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生,我該怎么辦啊……
曾瑩的哭訴仍在李唯生的耳畔回響,凌晨三點多了,隆冬的寒氣在這個時候最為深重,他仍舊沒有睡意。除了躺著的這一小塊地方,只要他稍微動下身子,就能立馬察覺到這種寒冷,與她虛弱的聲音并無不同,就像把透明的刀子,一下下戳著他的神經。
不記得有多少個深夜,不論他睡著或是醒著,曾瑩的電話都會響起,有時候早一些,有時候遲點,總是在凌晨過后。大約那時人的困意最為濃重,而肉體和心靈的疼痛也到了極致,短暫地放棄折磨,可以換來夢中的平靜。只是一個人的平靜并非另一個人的輕松,也有可能是痛苦的開始,曾瑩就是“另一個人”,而“那個人”是她的母親。每當母親睡著后,她才能從疲憊中脫出身來,和他說會兒話。
還是說他麻木了呢?
自從三個月前,曾瑩的母親確診后,他們的生活就逐漸走向支離破碎。曾瑩不是一個愛哭的人,平時有些委屈也不會表現出來,但聽見消息后,電話還沒掛斷,她的眼淚已經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往下掉。那天是個周末,他和曾瑩在家里無所事事,她掛斷電話后,身體往下垮,李唯生本來在為她擦眼淚,一下子托住,然后將她抱在懷里,不用她說,他已經聽清了聽筒那邊的話,他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那是一段怎樣的旅程呢,李唯生不知道如何形容。曾瑩一直在哭,他將她抱到沙發上,她的身子在上面蜷縮起來,頭向里靠著,一邊哭,一邊還在含混地說著什么。他蹲在旁邊,不斷給她擦拭,直到她的哭聲變成抽噎,他不知何時跪地的雙腿已經發麻。他站起來,給曾瑩倒了杯水,看她喝下去才說,我們回去吧。
已過了中午吃飯時間,他們都沒有胃口,李唯生訂好機票,把兩個人的行李收拾好,他和她一起,踏上了歸家的旅途。曾瑩接過電話后就像換了個人,平時大大咧咧的性格,路上比他更加沉默,尤其需要走路的時候,她就像變成了一個病號,得由他攙扶著才能向前走,如果他放開手,她一定會匍匐在地。他在路上買了些零食,以防途中饑餓,曾瑩看都沒看一眼,她的眼神空洞,看著虛空中的某處,李唯生喊也喊不醒。
在機場的時候,曾瑩打了個電話,是打給她哥哥的,不知怎么打著打著就吵了起來,通話結束后,她又哭了。她打電話的空當,李唯生去到候機處的商店買了兩瓶水。買水時,他付完款,打開網上銀行看了一下余額,有五萬三千多塊錢。回來看見曾瑩抹著眼淚,他把水放進背包的側邊口袋,走過去把她攬到胸前。候機的時間,曾瑩哭了好幾次。
他們認識不到一年半,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一年,雙方還在熱戀中,見父母還未納入他們的規劃,就遇見了這件事。
曾瑩原本在一家內衣店做兼職,李唯生那次走進她們店里,在掛著內褲的貨架邊默默徘徊,正在糾結買哪個的時候,她忽然出現在面前。曾瑩似乎看出了他的窘相,非常大方地給他介紹起貨架上各種款式的內褲來。他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耳朵紅得都要發紫了,對她的介紹只有機械地附和。當他想轉身時,她打量他一下然后笑著說,你這個身材,要穿大一碼的,我們這里剛好賣完了,等倉庫拿過來后我再聯系你好不好?
