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憐同病,何人到白云。
——【唐】劉長卿
第一章 輔光路的小平房
2004年夏,謝亦然終于脫下謝亦敏褪色的校服,套上陳春蘭新買給他的籃球背心,躺床上發呆。大學志愿表在床腳蜷縮著,與他面面相覷。
輔光路上,這座平房位于前后小高層夾角中,局促、狹窄、陰暗,正如生活在這兒的人們的人生。此刻,謝亦然卻胸懷大志,他知道,當一絲不茍地涂完某些方框后,無限可能的遠方,將兜手攬他進去。他就能徹底離開這個荒謬小鎮,這座荒謬平房以及跟謝亦敏一張石膏板之隔,夜里自瀆能把對方晃醒的荒謬房間。
他倚在床頭鋼架上,享受這種感覺,或者不如說,這種錯覺。因為僅超一本線2分,到底沒幾個稱心如意的學校能上到的。這就像找姑娘結婚,你看上的都看不上你,看上你的你看不上。四年也相當于一場戀愛了,搞不好,大學就是他上的第一個姑娘。
筆頭給謝亦然咬得牙印叢生。石膏墻上,窗戶開了,碎花簾嘩地一下扯向兩邊。
謝亦敏探過剛洗的頭:“傻子!別咬筆?!?/p>
頭縮回了,一條腿卻跨過窗戶,往謝亦然床邊一勾,另一條腿一蹬,手一撐,整個細條身子翻了過來。她身上只穿了表姐淘汰的吊帶裙,坐到謝亦然床上,一手■著蚊子包,一手抓過志愿表。幾大滴水冒出來,濕在紙上。
“哎呀!”謝亦然想搶過來,邊角卻給謝亦敏捻住了。
“別動。你準備去哪兒啊?”
“要你管!”
“反了你了,”謝亦敏擰了他耳朵一把,“去北京或者上海,大城市,離家遠點。念法律,怎樣?不用考高數。哦,第一志愿是金融,你可真行?!?/p>
“你還給我?!?/p>
謝亦敏揚起手,填報表高高舉過了頭,白旗似的搖曳。
另一面窗前,陳春蘭正把自來水調整到不轉水表的最大流徑,底下小心恭候著一只角度刁鉆的舀子。水落舀子的微響,被兒女的玩鬧聲掩蓋。僅僅如此,陳春蘭整個身心都泡在滿足里。
二十多年前,她家住商水村,全家指望父親的工資養活。在她小時候,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兒發生:幾個姊妹圍著鍋爐你追我趕,偏偏她跌倒了,一只小手撲進火里,另外的姊妹捂著眼睛笑得太歡,遮住了她尖厲的哭聲。送到醫院時,她左手手指燒化了,血肉粘在巴掌上。她把這故事當成苦難的勛章,用以提醒兒女自己的不易,每次他們惹她生氣,她都要拿出來講。有一天,她丈夫謝江抱著茶壺,從桌邊站起來,說他受夠了,徑直鉆進里屋。
她記得,她跟丈夫重復的次數不算太多,卻足夠引發反感。兩個人領離婚證那天,他終于找到一個新穎又時髦的詞贈她:公主病。他說:“你沒有這個命,但你就是這個??!要不是你,我不會來城里。要不是你,日子不會是這樣?!标惔禾m用那只好手捂著眼睛,這是她害怕驚慌時的下意識動作。
對于丈夫的譴責,陳春蘭從震驚到麻木只用了十分鐘,她向來適應性極強。1978年,她在造紙廠遇到謝江。兩人結婚后,她辭掉工作,跟著謝江,走南闖北做玻璃畫,掙成了萬元戶。再后來,孩子一個個出生。她姊妹都上了城,來童安鎮安身。她央告著謝江從村里搬來。
玻璃畫在童安鎮早不時興了,謝江只好在街上給人錐鞋,后又開三輪車,漸漸心生懈怠。租的房子,一面臨泥溝河道,一面臨公共廁所,以至于他們對城鎮的印象,總伴著下水道的氣味。陳春蘭羨慕她姊妹的日子,轉而叨嘮謝江,最終買下輔光路的平房,不僅存款搭光,還負了債。他們患上了“窮癥”,日子過得窘迫,動不動吵架。吵著吵著把離婚證扯了,還在一塊兒過,但沒再把證辦回去。
鎮上有個老師傅尋個做根雕的徒弟,謝江就去了,一去就住下了,住下了就再沒回來。他跟老師傅的女兒另起了一窩,這窩就放下了。陳春蘭不是沒鬧過,可離婚證一拿出來就理虧了,啞了,百口莫辯。
現在,她獨個兒拖著兩個孩子過活,總算熬出了頭,熬到兒子上大學,女兒有了工作,她巴巴兒地祈盼著兒女孝順她的那天。
“誰過來給媽媽搭把手?”
當然是謝亦然,他一把擰凈了水,一把將衣服繃直,再一把,衣服就清清爽爽地搭在晾條上。陽光底下,他的臉輪廓分明,嘴邊冒著細密的胡須,已經是一個男子漢了。
“媽媽,中午吃什么?”
“昨天我拿了烤串,凍到冰柜了,一會兒炒了吃。”
離婚后,陳春蘭在飯館打工,她把客人吃剩了的菜,撿好的帶回家熱熱。
謝亦然點點頭,露出寬厚的笑容:“行,我愛吃孜然肉?!?/p>
“亦然,你準備報哪兒?”
“我姐讓我報上海的二本?!?/p>
“別聽她的,你得離家近一點,這樣工作也能找到家門口,再找個‘坐地戶’媳婦。去外面干嗎,外面大學就那么好?花錢多,人生地不熟的。”她看到他在猶豫,“要不,咱們聽聽你四姨的?”
“好的,媽媽,我盡量選個省內的?!?/p>
而且,盡量離家要多近有多近。陳春蘭知道在她家能一語定乾坤的四妹會說什么。她滿面微笑,轉身進了廚房。
謝亦然就聞到了孜然的熟香。
第二章 丟失的自尊
在護理學校,謝亦敏做兼職,補貼吃穿用度。她有些矯枉過正地買衣服,畢竟,從前她都只能拾撿四姨家表姐穿剩的。
表姐體格比她闊大。有一天,當那些舊衣服終于從松松垮垮到似乎量體裁衣時,陳春蘭發出“噢哈哈哈”的笑聲,她說:“好料子哎,為這衣服多長15斤肉也合適?!敝x亦敏恨這句話,但一等她買了手機,第一個電話還是打給家里:“媽?!?/p>
“亦敏,”她語氣興奮又快活,“你知道嗎?你四姨夫開車送我去亦然學校,別人還以為我們是一家的。噢哈哈哈。”謝亦敏數著陳春蘭的笑聲,四個音,一個節拍都不會錯。
“那怎么了?”
“以前你四姨夫最開始總跟媽媽搭話,后來,打聽到我結婚了,才跟你四姨談的?!?/p>
又是這故事,故事將從容地連接上往昔未婚時的風光,結婚后的辛酸,離婚了的勞苦?;貞浵竦蹲幽タ炝耍鞯竭^去,成了刀刀致命的譴責,一下一下削向謝江。謝亦敏不掛,陳春蘭就說來話長。最后,嘴里的戰火熄了,又燃起了對兒子的思念:他在新學校,想家嗎?想媽媽嗎?謝亦敏摁掉電話。她明白,母親太孤獨了,可她沒必要為她的孤獨支付昂貴的話費。
畢業前夕,謝亦敏找了份短工,在面館端盤子。她迷戀上了老板葛東。主要是迷戀他的鎮定自若感,他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且有能力做成想做的事兒,這就跟謝亦敏從小生長的環境不同了。陳春蘭遇到什么事兒,先捂著手帕哭,再嘆氣,嘴里念念叨叨,搬出來救命法寶——“去四姨家”。他們人脈廣,有生意也有主意,單在童安鎮就有三套房子。在陳春蘭看來,這就代表了世界的上流。
一家三口攜帶著麻煩轉移到四姨家,進了門先畏手畏腳地寒暄。姨媽歪躺在紅木沙發邊,挑著眉毛,慢條斯理地給錦鯉喂食,架勢跟王熙鳳似的,見他們像見剛進大觀園的劉姥姥。表姐從里屋冒個頭又縮回去。陳春蘭一點一點小心挪著話題,謝家兩個孩子手腳縮著,在聯排沙發上釘死了。不成調的鋼琴聲,從表姐的屋里斷斷續續跑出來。
這時,熱水開了,四姨夫沖茶,給每人各倒一大杯,然后坐到四姨旁邊,不聲不響盯著電視。陳春蘭把內容抻長了揉碎了訴說完了,放下捂著眼睛的手,呼呼吹著茶梗時,四姨兩口子已抓完了重點,四姨夫翻著電話本打電話。四姨起身到里屋,去找表姐穿不下的衣服。四姨夫把電話放下,告訴陳春蘭,沒問題了。陳春蘭半站著起來,弓著腰:“你說要不是你們……”又坐下去,聲音也漸小下去。
這時候就需要醞釀一個渾然天成的“回家”,這也是他們熟稔的操作。首先,謝亦然頻頻看表,然后,謝亦敏打個哈欠,陳春蘭看看表,又看看他們。“你看都九點了,我們走,我們先回去?!弊炖镎f了回去,三個人就把面前杯子里的茶慌慌喝掉。此刻,四姨像醒過來似的,偏要送他們下樓。下了樓,她從口袋里掏出錢,通常是200塊,塞進謝亦然的褲口袋。陳春蘭會跟四姨來回推磨似的拉扯好幾回。最終,一家三口推著空車回去,“滿載而歸”。
所以,謝亦敏在知道母親辛酸和孤獨的同時,了解到另一個殘酷的事實:母親其實沒有解決能力。有解決能力的,是像四姨夫那樣的成熟男人。比如,在她用超了手機流量,面臨“巨額”費用時,葛東隨隨便便就替她充了值。有一次,她當班期間被一個顧客為難,葛東不慌不忙地從柜臺里走過來,把正好的錢扔桌上,“滾出去”,聲音透著一股松散的權威。
一天下班后,他請她出去吃飯,謝亦敏松了一口氣,她似乎知道,從他給她充話費開始,或早或晚,這一天就會來。
她用兼職掙的錢買了全副武裝,從黑色連衣裙到硬挺的小皮鞋,還有成套的內衣。買內衣時,她猶豫過,因為這又代表了另外一些東西。算了,管它呢,童貞已經不是陳春蘭那個年代用以拿捏丈夫的東西了。
葛東雙手握著方向盤,車自如地運轉起來,從小道刺入環山路,高高地凌空奔馳著,萬家燈火遠了,迷迷蒙蒙,如一層矮矮的煙云。整個童安鎮漸漸縮小了,是大地上一塊彩色斑塊?,嵥榈纳顝乃麄兊能嚧耙凰Χ^。
他們在半山腰的飯店吃飯。密密的竹簾遮著亭子,一盞紅俏俏的燈覆下盈盈的光。先上甜點,又端來盤子,只在盤子中央,團了一點兒精致小菜。她不敢放開吃,怕吃沒了口紅,也怕齒縫里留了菜葉。飯程過半,葛東的手過來摟她腰,把她往懷里靠,接著就對上了嘴。吻持續了不到一分鐘,但謝亦敏整個腦袋昏厥厥,像悶進了水里。吻畢,他接著吃起山蘑菇燉雞,而謝亦敏直到那晚睡前,都沒再碰過任何食物。她想保留那種腫腫的近似痛苦的快樂。
在面館,她端盤子往回走時,迎面對上他的目光,他裝作對她同其他人一樣嚴格,暗地里,支她干一些更輕松的差事。在休息室,她跟其他打工妹一樣地抱怨工作,但她知道,只要脫去工裝,再穿過一條街,巷口拐彎處的藍色雪佛蘭就在等她。它是她的南瓜馬車。她坐上它,跟其他那些步行回家或坐公交車的姑娘,開啟了截然不同的晚上。
那些日子跑得很快,比她想象中要快,接著就到了暑假結束,她不得不離開這里,到清北綜合醫院實習就職了。
交班時,她把衣服疊好,放在休息室,眼里竟有了淚水沖動。門開了,她假裝彎腰系鞋帶,另一個打工妹一面窸窸窣窣地換衣服,一面說:“我猜你要跟他分手嘍?”
她感覺到心跳停止了,抬頭脧了她一眼:“什么分手?”
那姑娘說:“你不會傻到以為我們都看不出吧?”又說:“你知不知道他有家呀?他手機里有孩子的照片呢?!?/p>
她平復了一會兒,摸著褲上的褶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她從沒想過,以葛東的年齡怎么會沒有妻子,又怎么會沒有孩子,可她忽略了這件事情。坐進車里,她還恍惚著,頹然地迎接著他的吻。后來,眼淚止住了,她摟住他的脖子,主動地又是積極地、奉獻地貼上去。很快,甚至帶著一種令人恥辱的熟稔,一只滾燙粗糙的大手扯開她簇新的連衣裙領口,松松握住她一只乳房。她感到痛苦,又覺得留戀。他們以扭曲的姿勢爬到后座,歷經疼痛,可是,一夜長大。
不過,讓她一夜長大的倒不僅是因為這個,還因為完事后,她問了葛東一個問題,那個問題讓她突然明白了男人的面孔。而再過很多年,等她離婚之后,她才會明白,她20多歲以為的“男人的面孔”并不真實,男人的面孔到底是什么?她可能要到陳春蘭那個年紀才真正明白。
大學里,謝亦然不明白的事兒很多,比如那些女孩怎么總是幾個幾個扎堆,交頭接耳,為雞毛蒜皮笑得摟作一團。她們看男孩的眼神總飄忽不定,似乎永遠在打量你配不配得上跟她說幾句話,但一說話,她們語帶機鋒,一不留神你就惹來取笑。她們樂得咯咯吱吱的。
“像一群母雞?!迸肿恿墩f。
宿舍里只有他倆在,其他人去打籃球了。夏天悶得很,一只小風扇在上頭掃著,鼓噪起象征意味高于實質的幾縷風。謝亦然光裸著身子,享受著宿舍洗浴間的熱水,他很喜歡宿舍里有衛生間這個配置。衛生間又闊又干凈,墻上不是水泥而是純白的瓷磚,里面也沒有靠墻掛著一條臟麻袋,裝著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紙。一家三口各有各的尿盆,盆底一層厚厚的白色尿垢。每逢洗澡,需先把麻袋請出去,后把尿盆端出去,然后才能雙腿劈叉,立在尿池兩邊淋浴。熱水加重了廁所長年累月的臊氣和腥味,但那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陳春蘭明明肚子那么肥胖,膀胱卻小得出奇,總會在謝亦然涂完肥皂后,砰砰敲門。有時候,她會直接拉開門,謝亦然只好先頂著一身泡沫,站在院子里。他聽見陳春蘭的尿聲,嘩啦啦像是沖水,她打開門,系著褲腰上的紅繩?!坝孟丛杷疀_吧?!彼肋h都要在一毛兩毛錢上省儉。
回過神來,謝亦然套上背心:“可是你有女朋友啊?!?/p>
“劉笑不像母雞,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她不無聊?!绷蹲詥栕源?。他在復習刑法,在班里總拿獎學金,以他的家庭背景,他根本用不上。事情往往就是這樣:需要的人得不到實惠,不需要的人總占盡便宜,雪球只會越滾越大,而很難從無到有。
周末,謝亦敏來看他,給他帶了一串香蕉,含蓄地問謝亦然有沒有女朋友。
她拘謹地坐在椅子上,對他的回答完全不在意。過了片刻,她把謝亦然的桌子收拾好了,這才說,希望能找個地方住一晚,她不想總做個聘任制護士,也想考個編制。他們學校是童安鎮的考編定點。
謝亦然覺得難辦,還不好說什么。他到學校兩年了,跟女生說話,個個都不超過五句,誰愿意跟他姐擠一床呢?要是拿出待客之道,請姐姐住學校招待所,得花一百多元,何況,謝亦敏肯定不會讓他花錢,最終還是她掏,那她來這一趟就沒什么必要。她想省這個錢。
他正難堪,柳岸對著謝亦敏笑笑,探過頭來:“我問問劉笑?!?/p>
掛了電話,他說:“劉笑上鋪的秦一雙又要夜不歸宿了。跟她說了,她挺爽快?!?/p>
謝亦敏忙不迭起身道謝,恨不得腰彎到桌子上,對于給弟弟的同學、同學的女朋友、女朋友的舍友添麻煩而深感不安。柳岸大手揮揮,說不算什么事兒。又過了片刻,見柳岸扭回頭去,看起了書,她才繼續坐下來,仔細擦了文具刀,割開香蕉,把一半齊整地放到柳岸床上。當天晚上,他們跟女孩約在宿舍門口見面。
一個穿著短裙、緊身T恤的高個兒女孩,光著腿,蹬著白色的長筒靴,快快活活蹦出來,幅度很大地打了個招呼。謝亦然不禁注意到她緊身T恤裹出來的兩個球狀物。謝亦敏說:“妹子,謝謝了。”弓腰又要給秦一雙鞠躬似的。秦一雙扶住她的肩:“沒什么啦,被單可一周沒洗了,不要嫌棄。”謝亦敏繼續道謝,臉上掛的笑在風里哆嗦。
秦一雙臉上涂了厚粉,睫毛黑乎乎一片,她胳膊一伸,半截細腰就從短T恤里滑出。謝亦敏想的是,她是個正經姑娘嗎?而謝亦然想的是,天哪,這不是個仙女嗎?
劉笑帶著謝亦敏進了女生宿舍。謝亦然在回去的路上,眼前只有那雙完美的腿和白色的筒靴。而秦一雙的臉,已變成了混沌的白光,虛籠著,他已經想不起她的樣子來了。
第二天下午,謝亦然才看到謝亦敏的短信:“我回家了。幫我謝謝你舍友、他女朋友,還有秦一雙。另外,我掉了樣東西,落在秦一雙床下,天太早,怕鬧動靜,沒敢下床找。麻煩你幫我跟她說聲,說那東西不要了,直接丟了就行。”
謝亦敏每次考試總失敗,這次也沒例外,只不過多了新的理由——她丟了一樣跟自尊心緊密相連的東西,感到緊張,感到無地自容,最終影響了發揮。
第三章 步入黃昏
謝亦敏回家,往往直奔臥室。她在自己屋里洗腳、看書、追劇,甚至小便,盡量壓縮跟陳春蘭相處的時間。其實,有時候謝亦敏也想跟陳春蘭說說話,什么都好。女孩們通常會跟母親聊什么?反正只要她開口,陳春蘭往往對著電視目不轉睛。“擱舌的,我聽不見了?!本瓦B那次也是這樣。那次謝亦敏剛失了身,而與葛東的關系正如處女膜般,徹底破裂了。她兩條腿走路不自然,陰部很疼,也正像這場關系給她帶來的痛苦和不自然。她躲進衛生間,低聲啜泣了好一會兒。
陳春蘭在廁所外面聽到了謝亦敏的嗚咽,但她愕然地轉過身去,覺得心煩意亂。陳春蘭無法對兒女溫柔,歸咎于恨鐵不成鋼。她認為,一個家長應該樹立威信,如果過于溺愛,孩子就會像溫室里的花朵一樣萎靡不振。她用“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來安慰自己和寬慰孩子。她生氣,也惱那個讓謝亦敏哭的人,但她最惱的還是謝亦敏。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傷心成那樣?有傷心的工夫為什么不體諒一下母親的辛勞?至少,假裝一下快樂很難嗎?
謝亦敏紅著眼走出來。陳春蘭睨了女兒一眼,欲言又止。謝亦敏躲進屋里,陳春蘭也跟過去,她坐到床頭,屁股幾乎鋪蓋滿了。對面的白墻壓下來一塊沉乎乎的陰影。
“我跟你說過謝江吃面條光喝湯的故事嗎?”
當然了,無數遍。那是關于他們的辛苦歲月:她跟謝江在外賣畫,不舍得花錢,到路邊店要兩碗清湯面,就著咸菜吃。吃完,謝江還得再要兩碗面湯把肚子塞滿。盛飯的小廝打趣道:“面條不夠湯來湊。”
謝亦敏扭頭向里,臉對著墻,等待熟悉的結尾席卷而來。故事講到最后,陳春蘭為弱化苦情,以“噢哈哈哈,你說他可笑不可笑”做結束。
謝亦敏抬起身子,擰過頭來?!皨?,一點兒也不好笑,”她說,“我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個,而且呢,你已經講了八百多遍了。”
每一遍從字句、語氣,再到節奏,完全一模一樣。
陳春蘭的表情像是受了什么傷,可憐巴巴地望著謝亦敏。后者說:“媽,我想靜一靜?!标惔禾m沒動,似乎還在消化震驚,她捋著圍裙上的褶子,聲音帶著哭腔:“我來只是想告訴你,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
陳春蘭認為自己就失敗于兩次投胎。童安鎮不大,所以她的耳朵就要忍受好心人的提醒:謝江的根雕做得相當出色了,謝江跟那一窩一起上街買菜,謝江……憑什么呢?他跟她在一起時,他就那么糟糕,只跟茶壺眷戀不舍。憑什么一換人,他就爛泥糊上了墻?還有,怎么不如她的女人,反而不用出去做事,做闊太搓麻將打牌就好了?命運的不公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陳春蘭這樣想著,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等到睡眠光臨,她又該起了,一天的辛勞就擺在眼前。她扒蒜皮,洗菜,擦地,擺盤。要再過一會兒,老板才來。老板張信是她大姐的孩子。他原先搞過股票,賠過不少,開彩票站,賠光了,后來給他四姨幫忙看廠。他干活兒懶,愛睡覺,但錢借得很勤,被四姨兩口子攆了出來。后來,陳春蘭受雇的那家飯店老板回老家,要盤出店去。她跟姊妹說起來,大姐就留了心,租下來讓張信干。
小店開得還算紅火,??秃芏?,張信的小舅子姨表親等,有干公差的,選這做吃飯的場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后來,張信雇了一個女人,名叫邱紅,年齡坐三望四,臉盤子白凈,桃花眼柔媚,好穿旗袍,露著光光的腿。她一概不管其他,只倚在門口招徠客人。自她到了店,比請財神還管用。廚子和外跑的店員都受用,活兒干得勤了,但陳春蘭特別看不慣,也不是為別的,就為原先以她為尊的店,現在統統視她不見了,是對她辛勞貢獻的捐棄。捐棄倒也沒關系——她是這樣說的——主要是邱紅搞七捻三,弄得店里烏煙瘴氣。
張信把燒烤用的肉帶回來,陳春蘭開始切肉穿串兒。臨到中午,快上客時,邱紅才慢款款過來點卯,偎在門邊看風景。
陳春蘭跟謝亦敏訴苦:“那就是個狐貍精轉世?!?/p>
謝亦敏頭也不抬:“她剛來時,你不還說她特像你年輕時候嗎?”
“我說過嗎?”陳春蘭把剩菜倒進鍋里,“早晚,你表哥的店就讓她禍禍了??粗?!”又說:“做女人就不能那樣,童安鎮那么小,誰不能打聽到誰啊,所以啊……”
所以謝亦敏得加把勁,抓緊在滿城風雨之前,把自己嫁出去。謝亦敏苦笑,把書本收起來:“我要復習了,媽?!彼戎鋈ィo忙關上門。即便關著門,也能聽到陳春蘭埋怨不迭的聲音,不過,她戴上耳機就好了。
有時候,謝亦敏羨慕謝亦然至少不用跟母親廝守。不過,就算他在家,他跟陳春蘭的關系也較之和煦,甚至過于黏黏糊糊。兒子和母親好,謝亦敏理解。但女兒跟父親好,她沒占上這便宜。有一回,她不得不去找謝江拿撫養費。她站在大門前,等著黑色銅環的雙門洞開,謝江矮小的身形,從門縫中擠出。
謝江見女兒個子躥高了,囁嚅地問她好,把信封交給她:“又長高了。”
“早不長個兒了?!?/p>
謝江從大褂里翻出紙疊的小包,鼓漲得很。“這個是給你的,”他又從褲兜里掏出折了三折的信封,“這個給亦然。”謝亦敏不用拆也知道,里面都是錢。這是謝江對兒女秘而不宣的拉近和彌補。她接過來,見謝江頭發里冒著白。“你天天在里面鋸木頭嗎?”
謝江的眼睛就活泛了,搓著跟身材不相稱的大手:“帶你參觀下爸爸的工作室?!彼苄⌒牡刈尅鞍职帧边@個詞迅速地從這句話里滑過去。
謝江很興奮地一面在前面帶路,一面講話,嘴邊像螃蟹那樣堆滿了白沫。在庭院盡頭的杏樹底下,有一只曬舊的小木馬。謝江走過去,蹲下來拍拍它:“這是小時候給你做的。當年只有我會做這個。你是咱村里第一個用上的,天天騎著不下來。在那之前,你就天天騎爸爸……”
那又怎樣呢?反正你現在遺棄了我們。不過,謝亦敏從未在陳春蘭諸多故事中聽說過這個版本——原來她也曾擁有過爸爸的疼愛。
“你呀,特別調皮。有一回爬到院墻上,偏要摘外頭的石榴,我在屋里聽見砰的一聲,連褲子也沒穿,跑出來,你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把我嚇死了。背著你跑醫院,呼呼跑了4公里,渾身全濕透了,我正著急,結果,你在我肩膀上咯咯地笑?!?/p>
謝江說這個的時候,滿臉笑容變成了豐盛的褶子,然后,褶子扯出一張苦臉。他一面說,一面低頭看地,到最后,那垂耷耷的眼里冒出一些淚來,他匆忙回過身,用手背揩拭。謝亦敏假裝沒有看到,她抬高了聲音:“那你的工作室在哪里呢?”
