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在李小婉頭頂上,就蹲在非洲旅館的屋頂。屋頂是藍色的彩鋼瓦,很薄。下雨的夜晚滴滴答答。李小婉擔心香山隨時都會摔下來。
他們倆就這樣僵著,李小婉不知道該怎么勸他。李小婉說了很多遍,不要亂來,你不要亂來呀!她為自己的不會說話感到著急。
我要讓全世界、全非洲的人知道你李小婉是個什么樣的人!香山喊道。
你下來再說呀,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我都聽不到你說什么!李小婉說。
我不下來,我要大聲喊!香山說完,啊的一聲,把棕櫚樹上的織布鳥嚇得飛出了巢穴。
非洲人又聽不懂你說什么。李小婉說。
他們都聽得懂中國話,全世界人都在說中國話。香山氣呼呼地說。
你下來說他們也都聽得懂呀!李小婉說。
香山沒有搭理李小婉,依然蹲著,兩條腿氣得都在顫抖,腳往下滑,腳趾抵著拖鞋的鞋尖,他側身抓出一根固定彩鋼瓦的鐵絲。遠處的海風呼呼地吹著,還能聽到嘩嘩的海浪聲。雨林深處傳來野狗嗚嗚的叫聲。
要是摔下來殘廢了,看你怎么過活?李小婉說。
我不管,殘廢了,我要你照顧我一輩子,反正我的身上都是你搞的傷。香山說。
我只能照顧你一陣子,照顧不了你一輩子,我還有老公孩子要照顧。李小婉說。
你不能有老公孩子,我的錢都給你花了!香山激動起來。
你也給別人花的。李小婉說。
我不管,大部分是給你花的。我就要你負責!香山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拔出刀鞘,指著李小婉說,不信你試試看!
李小婉嚇到了,忙說,你下來呀,那么遠,你也殺不了我。
香山突然把匕首對著自己的脖子說,我不敢殺你,我會殺了我自己。他大概也是慌張了,一刀劃到脖子上,出了一道血口子,香山突然捂著脖子,哎呀一聲。
幾個黑人朋友圍過來,喊著,Amigos(西語:朋友),Amigos!警察也開著車來了,他們舉著槍,瞄準香山的頭。
李小婉不敢說話了,慢慢往后躲。
香山身體一歪,倒在屋頂上,隨即滾落到另一邊,警察追過去,卻沒有看到香山。
香山逃了,李小婉松了一口氣。
警察收了槍,坐在旅館門口,喝起了咖啡。他們笑著,一個胖胖的警察看著李小婉,問:Chino,Amigos(西語:中國朋友)?
No,no。李小婉慌張地回答。李小婉付了錢,匆匆忙忙地走了。一連幾天都不敢再來旅館,其他朋友找她,她也不敢接電話。她的旅游簽證到期了,老板不給續簽,她只敢偷偷摸摸地出來。好在,住在這個非洲旅館的人,警察從來不過問。只是突發事件驚動了他們。
事情平靜了幾天。
香山發信息給李小婉,說朱離得傳染病死了。
什么傳染病?李小婉嚇得不輕。
不知道,也許是埃博拉,也許是艾滋病。明天要埋了,你去不去送他?香山說。
我忙得走不開,又怕警察,還是算了。李小婉說。
那我也不去。我要回國了,你跟我一起走。香山說。
我忙得走不開。李小婉說。
那我去找你,還是在非洲旅館,這個問題總要解決。香山說。
香山說要來解決問題。李小婉猶豫了,說,身上不舒服。香山說,你想多了,就是解決事情。
那你不許胡來,不然我就不理你了。李小婉說。
好,我不發脾氣。香山回復道。
李小婉不知道香山會怎么解決。不過,她還是來了。來得比較早,還在街上給丈夫買了件長袍。她去海邊泡了衣服,明天放假,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不知道香山會不會放過她。
以前,只要時間允許,李小婉都會從卡薩布蘭卡營地趕過來,坐在旅館門口。要是放假,晚上她就睡在這個小旅館里。旅館是白色兩層小樓,一層是餐廳,光線昏暗,進門是吧臺,吧臺后面有許多酒。門口有烏木圓桌,隨時都有人坐在這里喝酒、聊天。門口白色的招牌上寫著綠色的西班牙字母。