李唯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內衣店的,只知道出來后,他們已經加上了微信。
他也才畢業一年多,從學校出來后就留在南城,找了一份出版社的工作。他每天伏在案頭,幾乎不用和人打交道,他本性也內向,別人不主動打招呼,他就只會一直低頭做事。去實體店買內褲是因為急用,一直忘買了。
那次從她們店出來后,他就去超市買了。曾瑩再次聯系他時,他沒有拒絕,又在她的推薦下買了幾條。曾瑩不知怎么就把他吸引住了,除了清秀的長相和大方的性格外,李唯生無法說出自己沒有拒絕的原因。后來他又琢磨了很久,直到終于找到了一條在他看來真正的原因:內褲。
曾瑩聽他這樣說感到好笑,為什么買條內褲你就被我吸引了?她問。
買內褲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他一本正經地說,它要么屬于一個人,要么屬于兩個很親密的人,不然一個人怎么會和另一個人分享呢?一般的關系不可能這么做啊。
我就是一個售貨員,不積極給顧客推銷商品,哪兒來工資,總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
你做得沒錯。我的意思是說,我把它當成一件很私密的事情了,這種想當然,讓我把你也當成了親密的人,所以才有了后面的心思。
原來那個時候就對我心懷不軌了。曾瑩說著就要撲過來。
這些都是后來的事情,當時曾瑩聯系他,李唯生和她聊了起來,竟邀請她吃飯,順便把內褲帶過來。接著便是約會,然后走到了一起。
曾瑩那時大四了,找工作之前,在內衣店兼職,認識李唯生后,她也即將迎來她的畢業時刻,她班上很多同學都已經找到工作了,只有她仍在糾結做什么,很難下定決心。李唯生問她,你想做什么呢?很多啊,她說,想當白領,想做公務員,想當老師,想繼續讀書……曾瑩說了一大堆。
說這么多沒用,你最想做什么?
她認真思考起來,最后說,其實我想當老師,可是我怕自己沒能力把學生教好。她就像把秘密告訴別人了一樣,神情變得有些害羞。
那就去考,沒有做過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好?李唯生鼓勵她,越是覺得自己教不好的人,越是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教好。
曾瑩不相信他說的,但以前都是自己一個人瞎琢磨,現在有個人鼓勵自己,支持自己,心里也更踏實一些。她參加校招的面試,最后終于被南城的一所小學錄取,成了一名小學語文老師,離開學校后,她就搬出去了,和李唯生住到了一起。
她大部分時間其實還在學校。新入職的語文老師要被安排當班主任,果然如此,曾瑩爆發出來的責任心,讓她比其他老師更加盡責,每天都待在學校里,陪在孩子們身邊。學校給老師安排了單人宿舍,大多數老師都沒住,唯獨她從周一住到周五,周末才回家和李唯生團聚。
一切都才開始,就像兩個齒輪剛剛嚙合在一起,帶動一個機器運轉起來。
曾瑩家在東省北部的一個小村子,飛機落地時已近傍晚,他們打車到縣里,她的母親在縣醫院里。
路上她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有接通,讓她變得愈加焦急,不斷催促司機快一點。晚高峰逐漸到來,可車子與她作對一般,在車流中一動不動。曾瑩的情緒就在失控邊緣,李唯生安撫著她,不斷在手機上查看路況,好在縣醫院新建的院區在近郊,不多時他們總算到了。
曾瑩去到服務臺打聽房號,李唯生提拉著行李,跟在后面。他故意有些磨蹭,想要拖延些時間。他本來想問她是否有向她家人提起過他,不過一路上她的狀態都不好,他便忍著沒問。第一次,又碰到這樣的事情,怎樣出現在她家人尤其她母親的面前更好些呢?眼見曾瑩已經打聽好了準備上樓,他放開行李箱,用手拉住她說,我……就這樣上去嗎?