追憶往昔已經結束。謝江指著庭院里一間小屋:“這里。走。”
工作室——根本稱不上。里面堆滿了沒處理的木頭、上了一半顏色的木樁和形狀嶙峋的石頭,進門也就一覽無余了,此外能擱放目光的地方是正中靠窗的一張榆木桌子,滿是刻痕,桌上堆著一架切割工具,地上又過于干凈,一點粉塵和石灰都沒有。謝亦敏假裝沒猜到,謝江選擇這個日子讓她來拿撫養費,是提前計劃了的。他要他女兒看到這一切:他如此辛苦而堅守,雖然他背叛了陳春蘭,但他仍舊是個可靠的父親,一個努力步入人生黃昏的男人。
事實正好相反,從那里回來后,她更討厭他了,因為他是那么的殷勤和脆弱,那么著急地想通過取悅來換取愛,跟她一模一樣。
第四章 愛情引發胃痛
童安鎮只有一所綜合性醫院,清北綜合醫院。幾乎童安鎮所有人的記憶里,都有著對這個四面高墻建筑物的好感。它盤踞在老城中央,人們只要抬頭確認下,它在那里,心里就盤繞出一股踏實又穩固的感覺。小鎮,唯一能取悅于人的,就是它的穩定性了。
不過,余成龍一直跟大學同學說,當人一旦追求穩定,就意味著老了。他可沒想到,畢業大潮翻涌起來時,自己竟然是第一個狼狽上岸的,他成了童安綜合醫院的大夫,虧得輔導員跟得緊。他高中時成績很好,也學過畫畫,畫得不錯,基于藝術底層活水相通的原理,他認為自己已突破父親給他設定的局限:當一個醫生或者老師,開始跟藝術聯姻。結果,報考大學時,他做錯的第一件事,即把報名表麻煩他爸交給他爸的女朋友,也就是他的輔導員。他爸跟女輔導員上完床后,一起完成了另一場對他的背叛:把余成龍填報的志愿改了,也就是說,本來可能拿著畫筆描摹倫勃朗的美院新生,轉而要拿起《系統解剖學》,立志操刀救人。
余成龍的母親去世得比較早,那時候,他才上幼兒園。他記不得自己到底哭得有多傷心,但鄰居回憶說,從沒見過那樣一個可憐的孩子:不僅吐出了膽汁,而且拉到褲子里,整個人瘦成了一把。對此說法,余成龍學了醫后,認為其中不乏臆想成分,但他的確留下了后遺癥,每當思想上受了刺激,腸胃首先紊亂。
有一天,做手術,他要3號加長手術刀,女護士竟把7號刀遞到他手里。他說:“你怎么回事!”抬眼卻見那女護士圓圓的小臉掩在滂沱淚水中,像是一只濕潤的裸露玉蚌。女護士咬著拼命顫抖的下唇,在手術燈影中企圖隱形。在病人內臟里鼓搗時,他感到胃里一陣熱乎乎的潮涌。手術好歹做下來了,他第一時間跑到衛生間,趴在洗手池邊吐了。
他不是第一次做手術,所以不是內臟的問題,他也不是第一次吐,所以不是食物的問題,但他是第一次見到一個姑娘長著他喜歡的小圓臉,而那張臉又脆弱又可憐,也是他喜歡的,所以他的腸胃首先紊亂了,這才是問題。
他打聽過了,女護士沒有結婚,年齡比他小一點。
他是這么打聽的:“這場手術的護士是誰?”
護士長看著值班表?!班嶆骆潞椭x亦敏,”又問,“怎么了,余大夫?”
“沒什么?!彼难劬鲩W一下,太沒有說服力了。
護士長笑了:“鄭媛媛很漂亮,對不對?”
“還好,主要是她手術刀拿錯了。”
護士長臉色垂下:“真的?低級,很低級!我去找她?!?/p>
余成龍拉住護士長:“別,我就是想問問。挺漂亮的姑娘,對吧?”
護士長的試探得到了想要的回應,女人上了四十歲,都天然愛做媒。她高興地說:“那肯定的,外科一朵花呢。我給你倆牽線。我早就瞧著你們倆啊,特般配。”
余成龍這晚睡不著,想著怎么開口,開口比開刀還難。高中時,他找了一個女朋友,冉瑩。他們相好的契機,是一次水痘。那時他高燒不停,躺在校醫院。作為一個早已出過痘的班長,她留下來照顧他,給他遞水喂飯。在那盞昏沉的燈前,他模糊的視線緊跟她圓圓的臉。有人說愛情是一種甜蜜的疼痛,但在余成龍看來,愛情也像是一種持續不斷的低燒。在根本不明白荷爾蒙和愛情區別的16歲上,他因她而腸胃絞痛。
校醫說:“也許是出痘鬧的。”
余成龍沒告訴過他父親他出痘的事情,倒不是怕他擔心,主要是他太了解父親。他能想到自己躺在床上,攤成一團,而余建國會說:“你這個白條雞!給我起來,這點病算什么!像個樣子一點!”父親勇猛的好處,余成龍能想到很多,令他刻骨銘心的,是父親勇猛的壞處。因為他皮膚白,個性又敏感,父親永遠都看不慣他,瞧不起他,這深深傷害了他。也許母親在就好了,母親總是體貼兒子的,長大他再娶個賢惠妻子,舊娘走了,新娘到,這不就是男人的一輩子嗎?
幾天后,痘還沒徹底消滅,他就追求冉瑩了。沒有想象中困難,稀里糊涂就成了,還成了七八年。他不擅長跑馬拉松戀愛,可是太輕松了,有個女孩在男孩身邊,讓男孩感覺自己像男人,交不到朋友的孤獨,也被相戀化解。他一直不擅長跟同性打交道——他們大口喝酒,從身體里抽拔出一股天然的自信,酷好談論地理、政治、女人、運動,或女人加某種運動。他總是跟他們無話可說。一次,同學見他爸接他時,叫他“白條雞”,第二天,那綽號轟隆傳開。他說不清是更討厭同性,還是更討厭他爸了。
畢業后,他回到童安鎮,冉瑩還在大城市,兩個人已熟悉得像老夫老妻。本來商量著等他穩定下來,她就回來,可他的腸胃早就不為她抽動了,繼而身體的某些部分也不再激動,他對她熟視無睹。他能想象到跟她走向天荒地老的無聊,他知道她也一樣。他們選擇了最好的方式來改變生活,就是分手。很久之后,他似乎在童安鎮見到一個像她的身影。他追著跑了五條街,最終徒勞地走回來。距離起了抹布的作用,讓舊去的姑娘重新锃亮,但想到要堅持異地戀,他對著自己苦笑,他不是那種能夠堅持什么的人。他決定,抓緊找到一個姑娘結婚算了。
“你好,余大夫嗎?”
那一天,結束了手術,屏幕上的“鄭媛媛”亮起來,余成龍又一次感覺到胃部抽搐?!澳愫醚??!毕仁且魂囆β暋2诲e,聲音很溫柔。
“咱們要這么正式嗎?”
“那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書呀?!?/p>
“你吃飯了嗎?”女孩說,“迎仙路隔壁有家不錯的料理店。”
“聽你的。我在門口接你!”
他看著她穿著跟聲音質地相同的連衣裙,款款走來。一把蝦青色的太陽傘遮著臉,傘檐下裙子隨風鼓動,人顯得很瘦,一雙白白的腿露到膝蓋。
在他面前,女孩把傘收攏,疊到胳膊一邊。余成龍偷偷打量著她。她漂亮,嘴唇又小又肉,但臉似乎比想象中長,也許瘦了?眼睛又好像大了些,是不是所謂的化妝?
吃飯時候,他也注意過,她行為舉止好得過分,超出了他的期待。他說了幾個從大學起就攢著的笑話,每一次認識新人,他就把它們拿出來。
很好,她一直在笑,嘴邊漾著酒窩。余成龍并不陌生這種青睞。早在上學時,女孩們用目光和笑聲無數次示意他:他長得很不錯。他很清楚這一點,也知道如何利用,甚至知道哪個角度,自己更俊朗。
他側過臉,舉起杯子:“你那天哭什么呢?”
“什么哭?”她拿叉子,小口小口吃著餐前水果,一雙迷蒙的眼睛望著他。
余成龍說:“就是那次,我要3號加長手術刀,你拿的是7號?!?/p>
誰也不能阻止一個尷尬瞬間的降臨。鄭媛媛的身體似乎原先柔軟地貼著桌子,跟他靠得很近,這會兒縮回去,酒窩從臉上神奇地不見了。她說:“哦,你說的是謝亦敏啊?!彼龂@口氣,摻雜著有限度的同情和夸張的做作:“她哭成那個樣子,我們怎么也勸不好,可她就是不請假,還非要接著完成工作。她剛從電話里知道她爸一周前心臟驟停去世。”
余成龍表示了驚訝和惋惜。飯菜涼了,隔著落地窗,夜色一寸一寸地降臨人間,路燈嘩啦一下全亮起來。余成龍想,錯了,全錯了,原來是另外那個女孩。他回過神來,才聽見鄭媛媛的聲音一直就沒斷開:“……然后我說,你就在這里等著吧?!?/p>
“等什么?”他看著她。
“我說那個5號床的患者家屬呀。然后他就在那里等著,下午時候……”
他又陷入了沉思。面前的聲音都混沌了,成了模糊的背景。他瞥見她的嘴一張一合,像玻璃水缸中的胖頭魚,思考:是找個機會送她回家,結束這場“開始”,還是忘記手術室里痛哭的護士,跟這個明顯更精致更有趣的女孩,努力開始這場“開始”?
她還在說話。到他表態了,一切都還趕得上,他側過臉,攥了攥杯子,緊盯她的眼睛?!笆菃幔吭瓉砟闶且粋€這么特別的女孩?!彼肋@句話將起到效果,這次也不會例外。她笑了,而他玩味著她隨后露出的酒窩。
謝亦敏小時候,最恐怖的經歷,是被高年級惡少扇了三個巴掌。那三個巴掌劈頭蓋臉砸向她。隔著窗戶,全班同學似乎都從嬉鬧中靜止下來,聽著巴掌的響聲,啪、啪、啪。她記得,在等待第一個巴掌降落時,她努力不像電視劇里演的挨打那樣,把臉隨之歪到一邊,也不在挨打后,拿手捂住臉。這么做并不容易,因為隨著巴掌共振和擺頭會比較輕松,但她做到了。她紋絲不動,盯著對方,似乎這可以消減自己的弱者身份。事后,她不記得是怎么走回班里,并受住那些目光。惡少的這三巴掌,熱辣辣地烙在她身上,從此后,她跟同學們不太一樣了。她成績下滑得厲害,然后就去上了護理學校。但現在,即便讓她把恐怖經歷排序,她也會讓這事兒往后站,因為排名第一的經歷,已換成陳春蘭某天的來電。
陳春蘭哽咽:“那個死鬼死了。”
護士長走來:“這臺手術,鄭媛媛、謝亦敏。謝亦敏,你沒事發什么呆呢?”
鄭媛媛推了她一下,她說:“知道了?!彼龣C械地換上了消毒后的衣服。手術室里,她的眼睛追著中間巨大的燈光,看見燈罩上脆弱的影子。那是開胸手術,不一會兒,她看到了病人鮮活的內臟,尤其是,他搏擊有力的心臟。
“心臟驟停,”陳春蘭聲音悶悶的,“他死的時候,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死了好幾天,他們回來才發現,整個屋臭氣熏天?!?/p>
為什么要把這些恐怖的細節告訴她?是因為獨自一人不堪忍受嗎?但兩個人分擔,恐怖也遠未消解,恐怖只是蔓延和傳染。陳春蘭就是這樣:永遠逃避孤獨,把她跟弟弟當作溺水者的稻草,緊緊抓牢,防不勝防地一再打擾和傾訴。
這時,陳春蘭又補充道:“我說上個月他怎么沒有給我打錢呢。他們那家子不知道滾哪里去了,要是他沒離開我們,要是我在他身邊的話,肯定搶救及時,好歹不會……”
對了,這又是陳春蘭,永遠都是別人錯自己對,永遠英明,永遠事后諸葛亮。
護士長說:“抓緊!”
就像每次對付陳春蘭的啰唆,謝亦敏簡明扼要:“媽,有事,我先掛了?!?/p>
第五章 熱油和鍋
謝亦敏跟陳春蘭坐在沙發上,為舍棄了她們,又舍棄了人間的父親和前夫而惺惺相惜。
“我也死了算了?!标惔禾m抹著眼淚。
“媽,說什么呢?!敝x亦敏抱住她的背,頭擱放在那兒,但很快,陳春蘭擰了下身子,轉過來,把自己的頭放在謝亦敏肩膀上。馱著母親的頭,還被她紡錘般的大肚子頂著,謝亦敏不舒服,但是這就是陳春蘭——家里的公主只能是她。
謝亦敏說:“我們該怎么辦?”
陳春蘭挺直身子,幾乎是嘶吼:“我打電話問問你四姨。我和他是原配,‘那一窩’憑什么不讓我去發喪!”
接下來,驗證了通信時代的好。四姨媽住在童安鎮地勢的高處,陳春蘭每次去都需要推著自行車往坡上趕,汗濕透了衣服,她常感慨,“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人親”,然后身體力行這句話。現在,她不用推自行車了,還省了雞蛋和煎餅錢。但通信時代也有不好,姊弟倆少有機會再收到皺巴巴的紅包了。謝家姊弟也曾為長這么大還要收紅包感到羞赧,但更多時候,他們想的是,誰還沒有幾個窮親戚呢!有人做富親戚,就得有人去做窮親戚,難道窮人就不活了?何況,小孩子還不到談尊嚴的時候,他們不必承擔大人的落魄,他們的光明未來會把貧窘一筆勾銷。
掛了電話,陳春蘭已充分從富親戚那兒吸收了勇氣,她對謝亦敏說:“我要去!你換身衣服跟我一起去!”她掏出一塊手帕,擦擦干透的眼淚,轉身回屋,從雜亂無章的衣櫥里扒翻一陣,又沖出來:“我都忘了,我要給亦然打電話!”
謝亦敏好說歹說,謝亦然正準備司法考試和畢業論文,這時候不去打擾才更明智,但陳春蘭又哭了,那只好手捂住了眼,像按動了泉眼的什么機關,眼淚啪嗒啪嗒往外冒:“在這個時候,家里沒有一個主心骨怎么行!那是我的兒!他應該回來,就不為他死去的爸,也該為了他媽媽!”
然后,她哽咽著撥了電話。謝亦敏甚至能想象出弟弟在另一頭的應聲:
“好的,媽媽。沒事兒,媽媽。對,媽媽。我知道了,媽媽。”
陳春蘭眼淚還掛著,但謝亦敏肯定自己看到了她嘴邊的笑容。
她們乘公交車去,路程中,始終一言不發。下車前,有人給陳春蘭讓位,她悵然望著遠去的公交車,發出感慨:“還是好男人多啊!”謝亦敏則盡量不說話,她忍不住回想起謝江跟她的對白。他很聰明,給女兒看他存著的木馬,告訴她他曾背著她跑了4公里。借助講述,借助實物印證,似乎記憶不清的過去都有了真實的注腳,變成了回憶的一部分。謝亦敏突然一驚,想到自己一直覺得童年悲慘,又覺得謝江對兒女無情無義,這些事實竟全部來自于陳春蘭口述。現在,一切死無對證了。
她來不及細想,因為“那一窩”一見到他們,就有戴孝的人過來推搡。陳春蘭攥著拳,猛烈揮著。男眷們用胳膊圈住陳春蘭,而陳春蘭臉憋紅了,嘴里恨恨地咒罵,身體和下巴往后縮,簡直就是吊著,腿在離地面十厘米位置踢騰。一只高跟鞋啪嗒掉下來,被人踢走了。她被放下來時,謝亦敏也被女眷們趕了出來,她踉蹌走著,撿起地上的高跟鞋。
在隔著一條街的地方,陳春蘭停下,晃著手帕,號啕大哭,她的哭聲持久而震蕩。臨近中午,暑氣正蒸著這些聲音,謝亦敏希望附近的人們最好都去上班了,或者在家開空調關緊窗戶,讓她多少剩點兒臉面回家。她不理解,母親從不說謝江好,何至于哭成這樣?
陳春蘭哭了好一會兒,大概是累了,終于消停了。不過,在向親戚叩頭的片刻,她怔怔望著,似乎又勾起了什么回憶,忽又要哭。謝亦敏大喊:“別哭了!”
陳春蘭打了一個激靈,抬起腫脹的眼泡,從混濁的眼淚里看她,最后,她站起身來,用袖口擦干淚,穿上了鞋。謝亦敏扶著她,往回走去。
這一天即將結束時,陳春蘭知道,唯一值得等待的事情即將來臨:她的兒子正奔向她,比預期的暑假更早。一聽到敲門聲,陳春蘭馬上拿起備好的剪刀。在謝亦敏去開門的片刻,她低下頭,努力擰出一些眼淚,然后過分用力地把中午穿的連衣裙剪成條。謝亦然一進門當然看得到。這一幕,極其完美且令人印象深刻:一個悲傷又無依無靠的母親,一個柔軟又備受欺凌的女人。
謝亦然走過去,抱住陳春蘭?!皨寢??!彼蘖耍诟赣H離開人世時,他為未亡人掉下眼淚,而他淚眼模糊,肯定也看不到謝亦敏抱著胳膊,撇撇嘴,對這一切很不屑的樣子。陳春蘭為兒子的這份擁抱而感謝謝江的——去世。她對外聲稱:要是謝江不拋棄他們娘兒仨,那么老天爺肯定不會懲罰他。
張信給陳春蘭放了幾天假。陳春蘭早早起床,下好熗鍋面,叫醒姊弟來吃。由于她本人習慣將三餐減省為兩餐,所以空了一張嘴,用來做她最愛做的事:講話。先講鄰居,最近鄰居家安了網絡,不知多少錢,隔壁老吳相了一個新媳婦,三樓把乳罩掉進了院里,她給人洗好送去了。再說親戚,他們四姨今年生意慘淡,但是四姨夫很有判斷力,他囤了一批紅木,以后前景可人,張信整天吃喝玩樂,弄來一群酒肉朋友,天天跟那塊“招牌肉”胡來,早晚是要賠進去的呢。最后聊自己,近日身體不好,總頭暈,心里悶,心跳快,怦怦怦跳得像新生兒那么快。
“媽媽,別太傷心了,人死不能復生,”謝亦然還嚼著面條,“而且他拋棄我們那么多年。”
謝亦敏把臉轉向陳春蘭:“我去要撫養費時,他說小時候我總把他當大馬騎,是真的嗎?”
陳春蘭正盯著謝亦然,這時,瞥了一眼謝亦敏:“哪兒記得清了。你還騎過我呢,那時你那么皮,天天上墻扒屋?!?/p>
“他說我還從墻上掉下來,是他不顧一切背我去醫院?!?/p>
陳春蘭敲敲碗:“我辛辛苦苦,就為了拉扯你們。謝江他盡過一點責任嗎?他不就是搞風流嗎?那太輕松了。誰還不想過得輕松一點呢?”
謝亦然和謝亦敏交換了眼神,謝亦敏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他畢竟沒了?!?/p>
“是啊,他沒了他輕松了,他什么也不用管了,留下這攤子事兒都是我的?!?/p>
謝亦然拍拍謝亦敏的手:“說這些干嗎?姐,咱媽多傷心?!?/p>
“是啊,就你是個孝順兒子!”謝亦敏喝完湯,收拾了碗筷去刷,等她回來,母子倆已并排躺在沙發床上看電視了。
陳春蘭非常欣慰。謝亦然口氣兇狠地詛咒了父親的“那一窩”,義不容辭地站了母親的隊列,又安慰她:沒有關系,都會好起來的。現在他和姐姐馬上就出息了。放心吧,有他們呢,不用什么退休金,他倆就是她最牢靠的“退休金”,也別擔心沒了撫養費,按法律是給到18歲呢,謝江還多給了幾年。是的,媽媽,學法律還是很有用的。不,媽媽,他不會“有了媳婦忘了娘的”。沒有,媽媽,他沒有喜歡的姑娘。
通常,他們一起看電視到中午。飯后,陳春蘭回屋睡美容覺,謝亦然在客廳,百無聊賴地給柳岸發短信聊天。陳春蘭睡醒后,換好了出門衣服,他們在附近走走轉轉,流連超市和菜場。陳春蘭一路不停地說,把半年來兒子缺席的消息再嚴絲合縫地按壓進他頭腦,似乎他缺了這些八卦,就不完整了。然后,每經過一處被回憶附身的地址,陳春蘭就想起自己有義務帶兒子憶苦思甜:給衣服店做包扣,導致肩膀一邊高一邊低啦;騎車下大雪送衣服,扣子滑倒在地啦;去四姨家里拐彎抹角借錢啦;他姐姐一交學費,娘兒倆就得靠著20塊錢過一周啦……人境遇一變好,就喜歡追憶往昔,往昔的受窮吃苦就成了勛章,值得人前戴一戴,仿佛了不起的功績。
謝亦然不去打擾她,偶爾會因努力憋住哈欠而險些盈滿淚水,而陳春蘭看了,據此得出謝亦然更懂她的錯覺。臨到傍晚,謝亦敏回家,三個人同坐餐桌,氣氛仿佛晝夜溫差,一點點冷下來。在陳春蘭眼里,謝亦敏的叛逆期遲到了但沒消失,正時刻進行著,她歸咎于謝亦敏一直找不上合適的戀愛對象。
在剛熬過更年期時,她和女兒的關系似乎有過一段時期的和緩,謝亦敏安安穩穩順承她的話,不會打斷或者做出輕蔑的表情,很快陳春蘭就找到了原因。有一回,謝亦敏說她不想跟她一塊兒去逛超市,因為一個同事會來接她。一顆螺絲在陳春蘭腦袋里擰緊了。同事?如果是男的,意味著什么呢?謝亦敏出門后,她迅速換好了衣服,匆忙套上高跟鞋,涂了口紅,一路手做梳子捋著頭發,以防被謝亦敏的“同事”看到。
在街角,沒有預想的會面。她見一輛車靠路邊停著,一個中年男人坐在車里,抽著煙,而她女兒像站臺姑娘一樣,匆忙鉆進副駕駛。車離馳地面,鼓噪起一陣塵土,打臟了她的盛裝。
她幾次三番想向謝亦敏打聽,那是誰?是什么“同事”?你們怎么認識的?你們會結婚嗎?或者更尖銳的問題——看那年齡,他是離婚了還是怎么的?不過,為了照顧女兒的自尊心,在開啟話題前,她先說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作緩沖,比如今天超市里有什么蔬菜打了折,雞蛋又貴了幾毛而白菜便宜了幾毛。
謝亦敏把不耐煩甩在臉上:“媽,我們護理專業課學過,吃飯不要說話,影響胃液分泌?!?/p>
當然了,專業的權威暫時高過了母親的權威。她又想開口,謝亦敏幾下扒完了飯,甚至沒有考慮過,一天的這個時候,跟兒女吃飯,是對陳春蘭這些年獨自養大孩子的唯一補償。不,她想不到的,所以,這就是謝亦敏和謝亦然的不同,如果對面坐著的是兒子,母子兩個一面吃一面聊天,她講她瑣碎的生活,他附和她,他們為了雞毛蒜皮哈哈大笑,一天的庸碌和不安就消失了,隱匿了,換來一個還算安穩的好覺。現在倒好,她獨個兒坐在那兒發呆,又得把謝亦敏留在桌上的碗拿去洗了。
流水一股股沖下來時,她又掉了淚,以為“更年期”這怪物還沒離開她,再聯想到在飯店的辛勞,回到家還得繼續,淚流淌得更洶涌了。她借著流水聲痛快哭完,甩了一把鼻涕,坐回沙發里時,她欣慰地想到,謝亦然的大學生活就快結束了,到時候只需要她好言相勸,極大概率他就會回到她身邊,那么她還是有盼頭的。而且,等謝亦然回來,更好的事情就在眼前:她再也不需要辛苦奔命似的掙錢了。她總算能輕輕松松,甚至快快活活,重新回到人生的起點。難道她操勞了大半輩子,這不是應得的嗎?
只有一個問題,像海上漂流的冰山,直沖沖撲向她這艘舊輪船:女兒呢?她已經長大了,到了“第二次投胎”的時候,她能把握好嗎?這可不是兒戲,連陳春蘭都失敗了,她能從中汲取到教訓嗎?那同事——那男人,不像是沒有家室的樣子,她調查清楚了嗎?每次,她旁敲側擊向女兒傳授機宜,總被她反唇相譏,也好,吃過一點小虧總好過吃大虧。
結果,很快,她就見她哭得傷心透頂。不用問,她能大體摹繪那故事,無非就是:一個有家有室的男人在外面搞七捻三,而女兒還以為自己多大本事,指望男人真心相待……想來想去,她苦笑,看著菜在鍋里變了顏色。瞧,這就是女人的一輩子了。未進鍋時鮮嫩,下鍋后快速萎蔫。什么愛情,就是熱油??!什么婚姻,就是這口鍋……
謝亦然問:“姐,上班好玩嗎?”
“好玩?”謝亦敏扒著米飯,“從一堆血肉器官里找病變組織,有什么好玩?還是大學好,愛干嗎干嗎,好好珍惜吧!”
