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當可慶

余 慶

余慶，一位五線城市的漂哥，依著藝術的“遮羞布”，搞了幾場展覽，設計了幾個獲獎作品，就以為自己不得了，開始天上地下任我行，五線城市早已滿足不了他了。于是，開始在他那個城市作妖，指天罵地逮誰咬誰，全然不招人待見，就只好灰溜溜地離開。

在成都待久了，風生水起一陣，他又開始耐不住寂寞，忍不了騷，生活安逸久了都快忘了自己姓啥名誰，又開始 “飲馬江湖，仗劍走天涯”，以藝術的名義準備在京城大干一番。

絡腮胡，鴨舌帽，短衫長圍巾，眼鏡后的眼珠子賊溜溜，細脖粗皮膚，個子不高嗓門賊亮，中氣還足，這就是余慶。五十多歲的人了，還不安分守己，折騰完自己還老折磨別人，正形沒有，歪理一堆。談天談地談多了，談得自個都能把自個嗨瘋。自以為是慣了，就總覺得這世上沒有他肯定不行，江湖上漂多了，看多了、見慣了就容易點火即著，心直口快，仗義執言。

跟他不能客氣，更不能和他談藝術，否則他能唾沫星子一地，還一臉把你擺暈。我頭幾次因這吃了大虧，自此不再藝術圈子里與他混話題。他那線條模糊、結構也就那回事的作品中，我看不懂意境、領會不了精髓，愣是沒看出個好來！我眼睛都快鉆進去、頭都想大了，可還是覺得他那所謂的藝術就那么回事。奇怪的是，他的那些作品和創意總有一幫死粉愛得“不要不要”的。我要酒喝美了，拿起神仙筆也能左一點、右一畫、上一撇、下一捺搞幾幅，反正又不用為藝術負責，就瞎折騰唄！只可惜，我這才是真正的自嗨，根本沒人搭理。

他被人稱為藝術家、老師、教授，我就氣不過，憑啥啊，就他那愛咋咋滴樣。

看不慣沒轍，人家照樣活得滋潤，靈醒得沒法。我對他從來不客氣，經常是他開始嘚瑟張揚時，我果斷拿鞭子抽一下或潑一瓢冷水，管他呢，瞅不得牛得沒人樣的：要牛，找個沒人的地方和牛牛去。

他這“滾刀肉”也不怕，我說我的，他照樣。

更沒轍的是這家伙身邊還總是美女如云，成對出現。有就有唄，老時不時出來顯擺一下，深怕沒人知道，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喝了多少次都不重樣，真招人煩。打著藝術的幌子，讓多少如花似玉為藝術獻身了。這個挨千刀的，討厭死了，玉林路應該早把他收了去。

煩他不止一點半點，話一堆又說不盡，多得思緒都亂了就是說不完。鹽幫后代養育了這樣一人物，也是絕了。他也確實如被鹽腌過，又咸又硬，任生活如何摧打都能倔強地堅挺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他照樣固我地沒完沒了，哪怕背后流淚到天明，人前也得嘻哈玩樂。藝術玩透了，又橫沖直撞來搞文字了，在吃喝玩樂中把枯燥的文字玩得有聲有色，還有點火辣辣。這像他，喝個白菜豆腐湯都要碟辣沫子，似乎沒有辣就活不了，假如沒有色不知道能活不？

這個余老邪，歪門邪道門清，總以一種張牙舞爪姿態示人，語不驚人死不休，其實內心脆弱得沒法。很多時候我就說他狂放的外表下是虛弱的內心。他話雖不著調但細想余味也挺綿長，三觀基本說得過去，只是非要搞得憤世嫉俗，江湖碼頭文化的遺風，似乎不這樣就不藝術。你要他真做點出格的事他也慫了，說起來天不怕地不怕，其實他最怕師傅。一見到師傅，就乖巧得不是他。角色狀態轉變之快令人咋舌。反正咋樣都是他，恨得牙根癢癢，也可愛得像個老頑童。

我唯一怵他的就在酒桌上，三杯下去，他就屁股底下長釘子，手舞足蹈，一會電話一會朗誦，一刻不消停。精力旺盛得驚人，持續戰斗幾天都跟打了雞血似的。所以，只要聽說酒局有他，我頭皮都發麻。

