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種女人,內心潮濕柔軟,表達沉靜節制,這是我特別喜歡的一種女人。我也特別喜歡這種類型的女藝術家。
蘇珊娜·比爾1960年生于丹麥,是目前斯堪的納維亞地區最有影響力的導演之一。2006年,她以《婚禮之后》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提名,之后的2007年,她又拍攝了一部英語電影《遺失在火中的記憶》,由哈利·貝瑞、本尼西奧·德爾·托羅、大衛·杜楚尼等一眾好萊塢一線明星主演;而2004年由其導演的作品《血海兄弟》又在2009年被翻拍成英文版的《兄弟》,使她進一步地進入了國際視野。2010年,她終于以《更好的世界》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一舉奠定了國際導演的地位。
跟一般的女導演專注于女性自身這個興趣和出發點不一樣的是,蘇珊娜的作品中偏愛聚焦于男人。在她的描述和呈現中,這些男人都是“真實的男人”,其完整有力的男性特質的背后,有著種種的脆弱、猶疑、惶惑和茫然——蘇珊娜在自述中表示,就是這一點讓她特別著迷。
蘇珊娜的這個角度,讓我特別著迷。在一般人看來,剛強、果敢、堅定、明晰是陽性特質,而脆弱、猶疑、惶惑、茫然則算陰性特質。我其實特別喜歡探究男人身上的陰性特質,而且跟蘇珊娜一樣,我覺得,唯有這些陰性特質的存在,才能讓一個男人擁有陰影,擁有景深,也從而擁有了厚度。而且這個厚度越大,其正面的陽性特質的體量也就越大。有厚度的對象,更適合觀察、揣摩,因而描繪和呈現的意味也就更深長。
我看過蘇珊娜的《遺失在火中的記憶》和《更好的世界》這兩部作品,但沒有找到《婚禮之后》,也沒有找到原版的《血海兄弟》。后者的英文改編版我看了一會兒就放棄了。美國好萊塢的改編常更明朗更簡易更為大眾所接受,然而即便劇情差不多,味道卻變了。英文版《血海兄弟》就是這樣。我一看到女主角娜塔莉·波特曼那種嫻熟的美國式微笑,就覺得斯堪的納維亞地區特有的陰郁的詩意消失了。但是很奇怪,《遺失在火中的記憶》,一堆美國人演的這部電影,卻因為導演是蘇珊娜,獲得了一種奇特的北歐氣質,安靜地糾結著,總是一副山雨欲來卻久久未至的感覺。
頭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桂冠的《更好的世界》,有著宏大的種族悲劇和個體家庭悲劇的雙重背景,這兩個背景拉扯著男主人公安東的身體和內心,游蕩在動蕩混亂的非洲和安詳寧靜的北歐之間,道德、情感、責任、義務,都在善與惡之間不停地轉換,一一具象,時時飄搖,最終又紛紛揚揚地如塵埃般落入內心深處,難以名狀。而《遺失在火中的記憶》中的男主人公杰瑞的漂移則是另外一種形態,他游蕩在常規和脫軌之間,在善良和冒犯之間,在沉淪與拯救之間。這兩部電影的男主人公說來都不是生活在常態中的人,安東身為聯合國派駐非洲難民營的醫生,其所面臨的人性絕境,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而作為一個癮君子,杰瑞也顯而易見地處在一種邊緣的危險狀態之中。這兩個男人所面對的包括親情、友情和愛情在內的種種情感關系,讓人躑躅留戀,也讓人茫然無措。
