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水河國
大舅突然建了個群,并發公告,誠邀我們造訪他“鴨水河國”,嚴正聲明不許帶酒水吃食,只帶嘴。天下居然有這等好事,大家遂浩蕩而至。
國是最大家,家是最小國。一個小院苔痕漫徑,紅杏出墻。人們不由分說爬墻上樹,有人直奔主題伸手摘杏,有人后勤保障舉筐接應,更有渾身藝術細菌作祟之徒打開鏡頭,留下這不勞而獲熱火朝天的歷史瞬間。杏們的不幸在于,有些甫一離開枝頭就進了血盆大口或櫻桃小口;其大不幸則在于,有些在被一番褒貶揀選清洗或者索性在褲子上一蹭之后,仍未逃過吃貨之朵頤。
吃夠了,才顧得上去鳥籠前看看,樹上停著一群什么鳥。乳白的羽毛,紅色嘴巴,身材嬌小,像一朵紅萼的玉蘭。聽大舅說鳥叫紅玉,于是下意識覺得它們姓梁,顏值和戰力雙爆棚。
途經一個裝模作樣的魚缸——言其裝模作樣,蓋因其乃虛張聲勢弄些陶瓷擺件隨意堆砌之人造微景觀,里面勉為其難地養了兩條非瞠目不能見的紅色魚,叫不上名字,卻海闊天空,悠閑自在得很——將自己縮小,天地自會寥廓。
來到鋪滿爬山虎綠葉子的房山旁,坐著七拼八湊來的椅子或凳子,喝茶。我不懂茶,茶具更認不全。坐在茶桌前等茶藝純熟者一陣行云流水,便乖乖把玻璃茶盞放在背著背簍小沙彌造型的茶濾腳下。茶湯從背簍注入,從一個讓人意想不到又忍俊不禁的部位流出,看著盞中不斷上漲的茶湯,感覺這設計愈發形象愈發合理,小沙彌的胖臉蛋亦似現出如釋重負之色。人們哈哈大笑,競相添茶,突如其來的歡樂,居然如此簡單。
大舅在廚房燒漿炊飯,有眼力見的男人們幫他在后面的菜園澆水、除草,女人們摘一籃子花,坐回房山旁,對鏡簪花,或自拍或合影,爭芳斗艷,嘻嘻哈哈。剩下的花插在空酒瓶里,放在小沙彌旁邊。這小家伙,不知下山前師父可曾交代好關于女人的危險,仍兀自摸著后腦勺,一臉呆萌,目不斜視。
大舅不是親大舅,就是個稱呼。叫他大舅,是因為他跟我舅在一個單位,是不得拜的同事;其他人叫他大舅,我不明就里。但我曾說過,我們這群咬文嚼字、舞文弄墨的酸腐之徒,是文學關系上的至親。話雖矯情,理卻不偏。他說我們叫他大舅,是斷了他某些蠢動的念想,陷他于“義”。我們哈哈大笑,因為這個玩笑很好笑。
還有一些人叫他西雨。他本名賈霄,筆名西雨,筆名正是本名的上半身。他用這“純精神”的名字發表了很多詩歌。盡管他說寫詩的目的是“泡妞”;盡管他在文學院總結報告會上發言,說一年做事唯兩件耳,一曰喝酒,一曰泡妞;盡管他只用了生命的前三分之一,就寫出足夠漂亮的詩句;盡管他現在自稱持證國家二級廚師……但無論如何,除了詩人之外,你不會認為他在人世間還有其他身份,哪怕是他在做著諸如給老婆做飯、跟兒子陪讀、為哥們兒處理身后事等一應人間俗事。他鏡片后面一雙不大的眼睛,用了多年,依然清澈。
作為小地方的作協副主席,他非常中肯地認為,余秀華詩《任何小地方的作協主席都是偉大的》是一首好詩,至于她的其他大部分作品,也是。
除了詩歌,他對人類思想史最大的貢獻,就是總結出,中國人最深刻最動人的千古絕唱只四個字,并能絲絲入扣聲情并茂地演繹出來:我——滴——天(兒)——啊。聽者狀態粗略分為兩種:不知內情徒聞其聲者無不動容;知情者無不笑暈。
還有一些人叫他霄哥。這些人包括做文章的、畫畫的、寫字的、賣菜的、開手機店的、為官的、在灰色地帶討生活的。
我叫我兒子霄哥。這不是占大舅便宜,認識他之前,我就已經這樣稱呼我兒子了。大舅說每見我發朋友圈說霄哥如何,他都打開看看。我家有本大舅的詩集,霄哥讀過幾首,表示喜歡。
