞說,我今天有采訪,要不你逛下商場,海港城就在那邊。想看電影,廣東道這邊有好幾家。母親用手摸了摸臉頰,我今天有安排。蘇亞心里奇怪,卻不敢再問。已經有了這幾個地點。一步步來。蘇亞說,那你一定要接電話。母親點點頭。
從露臺下來,要經過一個環形步廊。巨大的玻璃窗外,海從藍色的鋸齒邊緣浮現出來。外面的空氣仿佛在燃燒,虛光在跳動。母親突然停住,問蘇亞,你說這里十一月還這么熱,會下雪嗎?
蘇亞一愣,說,好像兩三百年前下過,康熙年間還是乾隆年間,記不清楚了。
母親說,幾十年前就下過。
蘇亞不信,怎么可能?
四
攝影展所在地不能坐車直達。紅色出租車停在盤旋的山道邊,蘇亞下車,順著陡峭的臺階往上爬。山道邊沒有樹,草叢中遍布著各色野花,野火似的噼噼啪啪地刮過。蕨類在風中微微晃動,仿佛零落的鈴聲。遠處那些高樓大廈像金屬和玻璃的模型一樣錯雜。更遠處是深青色的海,渡輪的影子劃過。
臺階一級又一級,蘇亞雙腿發虛。那條漫長的石道像一架懸梯似的晃動。蘇亞知道是自己這幾天沒睡好,一個夢接一個夢。其中有一個溺水的夢,把蘇亞拎出水面的也不是父親,而是一張弧光般的臉。
地點是那個贊助商的藝術總監選的,說以前在那里做過時裝新品發布會。那是個一百多年前的醫院舊址,民國時期的一個大人物還在這里學過醫。長長的廊道,紅磚柱子間隔地閃過。房間的黑色橡木門上,是各個科室的銅牌,花式的英文字母。黃銅質地的門把手像鳥的嘴。展廳就在那個巨大的手術室中。靠墻那邊的暗紅色立柜里,放著手術用的各種器具。手術刀、血管鉗、組織剪、線剪、鑷子、持針器、縫針、拉鉤、舊式的頭戴放大鏡等。策展人一開始反對,說,要不去一個海邊的美術館?這里兩邊不挨,能來多少人?蘇亞卻一眼看中,就這里了。
布展的一天深夜,風掠過山上的樹林,發出海浪般的巨大聲響。透過立式鋼窗,山底下那片森森的海如凝固的石頭。蘇亞那時已累得不行,去拿礦泉水喝,一回頭,看見畫框里的父親好像朝她眨了下眼睛。再一看,只有一片虛光在父親的瞳孔中退縮。
采訪室在展廳邊上的一個房間。還是那些問題:為什么要這樣拍父親?你對現在的負面評價怎么看?女性凝視和男性凝視有什么不同?對于這些話題,以前蘇亞總是有很多話要講。她會說,她的故事她來講。還有,我拍的不是父親,至于是什么,每個觀眾有自己的答案。而這一次,蘇亞卻總是走神,想著母親在這個時候會干些什么。母親的白頭發好像在人流中一起一伏。最后一個采訪還沒結束,蘇亞突然站了起來,說,今天就到這里了。對面那個戴金絲邊眼鏡的男記者嚇了一跳。蘇亞向門口走去,那個記者追上去,用英文問她,你是否既有戀父情結,又有弒父情結?蘇亞用英文罵了一句臟話。旁邊的策展人拉住那個記者,用英文說,她不是那個意思。出門后,蘇亞給母親打電話,沒人接。下那個山道時,下起了小雨,蘇亞摔在石階上,擦破了腳踝,火辣辣的疼。她掀開襪子,血滲了出來。蘇亞齜牙咧嘴地晃下了山,終于到了可以打車的地方。
車經過彌敦道,堵車。街道兩邊的霓虹燈在雨中顯得更為妖嬈,又顯得比任何燈更冷,像參加派對的女孩。不,為什么是女孩?靠在出租車后座的蘇亞想。也許是那些午夜的牛郎。過了一會兒,蘇亞又否定了自己:不,還是像派對女孩。她眼里說誘惑,身體卻在拒絕。
雨中,那些傘簇擁在一起。一些沒帶傘的人把黑色的公文包頂在頭上,低身跑過。蘇亞擔心起母親,又打電話,還是沒人接。蘇亞有些惱火。好不容易到了酒店,蘇亞付了錢,拉開車門就走。司機把頭探出窗外用粵語說,唱散紙。蘇亞揮揮手,意思是不用找零了。她一瘸一拐地進了大堂。懸掛在頂端的淺藍色飛鳥燈群傾瀉出柔和的光線。一個打黑色領結的年輕男人正在那里彈肖邦的《夜曲》。鋼琴那邊,一些人在喝咖啡或者茶。蘇亞向電梯走去,啪啪地拍那個按鈕。過了一會兒,電梯門打開,蘇亞進去,后面跟了一對情侶。電梯門正要合上的時候,蘇亞伸手攔住,從那對情侶中擠過去,說了聲“對唔住”,跨出電梯門。
剛剛那一刻,蘇亞看見了母親,就在大堂那邊的咖啡吧。進來時,視線被鋼琴擋著了。母親盤著發髻,上面還插了根簪子,穿著一襲雙襟鳳仙領暗花旗袍,腰背挺直地坐在那里。對面坐著一個和母親年紀相仿的女人,小波浪發型,也身著一襲旗袍,洋紅色,無領,反褶袖。她們之間的咖啡桌上,除了兩個藍色的琺瑯杯,還有一個黑色絲絨布包著的長方形盒子。鋼琴聲叮叮當當,蘇亞聽不見她們在說什么。她躲在一扇山水屏風后面。母親拿杯子的時候,還朝屏風這邊看了一眼。蘇亞連忙縮了回去。一個端著銀質托盤的服務生從邊上經過,問她是否需要幫忙。蘇亞在嘴唇上豎起手指,示意他不要出聲。
那個女人表情嚴肅,有時還微微皺眉。蘇亞猜不出這個女人和母親是什么樣的關系。老朋友?不太像,以前蘇亞從來沒有聽說過母親在香港有什么朋友。小時候,父親倒是會在深夜收聽香港的廣播,家里有臺紅燈牌的收音機,可以收短波,這事還被人舉報過,說父親收聽“敵臺”。這些事蘇亞一點印象都沒有,只是有一次聽父親無意中提起。
如果不是朋友,那會是什么?親戚?也不太像。父親那邊倒是個大家族,不過是個沒落的大家族。以前奶奶總喜歡回憶那些往事,說什么長沙有一條街都是蘇家的,衡山上有兩根大柱子也是蘇家捐的,爺爺在上海圣約翰大學讀了兩個學位。蘇亞回去過,那時爺爺在一個糧店當職工。而母親自幼喪母,靠一些親戚的幫忙才上了醫學院。畢業后,父親和母親都屬于“出身不好”,被發配到這個山區。先是在鄉里,后來才去縣城。對于奶奶那些回憶,母親經常反駁,那有什么用?除了留下高血壓,什么也沒有留下。
