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地與貓

那是一片荒蕪的生滿雜草荊棘的野草地，一條被貪走近路的人踩出的小路蜿蜒其間。沒膝的蒿草中有幾座墳冢，其中一座修建的規模比較大，墓碑上刻有外文字母，據說埋葬的是外國傳教士。由于有著平整的花崗巖臺階、平臺，孩子們常在那里做過家家的游戲——“嗚哩嗚、哇哩哇，將個媳婦抬回家……”兩個孩子的四只小手交叉搭握在一起，形成一個“田”字，讓一個小姑娘坐上去，這便是“抬媳婦”的游戲了，把“媳婦”抬到那個墓地的巖石平臺，便是到了婆家了……

各種小動物在其間活動，如刺猬、地鼠、狗獾、土蛤蟆、蝸牛、螞蚱等，以及各種小蟲子與吃蟲子的鳥，使那里平添了若干孩子們玩耍的趣味。狗獾是被魯迅先生稱為“猹”的動物，其實并不偷食人類種植的瓜蔬類，而是以植物根莖、蚯蚓、昆蟲、蛙、鼠類為食。它掘洞而居，洞深可達數十尺。也就是因為這樣做對人類種植的瓜蔬類造成了破壞，所以閏土才要用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野草地并不亞于魯迅先生筆下的“百草園”，只是孩子們經常出沒其間，卻并沒有看到過蛇的蹤影。

黃花貓也經常出沒于這片野草地。它半蹲在草叢中，弓身向前輕輕挪動——采用這種姿勢是隨時準備以最佳的爆發力沖向獵物的。不久，就見它迅忽無聲地躥出，將一只全無防備的山草雞或野斑鳩捕獲。然后叼著還在撲棱掙扎的鳥，高高地昂著頭往回走，不遠處，在姥姥家小院門前玩耍的五六只小貓，歡快地迎向叼來獵物的它們的母親。

我曾潛伏看過黃花貓捕鳥的整個過程，在征服了鳥昂首挺胸往回走的時候，相信它是瞥見了我的，且顯然相信我不會壞它的事，因我曾在這片草地捉螞蚱給它吃，那還是它沒做母親的時候。綠瑩瑩的“蹬倒山”螞蚱，個頭大，兩條后腿特別有力，捉到后用狗尾草穿起來提在手上，黃花貓看到后，遠遠地就撲過來。還有同樣綠瑩瑩的會游泳的“雙目角”，捉到后放到盛滿水的木盆里，看它兩條長長的腿在水中很有力地劃動……正在我饒有興味地欣賞時，旁邊竟然就伸過來一只貓爪，猛一下，極快速地把“雙目角”從水里抓走了。

春天，壽光賒小雞的男子挑著兩只大簸籮，里面擠滿了黃白色嘰嘰喳喳的小雞仔，邊走邊吆喝：“賒小雞嘍——”叫聲吸引了周邊的人家，人們圍著大簸籮挑選中意的小雞仔，往往看花了眼，不知挑哪只好。這時壽光男子就會撒一把小米在簸籮里，然后說：你看搶得最有勁的那只，就是生命活力最強的。說好兩毛錢一只，不過并不當場交錢，而是到中秋前后，男子背著褡褳專門來挨家挨戶收錢，活下來幾只算幾只。也有人家遠遠看到收錢的男子出現在鄰居家門口，為了少交錢趕緊把自家的小雞趕到房后——長了一個夏天，已經是半大雞了——藏起來。可是壽光男子很會呼喚，只聽他嘴里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小雞們便紛紛跑來，即便被藏得很深的，也會忍不住跑出來，這時他依舊從褡褳袋子里抓出一把黃澄澄的小米喂它們，然后計數收錢。

漫長的夏天里，小蟲子、野菜苗，以及草科植物中的黑麥草結縷草等籽粒，都是小雞雛長身體的好食料。它們在院子里幾乎一天一個樣地成長，有很快長出了半拉翅膀的小雞開始試著振翅起飛，雖然飛不起來，但兩條小腿在輕松地伴以奔跑，給了它們很大的快感。