“大學也有大學的苦惱?!?/p>
“庸人自擾!”謝亦敏說。母子倆都看出她心情不佳。不去招惹似乎更明智,可陳春蘭就是做不到?!耙嗝?,我和你弟達成了共識,”她停頓了一下,非常欣賞自己說到“達成共識”時那種知書達理的感覺,“你該找個對象了?!?/p>
謝亦敏正端著碗,突然對著碗笑了,笑得很大聲,母子倆面面相覷。
“好,我已經準備好了,你們有合適的,給我介紹吧。”
謝亦然細細看著謝亦敏,見她素面朝天,頰上幾顆日曬斑,見她平淡無奇中漸漸蕭瑟的青春。承認至親并不算美也是一件殘酷的事情,他籠統地說:“姐,你最好了。”謝亦敏苦笑一下。陳春蘭則高興了,認為女兒總算腦袋開了光:“最好是找個‘坐地戶’,有房子的,公公婆婆有退休金能看孫男娣女……”
謝亦敏冷笑:“可不是嘛?!?/p>
陳春蘭似乎沒看到她眼里的嘲諷——女兒的事情就這么敲定了——她瞄著謝亦然:“該說說你了,也快畢業了,你看媽媽身邊也沒個人,以后你姐姐嫁人了可怎么好,這些年白養你長大了……”
已經沒人聽她說話了,而她渾然不覺。謝亦然低頭對碗里的最后幾粒米產生了興趣。謝亦敏則抱著胳膊微笑觀戰,希望母親能繼續將槍口對準謝亦然,同時,她又隱隱不安:那么弟弟畢業后,是一定要回來了?;貋?,就面對這樣的生活嗎?可是,他不回來,媽媽又能跟誰呢?跟著自己嗎?或者,難道要讓她一個人生活?在她為他們奉獻了一生后?
第六章 倒霉的一天
對于謝亦然來說,這暑假不好過。他馬上大四了,如果沒能如期過了司法考試,那么明年再想通過法院檢察院的招考,簡直白日做夢。但若想通過9月份的司法考試,他現在,立刻,馬上就該學習,就該釘在桌椅上,讓法理學、法制史、民法、刑法、民事訴訟法、行政法……一樣樣兒地流經他大腦。但誰叫他回家來了?他在家里找不到一張平整書桌,除非他把陳春蘭擺在桌上的縫紉機收回到臥斗里,可陳春蘭不會同意的,那是她曾經做活兒的工具,象征了她的勤勞、樸實,代表了挨過的艱難歲月。機器已經老朽,她還要他們好好憑吊呢。此外的困難數不勝數:家里是破舊小區的平房,與其他住戶的儲藏室并排。當年謝江看中了它的前后不挨著,有個院子,但現在,謝江留下了這所房子的所有缺點——冬涼夏熱、空氣潮濕。謝亦然的屋子還是謝亦敏隔開的一間,狹窄而隱私性全無,在這里學習,毋寧說是對耐力的考驗。
謝亦敏的房間到底大些,除了跟他的屋相通,還有一扇窄窗戶。窗戶倒是春光無限。他們隔壁是當年的紅燈區,晝伏夜出的洗發妹在庭院里乘涼,衣服要多簡單有多簡單。那時候,趁謝亦敏沒回家,他踩著摞起來的課本,扒窗戶上看,隱約瞧見姑娘們幾近光溜的景象,畫面極其生動活潑。偶爾,西風刮起,他能順耳聽到她們的笑聲,涼滋滋兒的,鼓噪著他體內一股熱浪勁兒,上躥下跳。有一回,給謝亦敏撞見,還沒來得及掩飾,姐姐倒安之若素地笑了,也蹬上去。姊弟倆一塊趴在窄窗前,看完還點評咂摸一番。那是他們的一種默契,在內心深處,他又覺得仿佛背叛了陳春蘭。
陳春蘭一刻不停地說話。她的嘴仿佛長了什么毛病,閉合不上,她要跟謝亦然分享一切,更可怕的是,謝亦然又似乎都懂她,而且,跟母親相處,比跟同齡男孩們更舒服自在,只有當他稍微提出一些不同意見時,會遭到母親的有力傾軋。比方說,謝亦然曾問她,能不能不回家。
陳春蘭正在擇菜,抬起胳膊,擦額頭的汗:“什么意思?你要回去嗎?可是暑假不是還有一個月才開始嗎?”
“媽媽,我的意思是,我想先考公務員,不行的話,就在省城先做律師?!?/p>
陳春蘭站起來,手里的韭菜顫在他面前:“你不是答應了媽媽,你說過你要回來就業,你怎么可以騙媽媽呢?”她把韭菜甩到地上,空出手來,搭到眼睛上。
謝亦然咽了咽唾沫,盯著地上散落的韭菜葉:“可是,媽媽,越大城市,律師的收入越好,案源也越多。我可以一邊實習一邊考試?!?/p>
很快他明白這個想法不現實,因為陳春蘭已經哭出來了,眼淚無聲,啪嗒啪嗒地快速下落,一顆接一顆。接著,她氣喘得沒有規律似的,一股一股的,見謝亦然沒有妥協,陳春蘭捂眼的手垂下來,落在心臟位置,她的臉緊縮著?!翱?!快把我的速效救心丸拿來!”但她沒給他去拿的機會。她把手腕遞給他:“你摸摸看!我心跳得有140多下!你——別氣我了。真讓我死了你們才舒服了。我辛辛苦苦拉扯你們長大,就這樣對我!”
于是又作罷。謝亦然死乞白賴地跟在她身后,給她倒水、喂藥、遞紙巾,終于,在保證一定會回家就業后,抽噎漸漸止住了。陳春蘭用擦眼淚的手帕響亮地擤了擤鼻涕。
謝亦敏度過了倒霉的一天。她剛接受了父親有可能愛過她的事實,然后,她又接受了這唯一愛過她的人去世的事實。她獨自去了他的墓地,她問嶙峋的石頭,問蒼郁的松柏,他是否愛過她疼過她,松樹和石頭紋絲未動。
接下來,她在病房護理一個剛入院老頭,對方被車撞了,懷疑腦震蕩,要做腦部檢查。老頭握著家人的手,說感覺還可以。剛檢查完,直接送去搶救,無效而亡。那家人本抱著胳膊在長廊里說笑,這下全圍堵過來。醫生退回到手術室,她被夾在中間,拼命搜尋一些安慰話。老頭的兒子甩了一巴掌把她摑醒。
她慢騰騰最后一個去吃飯,冰涼的丸子在嘴里變得沒有味道,她渾身泛冷,覺得唇齒間絲絲繞繞,手指伸進嘴里,捻出一根長頭發絲,栗紅色的。她跑到洗手池旁吐,卻聽見來洗碗筷的同事說:“亦敏,幾個月了?我說呢,看你最近胖了些。”
“我沒有……”她慌忙垂下頭。
當這倒霉的一天臨近終結,天由陰轉雨。一只只彩色小傘把護士們旋走,她們有說有笑,從容奔向溫暖的家……而她就這么走進了雨里,雨擂著她,讓她慢慢平靜下來。她跑起來,跑過了站臺很遠,心臟在胸腔里劇烈搏動。
“謝——亦——敏!”
那輛車跑到了她前頭,她不得不看見開車的人是鄭媛媛——她的相反面:永遠精致,永遠“溫室的花朵”,永遠被捧著寵著,風雨不進,油鹽不浸。
“謝亦敏!”車橫下了,“忘記帶傘了吧?上車吧,來我家暖和暖和身子。”謝亦敏猶豫了不到一秒鐘,比起回家看那娘兒倆并排躺著看電視,有問有答,一唱一和,還不如與同事消磨幾個小時,黑夜能來得更快一點。
她虛讓道:“我渾身濕透了,還是別把你的車弄臟了吧,我……”話沒講完,鄭媛媛扭身打開了后座車門。她坐進去時,才看見另一邊一雙蜷著的腿。
“不好意思,昨晚夜班。早上來了事故,困死了?!?/p>
她說沒有關系,看清是外科醫生余成龍。關于他的信息,她跟醫院里所有處在婚戀檔期的女性都熟知:本地人,單親家庭,條件優越,長相優質,無不良嗜好。一只大號毛巾從前座扔來,她擦拭頭發,甩胳膊時,身上的存雨濺到余成龍腿上。他們再一次互相道歉。
她羨慕鄭媛媛租的公寓,雖然墻壁是令人不悅的粉色,但起碼它是實心的,也沒有把一個房間分成兩個的義務,不存在隱私泄漏的隱患。鄭媛媛給她找了身家居服,這也是她第一次聽說衣服分為家居服和外出服。
兩個大臥室,對一個單身女孩顯得有點奢侈。她借用衛生間,還發現了男人的剃須刀和大號拖鞋。她明白了,也許鄭媛媛是“偶然”搭上她,但余成龍絕對是這里的???。
鄭媛媛泡好了速溶咖啡,優雅地踢掉了高跟鞋?!昂美郯?,”那抱怨聽起來像撒嬌,“要是總值夜班,會不會老得很快?”
“會?!庇喑升埿π?。
“你怎么淋成這樣?”鄭媛媛問。
“忘帶傘,也沒趕上車。”她回答得跟幾分鐘前設計的一模一樣。
“倒霉孩子?!编嶆骆抡f,“不過今天在醫院,他們也太過分了。真把醫生當神了是吧?那些患者,以為醫生都能妙手回春——我們,也是人啊。”
“你還操這心啊?!庇喑升埌淹壬扉_,茶幾往前挪了幾厘米,“吃點什么呢?”
答案是簡易快餐,三份肉醬意大利面。她不知道該拿叉子怎么辦,只能故意拖慢。鄭媛媛把叉子攪了下,意面旋成卷,她吃相很不錯,口紅還艷著。結果,余成龍拿了一雙筷子,她立刻也要了一雙。
他們找到了一個共同話題,就是打趣醫院制定的各種約束和制度,幻想真正有無數大紅包降臨的牛×日子。漸漸地,她聽見心臟終于落回到原先位置,她甚至發現自己新鮮有活力,和一小時前孤獨的魂魄判若兩人。所以,當鄭媛媛提出一起看會兒電視再走時,她也答應了。兩個女孩靠坐在一起,余成龍回屋補覺,這也讓謝亦敏有機會問那句正常人應該一開始就問出的社交話題:
“你們什么時候在一起的?怎么沒告訴我呀?”
“才兩個月嘛,想等穩一穩再說?!?/p>
“搞得像懷孕,還要穩一穩。難道——”聲音夸張得她自己聽了都別扭,“現在還不穩定嗎?都已經……”
鄭媛媛把身體全部妥帖安放在沙發上?!拔腋闾拱茁铮洗危蹅儾皇怯袀€緊急修復術嗎?我們一直戰斗到凌晨1點。他邀我一起去吃點東西,我倆商量說去景權路一家料理店。一路上我開車,他哇啦哇啦說個不停,逗我笑。結果我把著方向盤,開到自己公寓了。等我停下來,我們都笑了,好像都在一塊兒好多年了。然后,我說‘既然來了,干嗎不上去吃呢,我會做飯,而你有嘴’。他說‘正中我意’,然后……”
然后他們就上來了,然后他肯定就吻她了唄。然后他說早就喜歡她很久了,諸如此類。鄭媛媛說的事實也幾乎如此,偏差就是:他們沒有接著就上床,他們像老相識那樣聊啊聊……第二天一早,她過來沙發邊叫醒他,兩人才就地滾在一起——就在此刻腳下這張洗得干干凈凈的地毯上。謝亦敏知道,第一晚沒上床把他們的關系鍍了一層玫瑰光。
“特好,”鄭媛媛說,“他是那種男人,特別溫柔,他兼具溫柔和男人氣,哈,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不是在顯擺……”
“不好意思!”謝亦敏打了一個幅度不大的哈欠,兩個人都知道社交該到此為止了。鄭媛媛說:“要不,你別走了吧。”
謝亦敏掙扎著起來:“衣服……”
“你先穿著吧,我再借給你件外套,等你的衣服曬好了,我給你拿過來?!?/p>
屋門開了,余成龍邋邋遢遢地走出來:“稍等,我也出門,買煙。媛媛,你又給我收走了是嗎?”后者撒嬌說:“就不讓你抽!”
跟余成龍一起下樓時,她覺得呼吸有些發緊。
“沒有末班車了吧?你怎么回去?”他問。
謝天謝地,有人還記得她根本不是走來的,這里離她家遠得很。
“我的自行車停在單位,走一會兒就到。”
他兜緊了帽子:“那我陪你走過去吧?!?/p>
“得了,你可怎么交代啊?!彼笈慌?,她知道這個動作會讓嘴唇看上去厚實,讓平淡無奇的臉變得稍微性感。她知道自己口是心非。
“沒關系,哪里都能買煙。”
起先,她找不到什么話說。到底該說什么才能顯得跟鄭媛媛不同?甚至超過鄭媛媛?她把這歸結于女人之間天然的競爭??伤檬裁锤思腋偁??再說干嗎競爭,有必要嗎?夜里淡淡的清風也好,烏云過后的皎月也好,都會錯了意,營造了一個本不需要的浪漫氛圍,為了盡快破壞掉這種氛圍,她吸了一口氣:“你們怎么在一起了?保密工作做得可真好?!?/p>
“不是工作做得好,是你兩耳不聞窗外事。”頓了一頓,他問,“工作還順利嗎?”
謝亦敏笑笑:“在單位外面問工作還順利嗎,真是奇怪啊?!?/p>
“你跟鄭媛媛關系很好?”
“不算太親密,我沒有玩得特別好的朋友。一直就這樣?!?/p>
“我也是,”余成龍說,“‘獨來獨往’是大多數人給我的評價。看來大多數人看人還很準?!?/p>
說完他們都笑了。他們又說了幾個事后誰也想不起來是什么的話題,不是笑得喘不過氣來就是互相拼命點頭示意對方。當走到了一棵張牙舞爪的樹前,余成龍拉住她:“你談戀愛了嗎?”
“你是說以前還是……”謝亦敏說,“沒有,沒有合適的。我想,可能我不夠漂亮吧?!甭曇粑蒙燥@做作了。
“有件事情我應該告訴你?!彼麖目诖锾统鰺熀?,磕出最后一支煙?;疑臒熿F從他們中間薄霧般穿過去。他的眼神鄭重其事:“我覺得你很漂亮?!?/p>
“謝謝。”謝亦敏覺得自己臉很燙了。
他笑笑,沖淡一下剛才的鄭重其事。他們繼續往前走,似乎想拾起之前的話題,但現在已變得不太合適了。醫院的大門就在跟前,謝亦敏說:“明天見了?!?/p>
余成龍低下頭?!耙怯袡C會的話,一起吃飯?”
她說,好。說完她在想,所謂的“機會”,到底指三個人還是兩個人?然后她又默默罵了自己幾句。自從葛東之后,她常自我訓誡,盡量遠離不切實際的幻想。
幾天后,她夜班時也趕上他夜班。他手里托著一本《藝術修養》,腳蹬另一把椅子,一晃一晃。見謝亦敏進來,他慌張收腿,把椅子踢出來:“今晚上沒什么事,又安逸又無聊啊?!?/p>
“在小城市就是這樣了。”謝亦敏坐下,瞥了一眼值班表,“鄭媛媛沒排班?”
“給省院借調到‘重大項目’上了。你倆不是同一科室的嗎?”
“我這幾天連軸轉,沒工夫說句話。這不幾天沒見她了?!?/p>
“麻煩,給我沖杯茶,好嗎?”
“什么?”
“左手邊柜子第二個抽屜,謝謝。”
茶水像褐色的湖泊,在杯子里凝固,他們無滋無味地喝著,聽見鐘表嘀嗒嘀嗒打著節奏。余成龍把耳機摘一只下來,撩開她的頭發,塞進她耳朵里:“聽。”
“什么曲子?”
“約翰·威廉姆斯的?!彼麄儨惖煤芙?,可以聞到彼此的口氣。她聞到他的淡淡煙味,淡到跟香煙有害健康難以掛鉤,甚至成了一種輕微的香味。她看見他的桃花眼亮閃閃的,些微的魚尾紋輕輕拉扯。無塵服敞開口,露出雪白潔凈的衣領。
“我得去轉一圈了?!彼兜舳鷻C還給他,披上護士服。
“一會兒吃個夜宵嗎?”
“不了,我得回家?!?/p>
“那么著急回家?”他輕聲說,“你挺不想得罪鄭媛媛嗎?還是說,你們真的就是朋友?”
“跟朋友不朋友沒有關系?!敝x亦敏說,“我干嗎要讓你破費呢?”
“你可以有不讓我破費的辦法呀?!庇喑升堈f。
謝亦敏回過頭來盯著他:“什么?”
“你請我呀?!?/p>
“不要臉,真的?!?/p>
“我覺得你總躲著我?!?/p>
“那是你覺得?!?/p>
“我直覺很準,我跟你說過嗎?”
謝亦敏撇撇嘴,毫無疑問,這是調情,只是不知是慣常調情,還是“就人論人”的調情。
“你是怕我還是怕鄭媛媛?還是說,怕別人閑話?”他步步緊逼。
“我都怕。”謝亦敏誠實回答。
“那我們挺互補的,我都不怕。比如說,我現在就敢站起來,堵住這個門。”
謝亦敏控制住自己,她告訴自己要謹慎,她遇到老手了,或者她遇到了真喜歡她的人,不過,還是老手的可能性大。她怎么可能遇到一個把鄭媛媛扔了反而選擇自己的人呢?
“然后呢?”他走到了她的身側,她感到靠近他那側的毛發全都豎起來了,根根酥麻。臉太燙,她低下頭掩飾,而余成龍卻不給她機會。他把身子彎下去,半蹲在她下面,仰頭看她的臉,他笑了:“我逗逗你,你太可愛了。”
謝亦敏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余成龍讓出門來,她慌忙抓緊把手,推自己出去。
回家路上,當坐在公交車靠窗的位置,心跳和呼吸重新以合適的形態回到她身體時,她懊惱得想哭,抑郁得想哭,難過得想哭。她把攥著的衛生紙一道道撕開,撕得粉碎。
他們比原先更頻繁地“不小心”碰到,似乎醫院縮小了疆域,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培訓、會議、重要手術讓他們遇見。
幾個月后,也是一個下雨天,他穿過兩個長廊來到她面前:“我跟鄭媛媛結束了,她在省里有可能留下來。她覺得我不愛她了,我說我不能接受任何不信任??磥砭褪沁@樣了?!彼皖^看著地板上的一攤軟綿綿的水漬。她站在那里,像給雷劈中一般。
雨水順著他的衣服滴滴答答下落。
“太好了。”她的聲音從轟隆的心跳中誕生,“那我請你吃飯吧?!?/p>
別管有沒有新意,餐后又去看電影,電影也沒新意,但沒有關系,她小心翼翼盼了他那么久,而他竟能選她而不是鄭媛媛,這比一上來就喜歡她還可靠。從影院出來,手就牽在了一起,既小心翼翼又自然而然。對于余成龍,他心滿意足,再次驗證了愛情上“屢戰屢勝”的業績;對于謝亦敏,她驚喜交加,不是丑小鴨變白天鵝了,是丑小鴨直接上岸去掉足蹼,化身公主了。
一度,她聽不清他在講什么,因為他講什么都有趣。她只是不停地點頭、臉紅和微笑。她緊緊靠著他的胸膛,他平穩有力的大手攏著她的腰。他們同時想起了上次下雨時,她曾濺了他一身,那時候他們只是彼此有好感卻不敢靠近——他們天生就該在一起。
“理由很傻是不是?”余成龍雙手捧著她的臉,感受胃部不自覺地抽動。謝亦敏笑了,要是錯過余成龍,她絕對后悔,盡管她能預見陳春蘭和謝亦然對他的評價——“不靠譜”,而他們的言外之意,以他的相貌和條件,怎么會喜歡她呢?
“那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他笑得一覽無余,“那你就是我的了。”
雨夾著風刮過來,風又輕柔又體貼,裹在兩個人身上。
“怎么了?”他輕聲問。
眼淚劃出兩條晶瑩的路:“我太幸福了,真的?!?/p>
如果謝亦敏不是太沒經驗的話,她不會這么快把自己交代得如此清晰、徹底,但她的確沒有經驗,她有的只是濃烈的幸福感。
第七章 狡猾的戀人
他們幾乎是跑著進入下一個階段的。她一口氣把自己的所有過往都倒給了他,也不管他是否消化得了,關于童年的不幸,父母分離的恐懼都新鮮如昨,被初中同學孤立,因為太胖而只能穿表姐的衣服,父親去世才發現他才是唯一在意她的親人,等等。工作期間,他們常見縫插針聊幾句暗語情話,比如,下一場備皮嗎?意思是要不要去看電影。而來杯“小牛奶”嗎?不是指牛奶也不是形似牛奶的異丙酚麻醉劑,而是今晚去不去你那兒。
余成龍有套空房子,衛生間帶超大浴缸。余成龍在心里惦記這件好事很久了,假若他能說服她跟他住一晚,也許他就能在床上摟抱她,整夜看著那張楚楚可憐的小圓臉,把頭埋在她水藻樣的長發里。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發生的,但謝亦敏不讓他輕易達到目的,她把短褂捂得緊緊的,仿佛那兒在蒸饅頭,不容許掀開一點兒鍋蓋。余成龍央告了又央告,他摟抱她,費盡心思讓她熱情高漲,但她的手一直做電燈泡。他沒有法子,為了攻城不成而筋疲力竭。謝亦敏心里也燒,但她得矜持,鄭媛媛說的話也幫了忙,起了屏障作用。她想不出他們之間與他跟鄭媛媛有什么不同。所以她認定肯定是因為他和鄭媛媛太早滾了床單。這是教訓,陳春蘭不是說過嗎?男人不說,但男人都在意著呢。謝亦敏沒有意識到,她瞧不起陳春蘭,但把她的話都記到了心里。
“不行,真的不行?!?/p>
他沒有問為什么。他打聽她的戀愛史,他的手慢慢以乳房為原點打轉。
“有過一個。但很快就結束了?!?/p>
“那你們有沒有?就像你這樣拒絕我?”
她有些不自然了,但被推到那里了,只好假裝生氣?!澳惆盐蚁氤墒裁慈肆?,”她還得假裝沒看到他掩藏不住的欣喜和興奮,“好了,我們說說你吧。”
他回答有三個。接下來,他略帶驕傲地說起戀愛歷史,在他的講述中,她們似乎都相對主動,而他只是被動角色,最后也因為他太忙或者不懂女孩心思的緣故分了手。
“那么你跟鄭媛媛有過嗎?”
“有?!被谒娺^他們同居,他如實回答,又基于男人有過這事于魅力無損,他回答得倒很干脆。
“那你們是什么時候有過?”仿佛問出這問題,實屬關系的進步,她含情地看他。
“那我得想一想,”他調整了下坐姿,好往她的大腿上探得更深,“我們做完了手術,大概得11點多了,她約我去吃飯,又告訴我說她有車,那說明我也不用拖著這雙腳走路了,結果她竟把車停在了自己家門口。她做的飯不算好吃,幸好有冰凍的啤酒,你也知道,做了一天的累活兒,來點這個真太解乏了。結果我們大醉。第二天一早,昏頭漲腦,她主動翻上來……我總也是個男人,不會無動于衷,你說是吧?”
她驚訝地望著他,想從他眼神中尋找狡猾的痕跡,不過,她看人一直就不準。她分不清到底哪個版本正確,是他的,還是鄭媛媛的。不過,此刻——當月光觸景生情地落在窗戶里,他們互相依偎著,似乎全天下只剩下了兩人,這豈不是夠天荒地老嗎?所以他又央告她。她猶豫著:“我不知道那樣好不好?!?/p>
她記得見到大衛生間有浴缸,害羞地低下了頭:“要不要,一起洗澡?”
余成龍把她抱了進去,她推開他,讓他在門外等一會兒。
她對著鏡子脫了衣服。小小的乳房像只沒有表情的動物,單單噘著嘴。她沒肚子,這是比較好的方面,不好的是,似乎學生時代吃起來的肉很難從小腿肚上消失,大腿根也留下了暗白色的痕跡,不過,要是光線不太強的話,想要發現也需要4.8以上的視力。水流沖蕩浴缸的聲音,像是沖進她的身體里,她深呼一口氣,躺了進去。
敲門聲響了。“準備好了嗎?我能進去了嗎?”
她的聲音發緊:“好?!?/p>
他已經大大方方脫光了,等他從隔間匆忙沖洗完,滿懷期望地看向她時,泡沫漂滿了浴缸。他只需把身體探進去,他很快就要捕捉到她了。
“你可得對我負責呀?!彼榆浘d綿的,長發濕漉漉裹在臉上,昏暗的燈光下,她仿佛透明的臉呈現出一種柔弱的美,他猶豫了一下,很快說道:“那肯定的。”他頭暈目眩,完成了從見到她就想完成的事兒。她眉頭皺緊了,似乎痛苦真實來臨。
“第一次通常都很快。”他這樣告訴她,她不介意,拉過一張大浴巾裹住自己。他讓她去床上等著。他放水的時候,努力撥開泡沫,想看看里面有沒有一絲血紅,直到水流從縫隙鉆走,還沒找到。他光著腳站在浴缸前,思考了一會兒。醫學知識讓他知道,女人身體并不會老老實實等著男人戳破,戳破本身就是一件易于發生的事情,或許是騎自行車,或許是一次跌倒,或許是洗澡時手探得有些深。
回到床上,他們就自在多了,性愛像燒熱的火斗,把彼此身心熨得平整安逸。他拉開窗簾一角,松懈下來,他們慵懶地聊天。他告訴她,他是在單親家庭長起來的,他爸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既當爹又當媽”,但搞混了爸媽之間的差別,他只覺得他被管教得嚴格。他爸或許一直在找尋另一半,所以他們家來來往往許多女人。
“有一次,”他盡量笑著去說,“是我班主任。很惹人討厭的女人,整日陰著臉,什么都看不慣,從教室后邊窺探,好隨時進來,把課外書收走。那時候我們看《尋秦記》《射雕英雄傳》,她都收去了。大家說她肯定拿去自己看了,因為她連個男人都沒有,日子怎么打發???我跟著大伙兒一塊兒笑,可我知道,晚上她會穿著睡衣出現在我們家,她收來的書就出現在床頭上。”
“好可憐。可我又忍不住想笑!”
