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白色的紙錢撒向空中,飛舞如蝶,漫天落下。陳巒把五角、一元的鋼镚撒向路口。林婉披麻戴孝走在前面,雙手緊握奶奶的遺像。林婉和奶奶相依為命,他們沒有旁的親人,起靈的時候,陳巒給奶奶摔了瓦盆。瓦盆碎裂的聲音和影像刺痛林婉的心,那一刻,她不敢哭,廟里的主持告訴她,別哭,讓老人家的靈魂放心地走。
比丘尼跟隨送葬的隊伍,誦經的唱曲飄蕩山路。
奶奶和廟里的住持交好半生,奶奶有一口吃的,恨不得拿給廟上半口。
陳巒挨著林婉行走,他們從小做鄰居,陳巒比林婉大一歲。
“過來,你就當我的親孫吧!將來跟林婉做個伴兒?!蹦棠躺斐鲈贫錁拥拇笫郑d綿地套牢陳巒的身板,把陳巒交到林婉身邊,奶奶去給兩個小孩做麥芽糖吃。
麥芽糖熬出拉絲,兩個小孩搶了半空中奶奶用筷子挑起的長絲,你送我一口,我送你一口,抿嘴品嘗。灶上的火苗映紅兩張娃娃臉,奶奶慈祥地笑。
奶奶走了,林婉心里的缺口被陳巒填補。這幾天,奶奶的后事由陳巒幫助打理。
回到家,空落落的屋子里,林婉孤零零坐在炕沿上,陳巒進屋,林婉忍不住大哭,陳巒上前抱住她,安慰她,林婉抽泣不止。陳巒的手像奶奶的大手,柔柔地撫過林婉的秀發。
兩個月后,高考錄取通知書郵寄到村里,陳巒高興地叫著林婉去取,他們回到陳巒家吃午飯,陳爺和老太太弄了一桌子好吃的飯菜款待林婉。陳巒的父親是村里私家煤礦的業主,他外表有型有威風,外人叫他陳爺,陳巒的母親微胖,臉上堆著光、溢著笑,她準許林婉叫她“老太太”,她不顯老,性格開朗。
“你就這么叫我,我喜歡,有當家主母的感覺?!绷滞裰唤小疤保鷦e人交流時才叫“老太太”。這一聲“太太”叫得老太太心花怒放。
“嘗嘗這個,童子雞,陳爺自己養的,嫩得很,女孩子多吃點肉長肉。這魚,是陳爺到水庫釣的,養在池子里不舍得吃,聽說你考上大學,他一定要燴了。菜是咱自家園子里的,你陳爺不讓我操心,他自己侍弄,知道的當他是頭頭,不知道的他就是農夫。”
“越是有成就的人,越有自己的雅興,就像宋朝的皇帝喜歡寫字、畫畫,清朝的皇帝喜歡旅游?!?/p>
“還是大學生有文化,說到我老頭子心坎上了。陳巒去年沒考上大學,跟了我一年,我準備把煤礦交給他了,我和老太太享享清福?!?/p>
“那這杯酒,我先敬陳爺和太太萬事順心,再敬陳總事業有成。”
陳巒連忙端起酒杯,他和林婉先敬父母,再彼此鼓勵。
“哇——”林婉喝了酒嘔吐出來。
老太太的胖身子越過桌旁,墻一樣扶住林婉,她把林婉護進內屋。
“孩子,你這是怎么了?”
林婉接過老太太遞過來的水杯,喝了口水,羞紅著臉半抬起頭,她眼神瞥向門口的陳巒。陳巒驚愕。老太太猛拍大腿:“別聲張,這倆孩子,這幾天我就安排婚禮,把你們的喜事辦了。陳爺,陳爺,家里有大喜事了!”