大堂那邊,母親和那個女人陷入了沉默,各自端起杯子,又放下。過了一會兒,母親把那個黑色的長方形盒子推向對方,對方又推了回來,母親又推過去,對方又推了回來。這時,母親好像說了幾句話,對方聽了,表情嚴肅,點點頭,收下了那個盒子。剛才那個服務生又經過屏風,詫異地看了蘇亞一眼,卻沒有說什么。
這時,對面那個女人站起來,微微欠了下身。母親也欠了下身。那個女人抱著那個黑盒子,向旋轉門走去,進入了被霓虹燈照亮的雨夜。蘇亞連忙繞過屏風,看見母親向電梯走去,叮一聲,電梯門開了。
蘇亞想沖到外面去追那個女人。她從屏風后走出來,向旋轉門走去。雨還在下,霓虹燈在那里無聲地炸裂。街上人來人往,早已沒有了那個女人的蹤影。蘇亞等了一會兒,才給母親打電話,今天去哪里了?晚上想吃點什么?母親接了電話,今天就在酒店休息。你忙完了嗎?蘇亞說,忙完了,我剛剛進酒店。母親哦了一聲,說,等我一下,我到大堂找你。
母親從電梯出來時,已經換了身衣服。牛仔襯衣,黑褲子,腳下是雙運動鞋。此前,她穿的是雙黑色尖頭皮鞋。蘇亞說,想吃點什么,這條街有很多好吃的。母親問,這里是有個九龍城寨嗎?蘇亞有點驚奇,九龍城吧,那兒有點遠。母親說,可以坐地鐵嗎?蘇亞的腳踝骨有點疼,說,還是打車吧。母親說,你沒事吧。蘇亞說,沒事,那先坐地鐵,再換車。
地鐵中擠滿了人。冷氣很足,母親打了個寒戰。幽幽的光線照在母親花白的頭發上,像結了霜。列車從站臺進入隧道時,有一個大弧度的轉彎。人群搖搖晃晃,母親差點跌倒,緊緊地抱著不銹鋼的支柱。列車發出尖厲的嘎吱聲,蘇亞覺得自己幾乎看見了車輪與鋼軌摩擦出來的火花。
父親的病至死也沒有查清,一開始在骨科,后來是神經科,再后來是血液科。母親總認為父親的病和職業有關。父親一開始是做外科醫生,后來轉到放射科,那個年代,防護條件有限。
父親病重期間,蘇亞一直在拍照。母親和哥哥都覺得蘇亞已經瘋了。蘇亞自己也這么認為。有次母親罵她是“婊子”,還摔了她的相機。蘇亞從地上撿起相機,咔嚓一聲換了個鏡頭,繼續拍。
即使在葬禮上,蘇亞也對著躺在棺材里的父親拍。就連火化后,她還對著紅布中的灰白色的骨殖拍。
靈堂的正中,掛著父親的遺像,是母親從舊相冊中找了一張放大的。吊唁的人很多,鞠躬,進香,跪拜,家屬還禮。有時蘇亞留下蘇歐一個人,自己拿起相機拍。來的人竊竊私語。葬禮現場請了一個民樂樂隊。里面有一個拉二胡的中年男人,蘇亞掃了一眼,差點認為那是父親。父親以前演奏那曲《賽馬》時,就總是那樣搖頭晃腦。燒紙錢的爐子噴吐著火焰,帶孔的黃色紙錢卷曲,發黑的舌頭舔舐。后來,一個外地來的遠房親戚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去找母親。
母親獨自坐在靈堂邊上。那個男人說,怎么還請了一個記者?
母親說,那是老蘇的女兒。
五
太平山頂想去嗎?
不去。
維多利亞港呢?
不就在那里嗎?
你要是對那些特別的地方感興趣,要不去下重慶大廈?
那是什么鬼地方?
你想賭馬?
看看不行嗎?
你連麻將都不打,會去賭馬?
誰說我不打麻將,退休了,也打。
沒見過。
你回來過幾次?
蘇亞生氣了,說,你讓我回來嗎?說完,又有些后悔。這一次,母親笑了一下,你好意思回來嗎?
蘇亞很怕母親這種笑。
為了找那些地點,蘇亞在街邊的書攤上買了張香港地圖。翻地圖的時候,蘇亞發現此前的幾個采訪已經出街。其中一份本港報紙的娛樂版頭條,用大字標題報道了蘇亞的那句臟話。旁邊還配了幾幅她拍攝的父親的照片。黑白的照片和紅黃兩色組成的大標題編排在一起,更有一種驚悚的效果。蘇亞側身擋著,不想讓母親看見。蘇亞無法肯定這一點。很多時候,母親好像并沒有看,實際上她已經看見。付錢后,蘇亞拿了地圖準備走。母親說,還沒找零呢。又說,這么大人了,給多少錢都不知道。
母親又回到了那個精打細算的女人。以前母親有個小本本,上面記著各種人情往來,還有日常的支出,精細到一分一毫。母親總說,賺錢就像針挑土,花錢就像水沖沙。小時候,蘇亞扎個麻花辮,襯衣是蘇歐穿過的,改小后,繼續給她穿。有一段時間流行假領子,半截領,的確良材質,硬扎扎的,蘇亞的脖子又紅又癢。
那天晚上,在九龍城那邊,蘇亞找了家潮州菜館。菜館小小的,門口臟水橫流,還有鵝的嘎嘎叫聲。排了好久,才輪到翻臺。在一張鋪著玻璃板的棕色圓桌坐下后,母親拿著那張花花綠綠的菜單,倒抽一口氣,一個鵝頭這么貴,走走走。她站了起來。蘇亞說,來都來了。伸手拉母親坐下。母親又看了眼菜單,這個“打冷”是什么東西。蘇亞解釋了一番,又說,那是個十年老鵝頭。母親說,一百年的也不能這么貴。蘇亞點了三菜一湯。母親說,太多了。吃的時候,卻吃得干干凈凈。蘇亞覺得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餓了,中午沒吃。二是怕浪費。母親打了個嗝,用餐巾紙擦嘴,嘴角還有一點污痕,蘇亞順手扯了張餐巾紙去擦,像小時候母親對自己一樣。母親一躲閃,接過餐巾紙。她問蘇亞,就你這么個花錢法,能養活自己嗎?
蘇亞笑著說,我現在可是個名人。
母親說,是挺有名,就是不知道出了個啥名。不用說,母親肯定是看到了那份罵蘇亞的報紙。
還是娛樂版。蘇亞在內心冷笑。
那天吃完飯,蘇亞問母親累不累,要不要走走。陌生的城市,迷亂的燈光,母親也許會稍稍放下內心的戒備。母親說,走走吧,消消食。路過一座人行過街天橋,有個頭發花白的女人拿著一只黑色涼拖鞋,正在橋下噼噼啪啪地打著紙做的小人,嘴里重復著:打你個衰人,唔準搞搞震。母親問,那是干什么?蘇亞說,打小人。母親一下子變得有些激憤,是該打。這世界搞壞了,小人太多。母親的嘴角微微顫動。
蘇亞說,難道只是小人?
