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握弓把,右手拉弓弦。舉弓,左臂將弓撐起,伸直,肩膀下沉;右臂彎曲,右肘夾緊,臂與弓保持一條直線。沒有瞄具,嚴策仍能很快確定兩點,鎖住第三個點,將目標落在三點一線上。沒有箭,她仍在放箭之前,深呼吸一次,松開右手的手指,假裝讓箭飛出。
被瞄中的桂花樹精,在半空朝四面怒吼,掀起一番腥風血雨。嚴策隔著一層落地窗,似乎感到撲面而來的狂暴與灼燒。無影之箭穿過綠蔭高筑的屏障,直中樹精眉心,擊破了它膨脹的囂張氣焰。頭顱滾下,樹身顫巍抖動,桂花紛紛揚揚,一切都極為適宜地配合著射擊的效果。嚴策滿足地放下雙臂,隨散落的桂花垂下目光,熟悉的一幕恰好框入視線。
又是那對男女。男人后腦勺的頭發缺了一塊,像空中俯視的樓林之間突兀出現的荒地,足以讓人印象深刻;女人后腦勺套著紅色的頭花發兜,穿一身土黃色保潔員工作服,辨識度也很高。
嚴策是第四次窺見,斷定兩人關系不一般。從他們扭扭捏捏、不太和諧的肢體推測,兩人可能是初識的戀人,也可能是偷情的男女,又或是其他什么。但她并無興趣。上午參加完研究生畢業典禮,她終于自由,不用再回校園,也不用忙于找工作。
避開那對男女,她換了個方向射箭。這次瞄準的是一棵銀杏樹。舉弓,拔箭,上弦,盯準一片黃燦燦的葉,手指一松,箭正中靶心,神奇的滿足感,讓她渾身的毛孔都在歡快地叫囂……然而,銀杏樹精敏捷地用金色披風擋住了,躲過那箭,只見黃葉抖落,它倔強地挺起胸脯,在空中流竄,身形比桂花樹精略顯妖嬈。它瞅見了射箭之人,頭頂毛發怒氣沖天,復仇之火促使它朝她撞過來。
嚴策心里一緊,慌忙又射一箭,意外偏了,再上弦,瞄準,準備松開手指,一陣開門聲忽然傳來。激烈的戰斗即將拉開帷幕,卻被打斷,樹精在半空消散,無影無蹤。天空敞亮,一切恢復如初。
嚴策生氣地回過頭,看了一眼進門的母親,將手里的弓扔到沙發一角,朝后一仰,也倒在沙發上。她嘟囔:“早不回晚不回,偏偏這個時候回來。”
母親聽見了,罵道:“成天不做正事,畢業了難道還要我養!”
若以前,嚴策肯定得還擊幾句,現在卻沒了底氣。母親在一家國企做顧問律師,孜孜不倦地工作,而她,還看不見未來的樣子,只好縮在沙發里,心里嘀咕:“我打妖精,要你管。”
母親叨叨著去了廚房,準備晚餐。嚴策望著沒有配箭的弓,回味剛才沉浸其中的幻境。什么時候能去射箭館真正過一回癮呢?母親伙同父親,斷了她的經濟來源,但她并不焦慮,因為她相信他們不會讓她真吃苦頭,所以決定不輕易屈服。
手機欠費了,家里網絡也被關掉,她如一條離群的魚,在狹長的江河里游來游去。無聊透頂,她不得不返回幻境,想象自己成了精靈王子萊戈拉斯,手持凱蘭崔爾贈予的寶弓,憑借敏捷的反應和極強的感應能力,將銀杏樹精喚來的精怪大軍一網打盡。
在酣暢淋漓的搏斗中,她的腦子分離出來一部分,聯想到了幾天后的Cosplay活動,那時她將與小伙伴們展示《指環王》里的角色,而她將扮演的正是萊戈拉斯。她的服裝道具都已準備好,全新的,試過一次,還未化裝,但扮相已讓她盡顯俊朗。她戴一頂金色飄逸的長發,一雙標志性的精靈耳朵和藍色美瞳,背上心愛的寶弓,高冷酷炫的女扮男裝樣兒,連自己看了都心動。
她興奮地站在沙發上,重新抄起弓,學著萊戈拉斯的射箭動作,擺弄著姿勢。這一回,她從窗口又瞟見了那對男女,他們不再是扭扭捏捏,而是扭打起來。男人把女人拖進桂花樹后的草叢,摁在地上,女人手腳并用反抗,推開了男人,從圍起來的綠化帶一處缺口跑走了。那綠化帶齊人高,由樹枝樹葉密密交織,從外圍走過很難注意到里面,但嚴策還是驚訝,即使那對男女所在區域隱蔽,還被桂花樹遮擋著,此時段小區里也無人,可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動靜地糾纏,著實有點讓人匪夷所思。
