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座城市里,月是從樓群中升起的,它懸浮在城市的陰影之上靜默無語。在城市的邊緣,總有一輛火車如約而至,多數時候你看不到它,卻可以在它與大地的摩擦聲里想象它奔跑的樣子。
蔣家垅的風帶著火車味,像是被火車拖來的。從瀏陽河邊吹來的風,每隔一陣就被過往的火車挾持,把道路兩邊的樹木的枝葉攪動得四下亂晃,如同一群看火車的雀躍的孩子。
蔣家垅是個孤島,它被一座立交橋和兩條貫穿南北的京廣鐵路夾在中間,形成一個狹長的獨立區域。由于鐵路封閉,沒有道路可以進入。一座跨越鐵路的人行天橋和一個橋洞就成了蔣家垅與毗鄰社區的通道。每隔大約一刻鐘,就會有一列火車從天橋下或橋洞上轟轟隆隆地開過。
蔣家垅在長沙,又好像不屬于長沙,出了小區是長沙,回到小區還是蔣家垅。這種感覺很奇特,有點像電視頻道的切換。蔣家垅是微縮版的城市,從幼兒園到超市一應俱全,只是體量都要小上好幾號——修鎖匠、回收廢品的老頭、剃頭匠、擺臭豆腐攤的老太太、菜鳥驛站……被霓虹燈光包圍的舊遺存里,老長沙人的生活況味在此依稀可尋。在秋天,通過一棵桂花樹散發的香氣,大致可以厘定這里與外面的分界,這里的時間比外面的時間明顯要慢。蔣家垅如同一只孤獨的麻雀在某個角落覓食,安靜、從容,倒也不急著尋找自己的同伴。
近百年來,蔣家垅不斷地轉換著自己的角色,剛開始,它只是遠郊外的一個小村。垅,通常指的是一種地形,這種地形特征是兩邊是山,中間有一條長長的溝谷。這座城里以“垅”命名的地方還有很多,比如左家垅、上大垅、六溝垅、彭家垅等。后來這里變成了繁華的商業區,再后來它又被微縮在城市的一隅。改變它的,是那些鐵軌和火車。它在時間的舞臺上一會兒登場,一會兒謝幕,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還有下一場演出。
經過蔣家垅的火車照舊有客運和貨運兩類,大多是俗稱綠皮車的K字頭和T字頭的客運車。我對綠皮火車有一種親近感,因為它裝載著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還有我們無法返回的過去。現在,如果時間合適,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我更愿坐綠皮車出行,仍由它穿越日光,穿過月色。一杯茶、一本書,透過車窗看著外面一晃而過的山脈,還有荒漠、樹木、房屋和人家。如一部回放電影,既在眼前,也在舊時,從微微的顛簸中獲取一種難得的單純和安靜。
在省城讀書的時候,有過一次特別行程。因為一些不可言說的事情,心身疲憊的我擠上一輛擁擠的綠皮車,堆擠在車廂里的除了人以外,還有彌漫的焦躁和不安,硬座下面和行李架上都躺著人。綠皮車走走停停,讓既定的目的地也變得似乎很不確定。晚上,因前方出現狀況,火車在一個小站停了下來。我走出沉悶的車廂,在站臺生硬的水泥地上鋪上兩張舊報紙,用書包當枕頭,瞬間便沉沉睡去。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睛,只看見陽光灑滿站臺,也落在我蓬亂的頭上。
一位詩人說:“火車,是青春的行刑隊。”初讀時沒感覺,后來懂了。看火車的少年終會老去,飛奔而去的,看似是蔣家垅的火車,其實是我們永不回頭的青春。
我很懷念睡在站臺的那個晚上,在以后的日子里,很少有像那樣好的睡眠了。那列火車時常呼嘯在我夢境之中,它在一輪蒼白的月下飛奔,穿行于幽暗的隧道,車窗外燈光一閃,如螢火撲面,而醒來時殘留眼底的影像居然是蔣家垅的一家時裝店,店名叫:一只孤獨的貓。
二
透過不同的樹去看月亮,感覺肯定是不一樣的,被不同的枝葉過濾的月色,契合著不同的場景。梧桐映月是我最喜歡的意象之一,干凈、空曠,可以置入很多不同類別的情緒。陡嶺沒有梧桐樹,月光常常只是從一些構樹的葉縫里漏過。