這個點,人還不多。卡薩布蘭卡很小,越是夜晚卡薩布蘭卡就越膨脹。丈夫跟她視頻,說了很多話,還讓她看到了十歲的女兒。大概是因為離了婚,彼此都很客套。她好想把香山為了她自殺的事情跟丈夫說說,可是又怕丈夫生氣。她不想破壞這樣的氣氛。丈夫的每一句話她都覺得舒服。為了能夠聽到他的消息,她在非洲吃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孩子判給了丈夫,他比較有責任心,也喜歡孩子,就是沉迷麻將。李小婉對孩子倒是無所謂,懷的時候,和丈夫睡了一覺,孩子就到她肚子里了。生的時候剖腹產,打了麻藥,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孩子就在丈夫懷里了。也沒吃過什么苦。她主要舍不得她的丈夫。那是她第一次愛的人,也是唯一愛著的人。即使離婚了,即使她在遙遠的非洲,她的心,她的一切,都還是丈夫的。到非洲,也是丈夫的意思,他說,你到國外去看看,掙點錢,我們都冷靜一下,要是你去了那么遠的地方,我都還沒有辦法忘記你,回來我們就復婚。李小婉滿心歡喜地答應了,只是沒想到來了非洲。離別的晚上,她和丈夫聊了一夜。丈夫累得不停打著哈欠都不愿意離開。她好想和丈夫溫存一下,可是丈夫是有原則的,在復婚之前,堅決不同房。她也挺欣賞丈夫的自制力。其實,離婚是她的原因,也因此,她總覺得對不起丈夫,也對不起孩子。她總是在激動的時候,傷到丈夫。丈夫的話不多,尤其是對待她李小婉。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也許是他和她時間待久了,無趣了。她夜里加班再晚,丈夫也不會關心她。她回到家,屋子是黑漆漆的,電飯鍋里冷冰冰的,洗鍋水還泡著發脹翻毛的飯粒。她也想發火,可是又不忍心吵醒丈夫和孩子。她開燈找了些女兒的零食墊墊肚子,地上都是女兒丟的玩具,麻將桌布也落在地上,絲綢緞子一樣,滑溜得很,麻將牌幾個筒子和條子掉地上,也沒人撿,更多的是煙屁股——丈夫又約人來家打牌了。她懶得彎腰,就關了燈,癱在沙發上發呆。不知道什么時候,丈夫摸黑摟著她,想干壞事。她抱著丈夫的肩膀就是一口。丈夫開了燈,胳膊上破了皮印出血痕。你是妖怪嗎,這么喜歡咬人!丈夫掃興,回屋去了。李小婉也呆住了,自己怎么會有這個破習慣呢?李小婉拉住丈夫解釋,可是丈夫說什么也不想靠近她。她也覺得自己在丈夫的心里,就像一粒泡在電飯鍋餿水里的剩飯。
更過分的是,他的牌友來家打完牌,還留在家喝酒。掉地上的麻將牌都不收一下。李小婉沒時間做飯,丈夫就叫了外賣。牌友喝多了在她手上摸來摸去,說她手好看。丈夫沒有作聲,而是當牌友離開以后開始說她。被別的男人摸的感覺怎么樣?她說,沒感覺。丈夫來氣了,是被男人摸多了吧?李小婉說,沒有摸。是直接上的嗎?丈夫醉眼迷離地說。李小婉說,上什么?丈夫說,上床。李小婉突然撿起地上的麻將牌,砸在丈夫的頭上,丈夫血流滿面。這是李小婉唯一一次撿起地上的麻將牌。丈夫沒有了火氣,忙著跟李小婉道歉,說,我真的喝多了。
聽了這句話,李小婉心又軟了,知道丈夫還是在乎自己的。李小婉原諒了丈夫。李小婉的媽媽一直都說李小婉的心是豆腐做的,太嫩,太軟,一捏容易碎,會被狠心的人戳成蜂窩煤。李小婉也知道自己心軟是病,卻改不掉,也治不好。
他們的離婚是在友好狀態中完成的。她的錢大部分都匯到了丈夫的賬戶上,補貼給了孩子。她孤身一人,不需要什么花費的。何況,她的朋友也會分擔一些化妝品的花費。她的要求實在是不高,只要丈夫還能接受她,她就心滿意足了。只要在丈夫心中還很重要,那就值得了。從小到大,她都不怎么見到錢,對錢也無感。別的女孩用鳳仙花染指甲的時候,她會割鳳仙花喂羊,害得家里的羊被毒死了好幾只,母親毒打了她一頓,后來每次放羊,她都會把羊趕到很遠的山上,羊走不動了,她就抓著羊角拖,她和羊都累得夠嗆。鄰居們都說李小婉是假小子,一點也不錯。在卡薩布蘭卡,她連香水也懶得用一回。工廠的粉塵很多,香水也遮蓋不了化學藥水的味道。除非她的朋友囑咐她,我不喜歡你身上那股味道,她離開營地時才會胡亂涂一些香水,涂在最顯眼的地方。可不是每個人都敢跟她說這樣的話。
有一次,她的朋友朱離說,跟你在一起就像泡在藥水里。她沒忍住,一把揪住朱離的胳膊,胳膊就紫了,泛出很多顆粒狀的血印。丈夫那么好脾氣也受不了她,何況外人。她跟朱離道歉,說,自己一不小心,就有暴力傾向,不是故意的。朱離苦笑著,說,沒關系的,又不疼。后來就很少來找她了。她給朱離發信息,朱離也不回,發了幾回,信息就跟死在半路上一樣。李小婉都后悔死了,朱離到底是個不錯的人,是一個對她在意的人。這樣下去,她就沒有在乎她的朋友了。不過,現在想想,幸虧朱離沒來找她。
丈夫問,到了非洲這么久,你有沒有找男朋友?