老太太顛顛地跑出去找陳爺說話。
陳巒緩緩拉住林婉的手:“放心,我娶你,我一直盼望著這一天!你可以不去讀大學,就在家養寶寶,我們快要搬城里住了,以后你只管待著,掙錢養家是男人的事情。放心,好好歇著,我來養你……”
林婉在人世間沒了親人,她對上大學不抱太多渴望,她希望得到一份真實的愛,像奶奶一樣護著她,陳巒的承諾正合心意。老太太過來偷聽,她驚喜地把林婉要留下的消息告訴給陳爺。老太太的大聲大氣,林婉和陳巒聽著呢。
外屋傳來陳爺的京劇唱腔:“這一封啊書信來得巧,天助黃忠成功勞,站立在營門高聲叫,大小兒郎聽根苗……”陳爺喝到酣醉,一口京腔沖云霄,林婉打小習慣了,她竊笑,陳巒趁機抱住她。
陳巒的新家安置在縣城邊上,依山傍水,二層小樓,前院寬敞,后院一大片菜地延伸至山腳。陳爺和老太太住一樓,他們留戀農村式宅院,陳巒開車去煤礦也近便。二樓是婚房,林婉可以由著性子睡到日上三竿。
新鄰居阮叔、阮嬸賦閑在家,他們的兒子上大學去了,老兩口平時種地賣菜給兒子攢學費,陳巒家雇他們修整宅院、燒鍋爐、做飯。老太太在院子里擇菜,看見二樓推開窗,林婉微微伸懶腰。“他阮嬸子,孩兒醒了,快去幫我做碗菠菜雞蛋湯。”阮嬸起早賣菜回來,已經把一家子的飯做好,她回自己家忙完了,又過來找活干。
說話間,飯菜已經端上桌,林婉洗漱干凈才下樓。
“看這顯懷和走路的模樣,八成是個兒子。”
“我看也像,我生陳巒時就那樣?!?/p>
兩個老太太的想法擰成一股繩,林婉邊吃飯邊聽他們嘮嗑,這是她的樂趣。傍晚,陳巒開車帶她去縣城中心廣場,看更多的老太太跳廣場舞。有時,陳巒陪著她進超市,挑選她喜歡的日用品。不知不覺,嬰兒的小衣服、小被褥攢了不少。林婉白天在家疊嬰兒的衣服,看畫冊。陳巒說,看好看的畫像,兒子會長得像畫中人一樣漂亮。
“你個小迷信,比阮嬸厲害。”林婉想走過去拍打陳巒,陳巒會意,立馬過來等著挨打。林婉翻白眼:“沒意思,就不能讓我多運動運動?”
“等你生了再運動,我的乖寶!”
林婉覺得自己掉蜜罐里了。
轉眼,兒子霖霖三歲,他跟奶奶住一樓,林婉有時睡過了頭,老太太還是那樣喊:“她阮嬸,趕緊給做碗白菜土豆絲湯!”阮嬸麻利地忙碌,老太太用柳樹枝,挑起櫻桃花枝做的花環,霖霖追過去,老太太彎腰笑得合不攏嘴,院子里的老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崽追著湊熱鬧。
林婉在二樓看到這一切,眼睛里有淚光。
他們一家對她始終很好。
“媽,我昨天換下的衣服哪里去了?”“他阮嬸拿去洗了?!薄傲亓氐倪\動鞋呢?”“也拿去洗了?!薄熬筒荒芙o我留點活兒?”“家里哪有那么多活兒!你要閑得慌,就去逛逛街,順便幫我買件好看的衣服,我相信你的眼光。”
林婉是要上街的,陳巒有個新客戶想談合作,她邀請陳巒帶上媳婦吃晚飯。
“媽,我們一起上街買衣服吧!”