她好像忽然想起來什么,不過沒有時間讓他準備,說,沒事,媽媽知道你,走吧。說完拉起他的手,輕輕捏了捏,她臉上的淚痕已經很明顯了。
在八樓北邊最靠里的一個病房里,李唯生見到了她的母親。房間里躺著幾個病人,別的病床邊有人照顧,唯獨她母親的旁邊冷冷清清,似乎正在睡著。曾瑩走過去,她的眼睛噙滿淚水,在床邊蹲下來,輕聲叫著,媽媽,媽媽。
那是一雙蒼老的眼,閉著的時候,上面已有道道皺痕。在她的呼喚下,眼睛睜開了,看見曾瑩,那雙眼睛也涌出了淚水,女啊,你終于回來了。聲音明顯是哭過很久,已經有些沙啞、無力。李唯生想起曾瑩曾給他看過的全家福,照片里的母親眼里洋溢著笑意,臉上還未有這么多皺紋,抱著一個小孩子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她哥哥兩口子還有侄女占據了后排大部分,她擠在角落里,顯得格格不入。她的父親早歿,是母親把他們兩兄妹拉扯大的。
她的眼睛也看見了他,李唯生向前俯身,說,阿姨好!他一時不知道再說些什么,悲傷的心緒里又夾雜了緊張,臉上有些發燙。
曾瑩說,媽,這是李唯生,他也過來看你了。
盡管只是稍稍看了一會兒,他還是感覺那雙眼睛已經將他看穿了。她搖搖頭,用手隔著被子在身上摸了摸說,不太好,這里疼得下不來床。
聽見這句話,曾瑩用手又捂住嘴巴,豆大的淚珠就掉了下來,她哽咽著說,媽媽,生病了我們就好好治,一定可以好起來的。他給她擦眼淚,她拿過紙巾幫母親擦了起來,母親的雙眼已經模糊、泛灰。
房間里其他人也被感染了,都默不作聲。她們平靜下來后,開始小聲說起話來。李唯生示意曾瑩他要出去一下,然后就走出了病房。
寒冬將至,這個靠北的小城比南城更早迎來了寒流,剛從房間出來,他就感受到了一股冷冽的氣息。光顧著趕路,身上的汗水還未消散,被冷空氣一吹,讓他不禁打了個寒戰,抖也不是,捂也不是。
樓梯口已經變得昏暗,從窗戶望出去,外面一片黑黢黢的,只有幾點星火在微微閃光。舉目一片灰蒙,靜聽卻又有不少人聲,他靠窗戶更近一些,低頭向下看,才發現醫院周邊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很多攤販,賣水果、快餐和包點。他的肚子一下就餓了。
李唯生下到一樓,來到他們面前,買了幾個包子迅速咽下,趁這會兒工夫,他買了一個果籃,給曾瑩點了份快餐,又要了一盅雞湯打包,然后提著這些東西回到病房。
相處久一些,他就愈加發覺曾瑩的不一樣,她是個認準了一件事就會盡全力去做的人。他的性格和她完全相反,一件稍微有些棘手的事情擺在他面前,不用動手去解決,他在心里已經推演了一遍必然失敗的結局,結果就是放棄或不了了之。
這些從各種小事就能看出來。比如他們租住的房子、床鋪擺放的位置,從李唯生搬進來起就一直是那個樣子,從未挪動過。曾瑩住進來后,覺得床這樣擺不舒服,想要換個方向,讓原本東西向的床擺成南北向,她把這件事交給他后,就回到了學校。李唯生本來不想動,覺得這樣也挺好的,換個方向沒什么必要。
周末她從學校回來,大約是太累了,沒有開口,直到又返回學校后才想起來打電話,為什么床還沒換個方向?
他說沒辦法調換方位,床相對房間來說本來就大了些,沒辦法在房間里轉動位置,床架又固定住了,不拆開來根本沒法換。
曾瑩問他,你就不會把床抬起來嗎?
李唯生笑笑說,你想得太簡單了,床架都是實木的,那么大,還鋪了實木板,我怎么能抬得動?他想起當時師傅來安裝時,用電動鉆頭把床架各個地方的螺絲都擰得死死的,到現在他們在床上折騰時也不會發出吱呀的怪響。
服了你了,她說,你試都沒試怎么知道?
曾瑩在周五晚上回來后就動手了。她吆喝著他過來幫忙,沒幾下就搞好了。整個過程半個小時不到就結束了,把搬走的東西再鋪好后,房間看起來還大了些,進進出出不再像之前那么別扭,感覺還更舒服一些了。
曾瑩看著他,你不是說搬不動嗎?