而春天出生的小貓在其母親時常捕獲鳥兒的營養補充下，也成長得很快。與小雞們在一個院子里，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地和諧共處。其間有人家來要小貓，揀長得順眼好看的，或直接抱走，或號定了哪一只，在脖子上系一條彩色的線繩做標記，等長得更大一點時再來領走。夏末的時候，院子里只剩下毛色黃白相間像其母親的半大貓，顯然是不漂亮被挑選剩下的。如果用人類的年齡來形容的話，應該算是少年了。也常常見它們跟在媽媽身后在野草地的草叢間出入，自然少不了追蝴蝶捕蜻蜓之類的作為。

立秋時節，“秋老虎”天氣氣溫依然居高不下，小雞們也難耐燥熱，天黑了依然徘徊在雞舍門前，遲遲不肯進入。不知從誰家開始，晚上清點小雞數量的時候發現數目不對——早晨清點的時候明明不少，怎么到了晚上就少了呢？于是房前屋后到處找，終于在隱蔽的溝溝里草叢間看到雞骨頭與雞毛。

黃鼠狼偷雞的事也曾發生過，但大多只是發生在冬季缺少食物的時候，它們多在晨昏活動，且要冒很大的風險。在野草地里，它們以小田鼠、鼠兔等小型哺乳動物為食，包括鳥卵、毛毛蟲、甲蟲，也采食植物的果實、種子之類。據說鼬科動物并不愛吃雞，雖然是食肉動物，但能吃的物種很多，最愛捉來吃的還是老鼠。研究稱黃鼠狼一晚上就可以捕食六到七只老鼠。黃鼠狼在民間被稱作“黃大仙”，有很多故事流傳，一說興起于明清時期，《聊齋志異》中就有相關故事。不知其是否真的通人性，一旦發現與之相關的壞事情，相關人家念叨念叨，隔空對話，甚至說幾句粗話之后，也就不再發生了。姥姥家有一次在天不亮的時候突然聽到雞舍里驚叫不已，開門看到黃鼠狼頭頂著一只母雞在跑，而母雞奮力扇動翅膀掙扎。姥姥見狀大喝一聲，將手里的拐棍扔過去，黃鼠狼于是丟下母雞逃掉。之后姥姥念叨：相處這么些年，相互無害，怎么忍心偷我家的雞呢？羞不羞，愧不愧……從那以后，好像再沒發生類似的事。

鄰居說他也念叨過了，況且剛入秋時節，野草地里很多可吃的田鼠等活物，怎么會來偷雞呢？再說小雞是在白天丟失的，黃鼠狼不會大白天干這種事；周邊鄰居都是小院高墻，小雞多半都在院子里放養，能上房跳墻進出的，是誰？此后丟失小雞的事不僅繼續發生，而且不止一家受損。于是，人們終于把狐疑的目光投向了半大貓身上……

有人來跟姥姥說，他家喂雞的食物中拌進了農藥，放在小雞夠不到的地方，但是別的動物可能偷吃……這話為什么要來跟姥姥說呢？聽上去顯然是有所指的。如果偷食確是半大貓所為，那真的是罪孽；如果不是它所為，被冤枉且不論，重要的是其中有農藥的食物，那也是危險啊。姥姥看到在房角陰影里打瞌睡的半大貓，上前摁住，用雞毛撣子把狠狠抽了兩下，說再不許它翻墻到鄰居家去了：那里有毒藥，能要你的命，這時黃花貓也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發出嗚嗚的低吼，姥姥一撒手，半大貓剛躥出，黃花貓便撲上去咬它，只聽得一陣哇哇亂叫，不一會兒便有了撲簌簌跑開的聲音。

秋老虎仍在散發威力，夕陽余暉的熾熱涂在西墻頭上，大家在院里正圍著小方桌吃晚飯，給貓的食盤里也放進了食物，只有黃花貓守在跟前，卻沒見半大貓，姥姥念叨說：你咬它太狠了，它不敢回來了。黃花貓卻并不看姥姥，眼睛依然盯著別處。不一會兒果然見半大貓的身影閃現在院子角落里，黃花貓便追過去，將其趕跑了。姥姥又說：讓它過來吃飯吧，不然又該去別人家找吃的了。而黃花貓卻依然虎視眈眈不依不饒。西墻頭上強烈的夕暉遲遲沒有退去，大家的晚飯已經吃得差不多了，這時半大貓出現在西墻頭上，顯然想從那里下來，直接跳到小方桌旁邊。而黃花貓干脆不吃飯了，就在墻下守著。半大貓在墻頭上來回地走，黃花貓也在墻下走來走去巡回。就那樣一直僵持，直到天黑了，半大貓偷偷溜進屋子里，等姥姥用食物喂它后，躲在角落里舔身上的傷口。此刻大家都在院子里乘涼，用蒲扇不斷拍打赤裸的手臂腿腳，趕跑叮咬的蚊子。

