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坐聽簫
琴、箏、琵琶,都屬于弦樂,中國文人常喜用“弦管”兩字來代稱樂器或音樂,這是很有道理的。據我所知,除了鼓、板、塤、筑、編鐘等吹打樂器之外,“管”的一類如笙、簫、竽、笛、篳篥等,是古時常用的樂器,所以“弦管”差不多是可以概括古樂器的大致范圍的。我們于急管繁弦之中讓靈魂得大自在,得大欣喜,得大醒悟,實在是一種活著的滋味。人類在寂寞時,便會發明樂器,在天地間與萬物對話,這種發明可以說是聰明至極、無與倫比的。許多時候,人類除了物質的向往外,心靈的渴望還要更加要緊些。
我曾寫過一篇叫《聽塤》的小文,塤這種東西形制如葫蘆上半部,壁上有數個音孔,吹奏出來的聲音蒼涼悠遠,嗚嗚咽咽,回環震蕩,極為悲愴,可以說是宜于悲聲者。塤之外還有一種巴人發明的青銅樂器叫虎鈕■于,屬打擊樂器,這種東西中空,擊打時嗡嗡營營,低沉而渾厚。想象巴人在所居的深山大谷里擊之于高巖,滿谷震蕩,火把明滅于夜色中,著奇異服裝的巴國男女舞蹈歌唱,那情景是很神秘也很古樸的。
對以上兩種奇怪的樂器,我只認為它們具有野而粗獷的美,而于貴族特質的文化并不一定有所裨益。所以弦樂之外,我還很喜歡管樂,比如簫、笛、竽。
簫以紫竹為管,正面五孔,背面一孔,單管直吹。文人雅士多喜吹簫。簫聲清越悠揚,似裊裊輕霧起自月色之中;簫聲低徐宛曲,如風激石穴。《風俗通義·聲音》中說舜作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洞冥記》載漢武帝劉徹見雙白鵠落于高臺之上,倏忽化為兩位美麗的仙女,手持“鳳管之簫”舞于風中。所以簫又有“鳳管”與“紫玉”之別稱。簫除竹質外,還有玉質、瓷質、銅質的,筆者就收藏有兩支古簫,其中一支玉屏地方的紫竹刻山水文字簫,是清代康熙時傳下來的;另一支為瓷質,青花釉里紅龍鳳紋簫,約為清中晚期物。另一朋友處藏有明代陸鐘則所制小白玉簫,工極美,可吹奏,其音清越。我聽過朋友以玉簫吹奏《蘇武牧羊》小段,但因其形制小巧,發音不能高遠,感覺不出竹簫的那種凄清意境。這類玉簫一般是賞玩用的,它的妙處在于手感極好,而且要將玉石挖空制成簫管,費力定多,稱得罕有寶貝。
古人在繪畫與詩文中常對簫有所描述,古畫中之仕女或高士,多有吹簫形象。而古代詩文中,“簫”字出現頻率亦極高,它是雅的象征,也是表達心聲的載體。唐人張祜詠簫詩中有“杳妙和云絕,依微向水沉”的佳句。云水間簫聲忽高忽低,時而婉約若無,時而嗚咽如泣,真是好境界。李太白有《憶秦娥》,首句即“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傳說秦穆公女兒弄玉嫁給簫史,簫史教弄玉吹簫,簫聲如鳳唳九天。李白的詞通過這個典故寫出了閨怨離愁,而嗚咽的簫聲最令相思人斷腸。古人借簫聲抒懷發幽者,正不知其幾也。如辛棄疾有“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言元夕燈市,吸引滿城男女,簫管齊鳴,十分熱鬧繁華,而忽于“燈火闌珊處”發現所愛之人,一份驚喜,一份滄桑,都通過歡快的簫聲與搖曳的燈火烘托了出來,正所謂景語即情語。清代納蘭性德《琵琶仙·中秋》有句:“一任紫玉無情,夜寒吹裂。”這是情語即景語。夜里吹簫,哪怕吹裂了紫玉管,也未見知音來賞,失意之情與怨望之情油然而生。古人作詩文,很講求象外之義,簫這類能抒情的樂器便常用來作載體與象征,更何況古代的文人們又都是精通樂器的演奏者呢。一管紫玉簫在手,在高樓或湖山之間,在月明之際或況味落寞的旅途,一曲裊裊,縈繞胸臆,把人生的種種情思吹得似醉還癡,這也是一種境界。
