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事物的倫理

夢達說，他越來越喜歡去青年河上看日出日落了，他說在那奇幻的景象里看到了生與死，就像在那個時刻里體驗了自己的生死。在日升日落里看到的生死，讓夢達陷于震驚中的寂靜。

早上的青年河平原，沉靜得就像萬物還沒有出生。綠樹、青草在早晨的霧靄里蜷縮著，就像一個嬰兒甜睡的樣子。大大小小的動物在各自的巢穴里，它們的夢一團混沌，像裹著軟軟的、模糊的霧。河岸、靜水、村莊、大地的輪廓與灰蒙蒙的天還是一個整體，萬物還是一片混沌的樣子。

夢達領著他走進夢達經常在信中描述的寂靜中。他們走路的聲音也是一片混沌。夢達說感覺這時候說話也是有罪的，任何聲音都是罪過，大地尚未出生前的樣子軟得讓人心疼。他沒有回應夢達的話，就像彼此懂得，并珍惜萬物出生前的安靜。他們兩團行走的混沌像是為了尋找或者開啟時間之鎖而來。他們慢慢走向青年河，霧靄像時間一樣把他們包覆起來，他們感覺自己就是霧靄的一部分。

在河水模糊消失的地方，天際依然灰暗混沌，仔細看去，亦有深藍或者暗紫，就像生命誕生前的變化，都是捉摸不定的。他們站在寬闊的青年河灘里向東望去，看著水流神秘消失的天際，靜靜地等待時間的開始。那個在孕育之中的巨事物被包裹在霧靄中。他們的心情與那個巨事物的心情是一樣的，那么慢，讓人心焦。慢慢地，出現了亮橙，也可以說是紅色。它探出頭來的瞬間，人間一片光明，萬物一片清晰，就像是它說出了事物的樣子。那個巨事物沉穩而緩慢上升的過程讓人想起生命的孕育。生命突破一層層束縛的過程猶如探索。它緩慢地上升，就像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又像是時間在解釋生命的孕育與誕生。天空逐漸變亮了，顏色由橘黃變為明亮的藍。一直躲躲閃閃的、害羞的、圓圓的巨事物一躍而起，就像它一經誕生就走向了成熟，就像它一經誕生就成了母親。他們一下子被包裹進巨事物無處不在的光里，溫暖也在同一時間里籠罩了他們。

靜默了一會兒，夢達說：“我們往回走吧。”他們也像透明的光，隨著東邊漸趨穩定的、由莫名力量緩慢托起的、司空見慣的神秘生命，恢復了平靜。

巨事物的光照耀了所有能夠看到的事物，以及能夠想象到的事物。抬頭望見它的人則以為，若它墜落下來，青年河水也會把它帶走。青年河平原的可愛，就在于她只相信眼睛能夠看得到的事物，只相信心里能夠盛放得下的事情。陽光鋪開來，夢達說：“它只是巨事物靈魂的部分。”它照耀行走的肉身、寂滅的肉身，亦照耀不滅的靈魂。他們都看到了傳說中的靈魂。它掀起了每一樣事物，又熨平了每一樣事物，只有它才有讓事物同時處于兩種相互矛盾狀態的能力，也只有它才能讓事物心甘情愿地臣服。

這時候，由柔弱轉向強大的光，讓他們有了巨事物的感覺。他與夢達低吟了但丁的那一句：“人類啊！你本是為升天而生的，為什么一些微弱的風便把你吹落下來呢？”（《神曲·煉獄·第十二》）

夢達低著頭往前走，就像在感受巨事物的力量，就像在模仿巨事物的行走。他像是回到了那個時代——“升天的靈魂，沒有什么風能夠吹落，就像柔韌、頑強的母親。”孕育生命的事物是偉大的，是無可戰勝的。所有的母親都屬于巨事物，也都有著巨靈魂。

這個時候，萬物開始清晰如畫，平原活躍起來。他們兩個行走的人如新生一樣蒙著黃而亮的、干凈的巨光芒，與目光所及的事物相親相愛。他看到的每一事物上都有巨事物的色彩與影子，就像巨事物在賦予萬物生命的時候，首先給予了靈魂。

巨事物升高了，掛在東邊的上方，就像從青年河平原上升起來的東西。夢達常常在信中描述巨事物在青年河平原上的樣子。夢達是青年河平原上唯一長久關注巨事物的人，他說：“巨事物是秩序的另一種說法，萬物莫不服從它。”

它在上空孤獨、緩慢地重復運轉，讓青年河平原上的人、物、事都蓬勃起來，一邊生長一邊寂滅。人們看到它灑下的光，盡管早已習以為常，也時感欣喜，就像是一直以來相依為命養成的習慣。人們都知道，青年河平原上的事物在數十年、數百年的時間里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無一不是被巨事物照看，唯有這巨事物，依然保持了自己最初的樣子。人們好像忽視了它，就像它早已成為青年河平原物質生活的構成，一如夢達在信中所說的那樣：“即便太陽的光輝，也會在瑣碎中淪為庸常。”