怎么會呢,我忙得沒有時間。李小婉想,丈夫一定在試探她,一定是因為在乎她,才會問這么幼稚的問題。
咱們以后還要復婚,我怎么可能交男朋友。李小婉說。
孤身一人在外面,還是需要人照顧的。丈夫說。
我只掙錢,我不交男朋友,這里有很多病毒,前天一個男的還得了病死了。李小婉說。
不會是艾滋病吧?丈夫問。
我才懶得管那些閑事呢,我只顧掙錢!李小婉說。
那很好,你比我掙錢還多,女兒都靠你養了。丈夫嘆口氣說。
還有你,我也要養,你也可以找女朋友,或者情人,我不怪你。李小婉說。只要不把亂七八糟的病帶回家就行。還有,不許花我的錢包養她們。我會生氣的。李小婉有些放肆了。丈夫沒有說話,李小婉知道又說錯話了,忙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會說話,我們誰養誰都一樣。李小婉呼吸都急促了。
我知道你掙錢很辛苦,不說了,女兒又在說夢話,喊爸爸了。我們不要吵醒她。丈夫說完,就掛了。李小婉一想,七個小時的時差,國內的時間走得快,現在大概是凌晨了,一定都在睡覺。她不知道,國內的夜晚到底是個什么樣子,都兩年多沒有見到了,似乎有兩個世界那么遙遠,比地球和月球的距離還要遠,她在地球上,好歹還能看到月球,到那時就是看不到地球另一邊的女兒和丈夫,他們似乎都在躲著她。她也不知道女兒現在長成什么樣了,是不是跟老板娘的女兒一樣高了。她們同歲。她也不知道女兒會不會在夢里夢到她,但是丈夫的話,讓她的心更加柔軟,更加堅定回國回到女兒身邊,回到丈夫身邊的決心。
香山還沒有來。
李小婉坐在旅館門口,點了一杯威士忌。其實她還喝不慣。可是,總不能搞一杯白酒吧。她想想倒也有趣,一個人,什么也沒有,來一杯威士忌,有點牛仔的味道、浪漫的味道,而搞一杯白酒,就像酒鬼了。這到底是哪里出現了問題?她還是很在乎別人看法的,就喝威士忌,威士忌的味道像白酒里放了作料。
她抿了一口,體驗濃厚的沖擊,一杯威士忌都喝不動了。樓上播放的《非洲日落》,音樂很柔和,非洲很少有這樣的。讓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往事。她看著不遠處的海,海像飄浮在天空中。一艘破船上,她的衣服還在那里堆著。破船暗淡的肚子上長滿了藤壺,她摳了幾次,指甲都翻了,流血了,藤壺還在,只是受了輕傷,其實她更心疼那只船,就像身上永遠叮著數不清的蚊子在吸血。她實在是洗不動了,腿腳發木了,腰生銹了,昨天坐在車間里忙了一整天。只有嘴還能動,還能吃飯、喝酒,偶爾也抽一支煙,只是牙也松動了,嘴巴也常常不聽使喚,昨夜,她都沒有睡覺。
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香山。
快要天黑了,還不見人。太陽變黃了,落在熱帶雨林后面。現在是旱季,再過半月就是雨季了,她來這里的機會就少了。泥濘的路太難走了。以前走過一兩回,淋著雨,她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悲涼,這就是命。她大專學的財會專業,打得一手好算盤,誰知畢業后,算盤就被淘汰了,改用電腦了。比她大兩歲的中專生畢業就包分配,而她呢,大專畢業后就失業。比她小的,更精明些,也現實些,也沒有大學生的心高氣傲,畢業后干脆去站店了,要么去商場賣黃金首飾,要么賣電腦手機,物色條件好的人家就嫁人了。她腦子總比別的小姑娘慢一拍,總想著,不管怎么樣,也是要坐辦公室的。本來是到服裝廠辦公室做財務的,誰知道一個小廠,忙的時候,就要下車間剪線頭,漸漸地,她就被下放了,再也回不去辦公室了。開始學著釘紐扣,包縫,收邊,再后來,她這個大專生,就是專業的車工了,她是整個工廠唯一一個大專生車工,本以為別人會高看她一眼,卻有人認為她腦子有問題,她也不爭論,一天到晚都在埋頭踩著縫紉機,不喝水,也不說話,兩片嘴唇都快粘在一起了。好在,后來車間里的大專生越來越多,還有本科生了,別人也就不注意她了。