你不幫我我一個人怎么換得了。他還是嘴硬,不過心里確實是服了。
就會瞎猜,你都不動手試試,我要不說,估計你一輩子都想不到給它換個方向。曾瑩翹著嘴說,她的眼里滿滿的成就感。
你還別說,就把床調了個頭,感覺像住進一個新房間,整個樣子都不一樣了。嘴上那樣說,他還是想夸一下曾瑩。
再比如,李唯生在出版社工作,家里到處都是書,沒有收拾過。曾瑩雖是個語文老師,并不怎么喜歡讀書,但也不反感,當她感覺被書包圍之后,她就提醒他,抽空把書收拾一下,都沒地方下腳了。
他看著書桌上、柜子里、飄窗上甚至電視柜上都是書,滿滿當當的,這要怎么收拾啊?
曾瑩說,那我可管不著,你不收起來,我到時候就把它們當廢紙賣掉。
他知道她就是說說而已,可是看著這么多書,他也是一籌莫展。沒想到有次加班回到家,他的書都整整齊齊地靠在墻角,碼到了一起,竟有種不一樣的整潔感。
他以為放不下的地方,已經被曾瑩重新擺了一遍,放得不能再滿了。看得出來她是愛護他的東西的,每本書都沒有被因硬塞到某個地方而折頁或者變形了。他高興地說,我又可以買書了。
你敢,曾瑩舉起手指著他,先把家里的看完再說。
由此李唯生才真正感受到現在和一個人時的不同。很多事情并非做不到,只是自己想不到或不愿去做而已,這些東西不會觸及生活的根本,在他看來可做可不做,但其他事情呢?和曾瑩在一起后,他會更多地這樣去想。
說到底,兩個人的生活,是另一段生命的開始,仿佛讓自己重新再活一次,重新學習走路,學習說話,學習在一種平衡中尋求自我和共同的舒適,雙方都要從對方身上學習某些東西,放棄自己原有的一些,讓彼此更加默契,才能更好地走下去。這是一門全新的學問,它比他想象的更加復雜,也更加難以捉摸,只有小心翼翼地試探、磨合,才能夠接近理想的效果。
他從曾瑩身上學到了很多,尤其是這種傾盡全力的勇氣,他不知道這種東西是否真可以學到,但它的確實實在在影響到了他,一些習慣想要放棄的事,他開始認真對待起來,不論結果如何,他都會盡力做好。似乎因為這樣,他感覺自己的運氣越來越好,曾瑩不無得意地說,找到我,是你的福氣。
不知道他的身上是否有她需要學習的東西。李唯生常常會想,但從來沒有問過曾瑩,這些看起來令人沾沾自喜的事情,他實在沒辦法開口。
家人知道曾瑩母親的事情,是他從東省回來后,某次例行給家里打電話的時候說的。
和曾瑩戀愛之初,他就通過打電話告訴了家里,那個時候的爸媽喜不自禁,囑咐他要對她好點。在他們看來,李唯生太過內向了,上學時候就這樣,做什么都畏首畏尾的,半天蹦不出一個屁。當初讀大學時爸媽鼓勵他談戀愛,他沒有把握機會,后來進入出版社,他們就絕望了,一年多來,不知道給他張羅了多少場相親,不是他看不上對方,就是女方看不上他,把他們愁得睡不好覺。曾瑩的出現不僅解救了他,更解救了他的父母,當他說到她是語文老師時,他們的喜悅更是溢于言表。
那次陪曾瑩去東省,他只待了兩天,周日那天晚上就飛回了南城。曾瑩是臨時請假,也只是多請了幾天,學校很難臨時安排調課,她本想在家里多陪陪母親,過了幾天還是回來了。李唯生臨走時,把卡上的五萬塊錢轉給了曾瑩,他不知該說什么,也知道這點錢只是杯水車薪,幫不了什么忙。她收下錢,說,我以后會還給你的。
曾瑩回來后,人憔悴了很多,李唯生知道,那幾天都是她一個人陪著母親,他哥哥一家幾乎沒出現過。她對李唯生說,她離家前,把他的五萬塊錢和自己攢下的一萬多都給了哥哥,讓他給母親治病。