村子里有棗樹、槐樹，這些回望的樹，就像來自成長記憶里的遠方，祖先就從那里出發，在巨事物照耀的河流前停下來。村外、河岸上則是阻斷記憶的柳樹、榆樹，其間蓬勃生長的雜花、野樹，巨事物將它們一一描述。青年河平原看到了巨事物可描述的大，巨事物更深諳了青年河平原不可描述的細小、瑣碎，甚至是可以忽略的真實存在。在巨事物的大手拂向它們的時候，它們就成長；遠離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寂滅。他們行走在升起的巨事物里，感覺青年河平原就是它散落下的奇跡。他們抬頭望向天上靜止的巨事物，它永恒的樣子讓人覺得時間就像一種不可銹蝕的固體。

終于看到巨事物的墜落了，好像他們也只是轉了一下身而已。就像在巨事物的初升與沉落之間，隔著的是不可回憶的往事。它墜落的樣子，讓人想到寂靜而肅穆的死亡，就像一個巨大的時代的逝去。

巨事物慢慢向著流水匯入青年河的地方沉下去。它的色彩逐漸濃重起來的樣子，讓他想起生命開始混濁起來的時刻。在流水的盡頭，是灰暗的紅，再向上，是橙紅。偉大的巨事物依然一片明亮。圓圓的明亮里，上半部是亮白，下半部是橙黃，最下面是橘紅。慢慢地，在亮白由橙黃向橘紅的過渡里，巨事物向流水的盡頭陷下去（也像是墜下去），直至湮沒。天空的灰暗向下吞噬了橘紅、橙黃，灰暗越來越濃。安靜與死亡的雙重色彩開始覆蓋青年河平原——萬物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死去了。

巨事物就這樣消失了，消失的過程一直如幻象一樣停留在他記憶里，就像無法消失的耳鳴一直在蟬叫著。巨事物接近青年河流水消失的地方之前的一段時間里，就像被掛在樹枝間，橫斜、紛亂的細枝條把它割劃得凌亂、破碎，讓他想起曾祖父、祖父的死亡。曾祖父的死，他不曾參與，都在父親支離破碎的講述里。在祖父的死亡里，他看到安靜中的凌亂。曾祖父就葬于青年河岸邊，他仿佛看到了那個不曾謀面的老頭模糊的靈魂在樹枝間飄搖。

他們站在青年河岸向西望著巨大、疲憊的天體緩緩地墜落，就像看著死亡正在一點點逼近。流水盡頭的樹木、大地、暮靄，都阻礙著巨事物的下沉，這讓它疲憊至極的身軀愈顯沉重，就像運行得太久已經沒有了丁點力氣，就像連閉上眼睛的耐心都沒有了。它緩緩地落向灰暗的樹梢，墜向映著它的影子的流水后面，然后倏地不見了——就像是厭倦了無盡的喧囂，沉向安靜到可怕的深淵。

在比它更巨大的安靜里，黑暗的鳥群、模糊的山巒，也一一地沉下去，青年河平原終于安靜下來。他們都不說話，就像劇本里寫到的落幕，沉浸在安靜下來的平原從深沉、闊大中泛起的無盡悲壯里。多么偉大，多么悲壯，他們憶起了他們所尊敬的玉柱老頭死去時的心情，在他們心頭涌起的敬畏，也像巨事物沉落時肅穆的樣子。

它緩慢地下沉，悲愴得讓人沉默，就像死亡般不可言說。它的緩慢下沉就像大腦遲鈍的老人努力回憶殘破往事時的遲滯——張開了嘴巴，卻搜索不到一個詞句。它攜帶著對萬物的記憶之重墜落進不可知的深淵。失去記憶的事物陷入長久的沉默，就像將亡者失去了光芒與溫度。在它下沉的過程里，大地暗下來。失去巨事物的青年河平原，萬物陷于凄涼與寂寞，都回到了墓穴一樣安靜的巢穴之中。

河岸上的斑駁樹影越來越模糊，最后混沌成一片，成為一片陰暗。偶有一兩聲吱吱的鳥叫，也迅速地消融于無邊寂靜。巨事物終于沉下去了，就像死亡終于收割了萬物，而物有了可以閑下來的時間。巨事物沉下去了，青年河暗淡下來，她的物、事、氣息都被帶走了，就像她的靈魂安靜下來，或者說空了下來。勞累、緊張了一天的肉體與靈魂都松弛下來，有的靈魂已經跑出來在青年河上游蕩。

被它的陰影包覆的事物隱隱嗅到了死亡的氣息。被它帶走的，也是應該安靜下來的。他想起年老的母親越來越涼的身子，老太太暗淡的目光與喊冷的聲音，讓他想起此時的落日。

——而這，也是成長的一個部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