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山西晉南,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之一,過年有唱大戲的習俗。蒲劇,又稱蒲州梆子,很受人們喜愛。除了過年,趕廟會、逢集也有唱過。
這戲在小時候瞧得多。時不時就聽父親說,村里今晚唱大戲,要早早吃了晚飯去看。我們也跟著興奮,飯也吃不到心上。但我們關心的不是要唱什么戲,實在是貪圖那一份久違的熱鬧。在那個精神生活相對匱乏的年代,唱大戲簡直就是鄉村里最盛大最熱鬧的娛樂活動,那紅火勁甚至超過了放露天電影和鬧元宵。
熱衷戲曲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在戲臺下一站就是幾天。父親愛看戲,是因為他好音律,會操弄些樂器,二胡、笛子、嗩吶,都能來兩下。至于年輕人,如果不是為了紅火熱鬧,是不大愛看戲的,他們不是圍著錄音機聽流行歌曲,就是守著電視機看武俠劇,要么,就是走上二里地,去鄰村看露天電影。小孩子更沒耐心聽,只覺得一句唱詞拖得老長,就是睡一覺醒來,也還是那一句。如果是武戲或丑戲,因為打斗精彩、滑稽可樂,看的興致才會高一些。
我對戲曲的興趣緣于早年村里的那個戲班。
戲班的班主曾在市里的劇團待過,好像當過副團長、團長一類的官兒。人長得很儒雅,又多才多藝,吹拉彈唱樣樣精通,極有文藝氣質。大概是劇團辦不下去,或是人已退休,才告老還鄉,自己招生做起班主。
學戲的都是從十里八鄉招來的十三四到十八九歲的孩子。在那時的農村,他們往往沒有更好的出路,只得各想其法各謀生路。學戲辛苦,但也好過種田。一被招來就由班主根據每個人的特長或身形派了生旦凈末丑的角色。當然也有學藝不精沒有進境的,中途轉了行當,去做劇務、道具什么的。也有的沒有表演天賦,或因個人興趣,去學了樂器。打板,拉二胡、京胡,吹嗩吶,吹長笛,等等。
最愛看打板的。兩根小棍子在手里叭嗒叭嗒敲起來,脆脆的,亮亮的,聲音時緩時疾,緩時如檐雨滴答,要緊處一聲接一聲,像密雨敲瓦,漸快到讓人看不到那棍子,眼里只有一團白。聽說很需要功夫,一般人打不了。打鑼的可能最省事,一出戲里那鑼似乎很少響起,感覺就開場結尾時咣咣兩下,倒是頗有氣勢。再一個省事的是敲梆子的,一手一根短木,大概一出戲要從頭敲到尾,很是單調,像和尚敲木魚。也可能敲梆子的跟打鑼的是同一個人,只要有些節奏感就可勝任??傊遣淮笫苋岁P注,類似于跑龍套的。
受人關注的是拉二胡、京胡的,人往那兒一坐定,架起一只腿來,試試音色,便一上一下一搖一晃地拉起來。這邊弓子一扯完,那邊就開始字斟句酌地唱,極有韻味。等那邊聲音一落,這弓子又咿咿呀呀地扯起來。
除了這些傳統樂器,還有小提琴、大提琴。這是當時不大為人所見的東西。我們見了,都很眼饞,想伸手摸摸那琴弦,卻又不敢。小提琴的音色細膩清越很是輕快,大提琴聲音沉郁,像幾多輾轉流離的中年人述說滄桑往事。
但樂器不是最吸引人的,最吸引人的是看生員們練功。在空曠處,或沿著墻邊,幾個人一字兒排開,壓腿,下腰。做完這些就各守一處,走臺步,練空翻,耍花槍,舞棍棒,練鯉魚打挺、鷂子翻身、雙手倒立、對打。對打最精彩,雖都是比劃,但配上激越的鼓點,人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流暢,刀來棍往地叫人看得眼花繚亂。還有?;尩模涯菢尠羟昂笞笥覓嗟没⒒⑸L,整個人都被罩在光影中,又忽地一下,把槍棒挑到空中,緊接著,一個瀟灑地轉身,槍棒已穩穩捏在手中。真叫人看得過癮。
那時,我跟班主家孩子年紀相仿,且是近鄰,有空子就鉆過去看。也學著人家練鯉魚打挺。但左翻右跳地起不來,便不再有興致。