嚴策一向對外界漠不關心,只當看了一場鬧劇,轉頭又去擺弄自己的弓,等著晚餐上桌。母親說她是“啃老族”,她不介意,反而以此為榮,美其名曰是為了多陪伴父母。她從何時變得如此“坦然”?大概是從與男友分手,厭煩了虛擬化的網絡社交,在一次校園活動意外接觸Cosplay后,她發現那并非很多人以為的低級幼稚,而是一項頗具真實感的社團活動,此后就喜歡上Cosplay,喜歡上射箭,喜歡上交友,對生活也寬容了。實際上,她通過扮演了幾次萊戈拉斯,獲得了巨大的滿足感,減輕了一些因就業帶來的心理負擔,還越來越自信。因此,她不動聲色,按計劃找著自己喜歡的公司,并不急于去父親安排的律師事務所。
幾天后,嚴策在家穿戴上萊戈拉斯的服飾,化了妝,背上弓出門。小區里的人,都駐足看過來。嚴策享受著這種“回頭率”,樂于接受路人異樣的眼光。當她來到小區門口等網約車時,忽而感受到那些異樣眼光中的另一種異樣。有位保潔員看了她幾眼。
嚴策回望過去。保潔員皮膚黑黃,面容有些蒼老,小眼睛,圓鼻頭,嘴巴緊閉,向下撇著的嘴角,勾勒出一抹難以言喻的沉重與苦澀。避開嚴策的目光,保潔員轉了頭。嚴策看見那熟悉的紅色頭花發兜。是她!嚴策發現平視比從高處俯視,使她更顯矮小。可能與她在一起的男人也是小個子,兩人相襯看著還合適。現在參照物是嚴策自己,這就讓女人顯得弱不禁風,土黃色的工作服也寬大了許多。
路人盯著嚴策看,嚴策盯著保潔員看,保潔員盯著小區門口的一則廣告看。上車前,嚴策才注意到,那廣告是一張法制宣傳海報。
誰能想到,嚴策與保潔員的人生交集,會從一支錄音筆開始。
雖然常年在同一個小區,但保潔員上班早,工作時間一般集中在上午時段,而嚴策搬回家后,通常中午才起床,下午出門,很難遇上保潔員。那日,她去一家游戲公司應聘,早起出門,才第二次與保潔員相遇。
在一條小道上,嚴策看見保潔員推著垃圾箱,神情慌張,左顧右盼,發覺旁邊來人了,就立即埋下頭,加快腳步。保潔員們穿著同樣的工作服,個頭兒相差不大,若非紅色頭花發兜,嚴策也不會認出她。
這次,兩人的距離比上一次更近了。擦身而過時,嚴策從側面發現保潔員的皮膚細膩,面容帶著幾分青澀,并非遠望的那么蒼老,或許是她的職業和土氣的工作服,才在她身上投下了與年齡不符的印記。
沒有了Cosplay夸張的服飾,嚴策未引起任何人注意,保潔員也沒抬頭,就從她身邊匆匆而過。這時,從保潔員身上掉下來一樣東西。嚴策再回頭時,才看見地上躺著一支錄音筆。她對這東西再熟悉不過,每個暑期在律所短期實習時,她隨時都帶著兩三支。但一個保潔員為何隨身帶錄音筆,有點奇怪,嚴策的好奇心被激起來。
她撿起錄音筆,看著已經遠去的保潔員,又看了看應聘時間,轉身走了。
應聘不太順利。嚴策回到家,窩了一肚子火,將斜挎包甩到地板上,包里的東西撒了一地。那支錄音筆跳了出來,仿佛是命運巧妙的安排,讓即將情緒失控的她,找到了一個意外的支點。她撿起錄音筆,遲疑了一下,按下播放鍵,心里的躁動被撫平,取而代之的是震驚。
錄音筆里是一對男女的聲音。主要是男人在說,女人被動應答著。男人對女人言語輕佻、污穢,甚至夾帶著威脅與暴力。嚴策翻看錄音時間,竟是兩年內的不同日期。聯想到在窗前看到的那一幕,她頓時明白了桂花樹下的男女關系,而這支錄音筆意味著什么,她一清二楚了,仿佛被一束突如其來的光照亮,那些糾纏自己的混沌和困惑瞬間煙消云散。
隨即,嚴策下樓,來到小區物業服務中心。她不知道保潔員叫什么名字,正想著如何對物業人員描述,就見保潔員從外面走過,低著頭,明顯在尋找什么。
她趕緊跟上去:“喂,你在找這個嗎?”