阮嬸抱起霖霖去她家看大鵝去了,老太太陪著林婉逛金店、逛服裝店,中午娘兒倆在小火鍋吃午飯?!皨?,你看我也找不到家務干,都長胖了,衣服要換大一碼的,浪費,以后給我留點事情做,要不我就幫爸種地、養雞?!?/p>
“你可別插手,你爸那脾氣,他的活兒變了樣,他跟你急?!?/p>
林婉覺得沒意思,她不敢在老太太面前翻白眼。
晚上的飯局,林婉和陳巒早早等候。聽見高跟鞋敲擊地磚,門口進來夫妻倆,女子香氣撲鼻,一襲職業裝,長發攏在腦后,額角兩縷發絲打卷垂下,她丈夫看她的眼神一直熱烈,丈夫給她拉椅子請她落座。
女子要了紅葡萄酒,她不急著喝,先掏出煙卷,細長的女士煙,丈夫“啪”地給她點燃打火機,藍色的小火苗躥動,女子半傾身子,伸著下巴點著煙,復又坐穩,紅唇吐出一口云霧,手勢精巧地擺弄著,小鳥依人狀。林婉看呆了,她斷定陳巒也有吃驚的感覺。陳巒的眼神果然流露出驚羨,不像對自己,滿是憐憫和施舍。
整個晚宴,女子是中心,她丈夫信賴她,她的語言、思維充滿智慧,她是丈夫的主心骨。林婉顯得微不足道。
回家后,林婉悶悶不樂。
她找出初中、高中的課本看起來,那一刻,她變得平靜。
陳爺說:“不開心,就出去走走,想去哪兒,自己拿主意,老太太明天要帶著霖霖回鄉下老宅住些日子,家里不用你管。”
陳爺的眼神充滿善意。
“好吧!爸,我以前看了個宣傳片兒,海上建了 一座‘桃花島’,我拿錢去買兩個月居住權,還可以買份工作。據說島上布置成老舊歲月的模樣,不使用手機,我給家里寫信?!?/p>
“去吧,好孩子?!?/p>
那是個什么樣的島嶼?廣告介紹說,島上建筑模仿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老上海,生活也是從前樣式,有學校、郵局、醫院、商店、報社、百樂門歌舞廳……工作、居民身份可以購買,感受過去的生活,一切以看不見的監管機制為保障。
海風吹拂林婉的額頭,幾絲亂發飛舞眼前,海鷗飛掠“大龍號”船舶,又盤旋回來,閃著白光的羽毛幾次迫近林婉,海鷗的紅眼圈和黃眼白看得真切,林婉驀然欣喜。海鷗在等船停人散,它們好到甲板上覓食。林婉悄悄撒下面包屑,她深吸一口海風,有點咸澀,帶著回味返回船艙取行李。船到岸,行李箱很大很沉,里面只有少量衣物,大部分是課本。
身后男子穿著淺灰色系腰帶風衣,和林婉的黑色風衣很像,林婉和他對視一秒,那人上前幫林婉拿過大行李箱,他沒有行李。
上島的人必須經過客服中心做登記和寄存行李。
林婉帶來的衣服符合島上的要求,她換上蔥綠色半袖旗袍,披一條黑色圍巾?!罢埬藢σ幌掠嗁彽穆灭^和工作,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可以調換。”服務員熱情地接待林婉。
“我看了一下島上的沙盤圖,這個中央旅館靠近郵局,價位合理,把我原來的旅館換成這里,離我上班的地方近。喏,旁邊還挨著前進日報社和百樂門歌舞廳,熱鬧。”
“這里是鬧市區,旅館雖然規模不大,但干凈、舒適。我幫您改簽。請把手機留下,有事可以給家里寫信?!?/p>
“好的。”林婉回答,她掏出手機打電話,“陳巒,我這就登記上島了,一切順利。你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家里……”“放心,等著你歸來!”
“胡君升,您看好住處沒有?”服務員招呼幫助林婉拿行李箱的男子。
“那我也住中央旅館吧,不過我沒有更多的錢買工作了,島上可以打工賺錢嗎?”