“是啊。畢業時候,她哭得最慘。大家擁抱她,女孩們攙扶著她,以為她留戀我們,也只有我知道,前一天夜里,我爸跟她因為什么事情吵得挺兇,鬧得一拍兩散了。你看,就是這樣。”
“噢哈哈哈。”她笑完,突然意識到這是陳春蘭的方式,趕緊收住嘴,“那你爸現在呢?又談著一個了?莫非是你們侯主任?”
住院部侯主任是余成龍的領導,也是早年離異。“敢開你公公玩笑了!”余成龍撓她癢,她笑得喘不過氣兒。到她說話時,她精心雕琢,仿佛是她老早就準備好了講給他聽的:“我媽很不容易,在我爸為了藝術把我們娘兒仨撇下時,她獨自把我們帶大,什么都干過,包扣子啦做鐘點工啦給表哥幫忙炒菜啦,掙得很少,而兩個孩子花錢又很多,她又要重新翻修房子,因為那是她的門面,就像我和我弟弟是她的門面一樣,最后到處都零散欠著外債。所以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她獨自養你們是有些困難?!?/p>
“我四姨的意思也是這樣,租個門頭干超市,或者擺個攤兒賣菜賣水果什么的,總能比這掙錢,她不同意,那樣她就更不自由了,而且她很不愿意露她的手?!?/p>
“她的手怎么了?”
“燒傷,小時候燒的,”她說,“所以我覺得她有點神經質,總是覺得自己可憐,覺得我們都欠她的?!?/p>
余成龍用胳膊摟住她:“小可憐。”他這樣對她斷定道:“我們都是小可憐?!?/p>
有一瞬間,謝亦敏在想,一個男人把自己歸納為“小可憐”是不是怪別扭的,不過,何苦裝樣兒呢,他們就是可憐,就是惺惺相惜——好在,他們以后不會了,至少這一刻不會了,他們身上的“可憐”做了對沖,現在完整了,幸福了。瞧瞧他吧——細長眼睛因熬夜而充血,鼻梁挺括,嘴唇飽滿,下巴方正,她最喜歡他的方下巴,這是他最粗獷的一點。
他們還太年輕,對于家長見面,有些忐忑,但謝亦敏那么快活,余成龍覺得有義務延續她的快活。商量幾天后,他們敲定了這場家宴。
謝亦敏曾跟陳春蘭和謝亦然提起過余成龍。陳春蘭說:“是個大夫?哪個科室的?是正式的嗎?”謝亦然則說:“姐,你們單位不禁止同事戀情嗎?根據《勞動法》……”
然后,陳春蘭從房間一邊轉到另一邊,停下來,抓住謝亦敏問:“家里條件怎么樣?他跟父母合住還是怎么?對了,他父母是干什么的?將來能看孩子嗎?”
在得到謝亦敏根據陳春蘭的喜好修飾過的答案后,陳春蘭很遺憾地說:“沒有媽媽呀,那誰給你看孩子?單親能行嗎?”抬眼瞥了姊弟倆一眼,補充說:“單親也沒關系的,看你和亦然,我沒讓你們受到一點兒壞影響!”她巴巴地望著謝亦敏,手搭她耳朵,神經兮兮地問:“他知道你跟那小老板兒事兒嗎?”
謝亦敏的臉燒起來,隨之揣測陳春蘭是從哪里知道這件她從未透露給她的事情。她拼命搖頭,陳春蘭滿臉喜悅:“好啦,媽媽知道了,還能害你不成!”
余成龍抽了一個周末回家。余建國剛從廠里回來,拎著蒜苗,開門見著兒子,沒說什么。他脫了外套,蹲地板上,扒著外層枯葉,準備做飯。余成龍也蹲下來搭把手。余建國抬眼脧他:“回來氣我呢?什么事?”
余成龍說:“我準備訂婚,你們做家長的,見個面?!?/p>
余建國把蒜苗扔地上,撲拉了手:“還沒做出點成績,就想著結婚。你心挺安穩啊。”
“不是先成家再立業嗎?而且,她挺好,挺會照顧人?!?/p>
“行啊,你看著辦。”
“這周六,在鼎新酒店。”
見面并沒有雙方想象中的尷尬,除了陳春蘭一再地跟她的連衣裙過不去。那天早上,謝亦敏見她抻長脖子,閉著眼睛,在水池邊染頭發,之后,把整個衣櫥翻了個個兒,又拿收腹帶束了腰,才勉強擠進這件已經在衣櫥里“窖藏”了十幾年的連衣裙。
對于余成龍來說,謝家來人都有些奇怪:謝亦敏穿得太樸素,而陳春蘭又太招搖,唯一穿對了衣服的謝亦然,一副緊張又害羞的樣子,縮在姐姐和媽媽身后,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不少。
余成龍介紹過父親,雙方客客氣氣擺好了寒暄架勢。陳春蘭一面忙不迭地笑,一面跟她的緊身裙做斗爭:把它往膝蓋處牽拽,好扯得不露褶子,其實她一坐下來,裙褶都被撐開了。大伙兒坐下后,余建國把領帶拽松,陳春蘭開口了:“咱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她向送菜上來的服務員點頭示意,差點恭敬起了身,“我姑娘從小特別懂事。當然,小伙子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見到,很秀氣。我覺得,他們很——非常般配?!?/p>
空調運轉的嗡嗡聲停了。謝亦然長吁一口氣,所有人都聽到了,他臉赤脖子紅。余建國低頭盯著圓桌:“嗯,龍龍是我自己帶大的,他性格不好,軟弱,做事情欠缺持之以恒,我對他說,你想好了要跟一個女孩結婚,爸對你就一個要求,從一而終?!边@句話為他贏得了在座女人眼里的星星,陳春蘭更是意味深長地點頭,間或挑著眉毛瞟謝亦敏。
余成龍嘟囔:“我哪兒軟弱了?”
菜上齊了,余建國悶聲說:“吃吧,大家。”
小兩口說開了悄悄話,而謝亦然只會在一邊玩手機。陳春蘭問余建國:“你有個廠房?”
“對。”
“一個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吧?”這句話并不需要答案,她會自顧自說下去,“我也是一個人拉扯大他們倆孩子呢,天天盼啊盼,怎么還沒長大。盼著盼著就真長大了,到了該婚嫁的年齡了?!边@時候,她從口袋里摸索來摸索去,謝亦敏用余光不時打望,擔心會掏出那只看不出顏色的手帕,還好沒有,她找到一塊皺巴巴的衛生紙,揩了揩眼角。
余建國悶頭看菜:“看你是挺不易,兩個孩子都很好?!?/p>
“以后是一家人了,我的意思是,要是一切順利的話,當然當然,怎么會不順利呢,那話怎么說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p>
余建國的嘴動了動,似乎想糾正,又覺得會顯得過于親近或過于客氣,他不安地換了換腿,把椅子挪得遠一點。
“你生意怎么樣?”
“過得去?!?/p>
她欣賞他的一切比欣賞未來女婿多得多。陳春蘭覺得,余成龍的確如他父親所說,有點“軟弱”,主要理由是他膚色太白,人太秀氣,沒有筋骨的樣子,動不動就笑,桃花眼有一股邪行。與他相反,余建國則像是常年在外面奔波,膚色風塵仆仆,講話擲地有聲,對一切很有把握的樣子。
晚宴時間不長,在酒的作用下,陳春蘭的“噢哈哈哈”聲不斷撞擊著空氣,幾乎出現了回聲。謝亦然的話不多,每當被未來的姐夫問到,都低下頭,把下巴縮進脖子里,聲音也是從那兒發出來的:“是,我馬上就畢業了?!?/p>
“那你之后準備做律師嘍?”余成龍問。
“如果考下司法證的話?!?/p>
“還是天下第一考嗎?據說很難?”余成龍又問。
“嗯?!?/p>
“亦然這么靦腆啊,”余成龍扭頭對著謝亦敏,“真的是個小處男?!?/p>
謝亦然瞠目結舌,他啪地把筷子放下,謝亦敏抓緊搛了一塊肉給他,息事寧人地勸他多吃,而他已經知道,姐姐背叛了他。一個月前,他剛把苦惱告訴了陳春蘭,他說他還沒有找到對象,而法學院女生占比高得讓這一事實顯得更凄慘了。陳春蘭說,我兒子那么帥氣,是她們不長眼。而謝亦敏想到的是,如果謝亦然一直都這樣木訥、綿軟,做媽媽的跟屁蟲,將來也很難得到女孩青睞?;氐轿堇飼r,謝亦然拿著兩本超厚的司考書進來,謝亦敏還以為他要來學習。他踩著那兩本書趴在窗臺良久,惆悵地望著窗外。
“以后上了社會,姑娘多的是?!敝x亦敏說。
“可是,沒有一個屬于我,怎么辦?”謝亦然踢走書本,坐到謝亦敏床邊,“我有時候擔心,我根本找不上媳婦,爸沒留下一點東西,我就這個條件,哪個女孩肯跟我呢?”
“你還沒畢業,工作了就好了。”她笑笑,把松松扎著的頭發往后捋,湊到弟弟身邊,“你別告訴我,你還沒談過吧?”
“姐,別笑我了?!?/p>
一陣笑聲由窗外飄來。謝亦敏放好書本,踮腳去看,謝亦然也湊上前。對面女人洗頭發,水嘩啦往前一潑,洗發水的香味兒彌漫開,調笑濺浪的聲音隨著潑了過來。謝亦敏努努嘴:“還需要姐姐給你出資找個不?我看那洗發妹就挺好?!?/p>
謝亦然險些歪栽下來。“姐!”他可憐巴巴地喊。謝亦敏笑得更開懷了——直到吸引了陳春蘭,她探進頭來,笑嘻嘻地問:“什么好笑的事兒?”
謝亦然在接下來的告別寒暄中始終一言不發。余成龍替他們叫了出租車,而陳春蘭在出租車上就是禁不住要吸引司機注意,好迫不及待地掏出一切:關于怎樣撫養了兩個孩子,關于孩子們的出息,關于女兒要出嫁給一戶“富貴人家”。
等下了出租車,她走在中間,兩只胳膊分挎著兒女,容光煥發?!拔矣X得,這個余龍龍就是亦敏的命中注定,我有這個感覺?!?/p>
“余成龍?!敝x亦敏不得不大步跟上她。
“我們先別說他,只說有其父必有其子,虎父無犬子,對吧?他爸,是我見過的最像你四姨夫的人,真的,高雅,有主見,這就是要成為你公公的人物,多幸福!”
“媽,我怎么會因為公公好而幸福呢?”
“你們是一家人呀。你還是太年輕,想不到結婚是一個家庭跟另一個家庭的聯合,是兩家人成了一家人。一對糟糕的公婆能讓你后悔嫁人!對了,你還沒有婆婆,多么多么幸福?。 ?/p>
“媽!”謝亦敏拽開陳春蘭的胳膊,“我不想聽你說話了,今天晚上都不想?!彼粋€人大步往前走,走到一半路時,才想到今晚沒處可去。余成龍今天會待在他爸那兒,不知道他們會說什么,又如何看待她的家庭呢?
余成龍開車時,余建國負責指揮,余成龍手心攢出汗來了。
“挺好的吧?”余成龍小心翼翼。
“呵,那個女人,實在是……”余建國在口袋里掏來掏去,余成龍騰出手,甩去一包煙。煙味裊裊升起,余成龍問:“女孩還是不錯的吧?”
“嗯,”余建國吐出煙圈,“你這個未來丈母娘,太聒噪了,像什么呢?像演東北二人轉的。她的嘴就沒有閉上的時候,我耳朵現在還嗡嗡的?!?/p>
“對,還有那個笑聲,每次嚇我一跳。”
“那個小子是怎么回事?”
“謝亦然嗎?”
“是個拖油瓶嗎?說實話,家里有一個就夠了,你不能負責兩個?!?/p>
“我想我能跟亦敏達成一致。”
“好,這件事全靠你自己的判斷和決定。”
余成龍非常高興,父親跟他提到他有“判斷”,還可以進行“決定”,但他努力把煙吸在嘴里,抑制表現出欣喜若狂的沖動,那樣子,太像一個渴望得到父親肯定的小孩了。
他還要去見謝亦敏真正的家長。他有種錯覺,仿佛他是朝廷命官,終于去見垂簾聽政的慈禧——謝亦敏的四姨,有錢人家的娘娘,謝家事項的定奪者。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局促不安地在紅木家具堆里沉默了半晌,聽她四姨和四姨夫對謝亦敏婚事的“鑒定報告”。表姐箐箐瘦了,松垮垮套著真絲睡裙,象征性地露個面,又鉆進屋去。
出門時,一副“領旨謝恩”樣子的謝亦敏,拉緊余成龍的胳膊,往前走到路口,她把頭墊在他的肱二頭肌上:“總算我也有一樣兒能超過我表姐的了?!?/p>
他下意識地問:“是什么呀?”謝亦敏抬起頭來,他接著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糾正說:“你哪兒哪兒都比她好,比她漂亮,比她有才,比她苗條,比她年輕,比她……”
“好了好了。”
“好了好了”的意思是,她已經知道了他的忠心,哪怕她并不相信內容的真實性。
“我呀,起碼比她的男朋友好。她男朋友是個吃軟飯的,到現在還沒有工作,把我姨媽愁壞了。瞧見他們今天見到你的表情了嗎?我姨媽一聽說你是個正式編制的醫生,接著就不說話了,只能去擺弄她的魚缸?!?/p>
“寶貝。”他看著她那樣興致勃勃,覺得很有趣,就像哪怕同樣的話,幾年后他會覺得異常無聊一樣。那時候他們還懷著對對方的熱忱,愛情把瑣碎和平庸都鍍上一層閃亮的金粉。多年后,金粉掉光了,露出磨損的粗劣內在,他們責怪對方欺騙了自己。
只是此刻,余成龍眼里的謝亦敏,顯得那么可愛,那么天真。所以,當他們決定下個月結婚時,一點兒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當。
第八章 戶外春光
謝亦然還算滿意他的大學生活,盡管他仍是所有男孩中回家次數最多,回家時間最長的。有些同學,包括但不限于柳岸,認為謝亦然給母親打電話太勤了些。別人分享近況給女朋友或鐵哥們兒,他則一五一十、津津有味地告訴他母親——他們煲電話粥。柳岸忍不住提醒他后,他總算控制了通話時長,但因此覺得落寞,要命的是,他還會愧疚,似乎剝奪了他母親的某種正當權利。
“你看,”門上掛著鏢盤,柳岸舉著飛鏢瞄準,“我們都有媽媽,對不對?老大的媽媽還就他這么一個兒子。劉丙乙還是他父母老來得子。但他們要么一周通一次話,要么打電話言簡意賅。沒有像你這樣天天跟你媽匯報的?!?/p>
謝亦然沉默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可是我媽媽很不容易的?!?/p>
“我知道,”飛鏢正中靶心,“可是你不能慣她。那不是對你不好,是對她不好。你讓她離不了你,有什么好處呢?”
“我只是覺得,她太孤獨了?!?/p>
“算了,算我沒說。對了,你姐不是跟你媽在一塊兒住嗎?”
“是啊,可她倆關系不算太好?!?/p>
柳岸瞇著眼睛笑,謝亦然不解,柳岸嘆氣。“可以想象,哥們兒。我懂你的難處,但是你得找個女朋友,能摸可觸、貨真價實的那種,能讓你夜里再也不想去暖別人——除了她的被窩。”
有一天,他從圖書館抱一摞書回來,見月亮明晃晃長在天上,深夜的藍像一只闊大的鍋蓋扣籠下來,他站在那里發愣,有人撞了他后背,他回過頭來,秦一雙的臉白白的,好似月亮的投影。她的短裙裹著修長的腿,嘴角有點腫,眼袋也大得像要脫垂下來,除此外,她美艷動人,短褂露出一大塊裸裸的肩膀。
“嗨?!彼f,“好久沒見了。我以為你退學了?!?/p>
“沒有。我家里有點事,回家了一段時間?!?/p>
“什么事?”
“我爸過世了?!?/p>
“讓你傷感了。好點了嗎?”
“好多了。我沒事。”他緊張得不住吞咽唾沫。
“加油,”她靠近了他,香味像一堵墻逼迫過來,“喂,講正事。明天的法律英語你有把握嗎?”
“還行吧?!彼f。
“那你給我傳個答案,六十分就行。我再掛這一門,恐怕就畢不了業了。你放心,考官是咱們刑法老師,他答應我睜一眼閉一眼。”
他慌亂點頭,因知道她為何搭理自己而放下心來,又為自己放下心來而隱隱作痛。
他們果真如法炮制。秦一雙說晚上請他吃飯做報償,他在宿舍里老老實實等著,晚飯沒打,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把桌子椅子踢得歪七扭八。見柳岸對著紅燒肉大快朵頤,他也只是拿餅干墊肚兒,唯恐自己因為太餓而顯得過于饑渴,結果電話沒來,食堂門倒關了。柳岸聽了前因后果,嘲笑他一晚上。他氣鼓鼓上床睡覺,在夢里,秦一雙跟謝家窗外的花街姑娘合二為一。一個美艷的女人,輕輕擁著他,叫他的名字,然后,他忽然發現,那是陳春蘭的聲音,陳春蘭一面喚他一面扯著緊身連衣裙的下擺。
噩夢,對于一些人,是夢到鬼怪。對于謝亦然,則是夢到了自己廁身其間的必然:孤獨而狼狽地守在母親身邊,一直到死。
他悶悶不樂地發誓,以后不可再上秦一雙的當。
兩三個月后,謝亦敏訂婚,他被陳春蘭叫回家,參加了一場乏善可陳的宴會,又聽陳春蘭一路感慨和憧憬。平生頭一遭,他油然而生了懵懂認識:謝亦敏或許就是為逃離他們昏暗的房子,逃離逼仄的生活,才如此匆忙出嫁。她了解那個人嗎?他適合她嗎?他們相愛嗎?或者,難道說是為了盡快地逃避母親?把她丟給他?他不敢問,也多了心思,沒有像往常一樣,拿出所有事情跟母親商量,他選擇把這件事情咽下去,擱在肚子里。他的人生再次有了背叛的感覺,他恍然大悟:這就是男孩的成長了,對嗎?
回來當晚,他趕在食堂大門關閉前,要了最后一份肉餅,在通往自習室的小道上徘徊時,肉餅從手里消失了,秦一雙跳到他面前。他們走到學校后方的施工大樓,有殘垣斷壁森森立在黑暗里。秦一雙咬完了餅,在黑暗中撲拉手:“忘了問了,你還想吃嗎?”
到底說想吃還是說不想吃?他尚未想好。秦一雙的笑聲浮動在黑夜里,她歪過身子,雙手掰過他的臉,一個吻早就準備在那兒了,又潦草又簡單,但熱得燙嘴。謝亦然靈魂出竅了,如果不是靈魂出竅,也跟死了差不多。
“讓你嘗嘗最后一口的味兒?!彼∷氖帧?/p>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嘴上全是油花,腦袋轟隆隆響,跟駛過火車似的。
秦一雙說:“你這個乖崽子,要不要和姐姐好一好?!?/p>
香味再次靠近,他隨著慣性往墻根斜靠。然后,他想到這樣顯得很不男人,他不應該是主動的那一方嗎?可他最真實的想法反而是害怕。害怕什么呢?他想起了學校男廁里骯臟的小廣告:治療性病、淋病、尖銳濕疣……秦一雙擠著推著他,他又縮又躲,整個身體癱在墻上,頭皮一硬,胡亂伸手推開了她,狼狽逃竄了。
他跑到教學樓背面的死胡同,呼吸才開始。黑暗里面,他逐漸蹲下,蹲在齊膝深的草里,露珠和草香讓他潮濕又難過,手掌摩挲在鼻子上,指頭又吃進嘴里,殘余的芬芳,蟲子樣兒鉆入身體,又孟浪又刺激,那香味要吞了他,要了他的命。他躺下來,感到精疲力竭。
他感冒了,斷斷續續,持續一月之久,逐漸變成他身上的一種癥候,他覺得虛弱又覺得罪有應得,他害怕見到秦一雙又盼著見她。趕巧了,他就是碰不到她。有一天他扯東扯西對柳岸講起她來。
柳岸說:“忘了說了,我跟劉笑結束了?!?/p>
“為什么?”
“不為什么,無聊。”
“我不明白,昨天你倆不還一起吃飯嗎?”
“明天我也能跟她一起吃飯呢,又怎么樣?后天就答辯了,再過幾天,咱們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對了,你最喜歡‘各找各媽’了吧?嗯?陳春蘭的寶貝兒子?”
“你再敢叫我媽名,再叫我什么寶貝,我就再也不想理你了!”
“那我得磕了東頭磕西頭。”
“我他媽胳肢死你?!?/p>
“你呀,”柳岸笑,“你就這個本事,軟弱又嘴硬?!?/p>
答辯日那天,他拖拖拉拉上了答辯席,導師問他強奸罪的構成要件,既遂標準是插入說還是接觸說?他覺得導師似乎看進了他意識里,看透他包藏禍心。下了答辯席,他癱軟無力地走進了即將攆走他的校園。他只需要在床上再躺幾天,那個把他叫作“小處男”的姐夫就會來接他。
他把舊書和被褥賣到跳蚤市場后,站在校園門口等,只有柳岸送他。
“亦然!”謝亦敏落下車窗,向他打招呼。余成龍靠邊停下,把行李放進后備箱,大力扣上車蓋。謝亦敏挪下來,抱怨聲音刺耳。她懷孕了,肚子凸起,屁股肥了,臉更明顯,長滿了妊娠斑。他不知道怎么表示感謝,就跟姐夫握了握手。他指著柳岸說:“這是我最好的哥們兒?!闭f這話時,心里發潮,鼻塞得厲害,他立刻轉過臉去,假裝打哈欠。
謝亦敏走過來:“謝謝!聽說你挺照顧我弟弟?!?/p>
柳岸說:“哪有。對了,好久不見!恭喜你啊姐!”他摟住謝亦然肩膀,后者看天而不看他。
“真好啊,”在車上,謝亦敏坐后面,把頭探到前座中間,“你這個朋友看上去就很不錯,最重要的是,透著一股有錢公子哥的氣質吧,還很隨和?!?/p>
“那女的是誰?”余成龍問。
他們一塊兒探頭去看?!爸x亦然!拜拜!”不知何時,秦一雙站在柳岸旁邊,蹦跳著揮手,綻出一截白白的腰,鏤空的紅靴子跺在地上,嘭嘭響。
“噢,是她?!敝x亦敏的聲音有些冷淡,她升起了后車窗,轉過頭來,摸著肚子。
余成龍扭過側臉:“喲,我們的小處男轉型升級了?那個看上去很容易搞到手的姑娘叫什么?”
謝亦然沒理他。后排傳來謝亦敏低沉的聲音:“秦一雙。聽她舍友講,她大概是被包養還是出去賣了還是……”
“姐!”謝亦然的心情差點被毀,“她不是那種人?!?/p>
“你以為呢?”謝亦敏說。
他們把行李拖進屋里,屋子快沒處下腳了,讓它顯得更小的是陳春蘭在那兒,坐在謝亦然的床邊,翹著高跟鞋,腳跟墊在一塊碎裂的瓷磚上。
謝亦然盡量不去注意陳春蘭臉上的快活,她可是遂心如意了。
“亦然,你準備干什么呀?”謝亦敏兩口子走后,她問他。
他把行李塞進床底,猶豫不決地說:“先整理好屋子吧?!?/p>
“我問的是你以后什么打算?!?/p>
“我投了幾個簡歷,可能會去律所或者司法局實習吧?!?/p>
“是本地的吧?”她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確認這件事情。他點點頭。
陳春蘭心滿意足了。她站起來,神秘地沖謝亦然笑:“知道咱娘兒倆還有什么好事嗎?”