保潔員回頭,一看到她手里的錄音筆,立即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嚴策將錄音筆遞去,保潔員大跨步奪過,塞進褲兜,轉身就逃。
“喂,我可以幫你。”嚴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脫口說出,“我是律師。”
保潔員側了一下身子,斜眼看她,似乎并不相信:“你是那天那個……”
嚴策知道保潔員認出了她,暗自佩服保潔員的眼力。在Cosplay服飾的裝扮下,涂抹了濃厚的妝,面貌完全改變了,保潔員還能認出她,看來是個敏銳的人。
“對,我是那天那個……”嚴策不知如何表述,該說自己是萊戈拉斯呢,還是真實姓名?保潔員大概率不知道萊戈拉斯是誰。
“唔。”保潔員不等她話音落下,就收回目光,準備離開。她的惶恐在錄音筆到手的一刻減弱了,卻還未完全被驅散。
“等等。”嚴策好似受到了某種侮辱,保潔員的質疑和不信任,迫使她提起嗓子叫道,“你們的事……我全看見了。”
保潔員止步,渾身發顫,仿佛心里的一道閘門被猛然拉開,怒潮涌出,將她沖擊得失衡,搖晃了幾下,慢慢彎腰,蹲著,把臉藏在兩膝之間,竟憋悶著哭了。
為了不被其他人看見,嚴策冒著母親“潔癖”的風險,將保潔員帶到家里。這個時間正好,父母都未下班,家里無人,否則嚴策還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
她將保潔員帶到窗前,暗示這里能將桂花樹那片區域一覽無余。“我是無意中看見的,以為你們是情侶。”她解釋著,“沒經你同意聽了錄音,這個我向你道歉。”
保潔員立在窗前,久久沉默,而后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似乎宣泄著委屈、憤怒與無助。嚴策不知如何安慰,等著她哭完。這個瘦弱的女人,身體里仿佛有股力量等待爆發。
“你真是律師?”好一會兒,保潔員才止住眼淚,平息了呼吸,再次確認。
嚴策有些尷尬,指著電視柜上擺放的幾個相框:“我是法學碩士,父母都是律師。”
保潔員的緊張得以緩解,終于放下戒備:“我恨他,忍了快三年,想離他遠點,但他總來糾纏,我不知道怎樣擺脫他。”
嚴策請她坐下講。這個靜謐的下午,嚴策被她帶入一段沉痛的經歷,那些話語里的每一個字,都如鋒利的刀刃,切割著嚴策未曾經受卻感同身受的痛苦。隨著保潔員講述的深入,嚴策的情緒也隨之起伏。憤慨、悲涼、同情……種種復雜的情感交雜,讓她進入了一個陌生扭曲的世界。
男人叫王衛嵩,是小區的物業副經理,主要分管安保和保潔范圍內的事務。他在物業公司工作年限最長,包括物業經理在內的所有人都要讓他幾分。他表面對人友好,很會來事,與一些小區業主還稱兄道弟,暗中卻愛貪小便宜,經常“順手牽羊”,而最囂張的是,他會明目張膽地向女工“示好”。
保潔員叫秦麗,有兩個孩子,丈夫是外賣員。秦麗三年前到小區做保潔工作。剛開始,她與王衛嵩接觸不多,直到三位女保潔員相繼離職后,她不得不承擔更多工作,找到王衛嵩提漲薪的事,才與他接觸頻次多了起來。
秦麗說,曾親眼看見王衛嵩對離職保潔員里的其中一位動手。當時,趁保潔員打掃物業辦公室時,王衛嵩繞到其身后,一把摟住,并順著將手伸入其上衣亂摸。秦麗被嚇壞了,不敢多停留,平時也盡量遠離王衛嵩,但后來因漲薪的事她不得不提,只能去找他。果然,那天晚上,她就收到了他的曖昧短信。
秦麗怕丟工作,不敢得罪王衛嵩,對他發來的視頻、圖片和文字,很少回復,能刪則刪;她也怕老公發現了引發誤會,畢竟老公時常進小區送外賣,要看保安臉色,而保安要看王衛嵩的臉色。
秦麗的退讓和隱忍換來的不是王衛嵩的自知,卻是他更熱烈的“追擊”。他從語言上的騷擾,逐漸進展為身體上的,這讓秦麗的恥辱和憤怒越來越強,直至那日在桂花樹后,他將她拖進隱蔽地方,準備強行施暴,未遂,她徹底反抗了。
射箭館,一個融合了古老技藝與現代精神的場所。嚴策如愿以償到了這里。手機再也不會欠費,電子錢包恢復了四位數,她終于又得到了父母的“救濟”。
在射箭館辦了會員卡,嚴策剛充完值,手機就響起。
“策兒,回來吃飯嗎?你爸今天下班早,一起去吃頓火鍋?”母親柔和的聲音令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不了,我還有事。”她簡短回了一句,掛斷。實在想不通,母親的轉變怎會如此徹底與驚人,仿佛一夜之間脫胎換骨,她感到無從適應。
轉變是從她決定幫秦麗,答應到律所上班開始的。母親從父親那里得知她的心意后,當天就給她轉了一筆零花錢,以作上班所需。按理,她應該高興,但心思都被秦麗的事攫去了,像嘴里飛進了一只蒼蠅,即便立刻吐出,心理的陰影與不適也難以散去。如果那天她不在窗前假裝射箭,不將桂花樹作為目標,沒有撞見王衛嵩和秦麗的糾葛,那也就沒有后面這些事了。可為何偏偏她就撞見了,還違背自己一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原則,被紅色頭花吸引過去,謊稱自己是律師,主動要幫忙“伸張正義”?那一刻,她如同站在鏡子前,看到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在特定情境下做出意想不到舉動的“她”,讓她感到驚訝、困惑。
比她更驚訝困惑的是父母。她暫時還不想對任何人說秦麗的事。父母猜測她改變的原因,大概是她受到了應聘失敗的多次打擊。
一排排錯落有致的箭道,如時間軌跡,靜默地鋪展在嚴策眼前,引領著她即將步入一場關于專注、耐心與毅力的修行。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松香和皮革的氣息,那是弓弦與箭羽獨有的味道,無形中將城市的喧囂與紛擾隔絕在了外面。嚴策呼吸著這久違的氣味,心里踏實了很多。