“可以,您住的旅館旁邊有百樂門歌舞廳,那里缺保安。您得購買一件上島的衣服,您看看這邊……”
胡君升選了一件便宜的青布長衫,套在內衣外面,他沒有跟任何人通電話,寄存了手機,繼續幫林婉拿行李箱,兩人乘坐人力黃包車前往中央旅館。
島上的路面青石鑲嵌,有些顛簸,路面微微上坡,兩邊酒館、茶樓、桂花糕店、戲樓一應俱全,報童邊跑邊喊:“賣報,賣報,《前進日報》,一個銅板兩份報!” 胡君升掏出剛兌換的銅板買下報紙。“要想知道島上的情況,先看報!”他對林婉說。
下車遇見一位戴著草帽的老年乞丐,胡子拉碴的,見來了新人,他不吱聲,伸手端著空盆要錢。林婉連忙給了他兩塊銅板。胡君升說話了:“看在我幫你拿行李的份上,今晚不如請我吃飯吧!”
“行?!绷滞窕貞盟?。
“賣花嘍,賣花嘍,新鮮的荷花!”有胡君升幫忙拿行李箱,林婉隨手買了兩枝即將開放的荷花,一朵花粉白色,一朵花紫粉色。
中央旅館在鬧市區十字路口東北角,三層小洋樓,白色墻體。旅館東側挨著前進日報社,灰色磚墻,屋頂尖角。旅館街對面是郵局,林婉上班的地方,她謀了一份幫顧客寫信的工作。西南角是百樂門歌舞廳,還沒到華燈初上時,舞廳關著門,窗欞和門框是紅色的。舞廳對面是一家小酒館。
林婉住二樓,胡君升住三樓。上樓需要乘坐老式電梯,窄窄的僅能容納五六個人。電梯門是鐵質黑色柵欄,關閉、打開,光線透進來斑駁和敞亮兩種感覺。
稍事休息,林婉下到一樓客廳。胡君升倚門看報,外面的燈盞已經亮起,樓內沒開燈,胡君升逆光站在門口,他的側影幾分疲倦、頹廢,前額長發垂落至眉梢,清布長衫把他裝扮得像知識分子。見林婉過來,他十分禮貌地折疊了報紙,攤出手,邀請林婉出門。林婉繃不住地笑。
越過石拱門,上了臺階,進得小酒館,田子坊石庫門的老上海建筑風格,二樓暫時只有林婉和胡君升吃晚飯,跑堂的穿長袍馬褂,戴瓜皮小帽。林婉點了七個小花卷、兩碗豆花、一盤紅燒肉?!拔抑怀詢蓚€小花卷,你吃五個,不夠吃再點。”“應該夠了吧,改天我掙了錢請你喝茶!”聽胡君升這么說,林婉露出調皮的神態。
窗外的百樂門傳出歌唱聲:“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樂聲響,歌舞升平。只見她,笑臉迎……”紳士、美女紛紛下了人力黃包車,攜手相伴著走進去。
“不如今晚我們就過去,看看我能不能找到工作。”
“你怎么把自己弄得這么清苦?”
“以后慢慢說,現在不能打擾你的興致?!?/p>
林婉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胡君升倒顯得坦然。
下到一樓,他們看見白天要飯的老年乞丐,坐在靠里的位置,格子桌布上只放了一碗豆花和兩個小花卷,沒林婉吃得多。
林婉想停下問問,胡君升奔向百樂門,他頭也不回地催促林婉快走。
百樂門領班聽了胡君升的來意,批準他當晚上班。胡君升高興地把林婉安頓在臺下小桌旁?!敖裢淼氖杖?,我將請林女士觀賞歌舞,慶祝我們登島!”林婉白凈的臉在彩色燈光下笑靨如花,她感到一切不可思議,命運不知要去向何方。
“有請我們的當紅歌星、舞蹈皇后小東和小西……”
剛才在臺上表演熱舞的六位姑娘退去,上來兩位絕色美女。小東著玫粉色絲絨旗袍,玲瓏別致,眼角、嘴角含著勾人笑意;小西穿水藍色西洋紗裙,走路搖曳生香,顧盼生姿。她們邊唱邊舞,臺下舞池里的先生、女士翩翩擁舞。門外“嘎”地傳來汽車的急剎車聲,領班親自跑出去迎接:“歡迎典當行孟老板大駕光臨。”請進來的是兩位微胖的孟老板,一看就是兄弟倆,著西裝打領帶,西裝有點廋,遮不住胖肚皮。
兩位孟老板坐到林婉附近,他倆爭執不休?!拔铱葱|好看!”“No,No,No,小西好看!”“我今晚就把小東拿下?!薄澳遣恍?,小東是我的,小西留給你。”小東、小西雙雙過來敬酒。“兩位爺,你們在爭論些什么?”小西說著話拋出媚眼,小東輕哼,腰肢扭動。林婉一凜,渾身起雞皮疙瘩。
“小東,我們打賭,你今晚會跟我走?!?/p>
“No,小東你跟我走!”