我聽簫獨奏《蘇武牧羊》,是在一個落雪的夜晚。那時正枯坐書齋,心中乏味,在窗外簌簌的雪聲中將友人送的一張音樂光碟插入影碟機,剛好第一支曲子就是《蘇武牧羊》。簫聲響起時,熒屏上便出現一片荒寒的戈壁雪景與雪里的氈棚,馬上讓我生出一種孤寞與悲情來。簫聲嗚嗚然,似在訴說老蘇武持漢節放牧群羊,遙望天之南,淚沾衣襟的苦悲。蘇武這個古人我是很敬佩的,這是一位典型的舍家愛國的氣節之士,比之歷史上那些漢奸與賣國者是有天壤之別的。在一片悲愴的簫聲中,窗外雪意更加深濃,而我也愈加的寂寞了。
從此我不再聽《蘇武牧羊》,而改聽《漁樵問答》。漁樵,打魚、砍柴者也,我少年時代也曾專事此兩項鄉間勞役。登山則情滿于山,臨河則意溢于河,山水之間,漁夫樵子互歌忘情,不知人生之苦,亦不知歲月之匆迫,悠然寄身天地間,浪聲鳥語,舟行云飛,水迢迢而碧,山隱隱而青。我不懂吹簫,卻理會得簫聲之意,這不能不感謝我二十年前上山為樵夫、下水做漁父的經歷。
我曾以我收藏的玉屏紫竹簫求教于湘省的一位文物專家與一位大學專教古樂器的副教授,前者為其斷代,后者曾以古簫吹“紫竹調”,皆愛不釋手,且欲出資求購,我不予首肯。兩位不解:“你不懂吹簫,留之何益?”我說:“昔陶潛愛琴,去其弦,卻能日日聽出琴心琴意,我不懂吹簫,日日置之案上,與之默然相對,也能聽出自己想聽的簫聲,其聲不在耳畔,在心中矣。”玉人何處可吹簫?濁世茫茫,簫聲已殘,玉人也是不可復見的了,一嘆。
不知吹竽
簫管之外,還有一種竹制古樂器,大抵世人早已陌生,那就是竽。竽與笙,很容易為外行人所混淆,二者形制大體相類,都是由柄與管構成的,但吹笙者鄉間均有,尤其苗人;而知道吹竽的,世上恐怕不多。中國有個家喻戶曉的“南郭先生吹竽”的故事,成語“濫竽充數”即源出于此。竽這種樂器,戰國前即盛行于民間。《周禮·春官·笙師》載:“掌教吹竽笙。”當時的竽長四尺二寸,三十六簧,后有改變。1972年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竽一把,前后兩排共二十二管,中管最長,竽長七十八厘米,音孔不通,為陪葬明器,不是實物。出土竽的同時也發現了竽律,證明竽按十二律調音,為低音管樂。五代王處直墓漢白玉石浮雕女樂圖中有持竽女樂像,神態生動傳神:嘴對著斗口,雙手按音孔,雙眼微閉,披帛飄逸,發髻高綰,嫻雅而神秘。可能是我寡聞吧,至今未發現流傳下來的有哪支著名竽曲,且至今亦未聽過竽的吹奏,今人不知有會制竽曲者否?即使卡通片《濫竽充數》或《南郭先生吹竽》,其配樂也僅嗚哇如蘆笙,不解竽聲為何也。
前年春上,于長沙古董市場偶得古竽一把,當時眾人均斷此物為笙。我覺有異,遍尋圖書資料不得,后于友人處借來《中國文物精華大辭典》,始見到古代竽的真面目,因此才敢正式斷定所得之物原為竽而非笙。竽斗為黃花梨嵌象牙,管為斑竹,并髹漆,二十二管,十二音孔,斗柄較長沙漢墓出土明器稍短,以嘴吹奏,尚可發聲,但不知具體吹奏法,所以只能當作一件古董賞玩。此竽從黃花梨與象牙的老化程度來看,應為明代用品,制作精美無比,材料都屬上品,品相尤其玲瓏可愛。
正是由于不懂竽曲更不知吹竽,但又藏竽于室,便巧巧應了南郭先生的典故,又想自己半生充數于官場文壇,恐怕亦只是與世上諸公一同瞎混罷了!