陡嶺的路還保持著它最初的模樣,一條百余米的曲折街道,是這里最繁華的區域,跟鄉村趕場時看到的情景很相似。擴張的城市把這里隔離成一個狹長的孤島,密集的舊房子、斑駁的外墻、藤蔓植物爬滿木質的門窗、生銹的鐵柵欄,都保留著二十世紀的舊模樣。路邊生長著一些高大、樹身斑駁的懸鈴木,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法國梧桐。這種樹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很流行的景觀樹,有這種樹的地方一定是繁華過的,就像坐在路邊的那位老婦人,眉眼之間還能看到曾經的芳華。
這一帶以前是一片廠區,分布著大大小小數十家印刷廠,現在大多都已經倒閉或搬遷。低矮破舊的房子里住著一些老人,更多的出租給了那些在城里討生活的外來打工者,撿垃圾的、收廢品的,也有打零工、送外賣的。房子外面晾曬著各種顏色的衣服,不太規整的空地上,也種上了各種蔬菜,綠油油的。一堵殘破的圍墻內,雜亂的樹叢里可以看到一座高大的塑像,有人說是賈誼,有人說是蔡倫,也有人說是活字印刷之祖畢昇。
懸鈴木是外來物種,構樹才是原住民,是這里最尋常的一種綠植。路邊,墻角、鐵路兩側,都可以見到它的蹤影,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長著好幾代。構樹是現代城市綠化的棄兒,但來歷可并不簡單,它就是《山海經》中那棵“其華四照”、具有神奇魔力的“迷榖”之樹。
《山海經》中這么描述迷榖:“有木焉,其狀如榖而黑理,其華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意思是說山中有一種樹木,形狀像構樹卻呈現黑色的紋理,其花穗呈球形向四面開放,名稱是迷榖,將它佩帶在身上,人就不會迷失方向。構樹還是中國最早入詩的樹,如《詩經》中就有“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榖”的詩句。
也不知構樹是從什么時候起跌下了神壇。一棵樹,只是因為太過尋常,居然背上了惡木之名。這樹樹葉多茸毛,材質松軟,似乎不堪大用。構樹命賤,是喬木里的“草根”,適應力超強,干旱、潮濕、貧瘠、鹽堿全不在話下。果實無論落到哪里,路邊、水溝、沙地、石隙,甚至墻縫,只要逮住機會,構樹就可以不顧一切地肆意生長,城市邊緣、村莊附近的荒地、田園及路溝旁,無不見到這種樹的影子。
構樹的果實是能吃的,小時候嘴饞,吃過,甜甜的。有股純正的野果味。還沒成熟的果子看上去酷似青梅,成熟后紅紅糯糯,惹人垂涎。跟母樹一樣,構樹果也不太講究,別的果實都把自己精心包裝一番,不僅有果皮保護,還會加上一層硬殼,而構樹果則直接裸露果肉。率性如此,難免沾染路邊的揚塵灰土,或引來蟻鳥蟲蠅,也就自然遭人嫌棄。它又是灰斑鳩、灰喜鵲、白腹鶇、白頰噪鹛等鳥類偏愛的美食。對于這些鳥來說,構樹果不僅本身美味,還招引大量蠅蟲,食之正可謂葷素兼得。《詩經·小雅·黃鳥》中,即有“黃鳥黃鳥,無集于榖,無啄我粟”的句子。
構樹的這種草根特質使它成了典型的“廢墟之樹”。在鄉間或城市的邊緣,人類構建的棲息地一旦廢棄,便被構樹迅速占領。朝代興替、世道輪回,構樹都是見證的主角。當繁華成夢,廢墟陳于野,一輪冷月之下的離離原野上,最早復蘇出萋萋景象的,可能就是構樹,只不過它實在太過普通,沒有得到詩詞歌賦的長吁短嘆罷了。
“宮闕萬間都成了土”,北到秦咸陽宮,南到楚紀南城,昔日的恢宏與輝煌,都在那一片構樹掩映的荒原里。
這世界不只是人類的,廢墟是歷史的殘骸,廢墟之下,還有眾多生命在以自己的方式書寫著卑賤或高貴。樹的閱歷每每比人更加復雜,它們一直注視著人類,仿佛一位看透滄桑的智者。
城市的孤島終究會被蔓延的喧囂淹沒。在陡嶺,構樹的存在可能是一種暫時的現象,它很像社區里那些流浪貓,此時在眼前,彼時又可能在遠方。我們去不到的荒原,構樹和夾帶著月色的貓卻可以抵達。善于遷徙的事物也總是善于扎根的,而善于扎根也就談不上流浪——生命的哲學,遠沒有人類闡述的那么復雜。
有誰在一棵構樹下看過月亮呢?李白沒有,王維沒有,張若虛、張九齡也沒有。二十四橋的明月夜里,簫聲中的揚州,是否有一棵灑滿月輝的構樹?