小東在他們眼前伸出玉手左右擺動:“我誰都不跟,我跟小西?!?/p>
小西笑著上前拉著小東就走。
兩位孟老板蹭地站起來攔截,小東、小西發出尖叫。
林婉早就看不慣了。只見胡君升大喝一聲沖過來,怒目展拳。誰知他根本不是兩人的對手,兩位孟老板三下五除二制服了胡君升,劫持著小東、小西上了門外的黑色老爺車。胡君升爬起來,跌跌撞撞追出去,林婉也追了出去。人怎么能跑得過轎車,胡君升氣得手指發抖,他跑到前進日報社門前電話亭,投了銅板,打電話報警。
“回家歇著吧,我們會負責處理?!?/p>
胡君升心里不服氣,林婉陪著他趁夜色散步。他們走到小島最高處的公園,坐石頭凳上,晚風吹來,山腰的燈火像喝醉了,連片搖曳。
他摸摸索索從袖口里掏出一支煙,劃根火柴點燃,煙火星在夜色里閃動。良久,胡君升開口說話:“知道嗎?我以前做過錯事,受到了懲罰。我和前妻從村里出來的時候,身無分文,我向她承諾,跟我走,以后我養你。我先是到工地搬磚、扛水泥,因為我會來事兒,運氣好,很快成為工頭,我倒賣鋼筋發了財,住進大房子、開豪車。出現在我身邊的人不再是她,而是像小東、小西那樣的女子,我周旋在她們之間,為她們花錢。有次我看走了眼,投資失敗,我找‘小東’‘小西’們借錢,她們全部人間蒸發了,只有她留給我二十萬元和怨恨的眼神,她身無分文,抱著女兒走了。我呆呆地坐在辦公室里,從早上到天黑。我同村的兒時伙伴大富找到我,他結結巴巴說出他小女兒的病情,需要接受大女兒的骨髓移植,全村就我有這個能力,他向我借救命錢。‘多少?’‘二十萬。’他眼巴巴看著我。我狠狠心把那二十萬給了他。他臨走時說,他的兩個女兒會天天給我念‘阿彌陀佛’。我徹底沒了翻身的資本,辦公樓被查封,家也被銀行查封。我漫無目的,逃亡到‘桃花島’療傷。”
林婉并不驚訝,她長舒一口氣:“我當你得了什么絕癥呢,你的‘傷’可以醫治?!彼v她的簡單生活,她不愁吃不愁穿,百無聊賴,于是離家出走到桃花島。
胡君升苦笑,這是林婉第一次看見他笑。
他們走回中央旅館,一樓客廳燈火通明,兩位孟老板胖臉蛋泛紅,正和小東、小西猜拳喝酒吃花生米呢。
“你們是怎么回事?” 胡君升的怒氣升上來。
“今晚是我們的臨時表演,我們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你不知道嗎?”