這一次母親難得贊同蘇亞,那倒是。她又補了一句,但還是有很多小人。
蘇亞提出來換一個酒店,母親一口答應,還說要換成一間房。母親說,兩間房太浪費了。那表情讓蘇亞覺得,此前之所以訂兩間房,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主意。
蘇亞訂好了新酒店,就是原來自己住的那家,離相關的工作地點也比較近。那個閉幕酒會舉辦在即,到時會有一些重要的機構代表、評論家以及潛在的贊助商參加。策展人說,不能再搞砸了。蘇亞想起那個畫廊,該打的仗還是要打。
除此之外,母親還提出,自己去那些地方。蘇亞說,那怎么行?母親說,你一天電話響來響去,有時還要開什么電話會,找個咖啡廳把我晾在一邊,算是陪我嗎?蘇亞表示歉意。母親說,道歉值多少錢,自己都忙得拉不開栓,還口口聲聲地說要陪我。蘇亞早就熟悉母親那一輩人這種用埋怨來表達感情的方式。蘇亞問,上次你就說隨時接電話,做到了嗎?母親說,這次不會了。蘇亞說,那些地方我能陪就陪,至于你說的那個徒步道,等我看了天氣,查好地圖,和你一起去。母親說,行。
換酒店的時候,蘇亞去提行李,發現手上輕了許多。那天母親又穿上了那件舊的攝影馬甲。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和面前的這個女人,簡直是兩個人。還有缺了的“云母扣”,蘇亞想自己得抽空去找下。她把此前拍的照片發給一個做服裝設計的朋友,看了照片,那個女人哈哈大笑,說,這哪里是云母扣?這是一種比較稀少的瑪瑙種?,旇В刻K亞想這是哪里來的?那個朋友給了蘇亞幾個地址,說,那幾個市場說不定有。蘇亞對母親說,你別穿這件背心了。母親說,為什么?蘇亞說,你是攝影師還是我是攝影師?母親說,那證件和卡怎么辦?蘇亞說,這里有幾個魔術扣壞了,容易丟。母親緊張了,說,那我放包里。
那幾天,母親果然做到了隨時接電話。有一次蘇亞打電話過去,聽見了一陣嗒嗒的馬蹄聲,以及人群的歡呼聲和咒罵聲。蘇亞問,姆媽你是在賭馬嗎?母親花了二十蚊,什么也沒撈著。蘇亞想,母親還能為自己找點樂子,挺好。又一次,電話那邊傳來一陣呼呼的風聲。蘇亞問,這次又在哪里?母親說,好像是個陵園。蘇亞說,你去墓地干什么?母親說,路過。蘇亞不相信,說,在哪里。母親說了一個地名。這個蘇亞知道,那里有很多墓地,像什么基督教的、錫克教的、印度教的等等,死者的“五洋雜處”之地。電話那邊說,這里真是富人區嗎?蘇亞笑著說,真是。母親說,太怪了。
母親還去了那個戲院,蘇亞打電話過去的時候,母親壓低了聲音,正在看電影呢。電話里的背景聲,好像是粵劇殘片里的吊高腔。母親說,不說了,待會兒回你。
就連赤柱那邊,也是母親一個人去的。電話中,蘇亞聽見一陣當當聲。蘇亞說,干嗎呢?母親說,給小虎選禮物,你說他會喜歡吊鈴嗎?蘇亞說,還不如送他一把玩具槍。母親困惑地說,你小時候不是挺喜歡吊鈴的嗎?蘇亞啞然失笑。蘇亞又問母親中午吃的是什么?母親說了食物的名字。一種蘇亞從來沒聽說過的食物。蘇亞說,飯后記得吃藥。母親那句經典臺詞又來了: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
掛了電話,蘇亞有些出神。她第一次去赤柱,還是和第一任丈夫去的。一路上,黃土崖、紅土崖掠過。森森的峭壁之上,懸掛著蔓生的樹枝。出租車開得極快,轉彎時,也不減速。對面車道,一輛大巴也在疾馳。蘇亞擔心會撞上。車窗開著,風吹亂蘇亞的頭發,海浪聲隱約可聞,恍如輕雷。那里有一座巨大的監獄??亢5哪沁?,有很多攤位,蘇亞在那里買過一個指南針,裝在斑駁的紅漆盒子里。蘇亞和丈夫在海邊一個露天餐館吃了頓晚餐,突然下起了雨,蘇亞和丈夫在門廊里躲雨。遠處,越來越大的雨正把海平面提到天上。那時,蘇亞不知道父親沒過兩年就要去世,而她,會經歷人生中的第一次離婚。
想到這些,蘇亞心情有些復雜。她正在一幢工業大廈中的七樓,那里有一個珠寶市場,裹頭巾的印度男子比畫著,哇啦哇啦地說可以給她打折。蘇亞搖搖頭。為了這兩個紐扣,她已經跑了很多地方。
即使住進了同一個房間,母親的那個大箱子還是上了密碼鎖。換衣服的時候,母親窸窸窣窣地在那里轉動著鎖上的那些數字。半夜,母親睡著了,月光從窗簾的一角照進來,一片陰影陷在母親的眼窩上。蘇亞很想爬下床,再去試試那個密碼鎖。
原來的家里,有很多鎖。大衣柜里,有一個暗屜,是放各種證件的地方。暗紅色的立柜、長條的書桌,就連雙開門的書柜也有鎖。那里面裝著各種醫學書。后來,那個鎖壞了。剛進入青春期時,蘇亞找出那本厚厚的《人體解剖學》,偷偷看里面的插圖,還有那些紅色字體標明的器官,看得心怦怦直跳。
那個房子是母親“吵”來的。對著醫院房管處的負責人,母親雙手叉腰,破口大罵,說憑什么不給我們家分?論醫術,論功勞,哪點差?那個男人說,好歹你也是個知識女性,成何體統?母親怒道,你們欺負的不就是知識女性嗎?那次,房子到手,就在那幢“問題樓”里。母親并不在意,管他什么“問題樓”,能住就行。蘇歐、蘇亞都大了,不能再住一間屋了。
那套房子父母住了很多年,蘇歐工作后搬出去了,結婚,生了個女兒。蘇亞有時春節會回來一下。工作后幾年,蘇亞還寄了一筆錢過來,說,換個房子。但是父母都不同意換。
那是棟老樓,建在一個深坑里,要從一個陡坡下去,前面還有一棟樓,照不到什么陽光。電線像蜘蛛網一樣,樓道堆放雜物,墻上涂著各種口號,還有疏通下水道、開鎖的小廣告。各個門洞前,都堆放著紅色、黃色、黑色的編織沙袋,防止下大雨時進水。蘇亞有一次放學回家,看見樓房拐角那邊,有兩個男人拿著棍子打狗,狗呃呃嗚嗚地慘叫。
那年春節,父親和母親做了很多菜,小客廳里,電壓不穩,日光燈上的整流器嗡嗡作響。圓桌下面是炭火,上面擺滿了菜,有魚有肉,還有蘇亞最喜歡吃的蛋餃。母親給蘇歐夾菜,說,吃芋頭,好事遇頭。又給蘇亞夾青菜,說,吃青菜,清清白白。父親連喝了好幾杯酒。母親沒像平日里那樣提出反對,反而說,每個人都倒上,慶祝一下。酒挺辣,蘇亞直吐舌頭。母親一口干了,對著蘇歐和蘇亞說,該打的仗一定要打。她又對著父親說,還有你,老蘇。
“問題樓”住的多是人民醫院的工作人員。過了好久,蘇亞才知道這棟樓之所以叫這個名字還有另外一種含義:“問題分子”住的地方。政治問題、歷史問題、生活問題、作風問題,蘇亞分不清楚。但她知道住一棟402室的周醫生為什么是一個人,因為她丈夫自殺了。還有二棟102室的郝醫生曾經得過精神病,他家有個兒子和蘇歐是同學,長長的臉總陰著。每次蘇亞見到,都想起下雨天醫院的走廊。
有一次,蘇亞的貓吃魚的時候,卡了刺,她獨自一人去找另外一個門洞的五官科林醫生。林醫生的額頭上戴著一個醫用鏡,用一把小鑷子,輕輕地把那根細刺從貓的喉嚨中取了出來。那時林醫生和蘇亞的父親并稱醫院里的兩大美男子。拔刺的時候,他讓蘇亞在旁邊等著,還給她沖了一杯麥乳精。知道了這事,母親對蘇亞說,以后一個人不要再去林醫生家里。蘇亞說,為什么?母親說,問那么多干嗎。蘇亞覺得母親想太多。給貓拔刺的時候,林醫生身體顫抖,好像有點緊張。也許是擔心那根刺拔不出來。
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蘇亞早早地放了學。剛要準備進樓道的時候,有一個中年男人匆匆地下樓,捂住臉,氣喘吁吁的,褲子上的皮帶像個尾巴一樣在那里晃蕩。蘇亞認出那個男人是醫院里的一個負責人。他曾經帶著幾個人,把一個女“瘋子”綁在手術臺上的支柱上。那個“瘋子”身體滑在地上,一只手吊著,綁著固定帶,另外一只手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抓著。那次蘇亞正好去醫院找母親。蘇亞閃到一邊。陽臺上,母親披頭散發,對著那個男人的背影,扔下了一個熱水瓶。繪著牡丹花的鐵皮外殼癟掉,內膽碎裂的聲音,沉悶而尖銳。木頭的電線桿上,掛著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最新通知。