兩部電影中的男女之情也都頗有意味。《更好的世界》中,安東和妻子梅瑞娜的婚姻瀕臨破裂,聚少離多和安東曾經的外遇,讓梅瑞娜十分失望,兩個孩子的存在以及彼此之間雖然被損傷了但依舊存在的愛意,讓兩人處于分居冷戰卻無法下決心離異的狀態;在《遺失在火中的記憶》中,奧黛麗在痛失摯愛的丈夫布萊恩之后,還依循丈夫的心愿,將其發小杰瑞接回家中照顧。杰瑞曾是一個律師,染毒之后被所有人拋棄,只有布萊恩對之不離不棄。奧黛麗一度痛恨杰瑞的存在干擾了自己的家庭生活,但在布萊恩去世后,她卻與杰瑞建立起了一種閃爍的情感牽連,這種情感攜帶著強烈的不安和不愿正視的羞愧,與之前和布萊恩之間那種溫馨怡人的感覺截然相反。
人與人之間,溫暖和傷害總是犬牙交錯,難分彼此,其中的希望和絕望也絞裹不清,相互糾纏。蘇珊娜的作品,似乎就專門呈現這些沒人能夠明晰地加以分辨的東西。她沉靜地用鏡頭捕捉著人物眼底的憂郁和一閃而過的光,捕捉人生中堆疊的疲憊和嘴角那一抹微妙的笑意。而她的演員們似乎也都相當松弛,甚至有點邋遢——并不是妝造意義上的邋遢,而是那種一個人獨處時靜悄悄的不管不顧的“邋遢”。演員們就帶著這種微妙的邋遢感,把自己的靈魂與角色的靈魂盡其可能地融合在一起,盡其可能地演繹呈現。所以,作為蘇珊娜的演員,就有一種“累”的感覺——這是一種雙重意義上的累,是一種角色的累和演員自身的累的疊加,就連哈利·貝瑞這種很標準的好萊塢女明星(她們都熟知該如何“正確地”表演愛恨情仇)都能將這種生之疲倦給傳遞出來,這不能不說是蘇珊娜對演員的表演有著很強的牽引能力。
在《更好的世界》里,安東對遭受喪母之痛的小男孩克里斯琴說,人與死亡之間有一層白紗,當親人和摯友去世時,這層白紗就會消失,那個時候人跟死亡很近;然而隨時間流逝,這層白紗還會回來,然后人就能重新開始生活了。聽了這話,小男孩眼里突然有了光。看到這段,我心里忽然生出一層暖意。我想起《遺失在火中的記憶》中的奧黛麗和杰瑞,對于這兩個同樣痛失至愛的人,那層遮蔽死亡之殘酷的白紗似乎久久沒能重回他們的生活之中。現在的蘇珊娜比以前溫暖柔和了——這個世界一直都太不完美太多遺憾,但我們還是期盼著更好的世界。蘇珊娜是在壞人生里講述好人生,或者說,在壞人生里呈現好人生的可能性,我很贊同這種情感和思考的取向。因為無論是對于世界,還是對于個人來說,抱持希望,總是重要的。
二
丹麥電影《美味家庭》,一般譯作《一家人》或者《瑞沃爾德一家人》。我更喜歡“美味家庭”這個譯法,畢竟這個家族的歷史本身,就是跟美味的西餅聯系在一起的。
三百年前,沃納·瑞沃爾德背著一袋谷子,從德國一路走到丹麥,創立了瑞沃爾德西餅店。之后,西餅店在沃納的兒子奧托手中發展和鞏固了品質觀念。到了第三代理查德·克里斯琴·瑞沃爾德時,西餅店成了丹麥皇家宮廷御用的西餅提供商。理查德有四個孩子,第一任妻子為他生下了女兒迪特和克里斯,第二任妻子則為他生下了女兒萊恩和與曾祖父同名的兒子沃納。
然而,《美味家庭》卻不是一部美食電影,也不是一部家族史詩電影。它以理查德的長女迪特為中心視角,講述理查德癌癥復發至病逝的一段時光,戲中角色很是清簡,只涉及幾個家族成員:理查德、迪特、克里斯、理查德的第二任妻子珊妮,以及未成年的萊恩和沃納,此外還有迪特的男友皮特。
電影導演佩妮萊·費舍爾·克里斯藤森生于1969年,是丹麥中生代優質導演之一。這位女導演在《美味家庭》之前的作品是2008年的《舞者》,同樣也是親密關系的小格局,同樣是情感暗涌之作。