雙腳分立,與肩同寬,大地之力自足底涌上,貫穿全身,匯聚于指尖。左手握弓把,右手拉弓弦。舉弓,左臂將弓撐起,伸直,肩膀下沉;右臂彎曲,右肘夾緊,臂與弓保持一條直線。放箭之前,她調整呼吸,穩定情緒,猛地松開手指。那一刻,時間靜止。箭矢劃破空氣,帶著低沉而有力的嗡鳴,射向靶心。然而,箭偏離了既定軌跡,劃出一道遺憾的弧線,只留下一聲悠長的回響。
射空了。嚴策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再射幾次,依然偏離靶心。她有些沮喪,深知每一箭的落空,都不僅是技藝的問題,更是心態的一種折射。她裝著心事,怎能集中精力?草草了事,她決定先回家。
小區的夜燈一盞盞亮起,柔和的光暈灑滿每一個角落。嚴策路過小區廣場,一眼望見母親和幾位鄰居大媽在聊家長里短。她假裝沒看見,準備繞道而過,被母親叫住了。
嚴策不主動,原地立定。母親她們走過來。嚴策隨母親與每一位大媽打了招呼,不情愿地跟在她們身后,只因回家的路都在一個方向,她沒有選擇。
大媽們天上地下地閑扯,嚴策故意放慢腳步,與她們保持距離,但她們接下來的話題,讓嚴策為之一驚,緊跟上去。
一位大媽忽而壓低聲音,故弄玄虛道:“哎,你們聽說沒有,物業那邊這幾天發生了一件很搞笑的事。”
“什么事?沒聽說啊。”其他大媽紛紛表示不知情。
“你們沒看手機微信群嗎?就是那個業主群,今天發了一則通知。”
“我看了呀,那是聲明他們物業管理規定什么的。”其中一位大媽說。
“知道為什么突然發那個聲明嗎?”挑起話題的大媽做出夸張的表情,“聽說是有個清潔女工,勾引物業副經理,搞出了點事。”
“啊?搞出什么事了,快說快說。”其他大媽眼里都閃爍起好奇與興奮的光芒。
“好像是一起睡了,女的要求男的賠償。”大媽的話語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湖面,瞬間激起層層漣漪。
“這些女的為了錢,真是什么都干得出來。”有的大媽站在道德制高點上,開始感慨。
有的卻還在問:“她為啥要勾引那男的?那種男的能賠多少錢?”
“這你就不懂了。她一個保潔員,能接觸什么男的呀?她能接觸的還不就是物業那些男人。據說,她想讓物業副經理把她換到保潔工作輕松的樓道,少給她安排值班……對了,她老公是外賣員,她還私下給物業副經理送東西,讓他給門衛打招呼,照顧她老公進出……”
大媽們沸騰了,七嘴八舌地聊開,好似一場沒有劇本的即興表演,由剛才話題延伸的議論變得無所不談,即便到了單元門口,也舍不得散去。嚴策在一旁聽著,頭皮發麻,當聊天內容越來越不堪入耳時,她選擇了逃離。
難以置信,一切都顛倒了。她回家躺在沙發上,眼見天花板成了魚缸,懸空游著一群魚怪。它們尾巴細小,慢慢擺動,頭部碩大,翕動著闊嘴,時不時齜開牙,神情兇橫。她想去摸弓箭,魚怪察覺到了,逆著水流朝她沖來。它們雙眼瞪直,鱗甲豎起,側露魚身,亮出一塊塊血紅的肚皮。它們張大的嘴黑洞洞的,從里面發出一串嬰兒般的笑聲,伴隨積水咕咕作響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越來越近了,她聞到了它們攜帶而來的味道。那是水草腐敗后的氣味,夾雜著寡淡的魚腥味、魚缸里爛泥的氣息,臭味熏天。她知道來不及了,收回尋弓箭的手,下意識地護住面部,以此抵擋魚怪的攻擊……
開門聲突然傳來。進門的母親打斷畫面,拯救了她。
“怎么了?”母親見她驚恐地蜷縮在沙發,詫異。
“沒事,我在模仿萊戈拉斯受傷的樣子。”
“什么時候能正常點。”母親的臉瞬間垮下來。
嚴策想對母親說點什么,眼見她也變成了魚怪,不斷翕動嘴巴,豎著鱗甲,面目猙獰,就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這是座被城市遺忘的宿舍樓。樓體外墻早已失去色彩,取而代之的是片片剝落的墻皮和肆意生長的青苔。嚴策剛走進樓內,一股潮濕霉味撲鼻而來,那是長期缺乏陽光與通風的結果。走廊狹長而昏暗,每一道房門都緊閉著,不愿向外界展露各自的辛酸,唯獨從門縫偶爾透出的一點光線,仿佛在嘆息或低語。
嚴策給秦麗發了很多條微信,秦麗都未回復。兩人斷聯的時間與物業公司發出聲明的時間吻合。嚴策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到物業服務中心旁敲側擊,終于弄到了秦麗的住址信息。她想當面和秦麗談談。
嚴策按門牌號找到了秦麗的家。開門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女孩。應該是秦麗的大女兒。
“我找你媽媽。”嚴策微微彎身,“我是她朋友。”
“我媽媽沒有朋友。”女孩義正詞嚴,掩著門。
“請轉告她,我是嚴策。”嚴策從女孩的眼睛里感受到本能的防備,站直身體,等著她關門。
“哦,我知道你。”女孩卻沒關門,“聽過你的名字。”隨后,她朝屋內喊了幾聲。
穿著圍裙的秦麗跑出來,雙手濕漉漉的,往圍裙上擦了擦,遲疑了幾秒:“進來吧。”
女孩敞開門,等嚴策進去后,又迅速關上,好似很怕別人看見家里來了客人。女孩回到飯桌做作業,她的小妹妹在床上玩毛絨玩具,都很安靜。那床上鋪著薄薄的被褥,床單洗得發白,有幾處明顯能看到縫補的痕跡。
“還是到外面說吧。”秦麗脫掉圍裙,順手掛到水槽旁邊。水槽里還有一些未洗完的碗。
“那她們……”
“放心,姐妹倆習慣了。她們爸爸送外賣得到凌晨才下班,有時我回家也晚,她倆就在家自己玩,很懂事。”
嚴策默然地點點頭,隨秦麗從宿舍樓的另一側樓梯下去,來到樓房后堆垃圾的地方,也是路燈照不到的地方。
“這里不會被人看到。”一路上,秦麗的步子很輕,說話也輕,與前面幾次的狀態判若兩人。
“這段時間……你還好吧?”嚴策想安慰她,但沒有安慰的經驗,語氣讓自己都別扭。
秦麗搖頭:“這件事就算了。”
“你要放棄?”嚴策猜到這個結果,卻不想聽到這個結果。
“嗯。”秦麗哼了一聲,把臉藏到路燈陰影里,沉寂。
嚴策想做最后的努力:“太可惜了。我原以為你能站出來。”
“我還沒站出來,就先被他往頭上扣了屎盆子。如果真站出來了,還不被弄死。”
“所以你害怕了?”