那一次,父親不在,去哪里了,蘇亞怎么想也想不起來。
還有一件事,蘇亞一個人在樓下跳房子,另外有個小男孩在滾鐵環。不知因為什么事,兩人吵了起來,還互相推搡。那個男孩說,你爸就是一個逃跑犯。蘇亞上去就是一巴掌,又罵道,你媽是反動派。那次,父親非常嚴厲,拉著蘇亞到男孩家里道歉。蘇亞直著頸子,咬著嘴巴,什么也不說。父親對男孩的媽媽說,陳醫生,我家丫丫不應該這么說。男孩媽媽流著淚,對蘇亞說,我家孩子也不應該這么說您。那個男孩對著蘇亞打了一拳,蘇亞對他踢了一腳。父親拉住蘇亞,說,你干什么。多年后,蘇亞回老家,有個中年男人喊她,她回頭一看,發現不認識。那個胖胖的中年男人笑著說,你不記得了嗎?蘇亞看了好幾眼,才依稀想起。男人說,我媽過世了。蘇亞說,我爸也過世了。
咬過的蘋果發黑。燈泡無人更換。鎢絲一閃。熄滅。
很長一段時間,蘇亞放學后,都會到醫院去找父親。父親在那里看X光片,她在工作臺邊寫作業。她喜歡父親那個動作,咔嚓一聲,把挺括的X光片插進奶白色背板頂端的卡槽,身體微微前傾,凝神尋找那些陰影中的斑點。一個黑洞就是一個命運的旋渦。蘇亞覺得自己日后之所以做攝影這行,和父親有很大的關系。
對于蘇亞這個愛好,父親一直很支持。有一次,他把蘇亞帶到當地的一個國營照相館,請一個老師傅指導。老師傅穿著中山裝,領子軟塌塌的,散發著煙味和汗味。看了蘇亞拍的那些照片,老師傅連連夸獎,說蘇同學的這些照片抓到了風景的靈魂。人物照也不錯,只不過……父親說,只不過什么?老師傅說,要是在以前,這些照片是會犯錯誤的。他拉開抽屜,在鑰匙、硬幣、眼鏡腿那些雜物中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的紅色油墨字“紅旗照相館用光規定”:重要人物用什么光,普通群眾用什么光,反面人物用什么光。老師傅說,像蘇同學拍的這些肖像,只能用平光。
多年后,蘇亞在暗房里忙碌,用夾子把洗好的照片夾在一根鐵絲上。她會偶爾想起那位老師傅的話。即使后來用上了數碼相機,蘇亞還是在住的地方保留了一個暗房。定影液、顯影液的味道讓她沉醉,像醫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
六
清單上的最后一個地點叫“蓮浩”,在新界的海邊。只有一種方法才能到達:先坐地鐵到元朗,然后徒步,穿過一座山。
徒步前,蘇亞帶著母親去了一家戶外用品店。要添置裝備:軟殼的沖鋒衣、排汗內衣、登山鞋、防水襪、登山包、護膝、手套,還有登山杖、頭燈、保溫杯、指南針、防潮墊、急救包等。蘇亞給母親選了兩雙徒步鞋,試完鞋,滿臉是笑的女店員推薦更貴的那款。母親一揮手說,好,就這雙。蘇亞付款時心想,母親也不是什么地方都省。
有次父母去看她,那時蘇亞要買一張床。在商場里轉來轉去,母親看中了一張床。那張床比較貴,蘇亞有點舍不得。母親說,一張床是要用一輩子的。母親的話帶點口音,聽起來像是:一張“船”是要用一輩子的??粗K亞猶豫的樣子,母親說,這張“船”算是我和你老爸送你的。在戶外用品店,女店員又推銷睡袋,說都買了這么多了,看來是要走遠路。母親說,好。蘇亞說,不就是半天的路程嗎?母親說,有備無患。
徒步道的起點在半山的一條公路旁。那里還有一個觀景臺。觀景臺上有幾個游客,往那個雙筒望遠鏡投幣,湊著臉去看遠處的山和海。清晨,天氣不錯。海面上波光粼粼。母親走過去,投了幣,還把那個雙筒望遠鏡移來移去,好像是在找什么目標物??戳丝矗逼鹕恚闹芸?,又俯下身去。蘇亞用登山杖的尖頭點著路面。登山包有點沉。
出發后,母親一直沉默,快步走著。蘇亞跟在后面。水泥路、砂石路、泥巴路。那些熟悉的景物在鞋子底下一點點地溜走。天空中,一只黑色的鳥嘎嘎叫著。走著走著,來到一個岔路口,那里立著一塊指示牌,上面有個警示標志:此地有野生動物出沒。
蘇亞和母親越走越遠,登山杖插在泥里,要使點勁才能拔出。登山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有好幾次,蘇亞對母親說,走到這里差不多了吧。母親說,不是說走到海邊嗎?蘇亞在母親的臉上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個女人在唱:風雨中那點痛算什么……
蘇亞覺得自己和母親正進入一個神秘流域。垂下來的枝條,盤結的氣根,嗡嗡叫的巨大蚊蟲。細細的光線像刀刃一樣插入,灰白色的氣體幽靈似的扭動。腐殖質的氣息。蛛網蒙在臉上,就扯掉。蘇亞和母親經??谥羞夼夼?。一枚松果突然落下,砸在蘇亞頭上。又一枚松果落下,灌木叢中的空地上,褐色的松針濺起。蘇亞想,與其說這是條徒步道,不如說這更像一條逃亡之路。手被荊棘刺傷,目光慌慌張張。就連看到地上被捏癟的易拉罐,還有掛在樹枝上的塑料袋,蘇亞都會長舒一口氣:這里應該是有人走過。
出發前,蘇亞查了天氣。天氣預報說,晴轉多云,有時有小雨。走了小半天,手機早就沒了信號。天空越來越暗,烏云如一張張破碎的臉在樹杈的縫隙間涌動。蘇亞心里發急,對母親說,我們可能迷路了。她在那里大喊,喂喂喂,有人嗎?除了一陣空洞的回聲,無人應答。蘇亞在想最壞的情景。很多天后,電視臺報道:最近搜救隊發現兩具尸體,根據身上證件,這是兩名大陸籍的女性,在徒步過程中發生意外。本臺呼吁,徒步者要把安全放在首位。
母親問,指南針呢?蘇亞掏出指南針。母親一把搶過,看了一會兒,又抬頭看了下樹枝間漏出來的狹窄天空,好像在確定方位。然后,她用登山杖一指,走這邊。說完,她把指南針放進自己的口袋里。蘇亞說,你確定?聽我的。母親那種堅定的語氣讓蘇亞心安,像小時候,母親說,丫丫,別怕,姆媽在。走快點。說完,母親按亮頭燈。蘇亞也按亮了頭燈,忍住腳踝骨的疼,跟在后面。遇到攔路的枝條,母親就用登山杖去劈,左一下,右一下,咔嚓,咔嚓。有時,她還用手肘頂著幾根壓低的枝條,讓蘇亞躬身穿過。
密林里,山坡和山坡之間有一條條干涸的石溝。溝里有很多嶙峋的亂石,大大小小,雜亂地堆著。母親帶著蘇亞從灌木叢鉆出來,找了個稍緩的山坡。母親說,順著這條枯河道走。蘇亞問,為什么?母親說,水往低處流啊,順著走,肯定能找到路。蘇亞又問,要是找不到呢?母親咧了下嘴,古怪地笑了一下。蘇亞打了個寒戰。母親抓著竹根和樹枝,慢慢地先下了溝。蘇亞學著母親的樣子,扭動著身體。母親站在一塊灰白色的石頭上,對蘇亞喊,不要抓枯枝。蘇亞手上的枯枝從松濕的黑色泥土中飛出,身體順著那個山坡直往下滑,母親兩步跨過來,用腿頂住蘇亞。母親拉她起來。蘇亞有些喘不過氣。母親怎么有這么大的勁。
順著亂石溝往下走時,母親對她說,不要踩那些長苔蘚的地方,太滑。母親在一塊塊石頭上跳著。而蘇亞卻笨拙得多,有時還要俯身下去,用手去爬。沉悶的雷聲隱隱地傳來。母親說,快點,要是下了雨,水沖下來就完了。
亂石溝的盡頭,灰黑色的盤山路終于出現。蘇亞和母親都累得直喘氣。雷聲炸響,沒過一會兒,豆大的雨點砸下,灰白色的雨箭。她們在一個巖石凹陷處避雨。蘇亞問,姆媽,你是怎么知道的?以前出夜診,走山路,不都是這樣嗎?母親又補了一句,我和你爸帶你們去縣城,不也是走山路,過涵洞嗎?蘇亞想起來了:小時候,他們一家還在鄉村醫院,要去縣城時,都是拿著手電筒,穿過那個黑乎乎的涵洞。那時,自己聽著洞頂落下來的水滴聲,總擔心要是上游的東風水庫突然放水,怎么辦?