“我剛來,我怎么知道,我報了警,警察說不用我管,他們處理?!?/p>
他們四人哈哈大笑,小東笑得眼淚流下:“你就等著明天看報紙吧,明天的《前進日報》肯定不夠賣!”胡君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小西介紹說:“這里的一切都是演的,表面一套,背后不當真,每個人享受扮演角色的過程。”
胡君升和林婉這才想起上島的目的,他倆也加入了猜拳游戲。
第二天,林婉第一次上班,她神清氣爽地坐在郵局一樓大廳的書桌后面,負責免費給顧客寫信。她上學時語文好,寫字漂亮,這點本事派上用場。總有來寄信和請求幫助寫信的人,有的人不是不識字,而是不知道怎么寫信,林婉和他們聊,知道些情況和要求,她執筆代寫書信。郵局的這個服務項目很吸引人,顧客寫了信,自然要花錢郵寄信件,順便還會辦理其他業務。
胡君升上晚班,中午還在休息。林婉一個人到小酒館吃午飯,遇見小東。小東卸了濃妝,清純、干練,眼睛里透露著機靈。林婉顯得和善,她笑瞇瞇問小東:“你在現實里做什么工作?”
“我和小西在一家大型企業上班,我倆都是研究生畢業,同期上班,一個部門,工作中我們較真兒、誰也不服誰,累呀,連找男朋友的時間都沒有。我們真想活在過去的歲月,無拘無束,調調情,放慢些腳步。”
“我挺羨慕你們兩個,多好的姊妹!”
“你說我們是多好的姊妹?”小東無奈地搖頭,“你不知道,我們也就是到了島上沒有競爭關系,才變得親密無間,在單位,我們是塑料姊妹花,看著不錯,假的!”
“怎么會這樣?”
“單位資源有限,誰都想進步、想獲得更多報酬,人踩人的事兒常有?!?/p>
林婉沉默。“你們對孟氏兄弟倆有好感?”
“像他們這樣淳樸的有錢人不多了,誰會不動心?!?/p>
“那,請你們不要傷害他倆好嗎?”林婉的話音,弱弱的。
“他倆在現實中做不了壞人,故意來島上買惡霸身份嘗試。”
“是這樣呀——”林婉停頓住了。
“你就讓我們演吧,下周我和小西的假期結束,我倆離島回到單位會想念這里的歲月,我和小西在單位太正統,從來不敢放縱自己,每個人戴著面具。”
室外的陽光暖暖的,照不進屋子里來。老乞丐又來吃飯。
小東給林婉使眼色,小聲說話:“聽說他是大富豪,年輕時流浪過,現在每年都來島上當一段時間的乞丐。臨走,他會把要到的錢全部捐給‘貓山’?!?/p>
“什么是‘貓山’?”林婉不解。
“就是島上的最高處,有石凳,可以臨風看景。樹叢里有貓窩,有專人負責喂養貓咪,聽說這些貓是島主收留的?!?/p>
“島主是誰?”
“不知道?!?/p>
“胡君升以前被‘小南’‘小北’騙過,落得妻離子散、家道中落,可那晚他還是要救你倆。孟氏兄弟都很憨厚,希望你們善待他們。”
小東沒作回答,轉頭望向窗外。
下午上班,賣報的男童在街上大喊大叫:“快來看,快來看,《前進日報》,新成員胡保安勇斗歹徒,解救美貌歌女……”林婉買了兩份報,沒有顧客的時候,她閱讀著昨晚親眼看到的事態,胡君升被真真地描寫成鐵血保安,勇追歹徒的老爺車,把歹徒的車逼停,救下兩位美女,其中叫小西的美女還對胡保安產生了情愫。
故事一波三折,林婉忍俊不禁,哧哧笑出聲。一只手把報紙搶過去,是胡君升,他上班前特意過來探望林婉。“一會兒,前進日報社的主編要見見我們,百樂門領班做東,請大家吃飯?!?/p>
“你先看看你昨晚的英勇事跡吧!”林婉笑著說,“我這就下班了?!?/p>
胡君升看了報紙,直呼:“哎呀,哎呀,跟真的似的。”
晚飯還在小酒館二樓,前進日報社主編也是一襲青色長衫,他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著像老年的胡君升,他叫郁可仁。百樂門領班趕緊告訴胡君升:“昨晚知道你新來島上,我和郁老師故意讓小東、小西扮演‘受害’歌女,讓孟氏兄弟扮演‘惡霸’,你表演得最逼真?!?/p>
胡君升笑了:“感情把我一個人蒙在鼓里,你們看熱鬧來著?!?/p>
郁老師說話:“今天的報紙一售而空,不把你蒙在鼓里,哪能取得如此轟動效果?我提議得給你加薪?!?/p>
“好!好!”胡君升來了興趣,他問郁老師,“寫文章投稿,報社給稿費不?”