“什么?”謝亦然有點驚恐。
她一步跨上謝亦然的床,向前猛推。她力氣那么大,讓謝亦然吃了一驚。
常年一直存在的石膏板松動了。他眼睜睜看著陳春蘭把兩間屋子從窗戶中掏開。無數的粉塵呼呼騰起,白色潮濕的墻粉落在他們的臉上。莫名其妙地,他竟也涌起了一股撕裂的痛快,他也爬上去動手。很快,他與謝亦敏屋子的隔離墻,大塊大塊地落在地上。
“快看!”陳春蘭喊,“咱們有了一間大客廳啦,你可以睡原來的小客廳。”
謝亦然想說,為什么不讓這個大屋成為自己的,讓客廳還是那個狹小黑暗的客廳呢?算了,謝亦敏連回家的閨房都沒有了,他起碼還有的住。只不過,他得跟謝亦敏屋窗外的站街姑娘告別了。他希望,以后如果客廳來人,千萬不要停留在那個窗戶前,看到他們家的“戶外風光”。
第九章 沒有女朋友
陳春蘭容光煥發,她對張信說是因為兒子回來了,其實她還盼著別的事情,她隔三岔五給謝亦敏打電話,為探聽余建國的片段——謝亦敏常抱怨她公公。
余建國在余成龍那兒樹立的家長威信,是陳春蘭一輩子都沒有樹立起來的東西,她歸咎于自己是一個女人。別的女人怎樣,她是不管的。兩方親家在小兩口閃婚后,竟沒有什么密切來往,而謝亦敏很快就把自己搞成一個孕婦,也沒了牽線搭橋的責任感。陳春蘭探過她的口風,她似乎對此漠然,漠然的意思就是不反對。
“大姨,上菜了?!迸芴玫男∥遄雍?。
陳春蘭端上菜。張信約了一桌狐朋狗友,風卷殘云后開始摸牌。邱紅那人肉招牌斜倚著桌子嗑瓜子,不時甩一甩頭發。陳春蘭端過醉鵝后,胳膊實在掄不動了,也靠桌歇著。張信打著牌,眉眼卻歡:“姨,再上兩個菜吧。”
陳春蘭把圍裙解下來:“后廚沒人了。廚子擇菜呢。你別喝了。這個月房租還沒夠……”
當著朋友,張信自覺臉上沒光:“姨,你不想干就直說,別叨叨這叨叨那?!?/p>
陳春蘭把圍裙一扔:“你姨都給你白干了三個月了,就幾句話,嫌叨叨。是,我叨叨,但我總有用吧,一刻也沒閑著不是?我也沒掙那沒良心的錢,天天閑站著賣個笑?!?/p>
“哎,大姨?”邱紅斜過身子喊。
“怎么不興說呢?,F在全廚沒人了,怎么就我去做菜?她怎么就不去?單她特殊?”她不看邱紅,話語句句對著張信,可話頭就是沖著邱紅去的。
“我媽還沒說我,怎么你就管上了?不想在我這兒干,找不到拔腿走人的機會?”又指著邱紅,“邱紅怎么了?她是招牌。姨,不賴我說,你能干的她都干得,她行的你不行!”
陳春蘭這下沒有什么能扔的:“我走,我也別要你錢了,當姨接濟你了,你姨窮,就接濟你三個月。我看你也干不了多久了。”她有些酸楚,又讓自己在這群小孩面前忍住。憑什么???
直到她踢開礙事的椅子,甚至胖肚子碰掉了兩只碗碟時,才從這場鬧劇或者說悲劇中得到一點快慰:她要離開這兒了,她終于挨到了等兒女孝順的歲月。當她穿著高跟鞋匯入人流中,細腿伶仃挺著大肚子時,她趾高氣揚,一點兒也不像已經三個月口袋里沒有錢還丟失了工作的女人,她不時捋一捋衣服上的褶子,扶一扶斜挎在腰間負責遮擋肚子的包。那個瞬間,她忽然決定,她要到親家那兒拜訪。她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余建國的家是聯排小別墅。第一次造訪,是謝亦敏剛結婚的第二日,她邀請她來的。那時候他們的婚房還沒裝修完,借住那兒。
她敲門,等了一會兒,一個比她年齡還要大的女人開了門。女人從頭到尾打量她,問她是誰,找誰,來干什么。她不記得曾見過她,緊張得突然話語塞堵。她退回一兩步,望了望門牌,又回來道:“余建國。我找余建國。”
女人把門拉開:“我曉得了,他要攆我走,就是要你來哦。那你來好了,好像誰稀罕掙這個錢哪?!标惔禾m拉住她:“我是來找余建國的?!?/p>
“我知道,”女人不耐煩地說,“不找他還找我呀!”
說著話,女人回身抄起一只木質金邊的水果盤塞進提袋,重新拉上拉鎖。她也不怕陳春蘭瞧她,彎著腰,兩手使勁,兜著行李像是拉拽一艘船那樣,向外走去。
陳春蘭進門,房間里空無一人。留下似乎不好,但走也不體面,她猶豫,突然又想,反正來都來了——這句話具有一種魔力,讓她在余建國的沙發上安頓下來。她打量著房子,高頂、寬梁,同樣是一樓,這里就有陽光做客,她站起來又各屋里轉轉。謝亦敏介紹每個房間的場景,仿佛歷歷在目。她對主臥頗有印象,余建國當過三年的兵,集體生活刻了痕跡,他過分整潔,物品規規矩矩,分毫不亂:被子是四疊的方塊,適合背起來就走。毛主席油畫和銅像放在玻璃柜里,紅星擦得锃亮。一顆無頭炮彈當筆筒,里頭一支筆,搭著口袋,口袋裝滿舊子彈。屋子里沒有一點女性痕跡,什么都沒有。她禁不住拉開他床頭柜子,露出錢夾、證件以及一沓避孕套。陳春蘭心跳突然就快了,是慌不擇路地跳,跳得她膽戰心驚,她趕緊搡回去。
她汗津津地走出門來,卻見余建國坐著,一動不動活佛似的盯著她。
“對不起,哎呀,剛才一個女的走了,讓我留在這兒。我走也不是……”
“那是打掃衛生的趙姐。她走了?”
“對,她走了?!彼恢朗窃撜局€是該過去坐下,于是選擇圍著沙發走了一圈,等心跳平穩了,她坐過來。
余建國的眼神很輕:“不好意思,我叫了一個新的小時工來。她可能錯認了。”
“沒事?!标惔禾m回答。
余建國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體諒地說:“那娘兒們眼神不好。怎么看你也不是給我打工的。你跟謝亦敏那么像,還瞧不出來?”
陳春蘭心里妥帖了:“還是亦然隨我。亦敏到底隨那死鬼多些?!庇直傅溃骸拔乙膊皇且渌?,他也不用我們咒。當年讓我們吃了不少苦,最后連喪都不讓去發。造孽啊?!庇嘟▏菢涌此?,看得她心里一緊,只好岔開話說:“對了,我今天來是想問問,嗯,你那兒不是有個廠子嗎?有沒有我能做的活兒……”
余建國慢吞吞回答:“說到底我那兒還是個小廠,去我那兒,大材小用。”
她從來聽不懂別人的謙辭,她過分解釋了跟著他干并不是大材小用,其間,余建國不時點頭、皺眉、抿嘴以及盯著地板,但這一切在陳春蘭看來卻表明:他知道自己是誰,他對一切都很有把握。
“反正我先謝謝了,咱們是親家嘛,在童安鎮,以后還得多來往……哎呀,我是真喜歡你這房子,你的房間都那么立整,忍不住就多轉轉……”
“沒事?!边@句話后,他們似乎都在等,陳春蘭在等他說話,他在等陳春蘭閉嘴。她不停偷偷拽連衣裙,但上面照樣鋪了一層細密的褶皺,她明顯沒話找話:“亦敏說龍龍特別崇拜他爸?!?/p>
“哼。崇拜?”
害怕還差不多。的確,謝亦敏說的是“他害怕他爸,他都讓我覺得,可能沒有爸爸,有時候也有好的方面”。
“也有好的方面?”當時只有娘兒倆在家,陳春蘭正看韓劇《冬日戀歌》,拿衛生紙響亮地擤鼻涕。
“對,要是爸爸會喝酒賭博打人,那孩子怎么辦?要么跟我公公似的,老在貶低余成龍,等著看他笑話……至少,我還知道我爸掛念我們——他只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陳春蘭站起來,滿臉都是義憤,她殘壞的那只手舉起來,只有一只形狀模糊的大拇指,粘連著半個食指,戳對著謝亦敏,她氣得話都說不清,“難道我就身由己了嗎?你以為誰想要拖著孩子生活,你以為我不想快活一點,為我自己?你知道有多少媽媽甚至把他們的孩子送走嗎?你知道多少家長根本不會供孩子上學嗎?他們早就出去打工了!我辛辛苦苦,盡心盡力干活兒,為了什么?供養你們兩個上學!那個死鬼只要娶了一個富婆就解脫了,什么義務都不用負擔。你對我說他是身不由己?”
隨后,她穩住發抖不已的手,把《冬日戀歌》的聲音調到最大,她覺得女兒就是用來旁觀她評價她懲罰她的,她身體跌回沙發,眼淚說來就來了,她的呼吸像闖過氣門那樣一推一推。末了,謝亦敏靠過來,摟著她的腰:“媽,我錯了?!?/p>
她不能再繼續回憶了,余建國沉默已久,而她總覺得有義務把話語間歇全填滿?!拔疫€跟亦敏感慨,一個人帶大孩子不容易哈?”她終于回到了這個問題,通常都能反客為主。余建國點上煙,眉毛皺得更緊:“還行吧?!彼什荽虬l了這個問題。
鐘表敲了六下,提醒他,肚子里已經餓意洶涌,他見她沒有起身的意思,就說:“也到了吃飯點了。那要不一塊兒吃了吧?”
余建國不會做飯。陳春蘭看他在廚房里手忙腳亂,就把他攆出廚房,一會兒,她就把客廳的桌上擺滿菜,都是在冰箱里找到的材料。她欣慰地看到,余建國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要亮一些。他吃得不少,筷子在菜中間穿梭。最后,他說:“手藝不錯?!?/p>
那頓飯,似乎是掀起了某種關系的新紀元。他們周圍的氛圍,變得家常,變得融洽。這會兒,她沒有談論她“懂事”的孩子,而他也沒有憤恨他的兒子,他們只是兩個平靜的成年人,在遷就了多半輩子之后,終于可以享受一點屬于自己的時間和安寧。他們聊了會兒天氣、修路、房子,他的工廠和她的辭職。最后,當她起身要走時,夜色已垂得很低了。余建國說:“那我送你吧?!?/p>
那天晚上,陳春蘭夢到的卻不是余建國,而是謝江。21歲的謝江,在江邊賣畫,風吹過他的中分發,把它吹成了三七分。他笑的模樣很傻,舉著一幅畫著她的小畫招呼她,嘴里含含糊糊說不清楚。她越想靠近他,被江中的波浪推得越遠。從夢里醒來時,她還發現自己恥辱地落了淚,沾濕了枕頭。那都沒關系,她胡亂擦了擦臉,清醒地回憶了最后一次跟謝江見面的時候——不是在他墓碑前,而是他生而為人的時候。
有一段時間,她挺恨他,恨他倒不是因為愛他。她恨只是因為他自由了而她沒有,當恨意隨著時間慢慢縮減,她越來越被生活的重復和安定穩住心神時,謝亦然17歲,而謝亦敏24歲。也就是說,是她最焦頭爛額的時候:謝亦然馬上高考,而謝亦敏似乎隨時就要再坐上任何一輛有婦之夫的車,把自己的名聲毀于一旦。那天,她焦躁不安,在大樹旁等到謝江走出來,看樣子他也不像傳言中那么富態和安逸。她高興見到他是一個人,佝僂著身子往街角走,攆上他之前,她看了看自己的衣著打扮,她叫了他一聲,他吃了一驚,兩個人默默一前一后走到離鬧市區很遠的地方。最后,他選了一家非常小的超市。他們像特務碰頭似的,在蔬菜柜臺前,盯著手里的菜,問彼此好。陳春蘭開始滔滔不絕說起了她的煩惱。孩子沒有一個省心的,打工總受委屈,錢總是不夠花的,而謝江隱忍地聽完了全部,沒有打斷也沒有充耳不聞。在陳春蘭抽噎中,他嘆氣,撓著自己半禿的頭,他說會給她多一點撫養費,接著,他幾乎是第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活?;楹笸瑯硬蝗菀?,他以為換個女人就好了,盡管避免了嘮叨和瑣碎,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他每天早上要給她遛狗,婚后單獨住在小屋里,美其名曰:工作室。他把謝亦敏小時候的木馬放在那里,那是他苦苦哀求留下的,屬于他上段婚姻的唯一遺物。他又嘆氣。他們在狹窄的空間里迎來一種近似于高潮的沉默,然后兩個人都哭了。謝江把花鏡拿下來,用褂子搓來搓去。他們無聲而悲愴地哭,直到陳春蘭故意撞翻了購物車,兩個人低頭去撿,趁機胡亂用袖口擦干了眼淚,彼此都不忍再看。他買好了當天要做給另一個女人的菜后,終于喃喃道:“在咱們家的小屋,給我留一間,哪怕是間儲藏室呢。等我老了……”他沒說出口,而她拼命點頭。夕陽跌入黑暗時,他頭也沒回地出了超市門。
失去工作的第二天,陳春蘭就跟著客廳的鐘表漫無目的地閑轉。她時常坐在謝亦然床上,想跟他說話,但謝亦然總咬著筆,一副用功至深的樣子。就連陳春蘭都知道,一個學習中的孩子擁有免開尊口的特權。她把菜從廚房帶到他屋里擇,兩個人像一對老夫老妻背對背坐著,保持著黏稠的沉默。謝亦然把書合上的瞬間,陳春蘭像是背后開了眼似的,馬上動起嘴來:“咱們今天干什么???”
好像兩個人共同做點什么才是一天真正的開始。他們一起準備晚餐,隨后散步。熬到電視劇時間,陳春蘭一天就盼著這個時候——娘兒倆躺在寬大客廳的沙發床上,四條腿分享著一床薄被??赐旰螅瑫r間終于消耗完了,陳春蘭把衛生間的尿盆分給謝亦然一個,他們互道晚安,回屋睡覺。
開春時,謝亦然報考了公務員,考完他就把它放下了,到揭榜才想起來,看完結果,心涼了。不久后,他被當地司法所招聘為書記員,主要干一些給別人的司法考試證蓋章的工作。這工作讓他心力交瘁,交瘁的并不是蓋章多麻煩,而是除他之外,辦公室只有四個中年婦女。每當領導“蒞臨指導”,她們通常會穿得很惹眼,頭發精心設計過,嘴唇涂了一層紅油漆,一個個站起來,嘰嘰喳喳,說工作多苦多累,等領導檢查過去,她們回到工位聊天,打毛衣,玩手機,面前的資料堆得越來越厚,電話響到鈴聲自動停止。
他領回來第一個月工資時,陳春蘭問:“工資卡呢?”
謝亦然說:“媽媽,我換了新手機,沒剩多少了。”
“所以,你就不打算贍養你母親嘍?”陳春蘭把手捂在眼睛上,謝亦然害怕這個表情。“可是亦敏工作后,把大部分的錢都交給媽媽了。家里的空調、冰箱,還有你的學費都是她出的。難道你掙了錢就是要自己享受了?難道你根本不管媽媽了是嗎?”
謝亦然猶豫著說:“可是媽媽,姐姐不是每個月都給你錢嗎?”
“她給的是她給的,而且我都花在家里了,你以為你吃的飯菜,你以為你用的電、看的有線電視都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嗎?”
他不愿意爭辯了,打開薄到令人不好意思的錢包,抽出工資卡,轉身進了屋,砰地關上門。
也就是那個時期,他跟謝亦敏開始了真正的交流。午休時,他趁同事們出門遛彎兒,一個人待在辦公室里打電話,先問她身體狀況,然后急切地訴苦:“姐,你的錢都上交嗎?”
“你姐夫是個財迷,現在都在他那兒呢?!?/p>
“不是,我說的是咱媽?!?/p>
“是,那時候我都上交,現在也給,主要是讓她高興罷了。”
“為什么會這樣?。俊?/p>
“什么為什么?”
“一般不是媽媽給孩子塞錢嗎?怕剛上班錢不夠花?!?/p>
“她怎么能是‘一般’呢?她從來沒有‘一般’過?!敝x亦敏的聲音有些懶洋洋,“我那時候只留幾百塊,總是不夠花,可是你知道媽媽,她總是能成功說服我們,所以我很快結婚了。對了,這也是我想跟你說的另一個教訓:千萬不要為了逃離什么而快速進入一段關系。動動腦子?!?/p>
謝亦然很明白謝亦敏的意思,他聽到自己的呼吸徘徊在整個空間:“姐?!?/p>
“怎么了?”
“要是那時候他們沒有離婚會不會好些?”
“也許吧?!彼穆曇粲袣鉄o力,不時摻雜著干嘔。
“對了,”他想拉近跟謝亦敏的同盟關系,“上次姐夫叫我出去喝酒,我們喝了很多,最后他問我,你原來談過幾個男朋友?!?/p>
電話對面的謝亦敏沒出聲,電話這頭的謝亦然等了片刻?!翱墒?,他不應該是相信你的嗎?”
“我知道了。”
這時候,那群結對散步的婦女回來了,謝亦然抓緊時間說了“拜拜”。他對桌的宋姨瞇著眼笑了:“我看小謝是不是談戀愛了?”
剩下的女同事們都開始拿他取樂,盡管他不停爭辯說,那只是他姐姐而已,但她們都不相信一個20多歲的男孩會那么戀家。
“只有荷爾蒙的作用,才會吸引住他?!彼齻內绱苏f道。
謝亦然只能紅著臉,暗下決定,電話要及時掛,但如果是陳春蘭,他不能百分之百確定。
有一回,陳春蘭在他工作時打來電話,只因他大姨上他們家,訴苦說邱紅勾引了張信,導致兩口鬧離婚,大姨問她當時到底有沒有發現。
“而最可怕的是,”從陳春蘭的聲音聽來,這可不是一出悲劇,而是有滋有味的鬧劇,“你大姨居然對邱紅的人品一無所知。她討厭她兒媳婦,認為就此換掉也不錯,那真是貍貓換了太子。所以我就把邱紅的行徑告訴了你大姨,然后你大姨抄起咱家頂門的鐵棍就要去揍那個婊子。我橫豎攔不下,然后……”
然后,謝亦然就掛了電話。
這件事的后果是陳春蘭又再次打來,不相信她的兒子膽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謝亦然摁斷了,她又打。反復幾次后,手機總算安靜了。
當晚,謝亦然到家,陳春蘭的眼睛紅腫著,捂著胸口,而速效救心丸的空瓶子就放在桌上。
第十章 婚姻的裂隙
掛掉電話,謝亦敏想著為什么會走到了這一步。肚里裝著意外來的孩子,跟余成龍又鬧了整晚別扭,陳春蘭不時打電話讓好心情化為烏影,嘔吐隨時降臨,她險些因此從手術室調去后勤。生活一無是處,但周圍都過得挺好,只有自己才糟糕透頂。
余成龍出門時,對她說,“今天別值班了,我給你請假吧?!?/p>
那是結束冷戰的一句話,所以她點點頭,又蒙頭睡去,前一晚的對話還記得清楚。
“我就想,干嗎不去?多好的機會。”余成龍對自己將被抽調省二院開展項目研究感到興奮。謝亦敏盯著床頭的電視,跟睡前的惡心做斗爭?!澳俏夷兀俊?/p>
“寶貝,”余成龍說,“別擔心,極大可能我會被留下來,到時候我會想辦法把你也調過去。就算留不到省里,不是還有衛生所嘛?!?/p>
“可我為什么就因為你想怎樣,就要換自己的生活方式呢?而且孩子馬上就要生下來了,到時候我根本不想動,也沒法動。”
“所以我先過去呀?!?/p>
“可是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p>
“亦敏,這是絕無僅有的機會。”
“是你的機會,不是我的。”
“我的機會不就是咱倆的機會嗎?”
“不是,根本不是?!?/p>
“那你想讓我怎么樣?讓我放棄這個機會,然后注定一輩子待在這個地方?”余成龍來回踱步,他的步態很糟糕,臉上青筋凸出。
“所以直說吧,你就是為了你自己?!?/p>
“寶貝,”他蹲下來,以便能夠仰望著她,他把她柔軟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而他自己的手則放在她的肚子上,“我是為了你和孩子,為了他不吃你我吃過的苦?!?/p>
謝亦敏起身:“我要去吐了?!?/p>
有一天,余成龍值班,她回娘家。她不禁向陳春蘭討答案?!皨寢?,你為什么要看韓劇呢?都是假的?!逼鹣?,她不想表現出任何不如意,倒不是為讓陳春蘭放心,她只是不想聽到陳春蘭說那句“我早告訴過你的”——比兒女顯得高明是陳春蘭活下去的樂趣,而不想讓陳春蘭如意,是謝亦敏成年之后的最大堅守。
“你不知道有多真?!标惔禾m忙著在庭院里曬黃瓜干。
“媽,我的屋呢?”謝亦敏在“大客廳”里探頭問。
“你坐的那地兒就是啊?!?/p>
“那我回來睡哪兒?。俊?/p>
陳春蘭大張了嘴,看著謝亦敏,一只手已準備舉起。“你不會是來常住的吧?你結婚才多久啊,別人會笑話我們的。”
“也得給我留個屋子吧?我就真是潑出去的水了?”
“你懷孕了,脾氣也大,我不跟你計較。說實話,我那時候要像你這樣,還不知多知足。老公能掙錢,公公那么通情達理。”
“呵,你把那叫作‘通情達理’?”
“你這是‘通情達理’嗎?跑到含辛茹苦養你長大的娘家來說東道西?”
“我只是想要自己的屋子,就是說東道西了?”
幸好,在陳春蘭發作之前,謝亦然回來了?!敖?,要不說是親姐弟呢,不知道你來,但我就想多買兩個菜。你看!”
“你睡我屋,我睡客廳,行了吧?你公公是個明理兒人,我還要跟你說呢,我要去給他做飯了,他一個月開給我500塊錢,我從來沒有見過……”
“你要給我公公干小時工?保姆?我的天,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呢——我怎么還能在余成龍面前抬起頭來!”
“謝亦敏,我就是干小時工把你倆養起來的,你覺得很抬不起頭來嗎?”
“我是你養大的嗎?每個月,爸爸都會給我們錢,而你就會抱怨爸爸,希望他能多掙錢好把你養在家里,你就是這樣把他逼走了。是啊,你每天打工,但掙了錢也沒有給我也沒有給謝亦然,你拿去還債,因為你必須要一套城里的房子,你去禮尚往來打腫臉充胖子,你拿去隨份子。小時候別人送來牛奶,你轉手就再送出去。有一回過年,我爸送來了大蝦,你用塑料袋子掛窗戶外面,說留著正月十五好送給我四姨,然后呢?蝦就臭了、爛了,你只好給我們燉了,我和亦然拉肚子拉到開學!你根本不在意我們過得什么樣……”
“?。∪ツ銒尩?,去你媽的。”陳春蘭突然罵起來,嘴里的白沫泛出來。腳能夠到的一切,都給她踢飛了。她一屁股坐到那堆黃瓜皮旁邊,也不管鄰居是否能聽到,嗚嗚嗚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
謝亦然喊道:“姐!這是干嗎呀?”他要上前扶陳春蘭,謝亦敏倒抓住謝亦然的胳膊:“別理她,我早就看透了她這種把戲,告訴我們她有病,她身體不好,好支配和控制我們,我早就看透了,我夠夠的。我跟你說,我夠夠的!”
此刻,陳春蘭把自己摔打在地,四腳朝天,活像翻倒了的烏龜。她厚實的背,緊貼地面打轉,細瘦的腿蹬來蹬去。不過,眼淚也好,號叫也好,都漸漸遠去,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謝亦敏昏倒了。
謝亦敏早產一個月。一家人擔驚受怕,在一定程度上使芥蒂和怨恨束之高閣。
不過,如果陽光還不錯,謝亦敏也終于拆除尿袋,能下床看著搖籃里的小女孩,而陳春蘭、余成龍和謝亦然都守在屋里,她會覺得自己何其幸運。兩人避而不提那天的事兒,很不自然地客氣著,禮貌讓兩個人的關系暫時涂上潤滑劑。四天后,謝亦敏出院,余成龍希望丈母娘也來照顧妻子,可陳春蘭只待了一周,就央著回自己家。
“我待在這里,月嫂就不做活兒?!标惔禾m坐在床頭,“你瞧她多么偷懶,還要睡午覺。因為我在這兒,她就管孩子不管你,可是我們花了錢的呀!”
謝亦敏躺得有氣無力,胸部腫起來像石化了。余書齡奮力含著兩根手指頭,口涎順著滑落。謝亦敏望著陳春蘭,明明白白地知道,就算是這一刻,她也不能指望她。
陳春蘭瞧著她的臉色,似乎察覺到回家這事兒的事出無因。“當初就不該找一個沒有婆婆的老公。要是找一個父母雙全的,哪兒還有奶奶不幫看孫女的道理嘛。我心臟不好,小孩子一哭啊,我就著急鬧心?!比缓笏言律╆H上的窗簾扯開,讓熾熱的午后日光闖進,給這個連一絲風都沒有的房間繼續加熱。她大顆汗珠啪嗒啪嗒落在余書齡頭上:“老天爺,這屋里能蒸籠饅頭了?!?/p>
謝亦敏用舌頭舔開粘在一起的嘴唇:“算了,媽,你回去吧?!?/p>
“我能回去嗎?我是說,我回去你能行嗎?不過我年輕時也是自己看的孩子。院里種的蔥也沒澆呢,你四姨還讓我給她捎點東西……”謝亦敏難以置信地望了她一眼,空出一只胳膊,緊摟余書齡,“你回去吧,我說了算?!?/p>
哪里有什么要緊事——在她澆完了大蔥后——她興沖沖地打扮起來,把自己挪到余建國家,愉快地與房間里的塵埃作起戰。等打掃得差不多了,她舒舒服服坐在沙發上,給自己沖一杯時間充裕的茶,再把晚飯燒好,盤子上面反扣盤子,再蓋上毛巾捂著,以便余建國到家時,既能吃上飯,又幾乎是熱的。她頻頻望向時鐘,在預估的時間里,幾次三番擺弄剛剛燙卷的頭發。
終于,余建國回來了。他每次都像第一次遇到她那樣,面露尷尬,而這種尷尬被陳春蘭暗地里解釋成“男人的羞澀”。每當她站起來迎接他,余建國都像是做客她家。
“亦敏和書齡怎么樣了?他們不是正需要你嗎?”