有香山的預約,她已經拒絕了要來陪她的人。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經常聊到朱離,香山總是笑話朱離,那么老了還打你的主意。朱離病了很久了,香山說很可能是得了相思病,也可能是埃博拉。李小婉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香山笑嘻嘻地說,卡薩布蘭卡就屁股大一塊地方,再說,我們還是連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經常說到你!香山喜歡開玩笑。這個真是的!不許說我,你倆都壞死了!李小婉一個巴掌拍在香山的頭上,香山捂著頭蹲下來,嘴里哎喲哎喲叫喚著。李小婉摸了摸香山的頭,還真的起了一個包。香山說,你還真的下死手打呀!李小婉不停地幫香山揉著,說,乖乖喲,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跟朱離也經常開玩笑的。后來不知道為什么,香山就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朱離。香山讓李小婉離朱離遠一點。
朱離私生活豐富,李小婉是知道的。她和他始終保持著距離,除非是朱離來找她,否則她是不會聯系朱離的。朱離對她也是若即若離,送的禮物和錢也不多,完全看朱離的心情,有那種中年人的淡薄。不像香山,總是纏著她,似乎把他所有的情感都要塞給她。畢竟香山還很年輕。她對朱離也沒有什么可牽掛的,就像她李小婉在朱離心中的分量一樣,都是可以隨時忘記的朋友,可以隨時斷絕來往的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慢慢對香山倒是有些上心了,他像個孩子,純凈得像非洲旅館外透藍的海水。當她聽說朱離死了,居然沒有一點的傷心,她的心真硬。她發現自己變得好陌生,不知道是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人,還是到了卡薩布蘭卡這個孤島,遠離故鄉后才變成這樣的。
一陣微風,吹著她手腕上細細的汗毛,汗毛微微顫抖,癢癢的。她望著手臂上的蝎子,它尾巴的尖刺似乎時刻準備著攻擊欺負她的人。香山說,你文一個龍蝦干什么?她說,這是蝎子。非洲沙漠里最厲害的昆蟲。她最后也泄氣,再兇,也不過是只蟲子。她是討厭文身的,只不過她的手臂生了病,爛掉了。剛來非洲的時候,她的衣服洗完就晾在營地門口的繩子上,雨季蚊蟲多,就在衣服上產卵,她用自己的肌膚幫它們孵化了。被某種蠅叮咬后,她剛開始覺得發燙,以為是要長癤子,她不敢使勁撓,怕染著手毒。為了省錢,她沒有去西班牙人的醫院,也不好意思去麻煩中國援非醫院,也怕查出來其他的病,比如最近流行的埃博拉病毒,那樣她必須被遣返回國了,那樣丈夫一定對她很失望的。不久皮膚紅腫處發白,然后還會蠕動,她被嚇壞了。那種肉中長刺的疼痛感覺,無處躲藏,她索性把頭挑破了,用針鉤出來一條蟲子,像一條白蠶,不停扭動。她打來海水,把蟲子放在海水里,不一會兒就不動了。她傷口感染了,爛了一大塊,連皮都脫了,每個人都會盯著她那塊紅腫的潰爛處看,還造謠她得了不干凈的病。沒有辦法,她便去卡薩布蘭卡第五街市的巴西人文身店文了條蝎子,那是卡薩布蘭卡最偏僻的一條街,卡薩布蘭卡這個城市只有五條街。
誰看,就刺誰的眼睛。她暗暗地笑著。就像她體內暗涌的力量。
她是一個倔強的人,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把衣服晾在營地門口了,她會背著衣服到海邊的廢船上用海水浸泡半天,把蟲卵殺死以后,再端到旅館用洗衣機洗。有次,老板娘十歲的女兒要幫她去洗,她有些感動,不過要500FCFA(西非法朗),衣服已經洗了,她也不好意思賴人家錢。不過從那以后,小女孩要洗,她都是拒絕地笑著,問,PaPa(西語:爸爸)?小女孩害羞地露出豁牙,逃開了。李小婉有時候望著小女孩發呆,自己的女兒大概也是這樣的,她喜歡望著小女孩發呆。她想,大概她的女兒正在和她的爸爸一起做作業,一起游戲吧。想想,吹來的海風都是香的。小女孩的爸爸呢?她總是在糾結這個問題。自從自己離婚以后,最大的癖好就是關心起別人的婚姻,關心起離婚的女人。