“給,你寫,我看看你的文筆。”
那天晚上下班回到旅館,胡君升一夜未眠,照著溥儀的自傳書名,寫《我的前半生》。早上他去報社投稿,白天休息睡大覺。連續一周,胡君升的故事熱賣,胡君升掙到了基本生活費。
晚班前,胡君升喜歡來郵局看林婉給顧客寫信。林婉低頭寫字的時候,雅致、嫻靜,像大廳里的光芒。小東、小西也愛在這個時候來郵局找胡君升,空氣中蕩漾著笑語,人來人往。
到了夜晚,林婉來百樂門看熱鬧。小東在臺上領舞,胡君升不在前臺,林婉去后臺找。她看見小西把胡君升堵進過道里,小西的身子前傾靠近胡君升,胡君升后退?!澳阋词橇禄?,要么是海王。”小西的聲音傳來,胡君升不做解釋,他抬手掰開小西支撐在暗紅墻面的白胳膊?!拔也幌雮δ恪!毙∥鞅尺^臉,似乎在哭。胡君升抬頭看見林婉,臉色變得鐵青。
那天晚上,小東、小西在臺上唱著、跳著,哭起來,他們和觀眾告別:“愿島上的真,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里!”兩位孟老板的車“嘎”地停在門口,領班報著名號迎出去,把兩位爺請進來。孟老板帶了禮物,他們和小東、小西跳舞。
林婉幽幽地對胡君升說:“我怎么覺得這里表演出來的故事比較有人情味呢?”
胡君升嘆了口氣:“現實中我們看不清真相,會看走眼,這里的假象都是演出來的,本心可以不加掩飾地真誠。散了場,我們一起吃夜宵吧,我請客?!?/p>
他們八個人湊成一桌,有胡君升、林婉、小東、小西、孟氏兄弟、郁老師、百樂門領班。
幾天后,孟氏兄弟來找林婉寫家信。他倆問:“給母親寫信怎么寫?”
林婉問他們小時候的生活,兄弟倆大倒苦水,提到母親的不容易,林婉禁不住傷心,兄弟倆落淚。
“地址?”林婉問。
兄弟倆面面相覷,抱頭痛哭。
林婉懵了。
等兄弟倆哭夠了,大哥說:“我們的母親已經去世了,我們從小到大都沒給母親寫過信。母親是善良的人,教育我們做個好人?,F實生活中,我們養山豬發家致富,母親為我們操勞半生,過早離世,沒享過清福。為什么好人不長壽?我倆想不通,于是來島上買‘惡霸’當當,嘗嘗做壞人的滋味。體驗之后,還是覺得做個好人讓人踏實安寧?!?/p>
“那這封信就寫你們收吧,留作想念母親時的念想?!?/p>
一周后,小東、小西給孟氏兄弟來信,孟氏兄弟請林婉幫寫回信。
“你倆分得清誰喜歡誰了?”林婉打趣道。
“小東讓給大哥,我給小西寫信。”林婉愣了一下,笑著寫信。她在信中分別囑咐小東、小西要珍惜遇見的好人。
孟氏兄弟要離島了,胡君升、林婉、郁老師、百樂門領班、孟氏兄弟倆,他們六個人湊成一桌吃飯。
百樂門領班上島滿一年,他也要離島了,胡君升接替了百樂門領班的職位。
再到聚會,只剩下胡君升、林婉、郁老師三人。百樂門原領班跟胡君升說過,郁老師好像一直住在島上,他不知道郁老師過往的真實身份和經歷。胡君升問起原領班的經歷,他突然眼淚汪汪,什么都沒說。
郁老師鼓勵胡君升:“領班的工作很適合你,掙得多,能接觸形形色色的人,知道他們打哪兒來,到哪兒去。等看透了,人的欲望就淡薄了、不容易上當?!?胡君升聽聞此言,把杯中酒一口悶了。林婉攙扶胡君升回到旅館,兩人在一樓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胡君升問:“你若是一無所有,會干些什么養活自己?”