陳春蘭便說,那里有月嫂了。
他很快吃完了飯。她去給他沖茶。余建國也不顧燙,抓緊喝光,只為了趕緊讓她閉嘴,離開。他在陳春蘭說“哎呀,我該回去了”時,一副剛想起對方不是焊在這兒的模樣,立刻說:“辛苦了,那我不送你了。”
陳春蘭滿心歡喜地離開那棟房子,就像她滿心歡喜風塵仆仆地趕來。到街角時,她停下,幻想余建國會待在窗簾后,凝視著她的背影。她臉紅了,抓緊扭過身去,把步履努力變輕盈,那可根本不容易做到。
而對謝亦敏來說,只是安靜地躺著,也不是很容易做到。首先,她發現躺著并不意味著休息,有時候,是一種懲罰。月嫂會告訴你:不能看手機,不能看電視,不能吃太多水果,不能吹空調,不能洗澡……她用太多的“不能”界定了一個健康人和一個產婦之間的鴻溝,而謝亦敏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新生兒一無所知。每當把她摟懷里,余書齡就會憋起小臉,哇——似乎那張臉終于撕開了,誕生了一聲又一聲刺耳的哭泣,但只要月嫂抱過去,輕輕扭著身子或上下小幅度地搖擺,余書齡立刻不吵不鬧,露出了滿足又安寧的神情。謝亦敏覺得挫敗,尤其半夜里,她會被白天種種積壓的郁結懾住,推醒余成龍,一面哭一面抱怨。而一開始,余成龍也會配合地醒來,安慰她,擁抱她,直到她在他的肩頭睡著。可是后來,余成龍不容易被推醒了,或者即便醒了,也耷拉著眼皮,神志不清。
“好了,孩子只是暫時跟月嫂親,一個月后,她就走了,小奶娃娃記得什么呀!”
“好了,不能洗澡又沒什么,我又不嫌你,又不用出門。”
“好了,每個女人都經歷過,就連你媽,我是說咱媽,也都是這樣過來的?!?/p>
…………
提到陳春蘭似乎又戳中了謝亦敏,鼻涕和眼淚全翻滾上來了:“萬一我是她那樣的媽媽怎么辦?萬一,余書齡是我這樣的女兒怎么辦?”
而余成龍想的是,老天爺,我多希望能睡個好覺。他轉過身去,在謝亦敏的嘮叨中慢吞吞睡著了。
余成龍主動向院長表示,不會因為突如其來的孩子而耽誤原有計劃。這在一開始,得到了院長的肯定,但休假回來,院長找他談話:“小余,有了孩子,你的生活會發生改變的。你要是去,我對亦敏也不好交代?!?/p>
余成龍表態:“我沒有后顧之憂的。亦敏很支持我?!?/p>
院長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說這個。我們是綜合考慮。”
“在我休陪產假時,就已經綜合考慮把我排除了嗎?”
“小余,”院長摸著他的肩胛骨,“我希望你冷靜一點。你還年輕,以后機會多的是?!?/p>
以后機會再也不會有了,有時候命運跟人就是這樣一種捉弄與被捉弄的關系。他垂頭喪氣地走出院長辦公室,穿過白色走廊,那股強烈的84消毒水氣味像海水一樣漫上來,淹沒了他,他清醒了。驕陽穿過窗戶,他眼里映著這個城市的全部照影,他突然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從這里走出去了。他的理想、他的修養會在這里慢慢消磨殆盡,他將泯于眾人。他三十歲了,才想明白這一點。
第十一章 老夫老妻
有一天,安姨倚靠在謝亦然的桌前,讓他給幫忙寫個“小材料”。作為司法局該科室唯一的年輕男同志,謝亦然已經把工作搞成了服務行業。他打水,洗茶杯,為同事抄筆記,修電腦……如此一來,他似乎贏得了一些安寧,她們湊在一起,熱烈否定其他女人和年輕人的行為時,謝亦然幸免于難。
安姨身上濃厚的香水味像是一層油脂,糊在謝亦然的臉上。她說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他羞澀地答應了。當天晚上,他在西餐店見了那女孩。對方瘦高個兒,白凈臉,從看到謝亦然開始,眼皮就無神地耷拉著或者干脆不看他,而他也很容易對比出來:她可遠沒有秦一雙好看。要了牛排和甜點后,女孩一直在看著窗外,眼神偶爾收回來,就在桌上水杯與墻上鐘表間穿梭。
“當然了,我現在只是臨時性的……”
“不好意思,這世界上沒有什么臨時性的。一旦就了業,就會有惰性,就不可能再輕易改變,我就是這樣想的?!迸⒏纱嗟卣f。
“所以,我們就沒什么聊下去的必要了?”謝亦然放下喝得很干凈的杯子,女孩面前的薯條也已經到底了,謝亦然突然后悔把這個句子說成了疑問句,又重復道,“看來我們沒有必要聊下去了?!彼罱K付了自己的那份飲料錢,而對女孩的牛排薯條置身事外。
第二天,他局促不安地透過工作間的空隙打量著安姨,等所有人離開辦公室后,謝亦然慢吞吞關掉電腦,她果然繞到他身后:“反饋不是很好呀,小伙子?!?/p>
盡管他已有準備了,但聽到后,還是不自在。
安姨說:“看來你也沒相中她。不過,小謝,相親呢,肯定還是得請姑娘吃個飯的。這樣會種植一個好印象。我們的雛兒,還沒到成熟的時候哦?!?/p>
然后就到了時候,安姨也好,辦公室里以做媒為己任的婦女們也好,都把給謝亦然介紹對象當成了考驗媒力的試金石。那段時間,謝亦然見了不下30位姑娘。這件事的唯一困擾是,他覺得似乎上了一個套,成了相親姑娘的一次性飯票。
陳春蘭照例從他卡里取錢時,發現金額急劇減少。她坐在沙發床上,擁著薄被,臉掛了一層灰,她問剛到家的謝亦然怎么回事。后者脫掉了外套和鞋,在陳春蘭旁邊,也把腳伸進了被子。
“錢呢?”
謝亦然只好告訴了她。她恍惚地盯著電視:“這么說,你也準備結婚嘍?”
“媽媽,我只是在相親?!?/p>
“怪不得我每天回家時,發現鍋干凈得不像是做過飯,你竟然都是在外面吃!”
“媽媽,相親都是要男人掏錢的?!痹谒f“男人”這個詞時,連自己都覺得心虛,臉臊得紅,但又覺得那毋庸置疑。
陳春蘭虛弱地說:“想不到我的兒子長大了?!?/p>
令謝亦然始料不及的是她又哭了。謝亦然有種感覺:陳春蘭不同于別的撫養人。她會把一切事情分享給兒子。一個孤獨的中年女人的瑣碎,事無巨細流淌過他,他的敏感多疑就是從這些瑣碎和孤獨中生長起來。現在,他已經成了一個敏感多疑的男人。他沒有修正機會來成為一個獨立剛強的男人。隨著他成長,陳春蘭的訴說中漸漸多了一種東西,似乎她在依靠他,并且要一直依靠下去。她做的一切明明都在暗示:這個家,才是謝亦然的家,他是陳春蘭精神上的另一半。
他拍拍陳春蘭的肩膀,甚至考慮,需不需要把她摟進懷里,再好好安慰她,但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陳春蘭實在胖大,而且,共享一條蓋被已充分表明母子的連接,他毋庸贅述了。
有時候,柳岸打電話給他。他哪壺不開提哪壺地精準戳痛老朋友:“你買房了嗎?”謝亦然如實回答。柳岸說:“我覺得你跟你老媽在一塊兒的時間未免太多了?!?/p>
謝亦然抓著手機,很多的反駁都涌上來,但這些反駁之后,卻是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肯定,他只好說:“老柳,我畢竟不像你,家底兒厚。我剛工作,錢都不是很多?!?/p>
“我也沒有家里支持。貸款唄,給自己挑上不得不挑的擔子。對了,”柳岸說,似乎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你姐生了嗎?”
“一個女孩?!敝x亦然說,“不過我看他們總是在吵架,上回我姐夫去不成省里,他們吵得厲害,我姐月子里抱著孩子跑回來,哭訴他們的婚姻生活糟透了心,可他們才結婚不到兩年,我媽覺得所有的婚姻都如出一轍……”
“亦然?”
“嗯?”
“太瑣碎了吧!你每天都在干嗎?家長里短嗎?多無聊啊兄弟?!?/p>
謝亦然掛掉了電話。柳岸嘲諷的聲音還是穿過耳朵,在他的腦袋里逛蕩。每次他都想跟柳岸斷絕往來,每次都作罷,畢竟,他是他唯一的朋友。
一個月后,謝亦然認為他已經把童安鎮所有適齡女青年都相過一面了。他恐怖地考慮到,這些女孩會不會把適齡男青年的信息交換?她們會給他貼什么標簽呢?窮小子?木頭?或者更可怕的是——處男?他在童安鎮隱秘的紅燈區轉悠,洗頭房與唱歌廳里走出的姑娘,卻并不像從事那種營生的,或者連她們也會選擇?世界在他面前跟在真正男人面前擺弄的造型不一樣?他沒有資格拿到男人世界的入場券嗎?
他是在這時候遇到了徐穎。他大喜,買了一身新衣服,陳春蘭執意跟著,他們以共同的眼光,圈定了一套過于老氣的西服,而營業員很高興有人能買走這件古董,為此打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折扣。謝亦然穿著這件老古董去赴約,兩個人在餐館見面。吃完飯,他又帶她去看電影《星際穿越》。
影院哐當一下亮起來的瞬間,謝亦然轉過頭去,見徐穎為人類得到救援,眼角盈滿淚光。她在他心里一下就高拔了,超然了,充滿著大愛、憐憫、慈悲等諸多美德。他心頭一熱,拉了她的手,而她沒打他沒逃開也沒躲藏,只是用力地掐他。從人流中走出來時,她還一直在給他這種些微的痛苦。于是,謝亦然想,原來愛情是這么回事:也許它是甜蜜的,但首先它是一種刺痛感,這刺痛不多不少,正好提醒一個人,他存在著。謝亦然第一次覺得自己活了過來,或者,沒死下去。
見第三次面時,謝亦然帶她去了他的母校。
“那兒是初中部的操場。”兩個人趴在圍欄上,望著門衛不讓親近的操場。不過,他們很快鉆過漏洞,下課鈴響時,門衛把門欄開到最大。
“就是現在!”謝亦然拉起她。
“這兒,我一個人背課本。那邊,”他手指著紅磚灰瓦的教學樓,“我在那兒上課。”操場剛剛割完了草皮,芬芳又潮濕的草香撲過來?!巴郏啻旱奈兜?。聞到這個,我就想起了一個人溜達,等著上課的日子?!?/p>
轉過頭,瞧見徐穎又哭了。
“怎么了?”
“沒事兒?!毙旆f拼命擦眼淚。謝亦然上前摟住她,她什么也沒說,把頭搭上他的肩膀,那么順理成章,仿佛她的腦袋早就該出現在那里似的。謝亦然焦急地用嘴唇探到她的臉,從她的額頭一路親吻下去,在即將碰到她嘴唇時,她猛烈搖頭,以至于差點把他推開。
謝亦然慌亂了:“對不起。”
“沒有,”徐穎說,“不是你的問題?!?/p>
“那你為什么哭呢?”
徐穎看著他,謝亦然感覺到了胸膛急促地跳動:“看著你哭,我還挺心疼的。”
徐穎嘆了口氣。晚自習鈴聲響了,操場上零散的學生拔腿往回跑,踩過的地皮又傳來一陣陣草香?!拔易约旱膯栴},唉,我太多愁善感了是吧?”
謝亦然陳述說那很好,又小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徐穎說:“那么,來吧。”謝亦然問來什么。徐穎的嘴就貼了上來,水潤得好像剛從樹上摘下來的。
來吧——這是兩個甜蜜的字眼兒。
自從得知別人取代自己去了省二院,余成龍覺得,清北綜合醫院已成了一座鎮壓他的碉堡。通常,他會為手術的成功自我感覺良好。現在,脫下黏糊糊的無塵服,他只覺得虛脫,他已經從這份工作的新鮮感中醒過來,變得有些老夫老妻的厭倦和乏味。而說到老夫老妻,他非常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快結婚,把自己和謝亦敏變成真正的“老夫老妻”。
回家時,他會看到一場災難:客廳變成鋪滿軟墊子的游樂場,茶幾被堆在墻根,摞滿尿布和玩具。書齡剛剛學會爬,就已搞得天翻地覆,而謝亦敏站在鏡子前,往腫脹的身體上套一件瘦得不能再瘦的連衣裙。
“我的親姐姐。你對咱家做了什么?”
謝亦敏不說話。用厚實的后背對著他,鏡子里,謝亦敏的臉往下耷拉著,勢單力薄的連衣裙捆在身上,不像穿衣服,像受刑。
“寶貝,你要干嗎?”
“我好胖。”
“都這樣?!庇喑升堈f,“并不是你一個人受這個罪,而且你也在恢復了?!?/p>
謝亦敏把衣服艱難褪下來?!斑€有瓜皮肚子,那些紋路根本就消除不了!恥骨分離,腹直肌分離,還有盆底松垮,女人干嗎生孩子!”
“亦敏,我上了一天的班,能不能讓我歇會兒,然后你去炒個雞蛋什么的?”
“我看了一天的孩子,能不能讓我歇會兒,你去——炒個雞蛋什么的?”
余成龍瞪了她一眼。余書齡的頭碰到了粉色圍欄,哇地哭起來。謝亦敏光著身子,曾經嬌小的乳房,如今沉甸甸地垂著,正好頂在尚未收回的肚子上。她望著余成龍,后者端著手機。謝亦敏套上布滿奶漬的肥大哺乳衣:“孩子,是我一個人的嗎?喂!你聽不聽我說話?”
余成龍拎起了孩子:“別覺得就你一個人虧?!?/p>
“你什么意思呢?”
“我沒什么可說的?!?/p>
“就因為你去不了省二院,你把這些都怪到我和孩子頭上了嗎?你以為我愿意懷揣十個月的孕罪,生下一個恨不得長在我身上的娃娃,淪為一頭產奶的母牛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說,我們每個人都為此付出了。”
“是的,為此付出了??旎畹氖昼姡?!一擊命中!然后我呢?十個月!又吐又惡心,為保胎打了100多針!手指頭抽血像蜂窩似的。然后呢?我還以為以后會好,畢竟她姓余不姓謝。結果還是我昏天黑地一個人在帶,什么衣服都穿不上了,肚子垂得好像吊了一只布袋,胸口又疼又腫,夜里只要能睡完整的兩個小時,我就謝天謝地……你卻只是想著自己去另一個城市發展,好瀟灑啊!現在,去不了了,你覺得是我和孩子拖累了,你就要回來像個大爺一樣,來吧,做飯吧!你想吃什么呀大爺!”謝亦敏一邊說一邊揮舞著雙手,來來回回走。最后,她按著自己顫抖的嘴唇,停了下來。
余成龍放下孩子,走到謝亦敏身后,把她摟進懷里。
謝亦敏趴在他肩膀上:“對不起。我也控制不住,我只是很失望?!?/p>
“沒關系。都會好的?!?/p>
而他們同時覺得,“都會好的”是一句徹頭徹尾的安慰話而已。不管是訂婚、結婚還是生孩子,似乎他們上了一列制動失靈的汽車,沒有節制地快速奔下去,無法停下。那時候,他們以為,前面會有一個逃避孤獨的地方,現在,他們發現了,世界上根本沒有一處地方,是不孤獨的。
不久之后,有一天,余建國說有事商量,這是結婚后余建國第一次打電話給余成龍,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要跟他“商量”。余成龍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在父親眼里,他已經成長為一個男人了。管他呢,反正總歸是一場男人跟男人的對話罷了。他不會遭打,不會受挖苦,更不會被叫作“白條雞”了。
他竟見到了丈母娘。陳春蘭正一面打掃一面說話。有那么一瞬間,余成龍似乎擔心余建國會拉住陳春蘭的手,然后兩個人令人難堪地站在一起,通知他“在一起”的爆炸性新聞,但余成龍理智回歸,確信這事兒不可能發生,只要余建國還保持著他對女性的審美。
原先余建國交往的女朋友都溫柔嫻靜,多數是他的老師。小時候,他常在教室里猜測,女老師中的哪一個會成為他的母親,是這個嗎?是那個嗎?但余建國都不會讓他得逞,他迅速恢復單身,一單身就挺久。單身上幾年,他才像定時補給一樣,再找一個伴兒,又是幾個月戀愛,每當余成龍漸漸習慣余建國的伴侶時,余建國就會再次單身。
因為是父子,所以余建國從來不會把其中的道理告訴余成龍,余成龍也很難問出口。他只是知道,不要對生命中出現的任何一個女性出現依戀,因為很快,她就會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干凈得像是被海水沖刷過的海灘。
陳春蘭把水端到他手邊,他低著頭,不知如何看待她,當作爸爸的訪客?小時工?自己的丈母娘?或者世界上存在一種方式,能讓他把她忽略掉?
可陳春蘭是絕不允許被忽略的。
“龍龍你回來了?亦敏呢?”
“在家?!?/p>
“剛當了爸爸,挺新鮮吧?我知道也挺辛苦,新生兒腸絞痛啦,鬧覺啦,搞不清楚原因的哭鬧啦,感覺不錯吧?”
“還好。”
“想吃什么?媽給你做點?!?/p>
這句“媽”過渡得那樣自然,那樣巧妙,那樣合乎邏輯,似乎順理成章,以至于余成龍接著抬起頭去確認余建國的眼神。還好,他看到他同樣擰緊眉頭。
“龍龍你過來,”余建國說,他對著陳春蘭點頭,“今天沒什么活兒了,你快坐吧,該龍龍孝順你?!?/p>
“那哪兒行!咱們是親家,我得照顧好這兒。這兒也是,”這兒也是我的家——已經呼之欲出了,臨了又咽了口唾沫,“這兒也是龍龍和亦敏的家,對吧?”
不管對不對,門鈴又響了,這次來的客人,余成龍可想不到。
門口的謝亦然一臉慌張:“媽媽,我忘帶家里鑰匙了?!?/p>
“媽媽說過多少次了,你這孩子……”余成龍再次懷疑謝亦然到底成年沒有。他的目光穿過了母子情深,繼而擺渡到余建國臉上,并因在父親臉上發現一模一樣的嫌棄表情,受到一陣鼓舞。
“亦然,你進來坐?!庇嘟▏f。
謝亦然拖著那副狹窄的肩膀進來了。他的手不安地垂在肩膀兩邊,像兩條晃蕩的長布袋。他靠著余建國坐下來。
陳春蘭不會允許沉默覆蓋下來,她又開口了,講起原先干過的工作:衛生工、服務員、包扣女工……她試圖輕松點兒詮釋日子的艱辛,可聽的人都感覺口干舌燥了。
“然后,亦然真是很出息。我就覺得掙了命也是為了孩子嘛。”她瞥了一眼余建國,又把目光送到余成龍那里,“亦敏也特別爭氣。女孩子像她那么堅強的可不多見,對吧?”
余成龍禮貌地點點頭,轉臉對著余建國:“爸,你找我商量什么事兒?”
余建國說,“亦敏那天來找我。我也不支持你往省城發展。你已經成家了,心思該收一收,孩子這么小,亦敏還在恢復,我不覺得到處跑是一個好選擇?!?/p>
余成龍說:“爸,我已經決定不去了。”
陳春蘭的身體著急地往外挪:“對對,我也這樣覺得。都說要以事業為重,才怪呢。事業是為了家庭才好,現在家里正是需要你的時候,而且這里工資也高,待遇也不錯,又不是很辛苦……”
謝亦然驚恐地聽著這些平日嘮叨他的句子,在陌生的房間里復活。
余建國握住杯子:“我的意思不是你以后就在這里了。我的意思是現在不是時機,一旦時機到了,我希望不是省城,而是去更大的城市學點東西。在這屁大的地方,能見到什么!”他把杯子撂下,陳春蘭精心沖泡的普洱已變涼?!昂媚袃褐驹谒姆?。我這話也不是光跟你說,亦然——”
謝亦然像被點到名那樣,半站起來,不知所措。
“你21歲了?”
“23歲了。”
“我23歲已經下煤窯扛命了,你該考慮找個正兒八經的工作,娶個媳婦。你現在住哪兒?”
“住、住我媽家?!?/p>
余成龍似乎在努力控制面部表情——不要笑。
“那么這就是問題了!你一個大老爺們兒,總跟你媽住一塊兒,還怎么獨立?”余建國粗聲說。余成龍確定自己都看到了陳春蘭渾身的肉上下一哆嗦,而謝亦然不是上下肉晃,是骨架晃,他不安地把屁股從左換到右,幾乎詮釋了“如坐針氈”這個詞多么微妙和精確。余建國的聲音還在繼續:“首先你得搬出家來,然后你得找個正兒八經的工作,最重要的是……”
“不好意思!”陳春蘭站起來了,似乎余建國“最重要的”對她不那么重要。她收攏了一切可以收攏的肉,站在稍顯緊身的連衣裙里,健全的那只手無辜地伸了出來,握成一團,蓋在自己的眼上,嘴角發顫:“我有點頭暈,我們該回去了。”
余建國攤開手,不安地笑笑:“好吧,也許我多管閑事了?!?/p>
“我只是真的有些頭暈。也許,我躺一會兒會好?!彼叩搅吮D烽g,做了一個保姆在干累了家務活兒時會做的事情:在保姆間躺一會兒。
余建國去陽臺抽煙,把一整個屋子凝重的氛圍,留給了兩個年輕男人。
余成龍坐到謝亦然旁邊,眼神里的安慰似蜻蜓點水:“我爸,很能說教吧?但他就是這個樣兒,你知道我是什么環境長大了的吧?叫什么‘苦口婆心’,真的是……”謝亦然小聲嘟囔著,余成龍換了話題:“亦然,你是不是最近有交往的了?”他一問不要緊,謝亦然臉像水溫突然達到了某個度數,燒得通紅。
“哦,”余成龍眼睛彎起來了,完全恢復到一種玩世不恭的樣子,“竟然讓我詐出來了。是相親認識的嗎?”
謝亦然繼續盯著地板磚寬大的縫隙。
“我有兩個寶貴經驗可以告訴你。第一,不要過早結婚。第二呢,不要把自己的處男身直接給喜歡的姑娘哦。我說真的。”奇怪的是,說真的又引起他那么大的假笑。謝亦然驚心動魄地愣在那里,為自己聽到什么不該聽的面紅耳赤,總有那么一種人——余成龍就是典型代表——喜歡設法讓別人發窘到耳朵又紅又支棱。
謝亦然說:“我沒有,我不是?!彼慕妻q很沒有分量,因為余成龍已經開始分享到底該怎么處理好自己的“第一次”。
“總是很糟糕,真的,不管你以后多么威猛。別臉紅嘛,大家都是男人,我跟你說,你知道康熙,對吧?電視劇上看過,你看他跟赫舍里氏——我記不太清了,反正不太成功,然后他總是很難堪,就不想見到她,所以,老弟,你得先把自己‘獻’出去,然后才能遇著那個讓你如魚得水的人,反過來,對你也欲罷不能。”
謝亦然太害臊了,因為意識到害臊是女人的特權,而顯得更害臊。他感覺余建國和余成龍本質上是一類人:需要踩壓比自己弱的人,享受優越感,而他這樣的人,很容易成為他們的目標。
那天,母子倆從余建國家里出來,心里都不太痛快。他倆并排走在昏暗的胡同里,月亮擠出一點兒清冷的白光。謝亦然說:“媽媽,難道就像他們那樣,才是對的嗎?”
陳春蘭拽住謝亦然的袖子:“你跟我想的一樣,是啊,難道他們就是對的嗎?根本不!兒子,很多人都感覺不到自己的錯誤,所以我們只能當作沒聽見,一耳朵進一耳朵出。說什么要你搬出去?真的是——真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哪里有錢供兩處房子?”
謝亦然抬起頭來?!鞍岢鋈ァ笔撬谶@場談話中唯一受教的話。
“他憑什么對我們的生活指手畫腳呢?他過過我們這樣的生活嗎?知道我怎么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你們養大的嗎?要不是那樣,他的那個浪兒子能遇上我們老實的亦敏嗎?他怎么能……”
家門快到了,謝亦然說:“媽媽,余建國說話這么隨便,他可能真把自己當成大家長了,就因為你在他那兒干活兒?!?/p>
“我會讓他明白的,兒子。”
“也許他不想明白。”謝亦然說。
“對,”陳春蘭抬高聲音,“也許他嫉妒我們,也許他也想有一個跟他投脾氣的兒子,也許他根本就是想破壞我們的家庭團結。你姐夫一家,尤其是余成龍,真的太冷漠了?!?/p>
第十二章 上司和下屬
謝亦敏已經看透了此后多年的人生:她將被工作和孩子拉扯,如一只鐘擺那樣,禁錮在生活的狹窄表盤里,從一頭到另一頭。她做工作,僅為了擺脫淪為家庭婦女的命運。她生孩子,是被身體機能推到那兒了。這兩樣,沒一個她真喜歡。月嫂走后,她苦熬了幾個月,總算請來余成龍的老家大姨。她恢復上班,注意力卻不集中了,常常丟三落四,還因照顧孩子而頻繁遲到。她隔三個小時就要及時排奶,沒法長時間辦公,奶牛的感覺更強烈了,但她羨慕真正的奶牛,它們可不用上班,睡眠充足,還躲開了“牛際交往”。最糟糕的是,你還不能跟丈夫交流這些,不然他就斷定你“無病呻吟”“自私自利”或者“矯情有病”。
有一天,她配合余成龍的手術時,忘記換手套,余成龍訓斥了一句——這在結婚之前是不可能存在的,而在交往之前,也會婉轉得多。謝亦敏強忍淚水,堅持到手術結束,她鉚足了勁,跑回休息室,把白大褂罩在頭上,無聲啜泣。
門咔嗒一聲開了,她的身體一抽一抽。她聽見余成龍問“怎么了,寶貝”。他像扒一個包菜樣兒,撥開罩在她頭上的衣服,探過頭來。
“你怎么了?”