只能這個樣子,她說,母親在家都是他們照顧的,我常年在外,一年到頭沒幾天在家。
他沒說什么,因為他的境況和她差不多。不同的是,他的父母都是鎮上的老師,馬上到了退休年齡,有固定的工資,姐姐嫁到縣城,時不時會回去。他的補償,除了逢年過節給父母轉錢外,就是時常給小外甥買東西,買衣服買鞋子,更多的是零食,差不多他快要吃沒了的時候,他新買的就到了。
剛在一起沒多久,曾瑩就把家里的情況和他說了。
哥哥比她大十多歲,她剛出生不久,父親就因為車禍去世了,那個時候鄉村荒僻,現在都沒找到肇事者。母親拉扯著他們兩人,靠做豆腐的手藝為生,哥哥在學校讀書,她又還小,母親一雙手做不了多少事,勉強能養活一家人。
初中畢業證還沒拿到,哥哥就跟著村里的其他人出門打工了。母親的負擔有所減輕,便把重心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就這樣一直到她上大學,然后出來參加工作。
只是哥哥從外地打工回來人就變了,說母親把什么都給了曾瑩,他什么好處都沒有得到,哪怕母親張羅著給他成了家,他還是怪她把錢都花在了曾瑩身上。前兩年,曾瑩的小侄子出生后,他就吵著要和母親分家,其實也是要和她分家,她什么要求都沒提,老家的房子都給哥哥了,然而他覺得不夠,還是覺得她們虧欠他的,完全沒有一個大哥的樣子。這次母親確診,他給曾瑩打來電話,第一句就要她趕緊回來,第二句是要錢,第三句才說到母親的病。
在其他事情上有很多想法的曾瑩,唯獨在這件事情上似乎毫無主見,哥哥說什么她就做什么,沒有半句反對。看著曾瑩傷心,李唯生只能盡力安慰,并希望他們給出去的錢,她的大哥真的都能用在母親的治療上。
爸媽知道這件事后,對曾瑩的態度就微妙起來,他們對他說的最多的是,那邊就是個無底洞,丟進去再多的錢都填不滿。然后就開始詢問他和曾瑩的感情怎么樣,仿佛只要稍稍從他嘴里聽出一點抱怨的話,他們都要催他分手似的。作為教師,他們暫時保留了最基本的本分。直到他們聽說兒子把好不容易存下的五萬塊錢都拿過去了之后,他們的態度就徹底變了,讓他把錢要回來。
我自愿給她的,李唯生說,曾瑩沒有要我拿錢。
爸爸在那邊說,不管是你主動給她的還是她要的,你都先把錢要回來,你怎么這么傻?再說了,你們是什么關系,結婚了嗎?說到底你們什么關系都沒有。
李唯生不敢相信爸爸會這樣說,大概是媽媽在那邊指使他,她平時就是一個愛斤斤計較的人。他說,我自愿給的,曾瑩也說她以后會還給我。
還有什么以后?爸爸的聲音明顯提高了,趁他們還沒把錢花完,你現在就把錢要回來,能要多少是多少,以后也別和她在一起了,她只會拖累你。面對他的執著,他們好像比自己被騙了還要難受。
他們當初還為他找了一個教師感到無比欣慰,現在就像換了個人,不再為他感到開心,反而像送瘟神一樣要盡快把她送走。他沒辦法理解,我為什么要把錢拿回來?我為什么要和她分手?她做錯了什么你們要這樣對她?他一連問了好幾個為什么,他也確實想知道答案。
你傻啊?媽媽終于忍不住了,在電話那頭吼道,她這樣和騙子有什么區別?她可能比騙子還可怕,不僅騙你的感情,還要騙你的錢!我都懷疑她早就知道她媽有病了,就等著找個冤種來給她付錢……
媽媽的話還沒說完他也吼起來,你們怎么這樣?當初說好的是你們,現在說壞的還是你們,我能看著她傷心難過嗎,我能見死不救嗎?