大舅西雨霄哥三下五除二已經做了好幾個菜,切了熟食,煮了蝦,倒了酒。眾人不排座次,趕上哪兒坐哪兒。真正的文學中老年聚在一起,從不切磋技藝,只拼酒吹牛。從美國婆羅門雞的孵化與飼養,到何為真正的民主與自由;從規劃仿佛唾手可得的諾貝爾文學獎獎金的具體用途,到論證武潘氏到底可否稱得上推進古代中國歷史進程的關鍵人物;從共同舉杯到三五互敬,從挨個兒打圈到捉對廝殺……不藏奸,不賣酒,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發揚一杯一個見底的穩扎穩打作風,喝大對方的同時也放倒自己,確保這是一場酣暢淋漓、沒有輸家的美美與共。幾番刀光劍影之后,已是杯盤狼藉人歪倒,面紅耳赤語焉不詳。
夕陽西下,最后一滴酒從傾斜的酒瓶滾落,滴答一聲。
這個院子在鴨水河村,大舅美其名曰鴨水河國,自封國王。每年夏天,我們都要至此出訪一次,并高唱鴨水河國國歌:
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
高梁的大棚
高梁這廝現實得很。
早年別人還看不出開快遞站能有啥收益,高梁已經做這行好幾年了。等行業趨于鼎盛,利潤漸薄,他又全身而退。聽說一條高速公路規劃經過老家東陸莊村,他火速回去,塵土暴灰,建起大棚,種上櫻桃。一眾文藝中老年朋友一臉懵懂:高速公路要真是修過來,大棚“不齏粉乎”?高梁說,占了大棚,得補償款;占不了,就正好是一樁新營生。大家還是一臉懵懂:這廝坐擁某央企千年不壞的不銹鋼飯碗,月收入至少是我們的兩倍,還鼓搗什么營生?高梁這時又說:我老婆可沒工作。
作為詩人,會賺錢這個特質,多少體現了些非典型性。高梁用詩人思維運作生意,懂得天下大勢分合之道,方能見好就收,毫不戀棧。用煉字的功夫種櫻桃,剝除虛浮,抓住培植之道的根本,勢必四兩撥動千斤。
春天,高梁用術語描述大棚盛狀,用詞洗練,使人頭大。總之是櫻桃已經開花,喊我們去看。(后來結了鮮甜大果,也喊了我們去吃。)
高速公路果然要經過東陸莊村,且與高梁的大棚擦肩而過,我們繞過施工現場,顛簸得腦漿子黏稠,終于到達。挑開大棚的藍布棉門簾,但見半透明穹頂之下,陽春布德澤,高梁生光輝。那五十多年如一日的黑褐臉膛,此刻分外生動,一對蘋果肌浮光躍金,像兩片快樂的水洼。不修邊幅仍是一以貫之,具體樣貌請參照工地上忙于活計無心修整的農民工大哥。其身后有嫂子一枚,櫻花萬朵。嫂子唇紅齒白,嬌小玲瓏;櫻花憨態可掬,清麗脫俗。果然是詩人的后院,花雖勝人三分白,卻輸嫂子一段香。這廝端的好福氣,難怪最近詩寫得少了。
櫻樹的每根枝條上,一朵朵花的一生隨機簇擁陳列。此方未凋,彼方吐蕊,比傾慕高梁才華,來自全國各地的女詩人來得更加絡繹不絕,爭相趕赴與這黑廝的前世之約。
門口真的喧嘩起來,一群女子魚貫而入,嫂子紅袖一揮,女子們各自找到一株滿意的樹站定,但見玉指翻飛,手起花落。高梁深諳鼓搗文字之人虛無縹緲的憐香惜玉之心,用理性的語言解釋說:花密了果保不住,保住了也長不大,這叫疏花。好吧,權當這疏花之“疏”就是暗香疏影之“疏”,也是雅事一樁。我也疏了一陣,不勝眼花悶熱,敗陣而走,附庸風雅未遂。
我出大棚,嫂子也正好出來。說坡下的桃花也開得好,正好賞花。又交代再往工地方向走,有花椒樹正在發芽,采了炒雞蛋,極香。
先奔桃林。其實也稱不上“林”,只圍著大棚有那么兩排。但畢竟是桃花,灼灼夭夭,比櫻花熱情,明艷。去年初夏我們曾來這里吃桃,摘到的最大一顆,高梁過秤,零點九二斤。火力全開,開花結桃,是一株桃樹真誠的饋贈,我們除了“好看”“真甜”的贊嘆,卻沒為它寫一句詩。高梁寫過,因為他心里有。他還寫過杏:“如是我聞/在杏樹下和在菩提樹下/是一樣的”。
他說寫出這幾句,把自己嚇了一跳。