走在馬路上,看到一個女人逛街,或者一個女人帶孩子,她都站著望半天,是不是也是跟她一樣,離婚了,形單影只?她頓時為別人心酸起來。也為自己嘆息,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聯系丈夫,試圖讓丈夫能夠體會到她的心情。丈夫總是要等很久才會回復,簡單的消息——再等等看吧。似乎在故意吊她的胃口。她是了解丈夫的,不正經的人,說話做事從來不是一板一眼的,而是幽默且滑稽的,她為此著迷。因為自己從小到大,母親都叫她要一本正經地做人,說話要有什么說什么。所以,她對丈夫的一言一語都很著迷,也算是一見傾心的那種。怎么說呢,丈夫說她是戀愛腦,其實是誤解她了,她知道自己不是這樣的,對別人,似乎都不太上心。
黑人老板娘的女兒給她端來一碟荷蘭豆。黑人女孩站在一邊看著她喝酒,看著她竹碟里的荷蘭豆。她抓了一把遞給女孩,女孩接過荷蘭豆就跑了。她盯著女孩兒,就像看到自己女兒一樣。不知道自己女兒是不是也這樣膽小。想到這里,她都有些心疼這個非洲女孩了。她情不自禁地起身,追著女孩。女孩跑得慢,李小婉一會兒就追上了。非洲女孩被嚇到了,仰頭瞪著她。李小婉這才回過神,幸好手里還捏著一些荷蘭豆,塞給女孩,女孩朝她咧著嘴笑笑。非洲女孩的牙齒潔白而整齊,氣派得很。李小婉是想看看女孩的牙齒,看看十歲女孩的牙齒會不會凹凸不齊。她女兒的牙齒就是,她來非洲之前,女兒正好換完牙齒,可是長得歪歪倒倒,她怕女兒一輩子都是亂牙齒。這下好了,她看到女孩換完牙是能夠長好的。非洲女孩的媽媽一直在遠處盯著李小婉。
來非洲的兩年多,李小婉買了很多東西寄給丈夫,還買了黃金,準備偷偷帶回去給丈夫。再過83天她就可以回國了,她等著丈夫重新接受她。她心驚膽戰地等待著,從丈夫的只言片語中,似乎能夠捕捉到這樣的消息。只是沒能出現在女兒夢中,這讓她有些失落。
香山慢悠悠地走來了,坐在她身邊。以前,香山都會拍拍她的臉,這次卻離得很開,說,我也要喝酒。
你的火暴脾氣呢?李小婉逗他。
我媽說,要給我介紹對象,回國就結婚。香山說。
還是到我房間吧,這里不方便。李小婉說。
李小婉收拾好東西,上了樓,進了房間,太陽就熄滅了。他們坐在昏暗的房間里,香山坐在沙發上,李小婉坐在地上,地上是毯子,毯子很厚,被煙燙了窟窿。李小婉的手忍不住扣著窟窿,整個指頭都插進去了。房間很安靜,能聽到李小婉手指摩挲毯子的聲響。空氣里浮著濃郁的香水味。不管在街上,還是在商場,到處都彌漫著這樣的香水味。
李小婉給香山的酒倒好了,手抖了一下,淡黃色的威士忌掛在杯口,滑落在桌布上。誰都沒有舉杯。香山站起身,趴在窗戶上,探頭看著熱帶雨林深處。
你就是從那里逃掉的吧?李小婉笑著說。
不是逃掉,是走掉的。我又沒有犯罪。香山說。
在國內算犯罪吧,我們?李小婉瞇著眼望著香山,試探香山。
也算不上吧,我們是有感情基礎的。香山說。
我們是拿感情換錢嗎?李小婉一步一步緊逼。
你老說莫名其妙的話。香山盯著桌上的酒說。當心有果蠅。李小婉說。香山沒動。李小婉起身把窗戶關了,房間里一片漆黑,發電機還沒響,電還有一會兒才會來。
朱離死了。香山說。
你發信息說過。她說。
在這里,死不稀奇。有次礦難,死了幾十個人。都埋在大西洋的下面了。為了一些石油,或者其他什么礦產,人要礦的根,礦要人的命。香山說。
香山幾次看李小婉,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也病了?香山問。
我一直有病呀!李小婉說。
我是說,傳染病。香山哆哆嗦嗦地問。
瘧疾算嗎?李小婉說。
你懂的。香山說。
我不懂。李小婉俏皮地笑著。
舒緩的《非洲落日》消退了,響起了激烈的非洲鼓樂。情緒躁動起來,樓下不時傳來男人們的笑聲。房間像只悶鼓,不斷有人敲打,李小婉的頭皮都發麻。
有沒有卡薩布蘭卡當地人來找你?香山輕輕地問。
你在說什么?李小婉沒聽清楚。
哦,沒有說什么。香山知道自己說漏了嘴。
你餓了吧?李小婉摸了摸香山的頭,香山往后退,說,你下手太狠了,不要碰我。李小婉一驚,說,我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會這樣的,你放心。