那天晚上,蘇亞和母親順著盤山路下到海邊。兩人又累又餓,輪流喝著保溫瓶的熱水。背包里有一些高能量的補給食物,還有母親的無糖餅干。兩人把登山鞋里的小石子和雜草倒掉,又繼續往前走。蘇亞偶爾回頭,看見那片黑黢黢的山上,一縷縷灰白色的霧氣正在升起。就在這時,母親停下腳步,前面,有一塊藍地白字的告示牌,上面寫著:蓮浩。母親叫道,就是這里了。那聲音像是從骨頭里迸發出來的火花。不遠處黑色的海浪拍打著防波堤,潑濺出來的水花卻是白色的。母親發出了一個蘇亞怎么也想不到的疑問:真的是從這里上岸的嗎?而且還下著雪?
上岸?上什么岸?還下雪?怎么會下雪?蘇亞認為母親的腦子一定出了什么問題。
在一座廢棄的廟里,蘇亞和母親過夜。母親打開急救包,給蘇亞包扎了腳踝部的傷口。一圈圈的紗布,纏過來繞過去,細致而妥帖,外科醫生的本領。蘇亞和母親的臉上都劃出了血印。母親用碘伏給彼此消毒。忙完這一切,母親又在那里生火,拿起折疊的不銹鋼小鍋煮水。蘇亞的內心滿是疑惑。這些“荒野求生”的本領,母親是從哪里學來的?夜診嗎?應該不止如此。
蘇亞依稀記得,父親和母親在多年前都有過一次逃亡的經歷,那時蘇歐和蘇亞都沒有出生。而這些事情,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也只是偶爾不經意地提起。蘇亞那時對這些并沒有什么興趣,只記得父親和母親是分開逃的,好像母親走的是山路,父親走的是水路。不過,反過來也有可能。那些說法總是變來變去,有時說三天三夜,有時又說七天七夜。
太累了,想不清楚。聽著海浪的拍打聲和山上樹木的搖晃聲,蘇亞沉沉睡去,做起了夢。在夢里,有一張巨大的臉,一會兒閃耀著弧光,一會兒又陷入黑暗。后來,那張臉上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帶著尖厲的叫聲飛走。即使那樣,蘇亞也沒有醒來,她翻了下身,一只手伸出了睡袋,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黑暗中,一只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發青的天空邊緣閃耀著長長的紅色光芒,顯示著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返程時,雨停了。路上,蘇亞和母親遇到幾個徒步的年輕人。聽了她們的經歷,那些年輕人看著母親,眼里很是佩服。母親微笑著,卻什么話也沒說。一個短發的女孩給了蘇亞一些食物,又問她走過的具體路線。蘇亞說,是從山谷中的一條石頭溝下來的。那個女孩疑惑地說,點解唔順山脊線行?點解,粵語中“為什么”的意思。蘇亞對母親也想問上一句,點解?
蘇亞發燒了。那幾天,都是母親在照顧她。蘇亞算是走南闖北的,卻沒想到自己的身體還比不上一個老人。高燒而悸動的額頭,晃來晃去的影子。夢中的那張臉,蘇亞搞不清到底是誰的。是父親的,又不是父親的。
過了幾天,蘇亞的燒退了。蘇亞帶著歉意,來香港這些天,也沒陪你去玩。母親說,那有啥,早說過,我不是來玩的。
臺風“紫薇”已經過境。懸掛的“三號風球”撤銷。臨行的前一天,蘇亞要去參加那個攝影展閉幕儀式,在一條游輪上。中午,在酒店用餐時,蘇亞問母親,要不和我一起去?母親說,我一個鄉下人,去那里干嗎?蘇亞說,可以出海。母親不屑,我哪天沒看到海?而且……母親的話沒有說完。蘇亞問,那你怎么安排?總不能又窩在酒店吧。誰說我窩在酒店?蘇亞問,那你想去哪里?母親說,你那個展覽還開門嗎?蘇亞手中的不銹鋼叉子掉在地上,她撿了起來,一個服務生收走,給她換了把新的。蘇亞盯著母親的臉,顫聲說,真的嗎?母親說,我騙你干嗎?
更讓蘇亞吃驚的事還在后頭。出發前,蘇亞要換禮服。其實,對于這次閉幕式,蘇亞并沒有準備什么特別的衣服。有那么一刻,她都想穿那件舊的攝影馬甲。那個藝術總監通過策展人帶話,說,可以穿我們品牌的衣服。策展人給蘇亞翻譯了一下,這里的“可以”是“必須”的意思。蘇亞說,那我還省錢了。換完那件黑色的禮服,母親說,我女兒真漂亮。比你年輕時漂亮嗎?母親搖搖頭,不可能。蘇亞想,要是小時候母親像這樣就好了。
蘇亞說,去展廳坐不了車,得走一段長長的山道,要不你就穿徒步那身?母親說,不要干涉我。蘇亞說,干涉別人的都是你,我只是建議。蘇亞現在終于敢對母親使出這一招了:激怒對方,讓對方露出破綻。這趟旅行實在是有太多的謎團。母親笑著說,我自有安排。說完,她起身到衣櫥那邊的行李架邊,轉動行李箱的密碼,咔嗒一下,兩個鎖扣打開。蘇亞跟了過去,行李箱里,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底下還有一些報紙和藝術類雜志,都是關于這次攝影展的。母親把一個黑色的衣服外包裝袋打開,里面是那件暗花的旗袍。母親又拿出一個墨綠色的布紋化妝包,還有一件長方形的紅絲絨首飾盒,里面裝著那根玉簪。蘇亞知道,那是父親以前送給母親的。那件亞麻的襯衣上面,還是缺了兩個紐扣。行李箱里還有一個黑色的鞋袋。母親拿出旗袍,在身上比畫。
你不會打算穿旗袍去吧?
見你爸還不穿好點?
你瘋了嗎?那一級級臺階,穿旗袍怎么走?
你能走,我就不能走?
我不可能阻止她,蘇亞想?;瘖y臺前,母親化了淡妝,盤了發髻,插了簪子,穿好了旗袍。蘇亞幫母親撫平旗袍背后的些微褶皺。出門時,母親從鞋袋里抽出那雙黑色尖頭皮鞋,穿上后,又到衣柜的鏡子前轉身照著。出門時,蘇亞想起來什么似的,從包里掏出兩枚玉石紐扣,遞給母親,我實在找不到一模一樣的。母親一愣,差不多。她又補了一句,你和你爸的眼光一樣好。出酒店大門后,母親向另外一邊走去,接蘇亞的車也到了。蘇亞上了車又下車,扶著車門,對著母親喊,走路時小心點,千萬別摔了。
母親只是揮揮手,沒有回頭。
七
蘇亞的那個攝影展,主要有三組照片。一組照片是“肖像”,就是關于父親的那組。有的特別具象,像石頭似的逼真。有的又特別抽象,仿佛父親的面孔已經在時間中風化。
另外一組照片名為“靜物”,都是父親的遺物。外套、內衣、襪子、鞋子、帽子、圍巾、二胡、嗩吶、笛子、手表、檔案、履歷、工作證、會議記錄本、獲獎證書、書籍、X光片。還有一個玻璃壇子。父親和母親用它來腌蘿卜,透過光亮的表面,蘿卜片周圍是青辣椒和紅辣椒。壇子口,清水反射著微光。
還有一組照片名為“風景”。那是蘇亞在世界各地拍的遺址。廢船塢,崩掉的龍骨。廢博物館,破碎的陶罐,劇烈的空。廢礦坑,一圈圈的環形坑道,雪嘶嘶直叫。廢樂園,倒掉的彩色巨人塑像,涂鴉像牙齒。廢車場,霧,灰色的腦皮質,丟失的輪胎繼續奔跑。廢棄的火箭發射基地,一個女孩扛著一面巨大的鐘走過。上次采訪時,一個女記者問蘇亞,你身為一個女人,為什么不拍女人?蘇亞反問對方,那你認為我拍的是什么?