嫂子遞來小鏟,說地上有薺菜,挑好的挖。看夠了高處的繁華,俯身低頭,便是另外一個春天。綠色還沒完全覆蓋住土地,我把薺菜從一眾野草中挑選出來,那般興奮,僅僅是因為認得。薺菜中有大薺菜,也有小薺菜,無論大小,現在,都是我的菜。
再往前走,翻斗車一道煙駛過。近了才發現,修路打樁的現場也僅一步之遙。高梁的大棚和桃花幾成孤島,只有一條土路與外面相連。
人有些經歷之后,圈子亦如這“孤島”般,主動或被動縮小,諸事刪繁就簡。經常有人把高梁寫成“高粱”,他并不介懷。其實這是個筆名,說是取“高高的山梁”之意。“梁”比“粱”少兩個點,猶言這廝已忽略雙眼的功用,只用心,好好生活、寫詩。用詩質的骨骼支撐肉身,培植人間的食糧供養妻兒。
一棵花椒樹即將失去再次發芽的機會,因為它就在工地的邊緣,成了挖掘機一斗子的事。高梁正與那些櫻花糾纏,顧不上救它。它并沒有發出吶喊,仍和之前的春天一樣,該舒展舒展,該發芽發芽。我也該拿啥拿啥,躲過樹梢上的一根根小刺,輕輕摘下嫩芽。
除了櫻桃,高梁還種了桃、杏、玉米、白薯、青菜。我們曾帶著各自的兒子來高梁這兒挖白薯,摘杏。兒子們和其他初見他的人一樣,認為比起詩人身份,這黑不溜秋的舅舅更像個農民。渾身上下沾滿灰塵,發如蓬草,手如鐵叉。雖然洗臉是文明社會人人默認、每天至少進行一次的個人活動,但在見到高梁時,總會有人欣喜地表達自己的發現——高梁今天洗臉了。可他的的確確是個詩人啊,他分明寫過:“我知道塵土的含義,我只要內心的潔白。”
兒子們攀枝上樹,騎在枝杈上隨摘隨吃,大呼“我們吃的杏是活的”。高梁也跟著上去,剛騎上樹枝,就聽“咔嚓”“咕咚”,自由落體,著陸后仍然騎在斷枝上。嗚呼,幸虧樹不是蘋果樹,樹下也沒有牛頓或其他人。我賦詩一首敘述當時情狀,遭到高梁強烈譴責。出于吃人嘴短考慮,這里就暫不示人了。
既然進莊,就不可能空手而歸。我回到家,烙白面餅,嵌兩朵花椒芽,像一塊塊布貼畫;干桃花煮水,花們在水中婀娜曼舞,開啟新生;薺菜焯水涼拌,比長在土地上時還翠綠生動;鮮嫩的櫻花做羹,陌生而熟悉的淺淡香甜,縈繞齒頰。
“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
我把這些拍了照發給心向往之卻沒去成的伙伴,她的艷羨透過屏幕溢將過來。
栗樹下
青禾有許多百年老栗樹。
其中一棵依水而生,一條纖細的小溪從它腳邊流過,折彎,又從另一個方向經過它,遠去。樹下一大片空地,青禾每年秋天喊詩人們來這兒喝酒吃肉。詩人們除了喝酒吃肉,還臨水照影、撿栗子、彈吉他、打架。這就又催生出一首首名為《栗樹下》的詩歌,攢了兩屆栗樹下詩歌節,非官方的。于是東賀莊村,也被命名曰:栗樹下。
我和無痕一起去栗樹下很多次,有一次青禾放下活計,專門帶我們進山。一輛農用三輪車,“突突突”低聲嘶吼,蓄勢待發。我們爬上后斗,馬上隨它的節奏渾身顫抖。青禾坐上駕駛座,指揮這匹只有他能馴服的烈馬,在山路上奔突,每到加勁上坡,其吼聲愈發昂揚。兩邊倒車鏡插的雉雞翎也顫將起來,如武生在臺上抖翎,昂昂然、赳赳然。
山包如陶罐,“馬兒”駐足。青禾說:“這是我的山。”我們沿小路到山頂。梨子已上好了妝,綠質而黑斑,面頰飛紅,于綠葉間若隱若現,望著來人。青禾謂之“雀斑美人”。梨園盡頭是一片遠山云海,青禾托著一顆熟透的梨子,伸向遠處的空蒙,這綠袍仙女,就仿佛正從一片浩渺中走出,身后追隨著今年春天、去年春天,乃至盛唐、大宋……以及今后所有春天里全部的梨花,無聲翻涌,撲面而來。她們翩然散落,在我們未來寫就詩歌的字里行間,晶瑩剔透。
來到小山的制高點,青禾大手一揮,說:“你看,從這兒到那兒,再到那邊,兩山之陽,所有的櫻桃樹、巴梨樹、錦帶、大花溲疏,還有松鼠野兔……都是我的!”目光所及,兩座山頭以及它們身后高高低低的山梁,一起綿延跌宕,層疊的綠色中,已經跳動著星星點點的秋黃。無數青禾出沒在大山之中,給小櫻桃樹刷白,給栗樹修枝,給蘋果套袋……青禾常把他的山發到朋友圈,替每個打開的人剝脫凡塵,擁抱自然。
