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外響過腳步聲

留守的貓

父親和弟弟相繼去世之后，母親最終不得不同意進城去跟我們一起住。在鄉下住了這么久，真要離開自然有些難以割舍。就說是先去住上一陣，想回來住一下隨時可以回來。倒也是，床就擺在那里，被子與一些衣物就在一旁的柜子里，還有椅子桌子，它們有四只腳，只會牢牢站在那里哪兒也不會去。燈連著電線，開關一拉就亮了。水在水井里，隨時可以抽上來。什么時候往城里去，門一關就鎖上了。回來鎖一見到鑰匙就開了，原來的一切都在門里頭等著。好比一根有些年歲的藤，根留在原來的地頭上，莖蔓不妨伸得遠些。就覺得沒有什么不放心的。要說有什么放不下的，就是家里養的那只大花貓了。

貓是父親在時養下的。進入暮年，兒孫都在城里，父親把它當兒孫，養得通了人性。貓有什么事喜歡喵喵朝著父親叫，父親有事沒事也喜歡跟貓說幾句。偶爾人與人之間起了齟齬，也是貓去蹭人的腳，然后牽連起來。后來父親病重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就跟母親說他擔心自己一走，母親跟著進城，沒人管這只貓。臨走放下話：無論如何，得養好這只貓。

一開始說把貓連一些貼身的東西一起帶進城去，想過之后又覺得怕是不行：這貓在鄉下放任自由野慣了，地坪菜園子不用說，屋后的竹林四周的山，不是抓老鼠捕鳥就是去追母貓，有人甚至在山那邊的歐家嶺看見過它。歐家嶺屬于另一個鄉，貓可不管那是哪個縣哪個鄉，它要去哪兒連個證件都不帶，撒尿打架見相好，氣味就是它通行的名片。想來遠遠近近的貓都知道，賀耕九家有一只大花貓。接著說到貓嚎春，那股瘋勁好像天可以不管地可以不顧，飯也可以放在一邊不吃，等到天黑下來放開鬼怪似的喉嚨一叫就有一片曠野鋪展開來。叫聲一聲緊似一聲，曠野里像有無數野獸在狂奔。貓的狂野貓的強暴貓的血性，本來全都藏在那副老虎似的毛皮底下，到這時候一下展露無遺。這樣的貓怎么放到城里去養呢？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沒走幾步就會碰到墻，轉過去還是墻。說是有一個陽臺，也就跟一只鳥籠子差不多，防盜網加上紗窗和玻璃，盜能不能防住不知道，里面的人和貓倒是準保出不去。一只野慣了的貓不是人，你沒法送它去上學，沒法教它背守則，沒法學成人樣雙手合十地蹲在抽水馬桶上。也有人說把它閹了，屁股后頭沒了那東西，就安分聽話就可以帶到城里去養了，但我和母親都覺得，它是什么樣還是讓它什么樣要好些。

貓有貓的活路，人有人的日子。原本是同一條路，到一定時候就岔開了，母親嘆了一口氣：人跟人一起，也有分開的一天。就把貓留在那座上鎖的宅子里，托付同屋場的侄女每天開門往屋里送點吃的，人吃什么貓就吃什么。家里沒有人陪著它，一只貓所需要的空間與從貓洞里進出的自由至少是有了。事情就這樣定下了。等到要帶的東西都上了車，想找那只貓再叮囑幾句，也就是要記得回家，家留在這里得有人守著，還有就是碗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外面的東西不要亂吃之類，可是不見貓的蹤影。想想要說的也已經說過好幾遍，就只好由它去了。

在那個叫作城市的地方，除了豎得很高的墻，就是動得很快的人和車，每個人都像急著要往什么地方去，好像走到最后才是終了和靜止。住到城里來的母親，看著匆忙來去的兒孫都覺得有些陌生和遠。就像一棵移栽過來的樹，枝枝葉葉只好裁去不再往外伸展，就那么抱緊一段身子，里面全是過往的年輪。順著時光往回走，就到了那座熟悉的老屋里，屋子里有一只貓，貓有兩只眼睛，就像亮在夜里的兩顆星。母親就開始往那邊打電話，房子坐北朝南這不用問，房子里的物件也沒有太多要問的，就問那只貓。來來去去，無非是說每天往屋里送飯，只是很少見到貓的面，碗里的飯菜倒是吃得光光的。母親就說家里沒人，怕是真成一只野貓了。就這么說著，貓好像也就到了身邊成了城里生活的一部分。過了些日子，那邊來電話說，碗里的貓飯兩天不見動了。（這里要說明的是，盛貓飯的碗放在一只缸子里，貓進得去出得來，老鼠進去了出不來，所以不會被偷吃。）母親就念叨，說以前也有過三兩天不回家。正準備著往家里去，那邊來電話了，貓飯被吃掉了。

