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挨著通往黃河的溝渠,亮藍鐵皮擋住及腰的鐵橋欄,被風搡開的一隙露出橋下不遠處的蘆葦叢,從浮塵中望去,成簇灰黃的穗子微微晃動如幼禽軟羽。河道幾乎干涸,雜草密布。幾條流浪的瘦花狗棲居于此,它們愛在草叢中休憩,慣用靈活的細腳攀上廢棄斷裂的水泥坡,從低矮石欄下掙出小巧的頭來,再步伐驚恐、雙耳怯怯地耷拉著橫穿馬路。
在出現有尾行癖的中年男子前,這條小路我獨行了數百次,它夾在河床與長片獷悍的植物間,一段護欄似乎要倒塌,石階也處處缺齒。大片柳枝常年噴薄,將路燈遮擋完全,仰首能望到灰霾中聳峙的荒山與高懸于鐵塔的巨大鳥窩,淡如戒疤的月亮臥在磚墻上,一點小小懨懨的虛白。
沿此路的方向步行約二十分鐘,可以抵達黃河。
經過第一個十字路口,要右轉降至地下通道。通道入口的塑料門簾霧氣蒙蒙,簾內熱浪翻騰,長短不一的步履帶來泥濘的雨雪,污水順瓷磚裂隙無聲地下滲,仿佛深處還有更加死寂的河谷。方寸地界擠滿五臟俱全的美容、服裝和金銀店鋪,大幅小幅的廣告貼滿墻壁,十臺娃娃機時時流光溢彩,映照著玻璃內的毛絨玩偶面龐,且陋且繁的滿目聲色,使感官受到微辛的刺激。
終于,出口處的塑料簾清脆回落,一道階梯連結地面。蒼勁枝干撐起樹冠,樹影在積垢已久的玻璃頂上錯落浮現,直至季候消息被鋪展得完整鮮明。天高地迥,日光灰黃,人聲如被撕破的塑料布被風鼓得呼響,兩三個氣韻零落的路口袒著皮包瘦骨的胸肋,等兩片薄薄的鞋底踩過瀝青微拱的弧。隨后,啤酒攤的花柵欄和便民公園相繼出現了。與之隔路相望的是幾間潮玩店和花舍,它們面積窄淺,仿佛會隨時泄出一地零碎。平鋪的磚石因樹木根系崛起而四下開綻,比人臉更大的毛泡桐葉遭車輪反復碾軋,化作新的塵埃,再被高粱糜子綁成的笤帚用力掀起,唰唰刮過行人耳郭。
如此長久的輕微窒息后,濕度陡升的風忽然拂面了——我們抵達了黃河。
此時本是日落時刻,混沌云煙中的高樓背靠鋪天蓋地的艷橘蒸汽,工廠排出的廢煙被染成由濃漸淡的綢紅,大橋也燙得輝煌奪目。在它們腳下,陸地緩緩凹進一片龐大水澤,河面是處于藍綠間一種莫辨的濁色,又因日光慷慨蒼茫的普照而呈現金銀質感,寬厚得近乎沉默,沉默得似乎靜止。
“黃河是沒有聲音的。”多年前到訪過蘭州的親人這樣說。
她在夜晚與人閑談時不自覺地走到河灘邊緣,回頭才猛覺黑水流淌的迅疾,遂感到驚心動魄。是的,縱貫蘭州的黃河流段聲響不大,罕見砉然時候。冷滑浪潮年年涌上河灘,再悄然回落。一層水覆沒另一層水,不可更改、無動于衷地推移,澹澹漫過零星泳者與鴨群。由青藏高原生衍的水脈,至此已幾近柔和,如有大珠小珠落下般琢磨出微密而透光的黃玉丘陵,濺起即刻消逝的潮濕,河邊植物以驚人的茂盛削裁了巨量的荒蕪。青黃蘆葦蕩緊挨大片的繁盛刺槐,密林棲息喜鵲群,欲雨時,低空飄滿搖晃的灰雨燕。
水鴨、黑魚、沃土與彩風箏們,共生在這道大地的劃痕上。
去年六月傍晚,我與朋友順水漫游,河灘逐漸難行,蘆葦高過人頭,對岸高樓群立。華燈初上,天空洇出暗黃的紫調。一個萬物紛繁的圓美時刻,天地悠然曠遠,低低的水聲里,無數大雁陣列成不整的“人”與“一”字隊形向南遷徙,其中一列微斜著,凜凜直穿剛剛升起的鮮黃滿月。雁群的短鳴被遠近不齊地拋下,輕若無物地跌在河面,又被針腳密實的湍流攪碎,余下微微的回聲,像古老城市偶然仰頭時的喘息。
散步間我們談起蘭州的黃河鮮有護欄,但提醒汛期防護的信息常有,由不慎或蓄意引發的存亡意外與生活隱秘接壤,居民卻安之若素地嚼咽了與大河伴生的種種危難,如常游泳乘船、飲酒泡茶,從中汲取苦痛的回甘。
黃河在把死的無常奉至眼前的時刻,也饋贈人們生的路徑。因漠然乃至殘酷地贈出了這份罕有的選擇權,它尊重生也尊重死,在眾人祭奠的時節,又托起紙灰與哀思,沉默地向西淌去。