“我得為家里,為女兒們著想。”
“正因如此,你才更需要站出來,把真相告訴大家,否則,誰知道下一個倒霉的女人是誰。沒人揭發這種事,就會更助長這種風氣。”
秦麗呼吸變得急促,聲調里有了哭腔:“我能怎么辦啊?后來我才知道,王衛嵩一直跟蹤我,看見了你還我錄音筆,還看見我去你家。他猜到了我倆要干什么,就惡人先告狀,說我主動送禮巴結他,還調了監控錄像。”
“你真送了?”
“是他逼著送的。他暗示了很多次,說物業每個人都要給他送禮才行。我工資低,只送過一次,多了也送不起,沒想到他就借那一次說我巴結他。我怎么說得清!”
“找其他人做證呢?”
“沒人愿意站出來。他在物業待的時間最長,有時說話比物業經理還管用,大家都怕他。”秦麗的聲音里充滿了絕望,“前天,物業已經對我發出了警告,說如果再有私下送禮的情況,就開除我。現在,周圍的人看見我都躲著,都防著我了。”
嚴策明白了秦麗的難處,也開始動搖,思索了一會兒,問:“你老公知道嗎?”
“知道。送禮前,我和他商量過,他知道是王衛嵩逼迫的。”
“我是問,他知道王衛嵩騷擾你嗎?”
“這個……我還不知道怎么開口。”秦麗苦澀道,“這也是我想放棄的原因。遇到你之前,我偷偷找過幾位法律援助的律師,都不看好這種官司。”
“法律援助的律師是隨機分配的,他們不一定愿意打這種官司。我找了很多相關案例,證據不足是難點。但你提供的證據非常直接和清晰,而且我可以作為你的證人。”嚴策還想挽回秦麗的信心,“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利用媒體曝光。”
“為什么幫我?”秦麗眼中似乎泛起了淚光,“你知道我沒錢給你。”
“不用你給,我只需要你站出來。”
“為什么?”
這倒把嚴策問住了。為什么。因為恰巧看見?因為同情她?因為同為女性?因為伸張正義的良心被喚起?還是為了證明自己?或僅僅因為刺激好玩?無事可做?
“沒原因,我就是想幫你。”她邊說邊仰頭看向秦麗所住的樓層,“——幫你們。”
秦麗順著她的視線望了一眼家里透出的光,忽而發現低樓層的走廊陽臺有人影閃過,吃了一驚,忙埋下頭:“我該回去了。這里有王衛嵩的眼線。”
嚴策也發覺了,沒再說什么,看著秦麗的背影匆匆隱沒在樓道昏暗的深處。她沒想到事情還未開始,就變得如此復雜。如果起訴,秦麗承受輿論壓力是必然的。可這還未起訴,她就已經在提前承受污名了。小區不大,住戶和物業來來去去就那么些人,一旦有風吹草動,謠言便被賦予了生命力,四散開來,以驚人的速度在小區蔓延。
嚴策曾認為時間是最公正的裁判,最終會讓一切喧囂歸于平靜,讓真相浮出水面。這一次,她卻等不了時間去裁決,因為她也感受到了威脅,那是來自王衛嵩營造的緊張氣氛。
一段時間以來,她進出小區總有保安盯著,回家的路成了略帶尷尬與不安的行程。最初她以為是自己過于敏感,后來總在假裝不經意回頭時,捕捉到身后幾抹閃躲的目光和迅速扭開的腦袋,她被窺探、監視的感覺便越來越強烈。
這種感覺像一根細刺,微小,卻讓她渾身不舒服。以往,她是多么希望有人關注,尤其在Cosplay時,她渴望所有人的目光為她停留;現在,她厭煩了那些目光,只因它們帶著評判與偏見,竟讓她對自己產生了質疑。
嚴策的變化被母親看在眼里。這個古怪的女孩在一段時間內排斥外界,又在一段時間試著接受,然后變得躊躇不定,角色在自我和萊戈拉斯之間反復跳躍,似乎被什么撕裂著內心。
這種變化是從她把某人帶入家里開始的。母親當然知道家里來過人。她總能察覺到女兒任何細微的變化,但僅僅是察覺,并不能做什么。那晚,她尾隨女兒來到一幢老舊的宿舍樓,遠遠看著女兒和保潔員躲到角落,聯想到小區最近傳聞的事,瞬間就明白了一切。
一個周末的午后,嚴策站在客廳落地窗前,依然悶聲悶氣地拉開弓,瞄準那棵桂花樹。在她眼里,桂花樹精更加猖獗了,她的無形之箭對它已毫無招架之力,她需要去射箭館加緊訓練,才能斬獲它。
正當她陷入決斗的遐想時,母親來到她身后,忽地冒出一句:“就是在那棵樹下吧?”