你救不了她,媽媽冷冷地說。
救不了我也要救!難道你們生病的時候,希望我也這樣對你們嗎?他終于吼出了這一句。
你還不懂……李唯生不再想聽他們說話,把電話掛了。
把自己所有的時間都交給學校后,曾瑩對李唯生只有愧疚。每次從學校回來,她都會盡力彌補,變著法子想讓這個出租房看起來更好一些,一盆綠植、一束花、一幅數碼噴畫、一個手工擺件,都會讓她欣喜,也讓他開心。
然后就是發揮她的廚藝,兩個人在一起時,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和他逛菜市場。每樣在李唯生看來普普通通的蔬菜,到了她的手里都是一件寶,她看著它們的模樣,就像獼猴看見了桃子。當然還有纏綿,在那些喧鬧的夜里,曾瑩給了他無盡的撫慰,還有極致的溫柔,他在每一個睡意來臨前的時刻,總會想起他們的第一次相遇,他覺得她就像仙女一樣降臨到他的世界。
曾瑩不知道這些,李唯生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學校。他也不想讓她知道,父母這樣置她于不顧,讓他感到特別傷心,如果告訴她,不僅會再傷害她一次,甚至還會讓她以為這就是自己的意思。
她的心思現在也不在他這里,而是在東城的母親身上。學校的工作讓她疲累,母親的病情卻像一塊巨石,始終壓在她心上。每次從學校回到出租房,曾瑩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她的話少了,更多的話都說在了聽筒里,對哥哥,對母親,停不下來。她做的飯菜味道也寡淡了,不是忘記放鹽,就是沒有放油,他不得不接過她的鏟子,自己上陣,她走出廚房,又拿起了電話。
在他和家人賭氣,感覺孤立無援的時候,他感覺到曾瑩也在漸漸地遠離他。她心里只有母親,李唯生看著逐漸陷入淵洞的曾瑩,沒有一點辦法。他所能做的,就是盡量減輕她的負擔,家里的事情不用她操心,盡量多陪著她。有時候他給她帶回來一個蛋糕、一束花,曾瑩并不感到欣喜,反而是有些抱怨,又花錢了。李唯生知道,她的錢都花在了母親的治療上,沒有剩余。
隨后兩個月,她時不時請假回老家,李唯生跟著又去了一次,后來只能聽憑她一個人回去了。
其實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樣敗下陣來的。曾瑩的勸說只是很細微的一個原因,有種失落感和排斥感始終縈繞在他心間,讓他退縮。失落感來源于自己的身份和能力,而排斥感既來自她的家人,也來自他自己。
第二次陪曾瑩回去的時候,他們改乘了綠皮火車,周五晚上出發,搖搖晃晃一夜后,黎明時才到縣城,正是這次,讓他直接感受到了她家庭里的矛盾和絕境。當他們走進病房時,曾瑩的哥哥也在。那是一個身材瘦削沒有表情的中年人,見到他們也沒有什么表示,只是冷冷地看了兩眼,直到按捺不住把曾瑩叫了出去,在門外問她帶了個什么人回來,這些他都聽在耳里,上次回去,他全程沒有來過一次,曾瑩也沒有帶他回去過。
只是眼前的老人讓他更為震驚,一個多月不見,她已經完全變了個模樣。上次見她時,她的臉上還有很多肉,頭發好像也沒有這么白,如今她的臉頰已經向下凹陷,雙唇緊抿,淚眼蒙眬,似乎也沒有了說話的力氣,只是定定地看了看他,沒有認出眼前人的樣子。曾瑩看到母親一下子又哭了出來,他也很難受,只能把目光瞥向別的地方。