李小婉輕手輕腳下樓,給香山點了份干面包、一份黃油,還有咖啡,又要了盤荷蘭豆。荷蘭豆本來就不多,還給了老板娘女兒兩把,端著上樓,又撒了一些,現在見底了。
李小婉靠在吧臺上。老板娘望著李小婉,指了指樓上,Amigos(西語:朋友)?她的眼神很明顯。李小婉嘻嘻地笑著問,你丈夫呢?老板娘說著,比畫著。李小婉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李小婉掏出10000FCFA,塞給老板娘。老板娘從柜臺里,掏出一包穿山甲鱗片,問李小婉要不要。李小婉買了一些。
上了樓,李小婉把穿山甲鱗片鋪在桌上,說,香山,你拿去泡酒吧,養生的。
香山沒有說話。李小婉聽到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音,正摩挲著穿山甲一樣的皮膚。你這么急干什么,還沒有喝酒,也沒有吃飯呢!李小婉說。她低頭一片一片地鋪展著穿山甲的鱗片,就像小時候在床上鋪著一塊一塊的壓歲錢。
這輩子,除了來非洲,我一件事情都沒有做成。香山坐到桌旁說。
我唯一做成的一件事就是和老公結婚,還有生孩子,然后離婚。李小婉望著香山。香山知道她的意思。
不要提你的老公。香山說。
香山上衣脫光了,手臂和肩膀黑白分明。非洲的太陽好厲害。李小婉摸著香山的胳膊。
就是,把人都曬黑了,可是你怎么也曬不黑。香山說。
我可是從來不曬太陽的。李小婉說。
香山的皮帶里塞著一把帶刀鞘的匕首。李小婉說,你成天拿著匕首干什么?
防身的,雨里有蟒蛇和野狗。有一次,我被野狗追了一路,嚇死個人。香山把匕首放在桌上,震得穿山甲的鱗片跳躍著,落到地毯上。
李小婉說,老板娘和她老公是不是也離婚了?
香山說,是去利比亞打工,內戰時,被亂槍打死了。
李小婉不免有些遺憾,想想,要是中國人,肯定能夠被接走的。在幾內亞灣人的眼里,利比亞是個多么富有的國家,是窮人的天堂。
陪我喝酒吧,我明天就要離開非洲了。香山說。
酒到嘴里是有滋味的,說不上好壞,活到這個份兒上,也分不出好壞了,也不在意好壞了。李小婉還是喜歡喝中國酒,非洲旅館也有。這是唯一和她的祖國有關系的。她只有在過生日的時候,喝一點中國酒,太珍貴了。她還要添加一些中國土,那是她從國內帶來的,已經結塊了。她覺得那不是泥土,而是蜂蜜。她從包里取出一些中國土,捏在手里。她媽媽給她說,無論走到哪里,只要喝著了自己土地上的泥土泡的茶水,就不會生病,就像你還在自己的土地上。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李小婉想,這不是在欺騙自己的身體嗎?說來也巧,她來了兩年半很多人都生過幾次病了,要么是黃熱病,要么是傷寒,要么是瘧疾,只有她還堅挺,只得了一次瘧疾。
有人敲門。香山穿好T恤開門了。
是老板娘的女兒。老板娘也跟在后面。李小婉朝女孩招手,讓女孩幫她泡杯中國土的茶水。她說,Chica(西語:女孩)。女孩跑過來,準備接過她手里的泥土,誰知女孩一伸手,自己手里的荷蘭豆掉了一地。李小婉幫她撿起來。女孩的母親遠遠地看著她們倆。
不一會兒,女孩就泡好了泥土茶。女孩站在門口,手里捏著幾只織巢鳥,笑著說,Comer(西語:吃)。
No,no。李小婉走過去,看著在女孩手里撲騰的織巢鳥。李小婉拿出1000FCFA給小女孩。李小婉接過織巢鳥,鳥的爪子把李小婉抓傷了。李小婉哎喲一聲。香山拔出刀要剁向一只織巢鳥的黃色的脖子。你看它們多好看。李小婉用身體擋住香山的刀子,走到窗口,用頭頂開窗戶,撒手,織巢鳥唧唧地叫著,飛向雨林。
你對鳥比對我好。香山放下刀說。
你說這話就沒良心了。李小婉看著他的上身,細細地笑著。
李小婉喝了一口黃色的泥土茶。香山說,我喝不下。李小婉掏出香煙,遞給香山。煙霧在他們之間漫起,都看不清對方的臉了。
你還是不太像個女人。香山說。
我的體內住著一個帥哥。李小婉說,她朝香山臉上噴了一口煙。香山倏地閉上眼睛,還是被熏到。
只要你身體是個女人就行。香山哈哈地笑著指著李小婉的屁股說。
去你的,李小婉撲到香山身上,一口咬住他的手指。香山的身體開始抽搐,嘴里不停地喊饒命!