“什么?”嚴策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最終去律所上班的原因。”母親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正經話題,想與女兒認真聊聊。
嚴策垂下雙臂,一手握弓,一手不知放哪兒,面露一絲被看穿心思后的尷尬:“我……你……沒有……”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母親毫不掩飾道,“這種案子一出來,發酵很快,特別是在小范圍內,你和當事人都會經受比案件本身更多的重負。”
“我非常清楚。”嚴策放下弓,聳聳肩,故作無所謂的樣子,“我不怕。”
“我相信你不怕,但當事人呢?”母親憂慮地瞟了一眼彎弓,“你得尊重她的想法。”
嚴策聽出母親的弦外之音,猝然不耐煩道:“我當然會尊重,你放心。我不需要你來教。”
母親意識到這次聊天又將潦草結束,只好善意提醒:“這支箭一旦開弓會怎樣,你要想好各種解決方法和后果,還有,它真的會命中目標嗎……”
“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嚴策打斷母親,硬直地反問。
母親顯然沒準備好怎么回答,緩緩搖了一下頭。
“他們就是抓住了身邊這些女性的軟肋,才敢一個接一個地欺負她們。”嚴策沒想到母親會搖頭,更加義憤填膺,“他利用了她們的軟肋,還制造謠言,反過來誣告,難道我們要袖手旁觀?”
母親無言以對,聽女兒繼續聲討:“本來我以為什么都不做,不管不問也還好,可你聽聽小區里那些人說的什么話,全都在煽風點火,甚至對保潔員本人言語攻擊,嘲笑她長相寒酸,不配做那種交易……還說物業副經理怎么會看上她那種女人……憑什么做錯事的是男人,被詆毀的都是女人!”
聽著嚴策的憤慨,母親發覺目前還不是與她討論這件事的時機。于是,母親選擇做回了母親,而非半個同行的角色,揣著一肚子話離開了客廳。
嚴策又勝利了,高舉弓,一只手在半空一抓,假裝將一支箭搭上,瞄準桂花樹,射出。嗖——她配合著虛無的箭,發出一聲悠長的輕鳴,那也是她的嘆息。不得不承認,她有些無趣。她手里只有弓,沒有箭;她眼前只有樹,沒有妖;她只是嚴策,不是萊戈拉斯。她到底想干什么?
懶散地回到臥室,她半躺床上,盯著衣柜里萊戈拉斯的一頭假發和漂亮服飾發呆。秦麗沒有消息,生活又歸于死寂,難道這事就這么算了?我真多管了閑事?
這時,手機驚擾般地響了,來電居然是秦麗!
嚴策驚喜地接通,聽見遙遠的聲音。手機那頭很嘈雜,秦麗的聲音忽大忽小,話語仿佛跨越了千山萬水:“我在小區籃球場這邊……現在能過來一下嗎……”
嚴策還沒回答,通話就斷了,不像信號問題,而是被迫掛掉的。她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一骨碌起身,停頓了半秒,套上萊戈拉斯的金色長發,披上精靈長袍,就抓著弓出門了。
還未到籃球場,她便遠遠望見那里圍著一群人。跑過去的幾分鐘,她猜測秦麗是否與王衛嵩又鬧出了事,設想了很多場面,真擠進人群,卻感到一陣驚愕。
一個女人正在撕扯秦麗的衣服,哭號著打罵她。嚴策聽不清女人在罵什么,可知道那些話很臟,秦麗處于下風,招架不住。
兩個保安在極力勸阻女人,想將她與秦麗分開,但又礙于兩位都是女性,動作不便強硬,因此遲遲未能拉開,四個人就那樣攪在一起。隨著不斷升級的辱罵,女人似完全失去了理智,對秦麗的推搡與拉扯更加猛烈。圍觀人群里充斥著不安的氣氛,但誰也不愿上前助保安一臂之力,結束這場鬧劇。
嚴策看見秦麗的手機摔在地上,明白了剛才那個電話的處境,奮力穿過人群,將來時途中撿到的一長條樹枝搭上弓弦,對準女人,大叫一聲:“住手!”