蘇亞不知道母親看了這些照片會怎么想,尤其是那張:紅布中,灰白色的骨殖。父親的。
游輪已經離港,陸地上的燈火恍如一條炸裂的火線,海中的鉆井平臺露出模糊的剪影。船舷邊,蘇亞端著一個細長的香檳酒杯,心里直發慌,眼前總有一些場景揮之不去:懸梯一樣搖晃的山道上,一個穿旗袍的女人摔倒。又或者,在展廳里,有個女人突然大叫起來,一群人圍了過去。她拿出手機想給母親打電話,卻發現沒有信號。
海風呼呼地吹著,酒杯里,金色的香檳酒微微晃蕩。甲板上,樂隊在演奏,歡快的樂聲中,穿著正裝和禮服的男男女女走來走去。清脆的碰杯聲夾雜著低低的說笑聲。要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儀式,蘇亞會有一種忍不住的激動,而現在,蘇亞卻想著盡早離開。但是,這已經不可能了。按照計劃,到了晚上十點,游輪才會返航。長長的黑色禮服讓蘇亞喘不過氣,柔軟的安第斯羊毛,居然有一種扎得慌的感覺。一個打著金色穿花領結的中年男人問她,女士,一個人來的?他沒有認出蘇亞。蘇亞不想說話,轉身離開。那個男人向另外一個女人走去,對著蘇亞的背影說了幾句,那個穿低胸裙的年輕女人捂著嘴直笑。
寬闊的甲板中間,搭建了一個平臺,巨大的背板上寫著活動的主題“目光的誕生:以女性的名義”。今晚的重點是推薦一批新崛起的年輕女藝術家。在那個奢侈品牌的亞太區總裁和藝術總監身邊,圍著一些更為年輕的女人?;顒娱_始后,蘇亞也講了幾句,卻有點心不在焉,中間還卡頓了幾次。蘇亞又一次想,我應該去陪母親。發言臺下,那些影子在竊竊私語。蘇亞已經不止一次聽到她已經過氣了的說法。
講完話,策展人拉她去認識一些人,蘇亞耐著性子笑著,和別人碰杯。謝謝。謝謝支持。過了一會兒,她把杯子放在一個路過侍者的托盤里,一個人走到角落里,胃里有一種灼燒感。舷窗上,一個陌生的女人影子看著她。
甲板上放起了煙花,人群中一陣歡呼。夜空中,迸濺的煙花像香檳酒的汁液在蕩漾,海面上,一些波浪裹挾著金色的、紅色的、綠色的碎片,默默地涌動。這時,一個黑頭發的年輕女人走到蘇亞邊上,說,你真是了不起,這么有勇氣。蘇亞看著對面女人的眼睛,說,勇氣即自由。
蘇亞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對誰講的。
回程的路線還是母親要求的。從元朗的朗屏碼頭上船,到深圳蛇口游輪母港。上船前,母親說要到海邊走一走,她又問了蘇亞一個問題,這里海灘也沒什么蚌殼啊。
蘇亞沒有多想,離開船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她左手提著自己的行李箱,右手提著母親的那個大的黑色行李箱,背著那個雙肩攝影包。母親要拿那個小行李箱,蘇亞說,你照看好證件就行。這一次,蘇亞穿上了那件攝影馬甲。母親外面還是穿著沖鋒衣,里面是那件亞麻襯衣。蘇亞看著上面的紐扣,要是不注意看,還真看不出來有什么不同。
這條航線叫“噴射飛航”。蘇亞想,慢船來香港,快船離香港。上了二層甲板,母親一會兒看看后面的山影,一會兒又去看海那邊的港口。蘇亞說,很快就到了。母親說,好像是不太遠,游泳得多長時間?蘇亞想起父親,老爸從這里游過去肯定沒問題。母親那個問題又來了,要是下雪呢?蘇亞正好來了個電話,順口答了一句,下雪也沒有問題。等她接完電話,看見母親還在呆呆地看著海面。
蘇亞和母親要在深圳停留一天,就住在港口邊的一個酒店里。這次,母親又要求訂兩間房。母親說,你晚上打鼾,我睡不好。蘇亞說,你打鼾還是我打鼾?這是家航海主題酒店,大堂里貼著巨大的海圖,兩邊掛著許多救生圈,房間的窗戶也像輪船的舷窗,圓圓的。按照母親的意思,到了蛇口之后,馬上要去機場回老家。
蘇亞說,那干嗎要繞道蛇口,直接從香港坐飛機不就行了嗎?
母親又恢復了此前的嚴肅,來看看不行嗎?
蘇亞說,我在這邊還有些工作要談。
母親想了一下,一天夠嗎?
蘇亞說,夠是夠,急著回去干嗎,你又沒有什么事。
誰說的?過幾天是你爸的忌日,你回來嗎?
我爭取。
回不來就回不來,還說爭取。
我真的有一大堆工作。剛說完,蘇亞的電話又來了,是深圳一家美術館的負責人。那次閉幕酒會,她約蘇亞到這邊的美術館,談下一次主題展的事情。
辦好入住,蘇亞要去美術館談事。她對母親說,累了吧,要不就在酒店休息下,談完后我來接你。母親說,累什么,天這么好,我想出去轉轉。
美術館就在海邊,離酒店很近。外面有幾個咖啡廳,有一個在層層的臺階之上,撐著藍白相間的遮陽傘。這一次母親不喝拿鐵了,點了杯氣泡水。蘇亞說,如果想去海邊走走,一定要記得接手機。母親點點頭。
蘇亞談完事回來,發現母親并不在那個咖啡館,連打了好幾次電話,母親也沒接。蘇亞內心叫著:又這樣,又這樣。她在海邊的人群中找來找去,最后在一棟清水混凝土建筑的拐角邊看見了母親。母親站在那里,呆呆地看著海那邊的山巒淡影,突然,她的身體微微晃動,蘇亞連忙沖過去,扶住母親。喝了幾口水后,母親好了一點,臉上露出虛弱的笑容。
那次母親看了攝影展之后,蘇亞問過幾次,說有什么感想。母親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她在那里喃喃地說,怎么說呢?怎么說呢?蘇亞說,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母親還是在那里說,怎么說呢?怎么說呢?