因了這樣的關系和便利,我們不但能時時去看,并且可以不被人責罵地把那唱戲的胡須掛在嘴上,學著他們的樣子自作神氣地捋,或者拿出木頭做的刀劍銅錘在手里做式地揮舞,再不就扣一頂官帽,學著抖帽翅,要么拿一根翎子在手里搖著、立著玩。
有了這些學戲的孩子,鄉村熱鬧非常。每天絲竹之聲不絕,叮叮咚咚的。大清早,村口、村前的小路上常有三五成群或獨個兒的,咿啊地吊嗓子。有時,他們被帶到平整寬闊的麥場里,你跳你的,他翻他的,像少林寺武僧練功一樣場面壯觀。
我們只覺好看,但練功是辛苦的。我看到一小女孩,比我大不了幾歲。劈一字腿,腿被一只大手重重地壓住,腳尖又被另一只手緊緊地繃住。據說是拉筋,想來是極疼痛的,因為那眼睛里早沁出淚花。但沒有哭聲,老師都很嚴厲,這讓她有些怕吧。有吃不了苦頭的,自己先跑了,有的被勸退,不想走的只好跑龍套。說來這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真一點不假。
唱文戲的也辛苦,一句詞、一個調子、一個姿勢,被反復地指導、糾正,架子得一直端著,估計練上一段下來,整個人會泥一樣地癱掉。
大概半年還是一年的工夫,劇團整出了劇目,鄉村的大戲要上演了。
村莊不大,唱大戲的消息一傳出,只消一袋煙的工夫就從村頭傳到了村尾。有時,十里八村的老鄉也聞訊而來,蜂擁而至。
戲臺在村北,早被收拾一新,臺子兩側已貼上紅紅的對聯,前臺掛起一排大燈,明晃晃地打著。后臺扯上了幕布,舞臺中央垂下紅布包裹的擴音器。左邊擺上音響,右邊放幾只木凳,供伴奏的人坐。
戲臺很老,在一座大廟的對面。大廟早不在了,沒有神像沒有香火,只留幾間空房子,陳舊得有了時光的味道,后來曾做過一段時間的磨房。戲臺也那般年紀了,老磚蓋成,已被歲月剝蝕得滿臉滄桑。沒戲的時候,臺上會拉起放電影的銀幕,不然,平常時候,偌大的臺子就空落落地蹲在那里,像一只空洞洞的大眼睛,呆呆地睜著,叫人在腦海中勾起那些已逝的身形與光影。
臺子外有臺階,上了臺階一門洞,直通后臺。后臺是被幕布隔出來的,供演員們更衣化妝畫臉譜。開戲前,孩子們都沿著臺階蜂擁到門洞前,爭著擠著往里面探看究竟。但通常有把門的人,叫著喊著又做著嚇唬人的架勢,不讓人往那里湊。不想,越這樣越叫人好奇,小孩子們越是拼了勁地往上擠。
臺上忙著布置,臺下早滿滿當當放了長的短的高的矮的板凳,有的壘起兩個磚堆,中間搭一塊木板,就算占了地盤。為了爭搶地盤,往往臺上的戲還沒唱開,下面就爭鬧起來。什么這是我占的,我放了一個板凳呢,那個說我那幾塊磚早放那了。斗半天嘴,落敗的只好轉頭再去別處。有的爬到柴垛上,有的攀上墻頭,有的甚至爬到樹杈上。更有大戶人家竟把大馬車早早地拉進來,擺在場子中央。戲開演時,年邁的主家坐在車斗里,下面墊著褥子毯子之類,想來極舒服。那車轅上也擠擠挨挨地坐滿了人。
地盤由孩子們占,大人們優哉游哉地吃過飯,一抹嘴,慢悠悠地來了。張家的問李家的,今晚唱哪出戲啊,李家的說《三娘教子》,明天還有《蘇三起解》。大戲一個晚上唱不完,有時中午就開唱,要連著唱幾天。中間可能會夾雜些短小的劇目,大概是《掛畫》《拾玉鐲》。對《拾玉鐲》有印象,書生看中了人家的小姐,故意把玉鐲放地上,盼她撿來結一段好姻緣。小姐是在繡花還是紡線,女紅一點做不到心里。那一段沒有唱詞和道白,全靠演員的神情展現出心里的嬌羞忐忑。動作還要表現出女子懷春的神思,細膩真實,俏皮生動,得好演員才演得出神韻?!稈飚嫛?,需要些功夫,是青衣演的?不大懂。就一把老圈椅,一個角色,要把畫掛墻上,但沒有畫,也沒有墻,得靠演員自個兒表現。要掛畫,不夠高,所以演員要蹬在圈椅的背上,在椅背上表演,有些驚險。這戲不長,全靠演員的藝高人膽大出彩,既要生動真切叫人看得明白,也得動作利索漂亮,扣人心弦,還要表情到位,一般人演不了。