歲月蓮花
這是一只普通的竹雕漁鼓,外表看來頗像南方常見的棕樹樹干,三尺長,中空,圓柱形,一頭用極大的蛇皮蒙上,輕輕一拍,便發出一種空洞的聲響。這也是一只很古舊的漁鼓,竹子的外表已經發紅發黑,透著歲月的光澤。
初在古玩市場見到它時,我完全不知道它竟是一種民間打擊樂器,而且它的發明并不比高漸離送荊軻刺秦王時所擊的“筑”要晚多少。當時有一點好奇,拿起來看一看,心里很迷惑,想不起它應該歸入何種物類。擺地攤的老頭說:“這是清代的漁鼓。”說完便用手輕輕拍打蛇皮的正面,聲音有點啞濁,卻漸漸聽出一種抑揚緩急的節奏。老頭一邊拍打漁鼓,一邊輕輕唱著:“風里臥來雪里行,走過一村又一村;財神送到別家門,橋洞當屋月點燈……”聲音蒼老,不識為何種腔調,只是聽出一種況味與無奈罷了。我問這玩意兒是否討米漢所用,答曰:非乞丐,是舊時唱漁鼓與蓮花落者所用,到人家門前唱的,都是些吉祥語。
將這竹雕古物買回,掛書房墻壁上。累時便用手去敲打,也不成曲調,每每想起它的主人一定很會唱吉祥語,拍打著它穿過歲月里的村莊,有些辛酸,卻也有些浪漫,心里就生出一種憂傷的快樂。在這個世界上,快樂與富有是人們所追求的,但艱辛和貧困卻是別無選擇。我想象自己就是清朝那位民間藝人,身背這件竹雕漁鼓走過青樓與寺院,走過市井與村舍,一路鼓聲歌聲,體會一個下層流民的種種心情。是的,這樣的情景很遙遠,而這漁鼓卻近在眼前。唱蓮花落要好嗓子也要好口才,隨機應變,隨口編詞,是很需要天賦的,甚至比現代一些流行歌手還要高一點;而這種單調的鼓聲,響成歲月里的蓮花,讓人在喟嘆中生出一份遐想,這或許就是民間樂器平凡中的奇異處。
漁鼓是一種頗為獨特的民間樂器,它和笛、二胡、月琴、嗩吶等不太一樣,娛樂作用不是其主要屬性,它更多是作為貧民藝人謀生的工具。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總是在為生計愁苦與奔忙,但并不是人人都會用這種竹雕的漁鼓唱來一生的衣食(雖說漁鼓藝人饑寒交迫是常事),只有那些浪跡江湖的民間歌者,他們用鼓做伴,唱人間辛酸的同時也唱盡了人間最美好的祝詞,人間的苦樂,就在那一拍一敲之間騰挪切換。唱蓮花落的人,大抵介乎乞丐與民間藝人之間,身世與乞丐無異,而行止卻是藝人做派,單調的漁鼓聲響過板橋與炊煙,也響過古與今,它的余音,至今尚在南方鄉野縈回。唱漁鼓的多為年輕女子,她們長在寒門,浪跡天地之間,以她們的美麗容顏與婉轉歌聲作人生的籌碼,她們是一群悲苦的歌者。
這只竹雕的清代漁鼓正靜靜地掛在粉白的墻上,仿佛一支已經喑啞的歌。我想,在現代繁華的都市,它或許也就只是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名詞而已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