那天晚上,蘇亞問母親想吃什么,母親說,還是吃順德菜吧。蘇亞問,在順德還沒吃夠?商業區那里有一家順德菜,二樓有一個長長的露臺區,可以看見不遠處的海。母親又點了那道南瓜脯,吃著吃著,突然哽咽起來。姆媽,你怎么了?母親說,海邊的風太大,嗆著了。
吃完飯,母親不想再逛,要回酒店,說,太累了。穿過那個商業街區時,霓虹燈不斷閃爍,噴泉嘩嘩綻放,圣誕樂曲響起:響叮當,響叮當,鈴兒響叮當。走到那個巨大游輪的船頭下,母親停下腳步,突然對蘇亞說,我有時都想不起你爸那張臉。蘇亞說,我也是。
一回到上海,蘇亞又忙了起來。隨著時間過去,蘇亞慢慢地忘了那些旅行中的疑惑,就連那次香港之行,有時都覺得只是出于自己的幻覺。只有一個細節永遠不會消失:黑暗中伸出來的一只手,被另外一只手輕輕地握住。
在那個閉幕式酒會上,蘇亞和策展人并沒有找到什么贊助。畫廊拆掉后,也一直沒有重建。錢是個問題,錢永遠是個問題。蘇亞忙得焦頭爛額?;榈故请x了,在法庭上,兒子明確表態:和父親過。知道這個消息,母親十分憤怒,她對蘇亞大聲說道,你說你,在外面混了幾十年,到了最后,還是一個人。蘇亞說,急什么,反正小虎和你很親。
好幾個春節,蘇亞都沒有回去。兒子倒是回去過,有時一個人,有時和他爸。母親還挺喜歡這個當建筑師的男人,她以前說過好幾次,說蘇亞不靠譜,還是你靠譜。她又說,那個“問題樓”要是你來建,肯定沒問題。蘇亞的前夫解釋,媽,我是設計師,不是施工方。母親說,都一樣。
母親從香港帶回來的那個鈴鐺就掛在兒子的房間里。有時蘇亞給兒子打電話,里面傳來風吹鈴鐺的聲音。蘇亞說,什么時候有空,我來看你。兒子在那邊說,等我忙過這陣再說。兒子掛了電話,蘇亞一時很茫然。這句話以前不知道對兒子說過多少次:等媽媽忙過這一陣,一定來看你。
有一件事蘇亞一直沒有對母親說過。第一次離婚時,母親問,為什么要離?蘇亞說,他覺得壓不住我唄。就連被媒體問到,蘇亞也是這么說。丈夫從來沒有出來反駁過。后來,有媒體再次提出這個問題時,蘇亞反問,這和我的作品有什么關系?
離婚的真正原因蘇亞對誰都沒有說過。那是發生在父親過世前的事,當時蘇亞已經懷孕,接到一個任務,要去一個中亞國家。此前蘇亞一直想去那里拍那個廢棄的火箭發射場,認為那是“風景”系列中重要拼圖之一。丈夫勸阻,甚至可以說是哀求,都懷孕了,還去那里干嗎?說不定還有輻射。蘇亞不理,執意要去。
蘇亞怎么也不會忘記那天的情形:她站在那個巨大的碎石坡上,看著那個被風吹得嘎嘎直響的巨大發射架,而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個小女孩扛著一面鐘走過。雪落在混凝土、石頭、銹鐵和雜草之間。蘇亞按下了快門。
回程的路上,蘇亞的肚子一陣劇烈的疼痛,血像爪子一樣,骯臟的座椅人造革外皮已經破掉,血滲進下面發黑的海綿墊里。
除了包車的費用,那個戴頭巾留絡腮胡的司機還找蘇亞要了一筆清洗費。
八
多年后,母親因病過世。蘇亞回去奔喪。大喪夜。小喪夜。嗩吶長一聲,短一聲。鈸響一聲,喑一聲。葬禮辦完后,要整理遺物,那幾天,蘇亞就住在那個“問題樓”里。有一天晚上,忙完后,蘇歐回自己家里,留下蘇亞一個人。
那是一個冬天,此前天氣預報一直說要下雪??蛷d正中的墻上,并列掛著父親和母親的遺像,兩張單人照。空房間里充滿了下雪前的呼喊,很多影子飄來飄去。蘇亞在這個房間轉轉,又到那個房間轉轉,有時都想不起來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所有的房間是如此的寂靜,又是如此的嘈雜。爸爸,你能不能別唱了。姆媽,我的發卡去哪里了?是誰翻了我的日記?姆媽,肯定是你。怎么是我?丫丫,去把廚房里的菜端過來。老蘇,你今天的紅燒肉做得不錯。蘇歐,別在房間里拍籃球,樓下的會有意見的。誰把燈泡換一下。蘇亞有些恍惚。
過了一會兒,蘇亞來到書房。這里靠墻擺了一張床,那種老式的四柱床,夏天會掛蚊帳。蘇亞以前就睡那里。窗邊是一個玻璃雙開門的書柜,里面堆著一些磁帶。蘇亞打開嘎吱響的柜門,里面除了一些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還有很多粵曲卡帶,曲目有《醒獅》《旱天雷》《驚濤》等。蘇亞想,上次我怎么沒有見過這些?
家里有一臺老式的雙卡收錄放音機,就放在原來父母住的房間。蘇亞轉過去,掀開罩在外面的長條淡綠色毛巾。黑色的外殼,長長的機身,上半部是收音機,下半部是兩個卡帶盒,左右兩邊是音箱。那還是臺卡拉OK機,中間有兩個插孔,用來插話筒,以前蘇亞曾和父親對唱。唱的時候,電波信號上下顫動,里面的小彩燈亂閃。
那臺機器外殼頂部有很多石灰斑點,應該是刷墻時掉下來的,像凝固的雪。這臺機器蘇亞也拍過,就在那個“靜物”系列。蘇亞接上電源,把卡帶塞進去,按下按鈕,磁帶“滋溜溜”地轉動。蘇亞調到《驚濤》那支曲,居然還能播放,聲音轟地一下,波浪的切分音撲過來。機器年頭太久,有些卡帶,那種摩擦的尖叫聲。窗戶嘎吱作響,那些浪頭好像直接拍打在上面,插閂像要掙脫。蘇亞聽了一會兒,按下按鍵,磁帶彈出。蘇亞又試了幾盒,其中一盒的包裝紙已經泛黃,上面是父親的筆跡:家庭大聯歡。其中有一首是母親唱的:“但愿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浪花不是手,是牙齒,蘇亞想。
蘇亞把那些磁帶收起,打算重新放回書柜。書柜亂糟糟的,放磁帶的那排擱板邊上,有一個長方形的鋁盒。蘇亞把磁帶塞進去的時候,碰倒了那個鋁盒。鋁盒哐當一下砸落在地,手術刀、血管鉗、組織剪、線剪、鑷子、持針器、拉鉤等等散落一地。蘇亞蹲下去收拾,依舊鋒利的手術刀劃破了右手食指,蘇亞把手指含進嘴里,吮吸了幾口。書柜下面,微光一閃。一把銅質的鑰匙,應該是剛才跌落的。蘇亞撿起鑰匙,鑰匙的凹槽,一些暗綠色的斑點。
上次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母親一直坐在客廳里發呆。蘇亞和蘇歐在各個房間里忙著。別的鑰匙都找到了,就是大衣柜中暗屜的鑰匙找不到。蘇亞問母親,母親說,我也忘了。原來鑰匙和這些手術器具放在一起。蘇亞返回父母的那個臥室,打開那個暗屜。那里除了一個牛皮紙袋,什么也沒有。蘇亞打開牛皮紙袋,里面是一些舊信件。少數的幾個信封蓋的是香港郵戳,時間顯示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那時父母還沒有結婚。而更多的信封外只是空白。蘇亞打開有郵戳的那封信,居然是父親的筆跡,蘇亞的手顫抖起來。就在這時,臥室的頂燈發出一種輕微的炸裂聲,房間陷入黑暗。外面的風還在呼呼地刮著。蘇亞的肺里,有一種針扎的感覺。
那天晚上,蘇亞不知道自己把那些信看了多少遍。那些信,大多都很簡短。說是信,不如說那只是些便條。
陽臺上有一張長條餐桌,蘇亞把那些信一一擺在上面。信大多沒有具體日期,蘇亞一會兒挪動這封,一會兒又挪動那封。蘇亞的右手撐著下巴,半捂著嘴,皺著眉,想給這些信理出個時間線。
一個故事。一個蘇亞認為應該發生過的故事。這個故事有太多的錯漏和空白,蘇亞扯起了自己的頭發。父親曾經到了香港又離開。那兩次和母親坐船的經歷,哪一次是出發?哪一次是返回?蘇亞只能勉強判斷,父親有一次是坐船,有一次則是游過去的。至于雪,其中一封信是這樣寫的:夜里,下雪了。蘇亞拿出手機查了查,幾十年前,那里還真的下過雪。
那道南瓜脯出現過。一封信中,父親寫:我又餓又累,這一天只吃了點南瓜。還有拿鐵。也有信提起:拿鐵,你說這個名字怪不怪。至于賭馬,父親是這樣寫的:要是能中一筆,我就能把你接來。還有那些地點,一個個在虛空中飄浮。蘇亞無法與任何一封信對應上。“瑪瑙扣”這個詞出現過,上面寫著:我賺了些錢,買了幾個瑪瑙扣,托她帶給你?!八笔钦l?是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嗎?她和父親是什么樣的關系?母親交給她那個黑盒子,里面又裝了些什么?