回家的念想已經動了，得回去訓一訓那只貓！在城里都是別人在朝她說熱水器怎么開、空調怎么關、上街怎么走，好像一個人活了一輩子，到后頭連吃連睡連走路都得聽人家的。現在好了，她說什么，貓都得好好聽著。人在屋子里住上了，貓飯也盛上了，要拿來說給貓聽的話也已經念叨過好幾遍，可是一直到上床睡覺都沒有看到貓。床和被子倒是沒有變，人一睡上去就回到了以前的感覺里，就像吃過飯之后喝下一口茶，從口腔到腸胃都覺得世界就應該是這樣。可是那只鬼貓跑到哪兒去了呢？不知道什么時候，像是有一聲貓叫傳來，接著就看到兩顆星子一樣亮在那里的眼睛，一開始是年紀小的，后來是那個老的——故去的那兩個人，都在貓的那雙眼睛里，貓就在床邊望著她。看到貓不禁悲從中來，就把原先想要跟貓說的話給忘了，早上起來再去找貓，貓跟貓飯一起不見了。

后來，記不清是第幾次回來，臨走沒有看到貓。車子開動了，貓卻趕了來，一邊叫一邊追著車子跑。人在車里聽不到貓叫，好在車剛開動跑得并不快，貓一直追到楠竹巷，跑到了車的前面。貓在叫，人看到貓就唏噓著有些說不出話，就蹲下去摸貓的背，從頭摸到尾：鬼東西，你在外邊野，還記得回來，還知道來找人！就把貓抱到車上，打算帶它到那邊過一陣看看如何。貓在車上只安靜了一陣子，開口叫起來已經跟剛才不一樣了，接著就抬起前爪往車窗上抓。母親知道它要出去不想待在這個閉塞的空間里，就說：還是讓它去過它想過的日子吧。車門一開，貓一溜煙跑了。貓總是這樣，貓不像狗，貓跟人相處時沒有保留。

想來是受了貓追著車跑的觸動，那段時間母親特別惦念貓。夜來兩顆星子入夢，墜入水中再飛起時竟成了螢火蟲。早上醒來突然想起貓的兩只眼睛，趕緊往老家那邊打電話。那邊說是前天還看到貓，昨天晚上沒回來。第二天還沒回來，母親在這邊再也坐不住了。回到老家，一個星期過去，天上的七個星輪了一遍，接著又是第二遍，再也沒有見到它。有貓在，房子就有一個活在那里的內容，就要開門關門往那里送貓飯，就要為它擔心，屋頂下就有了生氣。貓沒了，活生生的日子也就停頓下來，留在屋子里的也就只剩下回憶。就想起那天在楠竹巷，誰知道是最后一次見到它呢！人不知道，貓或許知道，它跑過來，是要見上最后一面嗎？

剩下來的日子看來是要到另一個地方去開始了。過了一段時間，母親不再說那只貓，開始說起她在城里新結識的那些同齡人。說他們一起上街，到蘑菇亭看戲，說誰怎樣，誰誰又怎樣。畢竟，人一生要放下許多東西，慢慢地放下。

墻外的腳步

人從出生開始一路活下來，或大或小總會有不少名頭，落到地面上，一個人的面積也就兩只腳掌加在一起那么大，能在地面上弄出來的那點動靜，也就一左一右的腳步聲。一個人的偉細豐瘠，他的輕捷與倦怠、喜樂與憂傷，都會來到腳步上。人與地面之間，往往比人與人來得更直接，也更誠實更真切。那些穿衣戴帽全副武裝的人啊，他們的心聲，其實都在他們的腳步里。

因為早年在鄉村生活，后來，時不時地我會到一座湖邊去居住。

天剛破曉，夜間的晦暗尚未落實到一個個具體的形狀之上成為影子。遠遠地，就有一行腳步從門外響了過去。早起的腳步跟晚間不一樣，臨晚的腳步代表的是歸來，是一些事的尾聲，多少帶了疲乏和睡意。相比之下，早起的腳步一響起，沉在晦暗中的路就像節肢動物那樣一節一節醒過來，連到屋里連到了床單上。跟白天不一樣，事情到了白天，多半就變得平淡無奇，眾多的腳步汆入一鍋煮沸的混響，一切都像湯汁一樣渾濁不清。那些早起的腳步一下一下，多少帶著些神秘，連最普通的出行都顯得不同凡響。人睡如小死，經了一夜的睡眠，腳步每一次落到地上，人和地好像都在為之悸動。世界展現出一片遼闊的寧靜，一左一右兩個腳步之間的呼應與傳遞，就像一段古老的敘事在踏著韻腳伸展。就覺得，這時候一個人的行走，仿佛是天與地一起達成的。