開演前,臺下人聲鼎沸,煞是熱鬧。誰家的孩子跑丟了,找媽媽,當媽的四處找孩子。村東村西的遇上了,好一陣拉呱,年輕小伙子瞄上誰家的姑娘在一起肆無忌憚地說笑,女孩子也聚在一起,嗑著瓜子,私語著什么。男人們遠遠地看到,打一聲招呼,走過去遞一支煙卷,問起家里田里的事。東一堆西一堆的,有小孩子飛過來跑過去打鬧嬉戲。只有賣零食的支了攤子坐那里不言語,很有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的味道。等臺上的鈴聲嘀嚦嚦一響,深色的大幕緩緩拉開,全場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安靜非常。那時候,星星們也一個個噤了聲,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戲開演了。
鼓樂齊鳴,伴奏的各司其職,拉二胡的晃著腦袋,吹笛子的瞇起眼睛。武生躍馬揚鞭,登上臺神氣地做一個瀟灑的亮相;小旦挪著碎步裊娜地登場;青衣踩著臺步船一樣地把人的目光兜住;仨花臉一個跟斗翻出來。白臉的、黑臉的、花臉的、粉臉的,一張張在眼前晃動。小小舞臺上,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百萬雄兵,這世間的百態,人生的恩怨情仇全都亮了出來,跑到了人的眼里。
女人們看得動情,有時竟從眼里掉出眼淚。男人們叼著一袋煙聽得入神,一時又猛吸一口,再從嘴里輕輕吐出去。老人們神情自若地嗑著瓜子,嚼著這戲里的人生百味。只是,孩子們早已在大人的懷里沉沉地睡去了。
睡夢里那戲不知唱了多久,待醒來,那軟軟的唱腔還在耳邊纏綿。再醒來,人已到了家中。演了什么一概不知道,對于唱詞,聽不懂也不記得,只一句《蘇三起解》里的對白,記住了。是崇公道說的,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除此,記得的就是幾個絕活表演,抖帽翅、舞水袖、耍翎子。這是男女老少都愛看的。每次,這絕活表演總會招來滿堂彩,并被人津津樂道好久。帽翅抖起來,像被按了開關,一邊抖,兩邊抖,上下抖,前后抖,轉了圈地抖,真讓人叫絕。長長的水袖倏地一展,像一道瀑,一道虹,舞起來,流光百轉,又嘩地一收,像收去一道光,把人的心也收了進去。耍翎子也有趣,這一根顫顫悠悠,一點點地立了起來,那一只還曲著,彎著,伏著,再一抖,兩根都齊刷刷地立了起來,真絕。
這戲紅紅火火地唱了幾年,忽然哪一年再不唱了。連劇團也解散了。成名的去了大劇團繼續舞臺生涯,次之的找幾個人搭了小班子走場子,在別人家婚喪嫁娶時唱一小段,大多人又回到田地里做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或者在外打工做了泥瓦匠。粉墨人生離他們遠遠地去了。
那個戲臺,屋頂漏了,沒人修補,又一陣子,臺邊叢生了雜草,也沒人去除。后來,那戲臺斷了頂梁,再后來,連那些老磚也被人拆了去。戲臺沒了,臺下空曠的場子里長滿蒿草,風吹來,瑟瑟的,昨日的熱鬧繁華都被這風吹散了。那離離的荒草間,或許有人會聽到哪一句遙遠的唱詞,咿呀地纏綿不絕。
聽說這兩年,故鄉又在原址建了新的戲臺。真想在年節時好好地看一場大戲,真想念那些藏在時光里的熱鬧。
葛東興:供職于山西焦煤汾西礦業賀西煤礦,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陽光》《火花》《都市》《精短小說》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