在場的人都愣住了,臉上寫滿各種表情。古裝扮相的嚴策威嚴佇立,身姿挺拔,眼里閃著寒光,氣場讓騷亂的場面頓時安靜下來。
“放開她。”嚴策對女人說,格格不入的形象在這一刻產生了反差效應。女人竟順從地放開了秦麗,兩個保安也自覺退到了一邊。
“這個女的,勾引我老公,還來威脅我。”女人坐在地上哭喊,胡亂蹬著一雙短腿,聲音比剛才小了些。在撕扯中,她的衣服沒比秦麗整潔多少,形象碎了一地。再說她本身也沒什么形象,壯實,肚子凸起,扁平臉,下巴松弛,頭發散亂,露出斑駁的頭皮。乍一看,清瘦的秦麗比她是多了幾分姿色。
秦麗側躺,身體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撐力,任由重力將她壓向冰冷的地面。她的頭發也散亂著,紅色頭花落在一邊,眼眶噙著未落的淚,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喘息都像在絕望中抗爭。她沒有辯解,僅在嚴策看過來時遞了一個求助的眼神過去,眼神里還包含著感激。
嚴策拉了拉弓弦,假裝要放箭,嚇唬女人,也厲聲驅逐人群:“都散了,都散了。”
看熱鬧的人三三兩兩退去,時不時回頭望她一眼,反倒對她的出現起了興致,竊竊私語。
當籃球場只剩幾人時,嚴策才放下肩,松口氣,將樹枝從弓弦上取下,扔到地上。她很意外Cosplay的氣勢還能發揮這種臨場作用,暗自好笑。同時,她注意到場外的一棵銀杏樹下,一直蹲著個抽煙的男人。
沒了觀眾,女人收斂哭號,從地上爬起,拍打著滿身的灰朝男人走去。隨即,兩個保安也跑了過去,對男人點頭哈腰一番。
嚴策這才看明白,女人口中的老公是蹲在一旁的男人,而那男人,正是王衛嵩。
籃球場的一幕始終回旋在嚴策的腦海。
一個無理取鬧的悍婦,一個良知泯滅的懦夫,以及一個柔弱憋屈的秦麗。這一切是怎么組合到一起的?
那天事后,嚴策將秦麗扶到籃球場邊的長椅上,聽她還原事情真相。
事情不復雜,卻很離譜。
王衛嵩老婆在聽說秦麗送禮的事后,以為真是秦麗有所求,回家質問王衛嵩,未果,便覺得兩人私下有情感瓜葛,找到秦麗索要補償費。
“她認定我和王衛嵩做了那種交易,要我賠償她精神損失。”秦麗積壓已久的委屈化作淚涌出來,“我讓她直接打電話報警,去警局討說法。然后她就說我威脅她。”
嚴策不知該說什么。秦麗身上沒有明顯傷痕,但那份由內而外的無力感,比任何皮外傷都讓人心痛。
“她到宿舍樓逮著我就罵,我怕影響女兒,就往外跑。”秦麗的肩抽聳著,佝僂著身子呈現苦澀的線條,“我不知道往哪里跑,后來想到你,就往小區跑,給你打電話,卻被她追上來,揪著不放。”
“你老公不在?”嚴策不知這種情況下被秦麗惦記著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白天都在外面送外賣。幸好他不在。”
“你還是不想被他知道這件事?”
秦麗微點了一下頭。
“萬一那女人還來鬧,你怎么辦?你打算永遠這樣忍著,被周圍的人誤會?即使那女人不來,王衛嵩可能還會繼續欺負你。”
秦麗沒有吱聲,把頭扭向一邊,不敢看嚴策。她已經被現實打敗,打得體無完膚。
嚴策從她的表情知道了答案,一把扯下金色假發,略有惱怒地說:“下回我可不一定在。”
“我保證以后不再給你添麻煩。”秦麗用衣角抹掉眼淚,聲音墜下去,難掩心底復雜的感情。
嚴策看在眼里,急在心頭,想要說幾句激將的話,但又想到母親的告誡,把話憋了回去。秦麗選擇了較穩妥的方式,把自己包裹在一個殼里,讓目前幾人都相安無事也許是對的。可嚴策為自己喚不起秦麗的勇氣而不甘,憤憤不平的情緒在胸腔翻騰,好一會兒,她解下長袍抖了幾下,似抖掉積在袍上的塵霾,硬生生把情緒壓制了下去,挎上弓走了,算是徹底放棄了這事。
在正式成為一名律師之前,需要一年的實習期。父親為嚴策安排了行內的一位知名律師,作為她的領路人。嚴策剛上班,與暑期短期實習一樣,每天干一些打雜的事,工作集中在前臺接待、案件統計、宣傳營銷……整個人表現得對什么都比較淡然,但一有法律援助案件,她會主動打聽。領路人察覺到她的“癖好”,讓她參與了一起排除妨害糾紛案件,她才終于有機會全程體驗。
當事人身患殘疾,嚴策與辦案律師一行去其家了解案情。嚴策負責記錄,返回后就著手準備材料,在當事人提交了新的證據后,又在辦案律師的指導下與當事人溝通,反反復復修改答辯狀……那段時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逐漸淡忘了秦麗的事,只是在去射箭館訓練時,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眼前會浮現一團紅色的頭花,在被人踩踏后,還刺眼綻放。
第一次協助辦理援助案件,嚴策空閑時間減少,去射箭館的次數被壓縮,射箭的命中率卻越來越高,她明顯感覺自己肩、臂、腰、腿部愈加有力量,不是蠻力,而是出于技巧的力,在站姿、拉弓、靠位、撒放各個環節的協調性更好了,因此也在Cosplay中扮演萊戈拉斯更惟妙惟肖,每一個細微動作,每一個眼神流轉,都流露出萊戈拉斯那份優雅與古典的氣質。
援助案件即將庭審,嚴策不得不推掉演出活動,集中精力準備出庭,但稍有空余時間,她還是會隔三岔五去練習射箭減壓。這天,她下班后去射箭館練了兩個多小時,回家剛進門,就被母親喊住,使個眼色:“有人找。等你一個小時了。”
嚴策沒注意到沙發上有人。歐式沙發的高靠背擋住了那人矮小的背影。她繞過去,才看清沙發上端坐著一個小女孩,臉蛋圓潤,透出淡淡粉嫩,扎著兩條小辮,自然垂落肩頭。是秦麗的大女兒。
一見嚴策,女孩蹦跳起來,咧嘴笑了笑,露出兩顆虎牙,將一張紙遞到她面前:“大姐姐,送給你。”
“你來就是為了送我這個?”嚴策見那紙上畫著線條不清的四口之家,從抽象的人物外形能猜到畫的是戴頭花的女人和戴外賣頭盔的男人牽著兩個女兒,沐浴在陽光下。
女孩輕快地點了下頭,又從背后拿出一支長箭,捧在兩手之上:“還你這個。”
嚴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半蹲下去,接過那支箭。那是樹枝削成的箭,箭頭尖銳,箭身筆直,表面殘留著樹皮的紋理,以及未經完全打磨的微小凹凸,箭尾被細繩綁上了三片羽毛,簡樸卻充滿生命力。
“這是你媽媽做的?”