“我沒怎么?!?/p>
“是因為我說了你一句嗎?”
“我不想說?!?/p>
“在崗位上,我們得有點職業精神,你了解我的,我只是沒把我們的關系放在夫妻那個檔位,這是手術室,咱們還是醫生和護士?!?/p>
“算了吧?!敝x亦敏手往上一推,低了腰,從白大褂下鉆了出來。
“算了吧,‘職業精神’?你看我竟然也能聽進去。在你眼里,你就是配得上這些詞,而我就是你在公眾場合隨意凌辱,好樹立權威的靶子,為什么呢?因為我是你妻子,所以我不重要。”
“你說什么呢?”余成龍把衣服丟一邊。
“我今天中午看到了。你跟科室新來的大學生打情罵俏來著?!?/p>
“那不是打情罵俏,那是正常的同事交往啊。亦敏,你連什么是正常交往都搞不清楚了嗎?”
“你們說話一直在笑,而跟我說話,卻用‘吼’?!?/p>
“剛才那是例外,是你做了錯誤示范。我們周圍有別的同事,為什么要顯得我在包庇你呢?”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昨天晚上覺得你現在跟我說話越來越少了。但我今天想,真巴不得你說話越來越少。你不用這樣‘吼’我,在眾人面前羞辱我……”
“咱們是醫生和護士,是上司和下屬!”
“你不想包庇我,是因為你覺得我跟你不是一個結合體。你可以是你自己,就像你在我有身孕時就想往外發展一樣。對了,你剛才的辯白也很能說明問題!”
“什么問題!”
“什么時候開始,在你眼里,我們是上司和下屬了?”
“亦敏,難道生了孩子讓你不正常了嗎?你瘋了嗎?”
“我瘋了,我精神不正常,一個正式編制的醫生都給我鑒定到位了?!敝x亦敏筋疲力竭地說,“讓我出去吧。”
這時恰到好處響起了敲門聲。
謝亦敏甩手走出去,余成龍對進來的衛生工視而不見,他站在衣櫥前,狠狠地捶了一拳。衛生工掉過臉看他,他瞪了她一眼,然后,憐憫地握住了發痛的拳頭。
他不知道女人會變成這樣,是所有的女人都會變成這樣,還是所有的男人都會對女人失望?或者相互失望,或者所有人都會對所有人失望?
那天下班,謝亦敏沒有等他。余成龍坐在車里發呆。車內的空間曾經是寂寞的,然后有了女伴,變得嘈雜和熱鬧,再往后,妻子半年的產假,又讓他重新適應了一個人坐在車里時,那種熟悉的孤獨?,F在,當車微微震動,穿梭在童安鎮時,他甚至為回歸孤獨而倍感欣慰。他開到了80邁,從迎仙路一直往北,直到有一種起飛的錯覺。他打開窗,伸出手,抓住風的實體,拐彎,上天橋,罩在強烈的燈光中,仿佛剛剛飛入天空,而今置身星河。這時候,他可以肯定,自己被這久違的孤獨溫暖到了。
車停下來,是因為他在街口看到了女人的身影,他不確定。速度減慢,路燈一截一截遞送著光明,他越過她,然后從后視鏡里確定是她,鄭媛媛。很久之后,余成龍會想,要是那天沒跟謝亦敏吵架就好了,要是那天吵架之后,他拉住謝亦敏,兩個人一起回家就好了,要是那天即使謝亦敏不在車上,他也沒有駕車狂奔就好了,要是那天駕車狂奔但沒有駛上迎仙路就好了,要是車駛上了迎仙路但他沒有認出她或者認出了她卻沒有追她就好了。
“嗨!”幾乎在他搖下車窗的同時,鄭媛媛突然脫了高跟鞋,提在手上,往前跑去。
“鄭媛媛?!彼o喊兩聲,很快就知道沒什么用——耳機的白線在她耳朵兩邊晃動著。余成龍心里一陣煩躁,重重關上車門,他也跑起來。在這個過程中,他感覺到了一絲自由,好像他一直悶在一只密不透風的罐子里,現在,罐子終于被鑿開了一點隙縫,他呼吸順暢了,他手腳舒展了,哪怕他知道隙縫會讓罐子里的食物快速變質。他清楚這點,但他就是涌上了沖動,破除萬難再把隙縫開足,把自己放出去。
在迎仙路的盡頭,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回過臉,膝蓋先往后一頂。余成龍一面躲,一面扯掉她耳機:“媛媛!”
鄭媛媛認清是他,笑得跟從來沒那么笑過似的,又嘆口氣:“天哪,是你呀?!?/p>
“你還跑。怕我怎的?”
“夜里幾點了,你這樣追著一個姑娘,誰不嚇一跳啊。我的心臟,你摸摸??毂某鰜砹?。”
她給他摸。他當然不肯錯過機會,探出了手,他摸到了她的心跳和承載那樣澎湃心跳的其他東西。心跳似乎傳染,從她身上就染上了他,兩個人都突突突的,空氣噌地一下抽干了。路黑著,月光憨厚無聲地醞釀,一杯涼水似的,潑灑著,但底下兩個人都熱絡著,潑了也還是熱。兩人互相望著,好像多年未見了。
鄭媛媛輕聲說:“抱我。”
余成龍嘆氣:“我結婚了。”
鄭媛媛摟著他的腰:“氣得我想給你砸場子呢?!?/p>
“那倒也好,像趙敏去搶張無忌?!?/p>
“呸,你也配!謝亦敏也配當周芷若嗎?”
“別這么說?!?/p>
“我就要說,我們一直好好的。”
余成龍想說什么,終究沒說。“你呢?你怎么樣?”
“老樣子?!?/p>
他微笑著看她耍弄嬌嗔,這是她一貫擅長的。借著月光,他看清她又多了新的嫵媚技巧,比方說先微微閉了眼,又緩慢睜開,睫毛輕輕掀起,笑容似有若無。他覺得她新鮮美好,是一顆熟透的桃,招搖在他伸手可及的樹上,不摘就屬于暴殄天物。
兩個人往回走,也不知說的什么,聊得有滋有味。
車跟前,余成龍又嘆口氣:“不早了?!?/p>
鄭媛媛也說:“不早了?!?/p>
他們聊了她的新生活,她說起來,是一副省城的月亮大的模樣,似乎外面的世界已別開生面,而童安鎮永遠一如既往。余成龍著急道:“我也是參加這個項目,差點就去了。到了最后關口,院長反悔了,說我有了孩子,拖家帶口不得。一聽就是托詞。”
鄭媛媛望著他,扒著他的胳膊:“我倒是知道為什么?!?/p>
她認真的樣子,讓余成龍心里慌慌著。這會兒,經過路燈渲染,沒結婚女人的臉顯露出未經操勞的白、嫩、滑,像一輪近在眼前,可供打撈的月亮。余成龍努力告誡自己“不要對比”,但他總在她臉上疊出謝亦敏來——臉長長地耷著,眼神遠遠飄著,眉頭緊緊鎖著,好似永遠都不快樂而且也不想快樂起來。他心里咯噔沉了下去。
“對了,為什么?”他這才反應過來,接上話。
“下回見了告訴你。”她向后跳開了。
“那我怎么知道下回上哪兒見你呢?”
“你有心嗎?”她笑盈盈的,余成龍目送她走了很遠。
陳春蘭的計劃明顯徒勞。在余建國家里,她似乎沒取得女主人的位置,反而做實了小時工的身份。一直以來,謝家子女會覺得,母親做事很不合邏輯,但陳春蘭振振有詞。這一次,她僭越了保姆的本分,按自己的意愿,重新擺弄了余建國的家具,在余建國表示震驚后,她狡辯說那是為了美觀和實用,但余建國的個性不像他的家具或者謝家子女那么好擺弄,他慍怒道:“返還原樣吧!”
盡管如此,陳春蘭還是覺得他魅力十足——謝江從來不具有的一種品質。當她興致勃勃從余建國家里回到自己家,她常攤在沙發上,做一天的總結:余建國都說了什么,又有多少昭示了他們關系的進展。她像一個女福爾摩斯樣兒,把蛛絲馬跡都串聯成他對她情感的暗示,她活在自以為是的羅曼蒂克中,而沒有人提醒她,她實在太孤獨了。
陳春蘭的情感生活經自導自演、自娛自樂,現如今充盈得很,一度都顧不上謝亦然了,只有當余建國出差時,謝亦然才回到她的精神領域。逛超市是兩人在貧窮生活中遺留下來的不多的輕奢行為,其核心要義是漫無目的,等待打折的產品前仆后繼。有一次,超市的玻璃水價格跌至十元四瓶。在一堆搶購的人群中,陳春蘭的身板格外招搖,她幾乎是靠左右扭動肥胖的中段身子,把兩邊人擠了出去——她搶到了八瓶,隔著其他顧客的頭和肩膀,往謝亦然身邊遞送。謝亦然看了好一會兒瓶身說明書:“媽媽,你知道這是干什么用的嗎?”
“我不知道,”陳春蘭望著那些還扒著貨架的人們,笑容里透著優越感,“但我們會用上的,對吧?”
回家路上,陳春蘭把余建國的趣聞告訴謝亦然,謝亦然說起單位的閑話和徐穎的一切。他們絲絲入扣地分析各自境地,消化食物并消化彼此的觀點,他們屏蔽了外界。
謝亦然問:“媽媽,那徐穎為什么會哭呢?”
“兒子,女人會被感動,她們遇到喜歡的人就常常感動。”
“可當時我沒說什么特別的?!?/p>
“也許你根本不知道呢,無心栽柳柳成蔭。”
“那她喜歡我什么呢?”
“喜歡你什么?”陳春蘭停下來,氣喘吁吁,“我兒,她們都會喜歡你的。你是一個多么善解人意的孩子啊?!?/p>
“善解人意”也許不是個該安放在男人身上的詞,但謝亦然欣然受之?!皨寢?,那我什么時候再約她見面呢?”
“亦然,沉一沉。有時候,你得學會讓女人等一會兒,要吊吊胃口才行?!?/p>
陳春蘭躺進客廳沙發床上,他也坐下來。電視隨即打開。
“你覺得余建國怎么樣?”
“還好吧,有時候我想,我姐夫也挺可憐?!彼麤]注意到陳春蘭意味深長并欲言又止的表情,繼續說,“對了,上次我姐回來時,明顯看他倆挺疲憊的?!?/p>
陳春蘭說:“生孩子總要經歷這些,就是忙啊累啊暈頭轉向啊。亦敏比我不知道幸福多少呢!我生了你們兩個,那死鬼什么也不管,給推進產房時,他就在走廊里睡覺打呼嚕。”然后,這一晚又會在譴責前夫的保留節目中度過了。對照電視屏幕上韓劇男女浪漫的愛情故事,陳春蘭的故事像來自現實的一記響亮耳光。
電話響了,是徐穎。陳春蘭調低電視音量。
“你不是會修電腦嗎?我想了一圈找不到誰來救急。我把工作帶回宿舍,結果好像染上病毒還是怎么了,怎么也開不了機……”
“別擔心,”他耳朵根紅了,“我一會兒就到,你就放那兒等我吧。”
“漂亮!”陳春蘭對兒子說,“我怎么說的?要沉住氣!你看,她沉不住氣了吧?現在,你‘拿住’她了。”
“那么,”他羞澀地笑了,“媽媽,我過去了。”
“好嘞,兒子,記住,要穩住。你占主導。”
謝亦然走后,陳春蘭一動不動,電視機徒勞地輸出著畫面。她攥著遙控器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抖,越來越厲害。她意識到一個事實:一旦謝亦然跟這個陌生女人真在一起了,基于謝亦敏已經嫁作人婦的事實,她就要變成這棟房子里的孤魂野鬼——沒有固定收入,日益疲憊、衰老、無聊。她害怕地攥緊了遙控器,大顆眼淚淌了下來。
謝亦然緊張裝卸著徐穎電腦里的軟件。是這個嗎?或者再動動哪里?徐穎的眼睛一針一線盯著他,他喉嚨干渴,徐穎去廚房沖茶時,他環顧這個充滿誘惑的小地方。粉紅色窗簾、米黃色床單、床頭流蘇方桌都讓他感到溫馨。
“茉莉花茶你喜歡嗎?”
茉莉花的香味濃郁地灌進了整個屋子。她問他是否修完了。他回答說還沒有,但快了。為了讓自己不像是在拖延時間,他一會兒鼓搗鼠標和電腦桌面,一會兒埋頭到桌底下鼓搗主機,終于鼓搗得自己滿頭大汗,仰頭把茉莉花茶倒進嘴里。
“小心,燙!”
提醒的話比動作來得晚,謝亦然覺得舌頭又痛又辣。他故作輕松地笑笑,仿佛這對男人來說根本不是什么事兒。
“好了。”在又掙扎了半小時后,謝亦然終于把電腦交給它的主人。徐穎試了試:“太好了,真的謝謝了?!?/p>
傍晚很深了,窗戶涌進來了一點夕陽,染上了她的臉,謝亦然覺得她很美。他聽到她興奮地喊:“天哪,下雪了。今年第一場雪。”然后,她約他去賞雪。
有一天,謝亦敏剛喂完書齡,準備再補一會兒覺時,謝亦然的電話進來。
“怎么了?”她困得睜不開眼。
“我處的那個對象,我跟你說過的?!?/p>
“噢。”她無聲打了一個哈欠。
“那天下雪了,我們去賞雪,對了,是因為她的電腦壞掉了,她打電話給我,我還挺意外的,因為,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們一共約會了三次,她哭了兩次。然后我跟媽逛完街突然就接到了那個電話……”
“你電腦修好了嗎?”她打斷他,讓他從修電腦那兒敘述。
“好了,感謝我辦公室里的同事沒少麻煩我,但我想說的是,她拉我去看雪。她終于沒掉眼淚,我也沒有看到她睫毛膏掉得滿臉都是……”
“亦然,你知道女孩子的?!彼÷曊f,一手給書齡蓋好被子。
“我們聊得那么好,她又沒有哭,雪越下越大,然后她手機就響了,好氣氛就是從那時候被破壞的。她看了一眼手機,不說話了。我問怎么了。她說沒什么。你知道,‘沒什么’是一個最敷衍的答案?!?/p>
謝亦敏又打了一個哈欠,然后抬頭看著鐘表,已經中午1點鐘了。謝亦然還在興致勃勃:“所以,她把背靠在墻上,你知道嗎姐,那會兒她特別漂亮,可她卻跟我說……”
“什么?”謝亦敏把手機夾在肩膀上,單手穿衣服。
“她說她剛剛跟前任分手,是因為他劈腿了,他們已經同居了兩年,她一直想要嫁給他,但他就是不要她了,她媽逼她相親所以她才出來,然后她覺得我很老實,又不想欺騙我,可她忘不了他,她還在猶豫,希望他回心轉意,她又知道他永遠都不會安分的?!?/p>
謝亦敏蹬上褲子,套上毛衣,合上臥室門:“聽我的,亦然,快把這個賤人踹掉?!?/p>
然后她掛掉電話,以加強這句話帶來的效果。臨出門,她看見那大姨又偷偷溜進廚房,她向內猛扣上門,輕腳走過去,見那大姨把油桶的油灌進礦泉水瓶。大姨一臉滿足相,慢慢擰上瓶蓋,轉過臉來,接上了謝亦敏的視線。她身子往后踉蹌,撞在長柄炒鍋上,哎喲一聲。
謝亦敏則什么也沒有說,伴著一聲冷笑,廚房的門關上了。
等電梯時,她已經下好了決心要把大姨辭掉,可誰來看孩子呢?電梯門開的瞬間,她重重嘆口氣,還是得把陳春蘭請來才行,至少她是她的母親,至少她還拉扯大了兩個孩子,而且,至少這兩個孩子都沒有走上歪門邪道。
結果陳春蘭不愿意。陳春蘭這樣辯解:“不是錢不錢的事情,我去看也不能要錢呀,主要是我在余建國這里幫忙,我不能就這么一走了之?!?/p>
根據謝亦敏對母親的了解,她知道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過就是她的托詞。“別人的媽媽,會在女兒困難的時候全力支持。為什么我就不配?”
“我怎么沒有支持你了?我一個人拉扯你們長大,為了你們,我從來沒考慮自己的問題……而你又不是特別困難,我知道余成龍能掙多少錢,而你一開始就非要找個沒婆婆的,我跟你說過的,找個沒有婆婆的,到時候你自己會很辛苦,你說你都知道了……”
“好了。”謝亦敏說,“我知道,說白了,不就是因為余建國能給你開錢嘛!不就是因為,因為他——是個男人嘛!”
片刻的寧靜蓋下來。然后,陳春蘭喊道:“錢?我是為了錢嗎?男人?我缺男人我獨自養你這么多年!”
謝亦敏突然覺得,作為女兒,太了解自己的母親未必是一件好事。把母女之間一些秘而不宣的東西赤裸裸撕開,讓兩個人都很不好看,或許女兒天生就是要通過背叛母親、揭穿母親、憎恨母親的方式來昭示成長,還是說,只有她這個女兒會這樣?或者,只是因為她遇到了陳春蘭這樣的母親?
最后,謝亦敏說:“好了,我要去手術室了。也許我不得不辭職,誰知道呢?!?/p>
她延長了一點電話掛掉的時間。她希望起碼她會說“不要辭職,我去就是了”之類的話,但沒有,陳春蘭還在辯白,辯白她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親家團結”,還有什么“為了照顧一個老人”。
得了吧。
謝亦敏跟余成龍一起下班回家時,她一直在抱怨,說忍受不了他那個偷東西的大姨,受不住夜里睡不好而白天還要高度緊張的工作節奏。即便這樣,別人還是把你當一個廢物。她沒有說,她再也受不住當余成龍的下屬。戀愛的時候,他不是說要把她捧在心上的嗎?
余成龍什么也沒說。天空像個暴君,撕碎了手邊的一切,比如云朵,所以才有了雪,碎得那么厲害,似乎暴怒不能停息似的,風雪擊打著車玻璃。車開到接近樓下時,謝亦敏猛地把頭撞在車骨架上——聲音大得以至于余成龍以為撞了什么東西。他急剎車,導致車猛烈一晃。這時候他才從滿頭大汗中回過神來,看到謝亦敏的前額染了一大片血。
根據他的醫學經驗判斷:只是磕傷了皮,顏色看上去駭人,但沒有什么妨礙。可這冷靜讓他錯失了兩個人緩和的機會,謝亦敏哇地大哭起來。余成龍渾身一顫,才想到伸出手,摟住她,而后者劇烈地掙脫:“你放開我!”
“你這是干什么???”
“你現在知道理我了?”謝亦敏從啜泣里發出一種不像她的聲音。
“寶貝,到底怎么了?”
“我說話,你根本不聽,你根本就在無視我。”
余成龍把煙頭扔到車窗外,努力露出耐煩的表情:“寶貝,我覺得你真的該考慮一下,也許你不是無理取鬧,也不是心情低迷,你只是,你是抑郁?!?/p>
砰的一聲,來自車門跟車的尖銳撞擊。謝亦敏留了一個背影給他,媽的,她在顫抖。他嘆口氣,按照道理,應該追出去,應該安撫她,這是一個丈夫應該做的事情。去他媽的!一個人怎么有那么多“應該”做的事情呢,一個人還沒有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前,就要做那么多應該做的事,而應該做的事一件接一件。似乎人活著就是被這些“應該”一刻不停地拉扯和碾壓。滾他媽的。
他拿出最后一支煙來,再抽一口,就下車去假裝一個好男人,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的新晉父親。他會這樣跟她說,亦敏,我知道你只是荷爾蒙作祟,這不是真正的你,好了,跟我回家吧,書齡在家里等我們呢。我懂你,我錯了,我改了,我聽你說話,跟你說話,行不行?
結果當他跨出車門時,已經找不到她的背影了。大雪呼呼刮著,風在撕扯,薄薄一層雪覆在地上,濕漉漉的腳印橫七豎八。他猛踹一腳車門,腳尖鉆心地疼。他瞥見地上自己丟的半截煙,撿起來,塞進嘴里,狠狠抽著。
第十三章 早知如此
謝亦然被徐穎傷透了心。他接受不了她的過去,又覺得她適合他。何況,也沒有挑挑揀揀的其他機會。他應當將就,又為將就感到不安。
有一天,徐穎打給他電話,他正和陳春蘭走在去四姨家的路上。對謝亦然來說,常去四姨家走動,相當于完成母親布置的家庭作業。他束手束腳地坐在陳春蘭旁邊,負責在姨夫起身沖茶時,眼疾手快地接過壺,不時以“嗯,是,啊,對”來潦草應付對他的發問。四姨撥弄著花瓶里的鮮玫瑰:“亦然,找女朋友了嗎?”
“有一個介紹的,我們還……”
“找了一個,叫徐穎,不合適——生活作風太亂?!标惔禾m補充了細節。
謝亦然險些噴出嘴里的熱茶,含住了,化成一陣咳嗽。
“現在女孩太開放。我們那時候從不興這樣。”四姨評點道。
“那女的還不同意來著,跟前任拉拉扯扯,斷不干凈!我們還瞧不上她呢!聽說同居兩年,你說真娶來,哪了得呀?!?/p>
“那可真不行?!?/p>
“女孩子就是得管住才行。”姨夫望著表妹的房間說。
一周前,謝亦然才把這件事兒告訴了陳春蘭。他本就藏不住事兒,加上陳春蘭對這種事情有天然洞察力。他告訴她時,沒想到她會公之于眾。但是,聽到他們對徐穎的貶低和否認,他心里生出了復雜的快感,覺得解脫了,又覺得徐穎可憐了,甚至都可憐得讓人心生憐憫了——貶低是所有人對她共生的情感,憐憫只屬于他。
路上,謝亦然給徐穎回了電話。
“嗨,”她的聲音有氣無力,“你不準備約我吃飯了嗎?最近我可是很有空閑?!?/p>
他們順理成章地見面、吃飯,謝亦然會抽空給陳春蘭電話報備:晚上他要跟同事吃飯。大概10點回家。
掛了電話,陳春蘭茫然地坐在床邊,數好了三顆安定,夜晚漫長得幾乎摧毀了睡眠。她開始數水龍頭里水滴掉在舀子上的聲音,一下、一下、一下,然后,思考余建國越來越頻繁的電話,打給了誰。
她知道他是優質的男人,鉆石王老五,她倒沒妄想有什么可能性——就算有又怎么了?她只是覺得她見到他就高興——難道他不高興嗎?可現在好像有了另外一個競爭者,一個無處不在的陰影,另一個女人!唉!世界上怎么就那么多的女人呢?為什么女人就源源不斷呢?不是說——男女比例失衡了嗎?可為什么,眼睛望過去,大街上都是滾滾而來的女人。進超市,女結算員;到銀行,女柜員;去飯店,女服務員;在學校,女老師……到底,男人都去哪兒了?
她起身擰下來一只燈泡。謝亦然不在,沒必要浪費那么多光。她披著衣服回到客廳,再看一會兒韓劇。她已經做好準備,跟著女主角去經受愛情的考驗,淌一會兒眼淚。怨氣和委屈都混在眼淚里,排到體外,于是,她又獲得了一次充足睡眠的機會。
謝亦敏回來時,她還混混沌沌的。謝亦敏輕手輕腳坐在沙發床邊,關掉電視,安靜地看著她——真是少見的溫馨一幕。
好景不長,電話響起來時,謝亦敏嚇了一跳,旋即接起來。
“媽,我今天可能還得再晚點。”
“哦,晚點就晚點吧?!?/p>
“好的,謝謝媽媽。”
可怕的是,謝亦然沒聽出這是姐姐的聲音。
她揉著眼睛,不解地看著謝亦敏,繼而半個身子聳起:“是亦敏呀。你怎么來了?什么時候來的?你看你的衣服,怎么穿得這樣邋遢!要知道,你結婚了也不是保障呀,得打扮得漂亮一點。你瞧你的鞋,怎么穿拖鞋就來了,別人看到怎么辦……”
謝亦敏看著她,很難得地露出了一副丟盔棄甲的柔軟表情?!皨寢專彼杨^靠近她,聞到陳春蘭混合著風油精味的輕微酸臭,“做女人真的不容易哈?”
“那還用講?”陳春蘭干脆地說,又打開電視。
謝亦敏又馬上調小了聲音?!皨?,你一開始為什么沒選擇離婚呢?我是說,在爸爸出軌之前?!?/p>
“我們不是介紹的,”陳春蘭嘆口氣,眼睛越過了韓劇,盯著房間的陰影,似乎跟過去對接上了,“那個時候,還很少有自由戀愛呢。”
“我沒聽你說過呢,媽,我聽到的都是你們怎么怎么吵架。”謝亦敏說。
“愛不愛的,哪兒懂啊,糊糊涂涂就過來了。”
“爸爸為什么不要我們了呢?”
陳春蘭的目光定格在謝亦敏臉上。“他不是不要你們,只是不要我了——人嘛,都會喜新厭舊。”
“女人就不會?!?/p>
“不對,”陳春蘭笑笑,“女人也會。只不過,女人要付出的代價大。”
“好吧,媽媽,要是我離婚了,我能回家嗎?”
“嗯?說什么渾話呢!”陳春蘭推開了謝亦敏,好讓眼神里那些不常見的威嚴濃度再高一點,“到底怎么回事?”