他們進來后,他的哥哥也沒有和他打招呼,只是走到床頭前,拿起床頭柜上的大保溫杯,又把他母親換下的衣服帶上,繞過他們走出了病房。曾瑩一遍遍地呼喚母親,她就像昏睡了過去,對她的呼喊沒有回應。他站在那里,想著自己應該給她擦下眼淚,可是看著她這副模樣,擦不擦又有什么區別,他忽然感覺無所適從。自己大老遠跑來,不受他們家人的待見,曾瑩也當他不存在,自從進了這個病房,便再未看他一眼。他轉頭看看另外幾個病床上的人,似曾相識,又全然陌生。
他知道,如今只能采取保守治療了,因為他們無法負擔手術的費用,醫生也已和他們說明,即使手術,也不會帶來根本性的轉機,癌細胞已經全面擴散,最多只能多爭取幾個月的時間。
躺在病床上的人臉色灰暗,毫無動靜,幾乎和死人無異,已經很難找到之前的那個人的影子。她躺在床上,看看曾瑩,又看看他,努努嘴,說不出一句話來,眼神中也盡是陌生和虛渺。盡管只是目睹別人的痛苦,這個情景依然讓他難以接受,他想立即逃離,從這個人間煉獄中逃出去,他的內心還不夠強大,沒辦法全然承受。
李唯生和父母的關系仍然很緊張,家里知曉他的事情后,又給他打過幾次電話,都被他掛掉了,他還沒想好怎么和他們說。很快姐姐的電話也打了過來,旁敲側擊,然后直擊重點,也勸他不要陷得太深了。
姐姐說,你還年輕,還有很多好事在前面等著你呢,末了又說,該放手的時候就要放手。
他不解地說,姐,我才剛剛開始,為什么你們都勸我放手呢?你明明知道我放不下,我怎么可以把曾瑩一個人丟下不管?
你再不放手,你的一輩子就毀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
他說哪兒有那么容易就毀了,如果我們這都沒辦法共同承擔,還談什么以后?
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李唯生想了想,說道,但有些路,哪怕再難走,也要走下去。
那次回來不久,曾瑩又請假回去了,因為她的母親更加虛弱,更加需要照顧。曾瑩把他留在南城,讓他不要擔心。
每天李唯生只能在她的電話或微信里,了解到她母親的狀況,時好時壞,她好的時候會反過來安慰她,壞的時候甚至連她都不認識了。有天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間聽見手機鈴聲響了起來,看見是曾瑩,就摁下了接聽鍵。
一陣疲憊的嗚咽聲傳來。
李唯生問怎么了,他害怕聽到最壞的結果。
電話那邊哭了好一會兒,他聽著,睡意早已消散,不斷安慰著電話那邊的曾瑩,直到哭泣聲慢慢停止。她說,你睡了嗎?
沒有呢,他說,正準備睡了,你怎么了?
沒事……就是想和你說說話。
你別太累了,早點休息,你媽……阿姨怎么樣了,好些了嗎?他覺得自己說了句廢話。
聽見他提起母親,曾瑩又哭了起來,斷斷續續地,她終于說,今天媽媽忽然開口了,抓著我的手,說她不想死,她想活,她求我帶她去上海治,去北京治,去外國治……
李唯生聽曾瑩說著,內心的悲傷也翻涌起來,到最后鼻子一酸,眼眶也潮濕了。他輕聲說,治,當然要治……他忽然想到,假如自己有那一天,會不會也是這樣子?
曾瑩告訴他,哥哥已經不再管母親了,她把母親說的話說給他聽,哥哥只是說,要治你治,我沒錢。這是怎么了,她問李唯生,一個人要多狠心才能說出這樣的話,要多狠心才能不顧母親的死活?說完情緒又重新陷入谷底,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唯生,我該怎么辦?你說我到底應該怎么辦才好?