李小婉松口了,香山扔掉香煙,摸著手指頭。李小婉突然清醒,摸著香山的食指,一圈深深的牙印,能看到紫色的血痕。
香山被李小婉咬得又癢又疼。你看看。香山扯開自己的T恤說,李小婉看到他的胸膛和手臂,都是黑色的疤痕,還有牙齒咬過的一圈又一圈的痕跡。
都是你留給我的。香山盯著李小婉。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李小婉低著頭,摸著香山的食指。
你是不是得了傳染病?香山盯著李小婉發白的嘴唇。
我不會是得了狂犬病吧?李小婉站起身說。李小婉知道自己在扯開話題,她不敢面對這個,不管是朱離,還是香山,回國后還有丈夫。她害怕傳染病,會死人的,而且會一群一群地死掉。
香山一夜沒睡,香山也折騰了李小婉一夜,不讓她睡。香山不停地說,我后天就要回國了,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你咖啡喝多了,還是酒喝多了?我回國要復婚的,我有老公。李小婉說。
你要是得了傳染病,你老公還要不要你?香山問。李小婉聽到香山的呼吸。
得了傳染病,我就躲在非洲死掉。李小婉說。
你要得了傳染病,你告訴我,我再來接你,我要給你治病。實在治不好,我就陪著你死掉。香山說。
香山的話把李小婉嚇到了,她已經兩個月沒來月經了,以前它也曠工過,可是從來沒有遲到這么久的。而且顏色也深沉了,像是歲月的痕跡,像是要凋謝的花朵。
李小婉不敢肯定,她的老公還要不要她。她不敢設想。她快要回國了,要是老公不要她,她該怎么辦,再回非洲嗎,再回到這個非洲旅館繼續她的漂泊生涯嗎?
不敢去想。她把這一生都賭在她丈夫身上了,沒有退路了。她把在非洲掙的錢都給了丈夫,沒有給自己留退路。她覺得在愛情里,就應該毫不保留,不留退路,決一死戰。
睡吧,睡吧,想那么多,吃不好,睡不好,也老得快。李小婉說。
香山睡不好,不停地翻身,鐵架子床不停地吱吱地響。
李小婉聽到夜晚的雨林里有什么東西在輕輕地呻吟,像饑餓的野狗在尋找獵物。她聽到海浪在嘩嘩嘩地撲向她,眼前一片黑暗。
李小婉醒得很晚,她拉開窗簾,外面露水已經沾滿窗臺。香山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留給她一沓FCFA和一把匕首。李小婉掏出手機,想告訴香山,他東西落在這里了。可是想想,他大概是故意的。
一夜沒睡好,李小婉身體軟軟的,腰疼得厲害。她在床上翻滾,在手機里看著女兒的照片,主要是看丈夫的。他笑得無憂無慮,她羨慕丈夫有這樣的心態。
她想著今天該換掉衣服了,想著內褲忘記帶了。她突然想起,一堆衣服還在海邊的船上。
她趕緊起床,洗臉刷牙,然后把最近發的工資和掙的外快換成美元,匯到國內丈夫的賬戶,囑咐丈夫把家里收拾一下,她快要回國了。她不想知道丈夫的秘密,不想讓不開心的場景影響他們夫妻的感情。
丈夫沒有回復信息。李小婉想,大概老公興奮得不知道該怎么說了。過了好久,她已經坐到海邊的破船上,衣服還在,盆也在。
李小婉帶著香山留下的刀子,敲著船上的藤壺看到它們的殼子破裂,流出白色的汁液,心里升騰起莫名的快感。李小婉坐在船舷上,把割裂下來的藤壺像一枚枚硬幣擺在甲板上,太陽光舔過,把水分都舔干了。藤壺受不了了,柔軟的舌頭縮回殼里,再也不敢欺負誰了。
國內是中午,丈夫該在午睡,然后穿著褲頭去麻將館。李小婉想到這樣的畫面,癡癡地笑了。
她不時偷偷瞥一眼手機屏幕,沒有聲音。有一次,手機響了,她去看,是香山發的照片,他已經在回國的飛機上了。