《美味家庭》入圍了2011年柏林電影節金熊獎的最后提名,雖然最終未能奪魁,但這足以說明該片的品質。有批評說這部電影過于沉悶,也是合理的:這種小格局的家庭關系電影,故事框架本身就受到局限,而觀眾比較期待其中能有些撩動情緒的情節和值得玩味的細節,這種要求也在情理之中。
在我的觀感中,這是一部安靜又殘酷的電影,是那種一直貼著觀眾的神經緩慢行走、完全不超出任何意料的故事,其中個人理想和家庭責任間的矛盾、生老病死、血濃于水,都在觀眾的常識理解范圍之內。我也認為這是一部沉悶的電影,但還是喜歡,我想,可能恰恰是它的冷峻氣息吸引了我。
在柏林電影節的新聞發布會上,女導演克里斯藤森說:
(《美味家庭》)并非一部典型的丹麥影片,它所要表達的主題也沒有什么地域性,并不帶文化特色,實際上片中家庭所面對的正是世界上大多數家庭日常都會碰到的問題。人生最戲劇性的故事都發生在家庭里。
說到戲劇化,電影里本是有一個凌厲的情節生發點的:理查德和珊妮共同生活了很多年,生養了萊恩和沃納兩個孩子,而二人卻一直沒有結婚。在第一次癌癥病發并于一年后獲知康復之后,理查德十分感激珊妮的照料,決定和她結婚。這樁遲來的婚姻得到了迪特和克里斯這兩個大孩子的衷心祝福。然而癌癥復發、救治無望,理查德不愿意去安養院,只想回到他的老宅安然離世,然而這個最后的愿望遭到了珊妮的拒絕。迪特說他想回家,他是在那所房子里出生的,那是他的家;而珊妮強硬地說,那也是她的家。
眼見著一場恩怨情仇戲即將拉開戰幕,孰料鏡頭一轉,卻是理查德安臥家中,靜靜地等死,親人們則靜靜地陪伴在他身邊。
克里斯藤森在此選擇了回避,回避挖掘人性中尖銳疼痛甚或說丑陋的一面。這場家庭糾葛最終是如何解決的,克里斯藤森也沒有敘述。就一般常情常理來說,我是這么猜想的:珊妮這個女人,對于瑞沃爾德家族和理查德而言,想必有一番特別復雜的滋味。按片中對話透露出的信息推理,珊妮本是理查德的員工,與老板日久生情并生養了兩個孩子,而理查德遲遲不給她一個名分,當這個名分終于落于己身時,她卻要在家里沒日沒夜不眠不休地伺候一個絕癥患者。對迪特所說的一番話,想來是珊妮把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絕望匯聚在一起后的情緒爆發。而平心靜氣之后,她應該/肯定/當然會接受理查德回到他的老宅里,并陪伴他的臨終時光——這個問題非關愛或不愛,而是感情和良心這兩個生而為人所具備的最基本的東西在發揮作用。
《美味家庭》的兩個主角,父親理查德和女兒迪特表現得十分出彩。父女之間那種既深厚親密又對抗埋怨的關系,是這部電影最大的情感張力所在。對家族的西餅事業毫無興趣的迪特擁有一個畫廊,男友皮特是藝術家。她正準備接受一份來自紐約的藝術工作,憧憬著與皮特一起環游世界。父親理查德對這個長女十分欣賞也格外偏愛,希望西餅店的家業能交到迪特手中。父女雙方就家族事業的延續無法達成共識,但這也沒有妨礙迪特對于父親與家庭的強烈的責任感。為了陪伴行將就木的父親,她最終放棄了去紐約的機會。
扮演父親理查德的加斯帕·克里斯藤森,被譽為北歐最好的男演員之一;女兒迪特的扮演者我暫時查不到資料,大概知道是一位丹麥八〇后女演員,她似乎繼承了北歐優秀女演員的共同基因——沒有一般意義上的美貌,但氣質沉靜雋永,因而分外耐看。這種選角標準在英格瑪·伯格曼、拉斯·馮提爾等北歐大師的作品中都有著風格性的呈現。
責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