那些從窗外走過去的腳步總是讓我好奇：他們是誰？從哪個地方出發？經過這里之前還經歷過什么？經過這兒又是要到哪里去？去那里做什么？他們還會回來嗎？哪里是這些腳步最后的終點？一些腳步赤裸地踩在地上，腳掌與從草叢中袒露出來的泥地是那樣柔軟與貼合，沒有僵硬沒有陌生，只有親近與熟悉。那些從地上走過的鞋子，幾乎總是能聽出是新鞋還是走慣了的舊鞋。新來的鞋子總有些粗糲，有些生澀和毛糙。有人會趿拉著鞋。趿拉著鞋子顯得隨性和幽默，有些浪漫，好像還帶點調侃的意味——就這樣，一只鞋子用前面那一半跟上腳，后面那一半一會兒在路上，一會兒又從地上彈起來拍打著腳，好像在說，一只鞋子反正走不了多少路，一只腳也穿不了多少鞋，干嗎這么較真做作，何不放開了讓自己灑脫一點呢？灑脫，不就是留下后面那一半拍打下面的地也拍打上面那只腳，鬧出點動靜鬧出些響聲來嗎？就想起那時候夏四爺總是趿著鞋，哪怕新做的布鞋也是毫不猶豫地趿拉著。夏四奶奶只管按著鞋樣前后照著做，他夏四爺只管一上腳就把后跟踩下去。夏四爺挑著擔子在地上走，扁擔在肩頭吱吱呀呀響，鞋子在下頭一下下拍打夏四爺的腳。吱呀聲歪歪扭扭有些像絲瓜的觸絲往后伸，鞋底的拍打聲像在跟扁擔逗著樂。有一天，下面的鞋子卻不再是吧嗒吧嗒響，“吧”下面的“嗒”字像是弄丟了。吧嗒聲殘缺不全，害得上面的扁擔也亂了調哼不出像樣的曲子。夏四爺放下擔子看，左邊那只鞋后半截不見了，右邊的鞋底也穿了一個洞。

那些窗外的腳步，大都只是從耳邊一晃而過，一如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你聽著它們過去，它們就這樣過去了。可是有一些腳步，一聽之下，不知怎么就把你給打動了。也沒有來由，你不知道那行腳步對于那個人意味著什么，不知道它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人。你知道的，只是那一道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或者突然來到又戛然而止的腳步聲，可它偏偏一下就撩動了你身上的某根神經，某種神秘的因緣就把你跟那些腳步連上了。

有一行腳步來自小的時候，我在爺爺的身邊醒來，密密麻麻的雨像一片無邊的林子，從窗外踩過的腳步像是在林子里穿行。那腳步一下一下踩進泥里，聽著像是把聲音栽種到了地上。有狗的叫聲從一邊響起，把那行腳步接住，接著又是另一家的狗叫。從東往西，狗叫聲把那個人走過的路一直伸到西頭建大伯家門口，又被狗叫聲延展出了村。是誰在這個茫茫的雨夜里打我家門前經過，穿過一村狗叫，他最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他是誰，他也不知道有一個人正好從睡眠中醒來，被他的腳步帶往很遠的地方。在這樣一個夜晚，在一個蒙童的精神世界正要開啟的時候，這位夜行者就像一顆流星突然從天上劃過，遠比滿天的星告訴這個孩子的還要多。他大概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腳步已經成了另一個人生命的一部分。如今他大半已經不在人世了，而他的腳步卻永遠地留存在我的生命里。