三
蔡鍔北路的街口原來是有一家“桂林米粉”店的,很多年沒去了,突然有一天想去看看。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就像那天晚上,我把店家找回的幾張紙幣塞進口袋,然后轉身離開一樣。這一轉身到回頭,差不多就是三十年。
路牌告訴我,這里就是蔡鍔北路,但店已經不在了。街口比原來寬敞了許多,周圍的鋪面多了很多裝飾,記憶中的地方站著一棵白玉蘭樹,正是花期,綠色的樹冠上開滿了白花,姿態像一群將要起飛的白鴿子。我盯著那棵樹,覺得自己像個失主,試圖尋找某樣丟失的東西。
那是冬季的子夜,我忽然想去外面吃點什么。走出旅店,街面上已經很有些清冷,尋了很久,才在蔡鍔北路的街口尋到這家小店,門頭不大,“桂林米粉”的招牌在昏暗的氣氛里透著一團光亮。
那店大概是這一帶唯一子夜過后仍在營業的小店,橫豎擺著三五張長桌條凳,店里燈光朦朧,坐著一兩對情侶,有點咖啡館的味道。店老板是位半老徐娘,涂著很重的口紅,嘴上叼著一支煙,繚繞的青煙后是半張慵懶的臉,看不出太多表情,像一只在冥想的貓。
除了米粉,給人溫暖的還有店里的音樂,是一個外國女子的淺吟低唱,聽不懂歌詞,卻很契合彼時的環境。一些情緒溢出狹窄的空間,在清寥里慢慢包裹住你的所有思維。那聲音似林間月下的清泉低咽,透過嘈雜與喧囂,讓你想起曾經看到的所有風景,撫摸著你心中一些舊事和忽然而至的傷感,許多很久不曾憶起的場景,那些殘留在時間縫隙里的味道,如落葉般在瀟湘的風雨里翻飛。
我還想起某年的那場大雪,想起了雪地那行不知是誰留下的腳印是如何在某一個時刻從我眼前消失。暗夜里有一戶人家窗子里還亮著燈,窗簾是綠色的,我不覺得那是偶然,那盞燈是留給我的,也一定是留給所有夜行人的。還有曾經邂逅的那棵菩提,我在樹下坐了很久,就像坐在蔡鍔北路的這家米粉店,不想說話,也無悲欣。
凡間是一棵樹,時間是流過石上的泉水,是滑過松間的明月,之前的塵囂可能是我們路過的幻象,不可觸摸的幽暗深處,一個星系撞上了另一個星系,誕生了無數顆新的恒星,而這里,只有縹緲的歌聲。
后來我才知道,那位歌手叫恩雅,是愛爾蘭的一位女歌手,于是去音像店買了一張她的CD專輯,專輯的名字叫Amarantine。Amarantine是西方傳說中的一種能夠永保芬芳而不死的花,譯為:永恒的詩篇。
夜店是不嫌客的,聽著歌吃完米粉,在店里又坐了好一會兒。恩雅的歌聲還在循環,老板娘還在抽煙,煙霧后面那張臉,像某面墻上掛的夢露。
出了米粉店,居然看見了月亮,是上弦月,掛在一叢樓宇之間,來的時候它大約隱藏在云層里。那段時間城市污染嚴重,夜晚很少可以看到如此清朗的天空。
已是子時,寂寞空城之下,內心卻不孤獨。在這輪月下,誰都不是獨行者,相較于劉禹錫的“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和張若虛的“江月何年初照人”,我更喜歡《詩經》中的那句“如月之恒”。一個“恒”字,不悲不喜,不憂不傷,卻道盡滄桑。古人的松間庭下,城闕樓頭,驛路天涯,江畔孤舟,大約都如我在“桂林米粉”店。看月的人可能孤單,卻未必孤獨,所以蘇軾才會說:“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以東坡的豁達,即便相邀無應,他也知道月下還有其他人,他還可以去“兼懷子由”。
之后,我又去過幾次那家“桂林米粉”,也都是在子夜時分,恩雅的那張CD我也一直保存著。這么多年過去,那家“桂林米粉”店已經不在了,而那棵白玉蘭樹亭亭如蓋,想必已是栽種多年了。
浮生之中,沒有什么可以永恒,除了月亮。已經過去的事物,永遠不會再次出現在你前面的路口,而這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你路過的每一個地方,依然還會被月光覆蓋。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