“我嘛,假若沒有一技之長,只能找些能做的事情,我會彎腰給人擦皮鞋,幫人縫補衣裳,只要錢掙得問心無愧,不覺丟臉。先前我依賴奶奶,后來依賴丈夫一家,現在發現,沒有自理能力是很可怕的。郁老師說得對,‘向前看’?!?/p>
胡君升溫柔地看著林婉?!澳惚任乙娺^的所有女人都真?!?/p>
“你干嗎這么看我?這是什么眼神?”
林婉兇胡君升。
“看愛人的眼神,你讓我想起了她?!?/p>
他們都不再說話。
林婉白天幫顧客寫信,晚上抓緊時間復習功課。在郁老師的鼓勵下,林婉的散文刊登在《前進日報》上。來寫信的人夸林婉是才女。林婉從顧客口中得知他們的真實身份,來島上的目的。那些跑在路上的報童、賣花女,他們由保姆或者家人領著,來島上體驗艱苦生活,學習自食其力。林婉覺得,自己在現實中的日子太過安逸,喪失了最基本的戰斗能力,她應該勇敢地走出家門,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林婉給陳爺寫家信,匯報島上的見聞和她的心得。
陳爺回信:“我支持你重新考大學,做個有見識有才華的女子,一個好女人會旺夫、旺家族三代。陳巒會被你的優秀所吸引,再忙他都會惦記你……”
離島的早上,山間大霧,兩米開外看不清事物。起得早,他們沒坐人力黃包車,沿著坡路走到碼頭半個小時??床坏铰返谋M頭,路在腳下不斷延伸。回望貓山隱匿在一片白茫茫中。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林婉問。
“我找到了方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你呢?”
“我要學會忘記依賴?!绷滞竦脑捯怀隹?,白霧似乎散淡了些。
“你還會再回來嗎?”
“也許,你呢?”
“也許。”
林婉說:“我可能會改變現有的生活軌跡和命運?!?/p>
孟君升沒有過多的面部表情,很安穩的樣子?!澳惴判模視煤玫??!闭f完他笑了,眼里充滿光亮,這光亮在大霧中像水晶葡萄,全然不似上島時的倦怠。
海上沒有霧,他們站在甲板上扶著船舷欄桿,“桃花島”不復存在。
到達陸地,他們默然轉身,各奔東西。
一年后,身在大學校園的林婉看到一則視頻:南方某城,一位外賣小哥坐在人行道石墩上,本子放膝蓋,他執筆寫詩?!斑@位叫胡二混的詩人,邊打工邊創作,已經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人間桃花島》,他的詩,韻味無窮,生命之泉蕩漾,火得不得了?!辈稍L者語歇,配樂聲響起,胡二混抬頭——
短寸發,干凈的古銅色的臉,他樂天篤定地面向觀眾,嘴角上揚,無邪地笑,那雙眼睛透露出清爽、純粹的光芒。
莉 瓔:本名王麗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海外文摘》《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北方文學》《小說月刊》等。曾為《小小說月刊》簽約作家、《小說月刊》專欄作家,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作品多次入選《吉林文學作品年選》等多個年選本。著有小說集《大魚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