那次香港之行,應該和這些有關。不然,母親不會答應得那么快,也不會設計出那么古怪的路線來。蘇亞呆呆地看著墻上父親和母親的遺像,很想問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么。
那天到了深圳機場,母親本來要進安檢區,又回過頭喊蘇亞。蘇亞走過去,母親雙手握住蘇亞的手,輕聲地說,女兒,你了了媽媽的一個大心愿。說完,母親拐了個彎,消失在人群中。
想起這些,蘇亞忽地站了起來,椅子倒下。蘇亞轉身站在陽臺的玻璃窗前,呆呆地看著外面,一些灰白色的影子正在劃過。下雪了。蘇亞想要呼喊,喉嚨里卻像著了火,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外面的雪,像被催逼似的,下得越來越急。
過后三天,蘇亞和蘇歐要去“望山”。雪一直在下,蘇亞用手擦掉車窗玻璃上的霧氣,看著外面。前往陵園的路上要經過很多座橋。正是枯水期,河流像被扯散了一樣,剮蹭過嶙峋的沙灘。無論怎么挽留,橋也留不住河水。蘇亞說,停下車。蘇歐問,干什么?蘇亞說,拍幾張照。
蘇亞拿出相機,拍了幾張。雪落在河面上,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風一吹,岸邊蘆荻之上的雪簌簌落下。那邊的橋上,汽車的黃色大燈射來,像霧中的怪獸。蘇歐說,走吧,過會兒該堵車了。
到了山下的紙扎店,兩人下車,去買祭祀用品。蘇歐挑了四對蠟燭,紅色的紙盒子上寫著水晶蓮花燈。除此外,還有線香和黃紙。蘇亞說,再多買點。蘇歐說,夠了吧。蘇亞說,“問題樓”的好多人是不是也埋在這山上?蘇歐對紙扎店的老板說,給我來個大一點的紙箱子。
上山前,蘇歐對蘇亞說,相機這次就別帶了。蘇亞點點頭。一級級的臺階飄浮在霧氣中,兩邊的樹木跟著上升。蘇亞抱著兩捧菊花,一捧黃的,一捧白的,沉甸甸的。走著走著,蘇亞有些氣喘。她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一個穿暗花旗袍女人的背影,和霧氣一起飄忽。蘇歐抱著那個大紙箱子,用下巴抵著,怎么了?蘇亞說,沒什么。
每排墓地邊都插著一塊牌子,寫著價格。沿著一個之字形臺階,蘇亞和蘇歐來到了父母的墓地。蘇亞把菊花放在墓碑兩邊,黃色的靠在父親那邊,白色的靠在母親這邊。兩人點了蠟燭,燃了香。蘇歐先磕了九個頭,說,爸,媽,快過年了,我和蘇亞來看你們。蘇亞跟著磕了九個頭,什么也沒說。
墓碑上,左邊落款一欄,寫著蘇歐一家的名字。右邊那欄,寫著孝女蘇亞,邊上孝婿的名字,還是第一任丈夫,也沒有兒子的名字。蘇歐說,這個碑要重新打,把小虎的名字添上,姆媽可疼他了。蘇亞看著墓碑正中,父親的名字:蘇季中。母親的名字:肖來之。
肖來之同志。那些父親的信,開頭都是這么寫的。
在鐵皮桶燒黃紙時,蘇亞問,你說哪個算錢?是這堆紙,還是飄出來的煙?蘇歐看著正在燃燒的帶孔黃紙,說,應該是這些吧。蘇亞說,我覺得是那些煙。半空中,灰黑色的煙霧正在縷縷升起。
蘇歐帶著蘇亞,一排排地去找“問題樓”那些醫生的墓碑。對著墓碑,蘇歐和蘇亞都鞠了三個躬。朱醫生、郝醫生、付醫生、陳醫生、羅醫生。在林醫生的墓碑前,蘇亞問,你覺得林醫生和老爸哪個更帥?蘇歐說,帥肯定是老爸,但是林醫生更高。
下山時,霧氣還在涌動,白太陽出來了,帶著冰凌,在幽暗的樹尖上微微晃動。雪落在蘇亞的后頸上,一片冰涼。
蘇亞又待了幾天,一直在整理東西。她打算把家里的那些老照片,還有那些信帶走。蘇亞說了照片的事,蘇歐說,我沒意見。蘇亞沒告訴蘇歐信的事。
準備回去的前一天,蘇亞和蘇歐、嫂子圍在烤火桌邊上坐著。蘇歐說,辦事的費用我們算一下,一人一半。蘇亞說,好。桌上擺著一些票據。喪葬費用。人情往來。重新打碑的費用。算了個數字,蘇歐拿著計算器給蘇亞看,就是這些,除以二。蘇亞在手機上轉了賬,蘇歐點了接收。
蘇歐說,還有件事。
蘇亞的嫂子從黑色的挎包里拿出一個信封,給蘇亞。蘇亞問,這是什么?嫂子說,老媽的卡一直是我保管,她留下了一筆錢,你和你哥一人一半。
蘇亞接過信封,里面的一角硬硬的。蘇亞打開,一張銀行卡,還有一封遺書。是母親的字。
孩子們:
你們都是給爸媽爭氣的好孩子,爸媽為你們驕傲。我和你爸辛苦一輩子,沒給你們留下什么財產。那些錢,你們兄妹一人一半。另外你爸的一張卡上,有一筆錢,是作為孫輩上大學時的獎金。蘇歐我不擔心,我最擔心蘇亞。蘇亞上次寄過來一筆錢,我們商量了,那筆錢我們不會動。這個錢要全部給丫丫。
我七歲喪母,喝稀粥、吃紅薯長大,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從小受人欺負,在叫罵聲中長大。我上了醫學院,工作后,被批斗,好幾次差點自殺。幸虧有你爸。你爸也一樣,幸虧有我。我們含辛茹苦養育了你們,你們是爸媽一生的成就。作為母親,我是稱職的。作為醫生,我也是稱職的。這輩子,我誰也不欠?。。?/p>
母字
蘇亞看著下面最后一行字。那個日期,是父親過世的那一年。
蘇亞說不出一句話。
蘇歐說,還有一個東西。嫂子從包里拿出一個紅色絲絨盒子,遞給蘇亞。蘇亞打開,是那些瑪瑙扣。蘇歐說,那次姆媽從香港回來后,說這些留給你。嫂子說,那個玉簪子我們留下了。
蘇亞想起那個黑盒子。她問蘇歐,你知道家里有個黑盒子嗎?蘇歐說,什么黑盒子,從來沒聽說過。
蘇亞問,真沒什么特別的東西嗎?
蘇歐說,沒有啊。家里要是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你嫂子早知道了。
嫂子推了蘇歐一下,你什么意思?
回去那天,蘇歐開車送蘇亞到機場。雪還沒有停。蘇歐從后備箱提出黑色行李箱,說,我就不進航站樓了,車不好停。蘇亞說,回去吧。蘇歐說,登機了給我發個消息。蘇亞說,好。
蘇歐正要進車里,看著外面的雪,說,雪這么大,航班不會延誤吧。
蘇亞說,不管雪大不大,總得走。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費多,生于湖南。本科畢業于武漢大學,研究生畢業于上海交通大學。前媒體人。著有詩集《復調》《標準照》。短篇小說曾入圍收獲文學榜。獲2024年度《芳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