“對,媽媽說送給你。讓我帶過來。”
“謝謝你和你媽媽。”嚴策起身,摸了摸女孩的頭,嘆口氣,不知還能說些什么。
母親走過來,用胳膊肘頂了頂她:“這么晚了,你不送她回去?”
嚴策反應過來,對女孩說:“我送你回家吧。”
母親塞給嚴策一包吃的,又使個眼色:“禮尚往來。去吧。”
嚴策從眼色中領悟到什么,一反常態地聽從了母親的建議。她不知道母親是否與女孩交談過,但毫無疑問,女孩的到來把母親從彼岸帶到了她的一方。她走出家門前,久違地朝母親笑了笑。
嚴策拉著女孩第二次來到那個晦暗的宿舍樓。秦麗在拒絕她的勸說和幫助后,反悔了,不好意思找她,便讓女兒找她,通過這樣的方式,再次與她建立起聯系。
在秦麗打開房門的剎那,她確信了自己的推測。
秦麗見到她,欣喜地請她進屋,并讓女兒為她倒了一杯水。“感謝你跑一趟,送她回來。”
“你改變主意了?”嚴策不喜歡拐彎抹角,直接問。
秦麗愣了愣,大概沒想到自己的心思已被嚴策猜到,讓大女兒帶小女兒去一旁玩,把她們支開后,才回頭羞愧道:“對,我還是想告王衛嵩。”
“怎么改變主意的?”嚴策好奇。秦麗在經歷流言蜚語和與人廝打的不堪后都未曾改變想法,是什么讓她重拾了當初的決心?
“王衛嵩不準門衛放我老公進小區送外賣。”秦麗臉上青筋微鼓,“再往后,不知道他還會干出什么事,可能給我下個套,就把我辭退了。”她朝兩個女兒望去,“到時候,我們一家連這樣的房子都租不起。”
“那你老公知道這事了?”
“對,我開始擔心他知道后會有過激反應,所以一直不愿說,直到他聽見風言風語來問我,我才說了整件事。他聽我說完,很生氣,但也很冷靜,幫我理性分析解決方案。”
“這么說,是他支持你來找我的?”
“嗯,他說就算我們告不倒王衛嵩,大不了走人不干了,換一個小區,但一定要清清白白地走,就算露宿街頭也要討個說法,這是底線。”她從包里掏出那幾支收回的錄音筆,鄭重地放在桌上,“我想在王衛嵩還沒有下一步行動前,盡快告發他。”
嚴策用手指摩挲著一支錄音筆,心里懸著的什么東西終于落下。
“謝謝你送的箭。”最后她說,對即將承接的案件既興奮又緊張。她當然知道案件可能帶來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以及帶給秦麗一家和她的壓力,知道自己將面臨一場艱苦的戰斗,但她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世界不應該是她目前所看見的那個樣子。
為了不影響女孩們休息,她與秦麗約好了下次見面細談。道別時,秦麗的大女兒跑來送她。
“大姐姐,加油。”下樓前,女孩對她偷偷說了一句,樂呵呵地揮手。
嚴策攥著拳頭,屈肘,向內彎動了一下,也樂呵呵地回應她。
獨自回家途中,路經桂花樹,嚴策聞到那香味比白日醇厚。樹精已然睡熟,任由香氣與夜色交織,讓芬芳的氣息填滿過路人的胸膛,直達他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左手握弓把,右手將箭搭上,拉弓弦。嚴策兩手空空,卻近距離對著桂花樹,又做了一次放箭的姿勢。嘭——她松開右手,箭矢離弦,穩穩扎進靶心,發出高亢的一聲。
這一箭,是她當下最真實的寫照,是她與世界對話的一種方式,也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責任編輯 張爍 張凡羽
【作者簡介】賈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地質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發表于《中國作家》《四川文學》《青年作家》《科幻世界》《科幻立方》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思南文學選刊》等轉載,著有長篇科幻小說《時空迷陣》《幻海》《冰凍北極》《改造天才》,小說集《一只蝴蝶的自述》。曾多次獲中國科幻銀河獎、中華寶石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