可是李唯生又有什么辦法,和他最親的人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盡管他也和朋友同事聊起過,但都是淺淺帶過。他知道,他們也僅僅止于同情而已,說的太多,反而要招人嫌棄了。他每個月的薪資發下來,都會轉給曾瑩,只留下一小部分作為生活開支,她每次都是默默收下。他不知道這樣能夠支撐多久,這樣的生活還要延續多久。
母親已陷入昏迷,曾瑩決然辭職,不能兩頭兼顧,她只能舍棄工作。她做好決定才和他說,而學校那邊已經辦好手續了。
他無言地看著她,預料之中的事情來臨,巨大的失落襲來。他以為過往的疲倦隱忍終將有個好的結果,沒想到那個結果還沒有顯現,便已被另一個結果粗暴取代。曾瑩說,媽媽沒有多少時間了,我不能就這樣不管,把她一個人丟在那里。
我們還有時間嗎?李唯生心想,沒有問出口。不回去,以后她一定會后悔,回去了,是不是家人曾說的那些話就要應驗?他不知道應該怎么想,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只能沉默。
曾瑩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我回去,只是陪媽媽最后一段時間,我還會回來……這句話仿佛鋸過她的喉嚨,沙啞,緩慢而無力。
回去吧,他說,不要留下遺憾,我一直在這里。他的心里無比空落。
曾瑩參加的是一場與時間的角逐,只是真正的選手是她的母親。回到老家后,她在縣城找了家教培機構,輔導孩子寫作文,兩頭跑,分給他的時間幾乎為零,就這些,也是她從夜晚手里強奪過來的。
上次通過電話后,母親專門來找過他,被他拒之門外。現在李唯生嘗試與家人和解,他的生活已陷入泥潭,但他想向父母借錢,幫助曾瑩的母親治療。他早已向朋友開口過,只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們說,大錢沒有,只有零散的小錢,即使如此,他也收下了。父母卻沒有松口,他們知道兒子不僅把過去和現在搭進去了,還要把未來也搭進去,怎么可以呢。他們不停地勸說他,讓他清醒一些,不要再去管她家的事了,他的哥哥都不管,你算老幾?
他不能看著曾瑩就這樣陷入絕望。可是任他怎么懇求,父母都不同意,最后他們干脆說,錢可以給你,但你要和她斷絕關系,就當是你給她的分手費。他們說的分手費只有五千塊錢。
媽媽對他說,唯生,你要想想以后,你得為以后著想啊!你要花多久才能把欠下的都還清呢,以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何必這樣子!
錢自然沒有得到,曾瑩也變得越來越沉默。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每天和他說母親的狀況,只有李唯生問起時,她才會告訴他。她的狀態一定是越來越不好了,不然曾瑩也不至于什么也不說。哪怕只是保守治療,他覺得挨了這么久,應該也花了不少錢,而那些錢,除了他們掙下的,其他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沒有曾瑩的生活,他仿佛也陷入了混亂,不知道如何對付,過得越來越潦草。每天只是應付了事,她曾經精心侍弄的綠植和擺設,不是早已枯死,就是積了一抹灰塵,不復原來的光彩。
曾瑩告訴他,她的母親就快不行了。他想過去,但又被她拒絕了。很堅決。她越來越焦慮、無助。他的安慰也變得毫無重量,情感的慰藉更是不合時宜,只能安靜地陪她一起,在夜里忍受與失眠相同的折磨。
和曾瑩結束通話后,李唯生想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似乎被另一種現實捕捉了,無法逃脫。在他的想象里,他們將進入另外一種生活,那種父母滿意、自己幸福的日子,現在這種憧憬忽然就被關在了一扇巨大的門內,渺不可尋,他們手里握著的那把鑰匙,甚至還沒來得及插入這扇門上的鎖,變成一把“生鑰”,一切就被懸置起來,不知何時才能復原。她在老家待得越久,他便覺得自己離她越遠,共同生活過的空間里,就越難找尋到她的氣息,夜晚她帶來的哭訴,也不知不覺變成了夢境的一部分,讓他難以分清。
每次曾瑩哭訴的時候,他都暗示去陪她,無一例外都被她拒絕了,拒絕之后便是沉默。可能她正顧慮著什么,就是在這個特殊的時刻不要再出現差錯了。
在無言的寂靜中,他們都在等待一個結局的到來。
責任編輯 張凡羽
【作者簡介】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贛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天涯》《青年文學》《長城》《小說月報·大字版》等刊物發表作品,散文集《魚為什么活著》入圍第九屆華語青年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