她心里暖暖的,香山還是在乎她的,可能還會在乎她很久。她不希望香山一直惦記她,也不希望香山忘記她。她要成為香山世界的一部分,要成為丈夫世界的全部,這就是李小婉隱隱的期待。
一路順風。李小婉回復。她還是有點失落的。突然又覺得不對,刪除了,祝你一路平安。想想,又刪除了,祝你一生幸福。她還想著能夠多跟香山聊一次,多保持一會兒情感。畢竟,在非洲旅館,他給過她許多的快樂和安撫,沒有別人那樣的冷漠,她在香山身上留下那么多傷疤,他卻很少發火。香山是熱乎乎的。
丈夫還是沒有回信息。
李小婉的耐心一點點地被消耗,她沒有心思洗衣服了。她內心的煩躁一點點擠破她的軀體。她把所有的錢都匯給丈夫了,他居然連一個信息都沒有,就算給一個陌生人都應該說聲謝謝的。她有了不好的預感。
當看到丈夫的微信來電的頭像時,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你很忙吧?
還好。旁邊很嘈雜。
錢都匯給你了。李小婉輕輕地說。
不要老是跟我提錢。丈夫說。
等我回來,我復婚的時候,搞一場儀式,我們去毛里求斯旅游。李小婉笑著說。
你就那么喜歡到處跑,你是女人,應該在家帶孩子。你知道我多辛苦!丈夫說。
那我回家哪里都不去,和你一起帶女兒。李小婉說。
你還是不要帶女兒了,我怕她學壞!丈夫冷冷地說。
你什么意思?李小婉氣得渾身顫抖。我會把女兒帶好,她不會跟我學壞的。李小婉說。
你不壞,你竟然覺得自己不壞!丈夫吼道。
李小婉驚呆了,原來她在丈夫眼里不過是個壞女人,其實還有更難聽的丈夫還沒說。他花她錢的時候,他接到匯款的時候,怎么沒有這么罵她?她一直期待著丈夫跟她復婚,一直自以為是個好女人、好媽媽。
李小婉躺在船上,再次打丈夫的手機,應該說是前夫了,誰知道前夫已經把她拉黑了,怎么打都是感嘆號。
她拿著刀子,想一刀捅進自己的心臟,可是她怕臟了香山的刀子。她跳進海里,海很淺,只淹到她的胸部。她沉入海水中,耳朵里滿是丈夫的欺負和辱罵。
她閉著眼睛,伸手到水中,摸到自己的腹部,她狠狠伸出手指,掐著腹部,她感覺到疼。
她看到血液從水里漂起。
她又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她現在終于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愛著丈夫,她在乎的是自己在丈夫心里到底重不重要,在別人的心中,她到底重不重要。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來越在乎自己在別人心中的位置。她一直想在丈夫面前證明,卻一直不知道證明什么。現在她知道了。每個人的心都無限寬廣,卻容不下她小小的李小婉。一點位置都不留給她。她愛著世界上的每個人,卻沒有人在乎她。
她捏著刀子。下身還在流血,她仰面躺在船舷上,看著透藍的天空,耳邊細細的波浪,遠處的流云讓人眩暈,她想,要是路過非洲旅館的人們都來看看她,為她舉行盛大的送行,該多好。
責任編輯 張凡羽
【作者簡介】李永兵,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44屆高研班學員。近年來在《上海文學》《北京文學》《青年文學》《雨花》《百花洲》《飛天》《山東文學》《安徽文學》《莽原》《湖南文學》《福建文學》《廣西文學》《廣州文藝》《當代小說》《綠洲》等文學刊物發表小說。2012年遠走非洲。出版長篇小說《流浪獅》《藍水謠》《黃風醉》。短篇小說《非洲之戀》獲2021—2023年度《安徽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