近中秋時，天氣終于轉涼了，同樣的晚飯時間，天已經擦黑，如果還要在院子里吃飯，就要掌燈了。一天晚上，人們奇怪地發現，沒見黃花貓，也沒見半大貓——以往飯菜還沒端上桌，兩只貓就已經開始用臉與身子來蹭姥姥的褲腳。

等到快睡覺的時候，黃花貓終于回來了，不是以往悄沒聲地走來，而是嘶啞著嗓子號叫著，半個身子拖在地上，前后腿艱難地劃動挪移沉重的身子，尾巴有搟面杖那么粗。姥姥趕到院子里，看它哀求的眼睛，說吃到毒藥了，吆喝家里人趕緊燒綠豆水灌給它解毒。姥姥吩咐我用蒜臼子將綠豆搗碎，用鍋煮。綠豆湯很濃，用水缸里的涼水急速降溫，喂給它喝，它卻只是一聲緊一聲地叫，且聲音已經沒有剛回來時那么有力了，到要給它往嘴里灌的時候，已經張不開口了，姥姥用筷子給它撬開，撬斷了兩根筷子，才將綠豆湯灌下去。不一會兒叫的聲音輕了，但是瞪著眼睛往外吐氣，用不甘心的眼神往前看著。整個過程，半大貓都蹲在墻角里，身子久久沒有挪動。

姥姥回想起發生偷吃小雞的事后，黃花貓還專門去野草地捕捉小鳥回來給半大貓吃——其時半大貓也學會捕鳥了，經常出入野草地，只是動作相對笨拙不如黃花貓來得利索——而鄰居加了農藥的食物依然在……其間也下過了兩場雨，使放在露天食物里的農藥濃度也減弱了，可依然能毒死貓。黃花貓最后掙扎著又吼了幾聲，終于閉上了依依不舍的眼睛。

院門外的西側空地種了一排向日葵，我在那里挖了一個挺深的坑，將黃花貓埋了進去，用鐵锨拍了拍松軟的土。走近家門時一轉頭，我看見半大貓正蹲在那片松軟的土前，眼睛望著不遠處的野草地。

野草地的西面有一片洋槐樹，槐樹林后面是一所海軍療養院，三樓的陽臺上坐著幾個年輕人，在手風琴的伴奏下，唱：“我愛這遼闊的海洋……”

那年秋季開學時間晚些，我回市區上學了。寒假再來姥姥家時，聽到了半大貓的另一個故事，可算是夏天故事的續篇。

經歷了黃花貓事件以后，鄰居家再沒丟失小雞。當然，小雞們也長大了，有了自衛能力，半大貓也很少去野草地，總是在姥姥身邊，出門也不離左右，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近年根的時候，姥姥去浮山所趕集，那是位于城鄉接合部的集市，凌晨人們便開始摸黑交易，天亮集市就散了，不耽誤做工種地的鐘點。經過一片斜穿菜地的便道時，姥姥說：你別跟著往前走了，集上人擠人，會讓人把你踩死的，在這里等著我。回來時天已大亮，姥姥遇到一位老鄰居，兩人沿著大道邊說邊走，沒有再斜穿菜地便道，回到家后也沒再想起貓的事。直到吃晚飯的時候，發現半大貓沒在身邊，姥姥這才猛地想起還讓它在菜地斜穿便道等著呢，于是趕緊拿著手電筒去找。快到那里的時候，聽到半大貓正有一聲沒一聲地叫，嗓子都嘶啞了。聽到姥姥呼喚的聲音時，它趕緊迎著跑過來，邊跑邊叫，叫聲里似乎都是埋怨……

好讀詩書的姥姥常將“孺子不可教也”掛在嘴邊，后來我終于查到此話源自“孺子可教”，出自《史記·留侯世家》。與“孺子可教”相反，“孺子不可教也”，意思是指有些年幼的兒童還不具備受到教育的條件和資質。當然這里的“孺子”并非僅指字面上的小孩子，主要是指那些心智尚未成熟，因而無法接受教導的人。教育，需要在適當的時間對適宜的對象進行，對小貓，看來也是如此。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