另外一行腳步是在湖邊的小屋那里跟我相遇的。說不清為什么，我一聽就覺得它來自一個年輕的女子，她踩在地上，在我心里喚起一種特別柔軟的感覺。不只是耳朵，我身體里所有的血液都好像感覺到了她。她就在那里，在那些讓人心動的腳步聲之上朝我走來。我的精神為之雀躍，想象著自己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屋子外面去看腳步聲上面的那個人。我感覺只要自己能夠出去，就會有一些不一樣的神奇的事情同樣地也走向我。我們的生活實在太過平淡無奇與一成不變，哪怕稍稍加上一點不同或者浪漫也不枉在世間走過一遭——只要一點點，就像胡椒等香料那樣。我只須用兩只手把上半身撐起，靠外面的左腳往床外一滑垂下去，再右腳跟上左腳，就能站到地面上，地面上有兩只鞋正在等著我的腳——其實也可以不要鞋，直接把腳擱到地面上，打開門，一個男人向往的事就在門外剛剛響過的腳步上了！我撐坐了起來，騰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看到窗戶上的亮光，看到窗戶下面那塊長方形的水泥板，接著看到椅子和我放在椅子上的衣褲，兩只鞋子也是實實在在的，沒有一點虛幻成分沒有一樣材料可以供你在其上做夢。是啊，一個打開眼睛的人沒法往地面上繼續做他的夢，他得小心不要撞在墻壁上，小心不要失足落水，小心不要從某個高處墜落。活到這把年紀，躺在床上做一做夢就算了，你還想把夢移栽到地上去嗎？一打開眼睛我就明白了我的荒唐，于是打了一個哈欠又重新縮回被窩里——好像一個哈欠的工夫里我就已經長大成人，已經年過花甲壽高百歲。

后來，他們說她是個漂亮的姑娘，在學校讀書成績其實挺不錯的，跟學校里這次考第一的小伙子是天生的一對。兩個人約好了，一起到省城去，進那里最好的大學。結果她的語文考砸了，復查試卷說是作文出了問題。他們說她一定是鬼迷了心竅，一看那作文題沒想別的，心里咋想就全都往紙上寫了。不是說逢人且留三分話嗎？卷子上也寫得明明白白：思想正確主題鮮明。她寫的那些，鮮明倒是鮮明，正確好像不大正確。她當然知道要怎樣說才正確，考完一出來就知道錯了，結果語文考試落下來不算，其他科目的考試受到影響，也都考砸了。

她想復讀，重來一遍，可是家里經濟條件不允許，家里想叫她嫁給一個什么人。

后來，從她的日記里知道，她到我的這幢小屋邊來過，想敲我的門。可是最終又離開了。我呢，應該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可是我沒能聽懂那些腳步對于她意味著什么。憑直覺我認為那正是那天我爬起來準備走近的腳步聲，那腳步是如此打動我，可是最終我還是打了一個哈欠睡了下去。當然，也有可能我正沉浸在自己的睡眠里，并沒有真正聽到她的腳步聲。她在那個痛苦地醒著的世界里，而我卻滯留在睡眠的一個夢幻世界里，僅隔著一扇門一堵墻，我們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永遠地錯過了。等到我終于醒來，走到門外那個白日的世界里時，她已經走到湖中，沉浸在夢一樣半透明的湖水中。有一個打藜蒿的女人眼見她一步步往湖中間走，盡了力氣朝她喊叫，聲音卻像水滴落進了大海。最后，波浪蕩起那個姑娘的頭發，水藻似的晃了晃，終于消失不見了。

假如跟在那些腳步后面的是敲門聲，事情會怎樣？沒錯，我想我會起來打開門，可是開門之后，接下來的事多半就會落入日常的瑣碎之中：一個沒能寫好作文的女孩子，能不能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把她的經歷和想法說清楚呢？她又憑什么相信那人會聽她說的這些，尤其是——憑什么相信這個人會幫助她呢？我能幫她到哪一步肯定是個問題，這且不去說它，我們知道這個白日的世界自有它行事的方式與規則，這當然跟躺在床上聽那些腳步展開遐想不同，現實中有那么多騙局與圈套，光是手機上那些信息就夠你受的了。倘若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來敲你的門，你的第一反應恐怕就是繃緊神經，滿腹狐疑，那個女孩子怕是沒法在你這里收獲信任的眼神。她會慌張，她會說不好她要說的那些話，這樣你大概會更加懷疑她的動機，甚至厭煩，惱火她打擾了你的睡眠，甚至懷疑她是在用美人計想讓你落進色與欲的陷阱。就算她如有神助地讓你相信了她，你真的就對她動了心不再擔心旁人的眼神以及由此帶來的諸多麻煩，最后弄得滿城風雨后院起火身心疲憊……每一個人，都有太多的理由質疑在這個白日的世界里閃轉騰挪的萬事萬物了。是啊，躺在這座林間的屋子里，有時我覺得我們能夠相信的，也就僅限于鞋子底下那點聲響了。

或許，那個走到我房前又轉身離開的女孩，她所看到的，也是比墻還要厚實復雜得多的東西。因此，對于我而言，她也永遠地只是一行響過的腳步聲。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