蘭州還叫金城,是一個輝煌堅硬的名字。不論是典故“初筑城,得金,故曰金城”,還是寓意“取其堅也”,都是古老的事。
《說文解字》釋“金”為:“久埋不生衣,百煉不輕,從革不違。”
一種有美德且終成貴物的金屬,成于土壤,位列五行,因土礦而生象形,兩點指喻土中金砂。所謂吹盡黃沙始到金,如金如石的金城,在溫帶大陸性氣候的最南角看了兩千兩百年的墜地金烏。“金”字上半是“人”,薄薄一層生民在此棲居;下半部分如鋼筋鐵骨或巖塊礪石,一絲不茍地砌成峭直的風土地貌,在經年累月的磨損下逐漸荒疏。磐石無轉移,而人們毛刷般的鼻息,在夜以繼日地打磨它,直至其在漫長的春秋流轉間全然老去。
朋友無意回憶起他小時候的一個片段:某個季節模糊的下午,或許是獨自站在陽光鋪陳的院落,又或是在人潮涌動的街道,一陣小風刮過,兒童若有所覺,將手中的雪糕翻了一圈,卻發現背面已覆滿了沙塵,如同拍攝影片的造境。
那也許是春末時候。因我曾在春末乘車離蘭,途經城郊的高架鐵軌,看見許多龐然的煙囪屹立于荒原,轟隆隆響著排放新造的灰云。在由二十世紀的無數工業基地連綴而成的老城區,樓房一律佝僂倦怠,又有耄耋的平靜寬容,木然躺臥在地下巨大蟻巢般的防空洞上,盡可能伸展自身已骨質增生的四肢與僵老肌體,弓身馱起滾燙落日與沸騰塵煙,吐息沉重地晝夜盤旋在艷冷蒼老的軀殼上方,偶爾卷起一陣松散土石向下吹拂。路遠迢迢,它們也許先拂過了浮動在房檐的月亮隱瘡,又拂過亮麗風箏未完全施展的脊翼,拂過整肅陣列的孤絕煙囪,拂過寡薄棄耕的大片田野,再拂過代代在此生老病死的人們的臉龐。
最后,它們輕輕、輕輕地,落在一個孩子手中的雪糕背面。
要怎么到黃河去?在死寂般的停滯與后退中往前走。
可以穿過仿佛發自二十世紀的堵車長路,輕觸由秋霾勾勒出的蒲公英般的燈光輪廓,憐憫水洼中不成器的衰敗草叢,投身隱藏在龐大混亂下的隱秘秩序。盡管走在人群里,會為無法擺脫的相似與被噪化得鱗片簌簌的初冬而感到眩暈,盡管在開水間彎腰打濕頭發時,會將倒過來的灰白天空看作一個不規整的空格鍵,你站在原地伸出手指,仿佛隨時能夠輕輕地敲下。
要一個人行走到萬籟俱寂,在寒夜看見凌亂撲落的小雪,低頭扯起衣袖笨拙地擦抹相機鏡頭,而宿舍樓下的許多排快遞柜已經熄燈,大風刮過敞開的柜門砸出煩躁的聲響,荒山上的巨大燈字發著幽紫冷氣,一只透明塑料袋孤零零飄蕩在五樓的高度,四面依稀的光暈漫卷而來,使它看起來像弧度翩然的海月水母。
此地經由荒土大河鎮壓過的引力定律成倍增長,腳步重,目光重,話語也重,所以一切線條都變得太過清晰,寥寥幾下就勾勒出高原上人們的輪廓:登高望遠的、安靜坐臥的、初生啼哭的、衰老將逝的……聚居著,分散著,在吐息中柔軟抖動著的一片細弱羽絲,竭力盈虛反復,才能在此洪荒間望見其余的微物。
所以步子要稍慢,話也慢慢地講。雖然曾將鞋底與地面的摩擦幻聽成了刮骨的磋磨,也明白許多話語出口便會如無法捕捉的流沙般散去,但窗外群鳥偶然振翅飛過時,仍會以為那是一把潔凈干燥的麥粒傾撒而下的聲音。人們相互注視,像萍水相逢的牛羊,站在草木稀疏的古老山坡上。
去年清明桐花開放時,我繞開河道邊的一堆堆紙灰,從結滿骨朵的枝葉下路過。風勢料峭,有恰好的寒冷,于是可以將手揣進衣兜,直行在瀝青坡道上。方位不明的工地傳來沙石攪拌和鋼材搭建聲,山背面的樓房蒙蒙地矗立,因這平易近人的風塵仆仆,眾生的姿態都變得坦然起來。這時候,人們不像水了,也不像火,整個世界有遠有近,有生有死,每一次呼吸,都得以安泰悠長地持續。
短促融入恒久,輕浮凝成厚重。一尾蜉蝣擺尾,悄然投入湖海。
在海中聽見風,聽見狗吠,聽見遙遠的車輛鳴笛,聽見模糊浩大的晚霞摩挲一條大河的水面,聽見失蹤的水母在嘆息中緩緩游弋……
這些低頻而確切的顫音,我愿稱其為金城之息。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