再次“上馬”之前,眾多的鬼針草沾在我褲管上,密密匝匝,難分難解,一副跟定了我,一直要跟到城里去的架勢。它們沒進過城,那里固然是一片嶄新天地,但土壤稀少淺薄,并不適合它們。青禾年輕的時候曾經離開東賀莊,在城里開書店。后來買房置地,娶妻生子。此后經年,仍然無法把自己栽植在海景房的大理石地板上,終于偕妻帶子,回到故鄉。把祖傳的百年老栗樹重新修整,讓它們在秋天掛滿香甜的果實。他重新在東賀莊的老松樹下席地而坐,也在東賀莊的如水月色中飲酒,寫詩,或者什么都不寫,倒頭就睡。療愈一顆孤懸于紛擾塵世的心,無如故鄉。
我和無痕站在后斗上看山,用從沒用過的視角。把自己想象成巡山的精靈,秋天就顯得愈發幽深、神秘。忽然,無痕欣喜地叫青禾停下。一只綠色螳螂正在路邊的樹葉上,半舉一只前足,凝神沉思,仿佛提筆修書,正在斟酌至關重要的一句。正心說不知道它要寄字與誰,回頭見馬路對面的褐色樹干上,赫然停著另外一只螳螂,頭朝我們的方向,一只前足折彎舉在腦后,像大青衣,反撐水袖舉于頭頂,顧盼生姿,期待迢遞煙水間,鴻雁捎書來。這充滿巧合的機緣,讓我們放輕腳步,悄悄離開。
這種偶然的遇見,是每次來東賀莊幾乎都能收獲的驚喜。
比如一間神秘的老屋。它在我們迷路的時候出現。滿懷好奇與期待走進去,倏然進入另外的次元。老屋不知已閑置多久,人去的原因不明。炕上、地上堆滿各種舊時鄉間器物,落滿灰塵,仿佛一艘船沉入海底多年,幽暗而夢幻。我們經過之處,總會有一些灰塵騰起,舞蹈,繼而平復如初,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院子里的巨大山楂樹,枝條紛披垂懸,碩果累累。陽光投射下來,一道光圈悄悄劃過,只有撳下快門,才能在照片上看到它曾經的軌跡。
比如一口碧綠的深井。口沿斑駁,深度莫測,來歷亦無從知曉。井口叢生生動的蕨類,我們向井中心探頭,它們陪我們一起出現在倒影中。捏一顆小石子,放開,叮咚一聲,水面泛起漣漪,影子隨之抖動,變形,久久不能平復。影子將在水中沉入多深,與誰遇見,任憑想象。
比如一片開在荒野的玉色牡丹。它們不像野生植物,卻莫名出現在這荒疏之地,兀自盛開,熱烈奔放,不為人知。陽光很好,穿透花瓣投影在黃土地上,帶著濕潤與香氣。我們在花間流連,人與花互不相問,仿佛又彼此知曉。風過處,“暗香疏影”這個詞,屬于花也對應人。人與花,仿佛俱已席地而坐,舉杯對飲,忘機,醉倒,飄飄然作別,下次相見,或已隔萬水千山。
“馬兒”又把我們帶回百年老栗樹下,山石上架好鍋,撿起地上紛落的栗子,倒上山泉水,掰一把野花椒,架火,等一餐自然饋贈的午飯。栗子的甘甜與野花椒的清香被山泉水融合,異常的香甜。
“系馬”栗樹下,沿著小路,穿過一個個古老而小巧的村子,從側面的豁口來到長城之上。它安靜地盤亙在群山之巔,等著我們,等到斷瓦殘垣,等到金色的花朵無數次開落。它自己也說不清,草木的一歲一榮枯與自身千萬年一次的枯榮,究竟哪個更接近永恒。
隨著長城一路起伏,攀上高高的敵樓,對面的山上,太陽正在離開前,大把揮霍隨身攜帶的金子。周圍的云被染成金色,而那金色如水般逐漸浸染、漫漶,隨后下沉。我們從一處垛口探出頭去,揮手,與這一天告別。
我們也與青禾揮手告別,他會一直留在這里,而我們將回到原來的地方。當車子沖進城市的夜幕時,萬家燈火透過車窗落在身上,我們失落而滿足,欣喜而憂傷。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