“沒什么,我只是在感慨。”剛剛覆蓋在娘兒倆身上少有的寧靜和溫馨已經風卷殘云,“男人什么時候能夠長大呢?”
“永遠,永遠都不會?!?/p>
事實上,謝亦敏不會告訴陳春蘭她來的真實目的。
她暫時也不會告訴她,她辭職了。這幾周,她昏天黑地帶余書齡,而直到今天,余書齡才終于能一覺到天亮。她知道,她根本就不稱職。她更知道,她需要從黏密的生活里爬出一會兒,透個氣。但坐上出租車,直到司機發問,她才發現自己沒處可去也無人可找。跟陳春蘭不同,她不需要傾訴,她只需要安靜待著,可她已經成了一個母親,她怎么會有安靜待著的空間呢?她的人生布滿了孩子的坐標和丈夫的刻鐘。最可怕的是,直到現在,她才醒悟過來。她根本不想要一個孩子。她婚結得太倉促,要孩子也太倉促。她明白了,她與余成龍之間,一定是制動系統壞掉了,沒法剎車,只能義無反顧地開下去。在這個路途中,她成了新娘,他成了新郎,她做了母親,他做了父親,她還沒有找到夢想就老了,他也一樣。他們的一生現在只有一個目的:養育子女長大。像陳春蘭那樣,奔了命似的往前熬。老天爺,她過得就將是陳春蘭的日子呀,她只不過比她多一個美其名曰的丈夫呀!
這就是她不肯原諒陳春蘭的地方:陳春蘭連這個都沒有告訴她,沒有提醒她,陳春蘭是等著要看她的笑話吧!
她給司機渾渾噩噩報了一個地名。到站后才發現這是她從小成長起來的家。只有在這里,她想到了在故鄉生活的好處:她在跟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一起生活著。比如,走在輔光路上時,她似乎能看到那個蹦蹦跳跳,以為上了護理學校就能遠走高飛的胖女孩;而跨過拐角的地方,法國梧桐樹篩下無數光斑,她看到曾經的自己坐在那兒,因為買不起送給朋友的禮物而獨自掉淚;走進胡同口,她如芒在背,想起那女孩是那么地相信自己天賦異稟,注定顛倒乾坤。她笑了,又抹掉眼淚。
她匆匆來找陳春蘭,是想知道,孤獨一人老去可怕嗎?失敗的一輩子可怕嗎?只有孩子可以指望的生活可怕嗎?她打開房屋,一盞昏昏沉沉的燈亮著,罩著陳春蘭虛弱的睡眠,還有一整個房間里無處逃遁的寂寞。那寂寞吸引著她,讓她坐在她身旁,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端詳陳春蘭。她發現,她更愛睡著的她。她意識到她老了,她怎么能這么老了呢?她還沒跟她吵夠呢,這個亦敵亦友亦母亦父的人就老了。要是有一天她不在了,那么誰還能證明她曾經一步步存在過,直到抵達如今的樣子?誰還能記得她小時候說過的話,她走過的路,誰能記得她吃過的苦?她很惶恐,摟緊了她,在她酸臭的頭發里掉了幾滴脆弱的淚水。醒來時,她沒有告訴她。她想,她永遠不會告訴她的。仿佛告訴了她,她就徹底地失敗了。
“那么你,想不想跟我結婚呢?”
謝亦然呼吸停止了兩秒鐘,才意識到,這應該是一種求婚。場面并不浪漫,他剛在黑暗的操場樹叢里,碰了徐穎的脖子以下和腹部以上,徐穎打掉他的手:“我不想讓你覺得我那樣過,就會很隨便?!彼床坏剿f這句話時的表情,所以無法判斷這是一種后天習得的嬌嗔還是天然的純真,但他善于把一切都往好處想:“不要緊,重要的是現在?!钡睦镉行┎话?,他甚至迫切希望現在能抽身出來,回家一趟:聽聽陳春蘭怎么說。這么多年了,他人生的所有大事都是陳春蘭做的決定,現在他一個人站在這里,做出決斷。他實在沒有把握,他該說什么才合適呢?
徐穎沒給他猶豫的機會,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想結婚,可能我現在還沒有很‘愛’你。但是人都要找適合的人結婚對不對?我覺得你很好,你永遠都不會背叛我的。”
謝亦然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同時又為自己不必回答那個尖銳問題而感到輕松?!爱斎晃視δ愫玫?,那是必須的。”
然后,她問了那個很愚蠢的問題:“你愛我嗎?”
謝亦然很愚蠢地回答:“我不知道?!?/p>
徐穎的臉就像揉過的錦緞,顯得脆弱不堪。謝亦然慌忙改口:“也許我現在還沒有很‘愛’你,但是我會對你好的……”
“好吧,那我們一起努努力?”
謝亦然說好,他又在費力地上下其手。她閉著眼睛,模樣很寬容——寬容他的手笨拙地在她后面抓撓,找不到解開胸罩的正確方式。他最后放棄了,把手停在那兒。
徐穎把嘴湊過來,他慌忙也湊上嘴,結果兩個人嘴里太多口水,而誰也不知道該拿它們怎么辦,他們都不想吞下去,可吐出來又顯得不浪漫。他咬到她的舌頭,她推開他,他明白今天晚上不會再有任何進展了。送她回家時,她昂著頭,一直等送到樓底,她也沒低下高貴的頭顱。
看著她的背影,謝亦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一個女人打一開始就不認可、不崇拜你,那么多半,你是無法擁有她的。到底怎么做才好?他懷疑陳春蘭能否在這個問題上給他答案,他莫名感到陳春蘭會對這個問題恨之入骨。
“性是最直接的?!绷墩f。
謝亦然把頭整個擱進被窩,這通電話讓他汗流浹背。“可是,我也沒有多少經驗?!?/p>
“沒有多少經驗的意思是沒有經驗。”柳岸在電話里沉默了一秒鐘,很快接上話。謝亦然很寬慰,柳岸沒有揭穿他或者取笑他。
“那我勸你最好先把自己交代下,兄弟,保持處子之身到新婚夜,只能說想法不錯——如果是個女人的話。但男人最好是先來過幾回,你明白吧?你不想開頭就讓她失望的,對吧?”
謝亦然明白了,似乎余成龍也這么說過,跟乾隆康熙還是什么皇帝有關。他絕望地說:“那我該怎么辦呢?”
“怎么辦呢,兄弟,難道要我幫你找一個嗎?我想想——秦一雙好像跟你離得很近,而她名聲可不怎么好,就她的名聲來說,對你挺有利的。要她的號碼嗎?”
秦一雙穿著牛仔褲和襯衫款款落座,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姿勢告訴他:她風情萬種。
“我不知道你在這兒?!彼⑽冗^臉,一副知道自己很美,但不準備運用這種美的樣子。
謝亦然嗓子發干。“我也不知道,畢業后我們就沒見過了吧?”
秦一雙看著菜單:“差不多吧。要點什么?我們就別要牛排了吧?都是中國人,拿著叉子滿盤子劃拉,吃相可不怎么好看。我看就要牛肉炒飯吧?你呢?”
“也一樣。謝謝?!?/p>
“你請客嗎?”
謝亦然看了一眼價格,換成了蛋炒飯。
“逗你啦,我請客。兩個牛肉炒飯,然后要兩杯咖啡,一份比薩,一份甜點,我再看看還有什么?!?/p>
謝亦然慌忙掏錢,秦一雙好笑地說,“這種店,肯定是吃完了再買單啦傻瓜?!彼坶_額前的碎發,眼睛望著謝亦然:“你還是當年那樣傻哈,我還挺稀罕你這樣兒。”
沒有支付的負擔,謝亦然心里寬松許多,聊天幾乎是輕松愉快的。跟秦一雙在一起,謝亦然不用假裝。他只要做他自己——一個傻瓜。他無所顧忌地一邊大口吃牛肉炒飯,一邊說話,甚至無所顧忌地自嘲:“那時候我太緊張了,不管是跟你說話還是跟別的姑娘,現在想想,真是太幼稚啦!”果然自嘲會讓人自我感覺良好,人們假定自嘲時,已超越了過去。
“我可從來沒覺得你幼稚。我一直覺得你正直得可愛。你可是個好人。你怎么會跟柳岸在一起呀?那家伙很不可靠?!?/p>
“所以,要發好人牌了?”謝亦然惶恐地問道。
“所以,今天我來了。”秦一雙輕聲說。謝亦然不禁注意到,男人經過他們桌,就會盯著秦一雙,再打量他——他們在艷羨他。
“我一直覺得你會最早結婚。要么最早要么最晚,你知道嗎?你那么特別……”
謝亦然臉紅起來了,他不知道秦一雙怎么看待他叫她出來,她會以為他是在求她交往嗎?可是就算真的交往又怎樣?誰能拒絕秦一雙呢?不過,若考慮結婚,她肯定不適合,想想吧,陳春蘭對徐穎都毫不客氣,要是秦一雙……而且,是秦一雙啊,他怎么可能“拿住”她?
“那我還來得及做最晚結婚的那個。你呢?”
“我倒是接觸了一個,算是第一個吧。怎么說呢,我跟她,反正,我們,就是說……”
“天哪,我忘啦,你還是個小童男?!?/p>
如果別人說這話,包括謝亦敏在內,都會令謝亦然恨不得立刻消失,但這是秦一雙,他心里坦蕩得很,似乎在她面前,所有的不堪都可以被原諒。
隨后,在秦一雙的車上,他被她馥郁的香氣弄暈了,搞不清楚是她的香水味還是她身上的體味。他昏昏沉沉,又像從前為她發高燒那樣,只能勉強為她介紹他居住的城市。車經過作為地標的清北綜合醫院時,高樓上那座夜光的鐘表忠誠地顯示著夜晚的時間。大街上沒有一個人了。謝亦然捂著話筒,給陳春蘭和徐穎分別打了一個電話,然后,他打開車窗,伸出頭去,感覺自己是一個乘風破浪的水手,顛簸在夜海深處,脫軌讓他煥然一新,充滿力量。
賓館偏僻又幽靜,秦一雙一筆一畫登記名字,輪到他時,他連續劃掉了兩次才寫好。他認真看看將永遠成為過去的那個“謝亦然”,猛然發現登記信息上頭,有另外一個他非常熟悉的名字。
511房間在走廊最東頭,她刷開門,他低頭進去。
“我先去洗澡,親愛的。”她捏了捏他的下巴,打開衛生間的燈,鉆了進去。
洗澡水嘩嘩響起,謝亦然拘謹地坐在床邊一動不動,似乎手腳都被捆綁住了。等到汗褪去,他才站起來,來回走,努力不去想象玻璃房間里正上演著什么。好一會兒,熱氣撲滿房間,秦一雙腰部圍著一截浴巾:“你要洗嗎?”
“啊,我……”他什么都說不出來。
第十四章 松竹賓館
陳春蘭終于見著了余建國電話里的“那個女人”。她總以為,對方起碼跟她差不多年齡,風韻猶存而已。當那個骨瘦如柴的女孩敲門時,她以為是搞推銷的大學生。
她說找余建國,陳春蘭讓她等一會兒,盡力端出女主人的架子,但女孩自如地坐到沙發里,拉開茶幾抽屜,拿出一只陳春蘭未曾留意的玻璃罐,捻了一把瓜子,嗑了起來。瓜子皮在剛打掃過的桌面聚起一攤。陳春蘭走過去,放了一只碟子。女孩笑笑:“大姨,你來了多久了,我怎么不認識你呢?”如果此刻心臟病沒有要了陳春蘭的命,那是因為她還堅強,她呼出一口氣,細細打量那女孩。
門開了,余建國掃視一圈客廳后,眼睛亮了,似乎細瘦干巴的女人讓這兒蓬蓽生輝。陳春蘭的心更痛了,她眼睜睜瞧著女孩輕盈得像一只鳥,撲棱一下就從沙發上撲過去了。她別過臉,不讓那個畫面插進眼睛里,聽到余建國長舒一口氣:“你終于肯來,想死我了?!?/p>
真好意思,真的一點不顧及什么!他還是那個不善言辭的親家公嗎?他知道自己多老了嗎?然后,他像是終于想起了她似的說:“那你先回去吧。”
當然了,在他眼里,她是小時工,是親家母,是一個毫不相干的沒有魅力的女人,果然,男人眼里女人永遠都是嫩的好,多么簡單的道理!可她不敢相信這就是每天跟余建國通話的女人。她多么干巴!年輕得沒有味道!
她回到小屋里,把圍裙掛好,換上她特地買來穿給他看的連衣裙,她氣呼呼擦掉了眼淚。
“哦,我忘了說了,”她艱難地走到偎依在一起,坐在沙發上的兩人跟前——他們多么不般配——“骨頭湯已經熬好,在鍋里?!?/p>
“謝謝?!庇嘟▏踔脸椴怀鲆粋€眼神。
“我可能以后,不能再過來幫忙了,畢竟,兒女們都覺得我該享享福了……我會干到你找到下一個鐘點工。”
“可能不用了,大姨。”女孩轉過臉來。
大姨?這個稱呼什么時候變得那么刺耳?是年輕女士用來傷害老女人的詞語嗎?
“什么?”她努力露出微笑。
女孩說:“之前我跟老余吵架啦,我跑到青海兜了一圈?,F在,我回來了。”
她望著他。老天爺,他都多老了,做她爸都夠格了,別人會怎么想?不害臊!
“那就好,噢哈哈哈,那我今天就走了。”
神游在外的余建國仿佛只聽到了這句話,說:“哦,我給你拿這個月的錢?!?/p>
“不用不用,”陳春蘭喊,“這個月才干了幾天呀。我又不是為了……我真沒想到,”最后一句話醞釀出口,是脆弱的自尊攢足了,匯成的重力反擊,“親家公,你還有一個女兒呀!”
她幸災樂禍地看了一眼年輕女人和余建國,抓起包就往外走,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到路口時,她才發現自己還保持著那種儀態萬方的走路姿勢,她望了望那扇窗戶——閉得那么緊,沒人會看她的背影。
回到家里,她可就體會不到反擊的趣味了。她蒙上了被子,任眼淚、鼻涕等一切液體沾在被單里。也許有人說,失戀像是一種感冒,年逾五旬的陳春蘭卻覺得,失戀在她這個年紀,更像是一種不治之癥。
夜里十點鐘的時候,她終于爬起來,把剩菜熱了熱,卷在一張煎餅里咽了下去。吃飯讓她覺得自己牙口和胃口都還好。黑絲絨連衣裙搭在沙發背上,嘲諷地看著她。多少年來,在謝江離開之后,她總是覺得早晚有一天,她會遇到真正的另一半,這個盼頭讓她覺得獨自帶孩子的歲月不那么含辛茹苦。多少年來,她一直覺得她在挨著熬著受著,希望有一天她能喘口氣,重新做回自己。但現在,她發現了問題:這一天終于到來了,她的時間是自己的了,她的生活也空了出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同時又是前所未有的孤獨。最可怕的是,她意識到她永遠都回不到二十多歲了,她的一生就跟謝江捆綁起來,即便他已經死了,她也只是他的未亡人,她浪費了所有的時間成為另外一個女人,選擇的權力早就跟著她的青春消失了,她老了。
也許不少女人早就意識到這件事情,但陳春蘭54歲,才第一次發現自己老了。
她突然上前,把連衣裙連撕帶扯,手刮在拉鏈上,滲出了疼,那種疼讓她生出了對自己的憐憫,憐憫隨即不見了,她恨她自己!她雙腳站在衣服上,拼命地踩、跺、踹、踏,她坐到地上,靠著沙發背,又一次哭了起來。
哭完她好受點了,電話撥給謝亦然。聽到兒子的聲音,她又哽咽起來,是的,這才是她唯一能夠依靠的男人。這就像播種了莊稼就要收割樣兒,他是她的種子,二十四年過去了,就變成了她的收成。
“我當然知道,你也要來。然后我就跟舅舅說,我不要見到他,他負了我的心,我不想跟他一起共事?!备呒軜蜻^去了,鄭媛媛把頭探到外面。
“原來我去不成,是因為你。”
“那是自然了,誰讓我不舒服,我就要報復!”
“你這個壞東西?!彼蕾p她的側臉,她的眼睛細長,在閉眼的一剎那,會有一道淡淡的橙粉色晃著,像是跳動在眼瞼上的一小輪日落。她上嘴唇卷翹,跟鼻梁處在同一直線的唇尖,讓她不管說話還是沉默,都有種誘惑力,而她又明確知道這一點。
他握緊方向盤,感覺到雙手發出一股力量,他像是一個嶄新的人,擁有著全世界,所向披靡,無堅不摧。不過,他也明白,隨著戀情的持續,力量將會消失,疲憊重新來襲,他的自我會萎靡,神秘的光環褪去,他又成了凡人。每一次戀情都不過是一種輪回。他只想要開頭那種近乎于被神眷顧的光彩,為了這短短的開頭,他得忍耐之后漫長的無聊乏味。但輪回的意思是說,明知如此,卻無力改變。
“你害怕嗎?”鄭媛媛把手覆在他手上,車停在了一家隱蔽的賓館前。
鄭媛媛輕車熟路地脫掉外衣,身子像熨在他身上,他們說了一些情話,又分享了近況。最后,他發現他最感興趣的,是鄭媛媛每天怎么過的,在核心省會城市,年輕人都在做什么?
“跟在童安鎮一樣啦,只不過,你知道,會有一些夜生活,脫口秀俱樂部啦,演唱會啦,酒吧啦,唱歌海選啦,還有偶遇一些‘大人物’。但是夜生活也好,文藝生活也好,好像也是給20多歲的年輕人準備的。像我們這種上班為生活奔忙的,下了班只想躺著睡一覺,哎呀,時間都不是自己的,在哪兒睡不是睡呀?!?/p>
余成龍心里就又多了一分安慰,原來大家都是把日子抻長而已。
鄭媛媛親吻了他。兩張嘴,兩條舌頭,都是熟門熟路,是老朋友了,在久別重逢的快樂過后,兩對老朋友就像剛剛親切會見完畢,各自還是長在各自的臉上。
鄭媛媛說:“真好。”
“什么好?”
“你不覺得回到過去了嗎?”
余成龍便說:“過去有什么好?還是未來好。”
“看來你很幸福哦。跟謝亦敏自然比跟我好啊,多甜蜜啊,時時展望未來。”鄭媛媛說。
“我沒有那個意思?!?/p>
“那你還說過去不好。那過去是誰呀?過去是我呀。”鄭媛媛把白色的枕頭拍拍松。
“沒有,不是,我不是說了嗎?展望未來,誰說未來就沒你了?”
“可你剛才不是這個意思?!?/p>
“我是什么意思——我比你知道啊?!?/p>
“那你就是這個意思,你還不承認!”
“老天,你說什么就什么吧,不過我為什么要花200塊開鐘點房,就為聽這些呢?”言外之意,在家里不花錢就可以聽到嘛。
“我也不想吵架。我只是很在乎你啦,”鄭媛媛說,“你過得好嗎?”
“唉,她現在生了孩子,辭了職,我每天就盼著在停車庫里多待一會兒,要不就是到衛生間躲一躲,真要抓狂了。你結婚了也會這樣嗎?”
“我結婚?你跟我來開房,討論我跟別人結婚嗎?余成龍,你是來玩玩是嗎?”
“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你知道我和謝亦敏。我以為……”
“對不起,我只是好嫉妒?!?/p>
“我這樣的生活,有什么好嫉妒的?”
“誰叫你當初選擇了她!我就說你心里沒有我了!”
“那時候我還沒有……”
“你根本就是狡辯,你總是不回我信息不給我打電話,你總是……”
這下好了,余成龍看著鄭媛媛喋喋不休的嘴,他的確有了“回到過去”的錯覺。過去,跟這個女孩——在短暫的甜蜜和熟悉過后——也是這樣爭吵、糾正措辭,靈敏地運用語言的武器相互傷害。這就是人跟人關系的實質嗎?當相互親近到一定程度后,就開始了失望和誤解?
他上半身慢慢往后傾,眼睛瞇起來,從褲兜里掏出煙盒,熟練地磕出一支細煙,他知道,現在他的動作干凈利落,正是他年少時候對著鏡子訓練過的樣子。鄭媛媛在說什么,他有點聽不清了。他從煙盒里磕出一張紙條,扒開來看,是謝亦敏細長的字:少抽一根煙,多陪我一天。他啞然失笑,煙是從床頭柜子拿的,剛結婚時,謝亦敏在每一盒煙里寫一些小警句,以此來表達她的溫存。他這是抽完了新煙,忙中亂拿了一盒舊的。
鄭媛媛說:“你有沒有聽我說啊,光在那兒搓煙呢?!?/p>
“哦。”
“你要去洗澡嗎?還是……”還是她把衣服褪下來。
她光光的肩膀,勒著紅印。余成龍沉默了一會兒,拍了拍那兒,站起來?!拔覄傁肫饋?,”他看門,不敢看她,“我得走了。我忘記了,一會兒還有個手術?!?/p>
鄭媛媛錯愕地坐著:“余成龍,你真的是在耍我!”
有一天,當余成龍又一次在家庭聚餐中揶揄謝亦然的處男之身,謝亦然臉漲紅了,站起來:“首先,我不是了。其次,我不覺得這個事情有什么必要討論,這是我個人的事情。最后,起碼比有些人不遵守游戲規則要好。”
當然,謝亦敏依舊沒當回事兒,繼續搛菜,她早就見過謝亦然反應過激,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亦然,你什么時候不是了?”而陳春蘭只是用“說的對,兒子”來敷衍。只有余成龍笑了笑:“要是游戲規則是老大不小還要窩里趴的話……”
謝亦敏皺了皺眉頭:“余成龍,我不明白,你總逮著亦然不放干什么?難道每個人都要像你一樣‘經驗豐富’才可以嗎?”
“我哪里就經驗豐富了?”
“吃飯吃飯!吃飯不要說話?!标惔禾m說。吃飯不說話在她這兒只有一個意思,就是“吃飯只能她說話”,此外,凡是家里要吵起來,她會用飯菜來堵上各位的嘴,而且,因為他們大聲說話,她聽不清電視上家庭調解節目的評論了。
余成龍不明白,這樣的家庭聚餐全部基于陳春蘭的強烈要求,而所謂的強烈要求,近乎于哭鬧和求告,可為什么要把他們都叫來,又不準許他們說太多話或者說話時把她排除出去?剛結婚時,他曾試圖跟謝亦敏談論這個——
“你有沒有一種感覺,好像她每回都‘強烈要求’咱們回去,但她根本就不像一般父母想念兒女的,她只是為了跟鄰居們炫耀!”
“也許吧。”謝亦敏手拿著遙控器,茫然地看著電視。
“反正我不想去。你去吧,那是你娘家?!?/p>
啪嗒,電視機關掉了。電視機是陳春蘭送給新婚夫婦的唯一結婚禮物,俗稱“嫁妝”。余成龍覺得,這嫁妝名副其實:只是送給了謝亦敏。
“她不只是我媽,我們結婚了,在法律上她也是你媽。她把女兒交給你了,難道你屈尊跟她吃個飯就這么難嗎?”
“寶貝,”余成龍用息事寧人的口吻說,“你也知道她的,我們戀愛時,你也沒少吐槽她對不對?咱們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p>
說起吐槽陳春蘭,謝亦敏騰一下站起來,“那時候我不懂做女人這么難,而且那是我媽,我吐槽可以,但你怎么可以說呢?她對不起我,她有過對不起你嗎?”
余成龍覺得這個場面已經很猙獰了,他雙手一攤,選擇退步。因為退步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情。要是可以的話,他甚至愿意繼續退步,退到認識謝亦敏,進入他們這個家庭之前。
現在,他們終于吃完飯了,一家人假裝和睦地圍坐沙發,電視里演播著一群男人飛速穿越一些障礙項目,誰先用最短的時間穿越過去,誰就能贏回一輛車。不管誰提一句“這個男人在干嗎”,陳春蘭一定會巨細無遺、從頭到尾、津津有味地一一告之。
余成龍逮住了解手回來的謝亦然,屋子太小,他們擠在院子的拖把池旁,余成龍遞給謝亦然煙,謝亦然接過去。
余成龍問:“怎么了,還生你姐夫氣了?”
“不是,”謝亦然的回答跟他的臉色一樣蒼白,“我只是不習慣。”他想說他還不習慣把個人生活放在臺面上,但他只是動了動嘴。
余成龍揶揄道:“煙拿著不抽——這種時尚還挺潮。”
謝亦然從余成龍攤開的手里取過打火機,細細的煙豎起來,他努力止住了涌到喉嚨邊的咳嗽,結果把臉憋得通紅。
“姐夫,”他喘過氣來,“我姐姐其實很棒。”
“嗯?”余成龍露出他經典的浪子式的微笑。
“我希望你不要辜負她,要不然,”他被嗆了,忍不住咳嗽,“我……咳咳咳……我不會不管……咳咳咳……我姐。我不會不管……咳咳咳……我姐的。”效果大打折扣。
余成龍笑笑?!懊靼琢?,你大概是誤解我們了。我們不當著你的面摟摟抱抱,不代表就不恩愛。跟你們這些小年輕比起來,我們當然顯得有點古板?!庇喑升堈f到這里,就知道這個理由并不充分了,他從謝亦然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究竟。
煙霧后面,謝亦然的嘴無聲念出:“松竹賓館?!?/p>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張凡羽 劉升盈
【作者簡介】錢幸,山東泰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入選魯迅文學院第五屆“培根工程”。小說170余萬字見于《收獲》《十月》《中國作家》《天涯》《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獲泰山文藝獎、澳門文學獎等。中短篇小說集《冷靜期》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