他就是一個麻煩，啰里巴嗦事很多，話里話外像不待見他似的?；蛟S藝術家就是藝術家，非我同類，不能想也想不通。好在，他自己活得通透，更知道誰好誰壞，看著他一副不經人間事樣，其實人情世故他還是拿捏得死死的。

想想也是，如果他沒這么好玩，沒留下這么多余味，余生那么久，多無趣。

余味尚要品，余生當可慶。

小 莫

小莫是潮汕人，一開口，一股潮汕味撲面而來。有時他費勁想要認真表達一個意思，但那潮汕味的普通話著實讓人聽起來很費勁。就他那口音，別人都不用問就知道大概是廣東、福建那邊的人，非要說具體是哪，旁人也不一定分得清。

小莫對人情世故拎得很清，每次一見面，都熱情得很，滿臉笑容客客氣氣，快一米八的個頭，還健身，完全可以靠臉吃飯，不承想他在一個體制內單位干得有聲有色。在廣州激烈競爭的工作環境里，他憑真才實干獲得了省級的榮譽。這說起來容易，背后的付出不是常人所能體會的。

我能體會到小莫對工作的熱愛，一說起工作他就眉飛色舞，滔滔不絕，那種自豪和滿足溢于言表。

或許是受潮汕地區商業氣氛的影響，他從小就想經商。知名大學畢業后，原本也是想在商海一展身手，做點小生意的父親沒有同意，一直勸說他最好是考公從政，他也沒有讓父親失望，如愿以償地考上了公務員。他曾多次和父親爭論為什么非要考公務員，自己本來是非常喜歡做生意的。他還據理力爭地說，等賺錢了就還可以每年捐出去一些，幫助有需要的人。見多識廣的父親順著他的話，就著他的主題延伸：你做生意，就算做得好，每年能捐出去一百萬，那又能幫助多少人？如果你能做個好的公務員，把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放在心中，不說大范圍的，就我們鎮上十幾萬人，你能照顧好，帶領大家一起致富就不得了，這根本不是你做生意所能辦到的。

父親的一席話，令他醍醐灌頂，不由感嘆還是父親看得準、想得遠，打那以后他就踏實備考、認真工作，一心想盡自己所能幫助身邊更多需要幫助的人。

小莫確實也是這么做的，他的后備箱里經常會放個嶄新的棉被和幾把雨傘。閨女看到，好奇地問：“爸爸，你為什么總是放個雨傘在車上??？”他慢條斯理跟孩子解釋道：“岢岢，你看咱們廣州是不是經常下雨啊，路上經常會有人淋濕，你坐爸爸車上倒沒事。我們有把傘，隨時給那些沒帶傘淋雨的人，幫他們解決燃眉之急，這就叫有備無患啊?！薄澳切卤蛔佑钟惺裁从媚?？”孩子一臉天真地繼續問?！搬翅秤袥]有注意到，橋底下經常會有露宿的人啊，他們晚上沒被子蓋會很冷的，被凍著了也會感冒啊。我們準備了被子，看到有需要的人就可以隨時給他們啊。”父女之間簡單的對話樸實真誠，這種言傳身教是最好的家庭教育。

小莫在我旁邊說這些時，我一下子就被驚到了，手中的茶杯都快拿不穩，剛才我還嬉皮笑臉和在桌的人開玩笑，那一刻我瞬間就靜下來了，專心地聽著他蹩腳普通話的陳述，像發現了個新大陸似的，更像打開了一扇窗。我沒想到未滿四十歲的他能有如此格局，更沒料到一次簡單的相聚居然能讓我感受到一名當代公務員真實的工作生活狀態。

小莫說話愛笑，也愿意分享，那張帥氣的臉在他的話語里顯得更加可愛。我忍不住又多看幾眼，心中暗嘆：上天給了他一副好皮囊，還又賦予了他一個好心腸，真是對他愛護有加。

上天對他愛護，他把這種愛護也適時地轉化出去了。有天晚上，他走在霓虹燈下，路邊一個老太太正在賣花，一群小年輕圍著嘰嘰喳喳，像是在買花，其實是在欺負老太太。他氣不過，走上前說了幾句。小年輕無趣走后，他問老人家：這些花大概能賣多少錢？老太太怯怯低聲道：“約莫三四百吧。”他二話不說，直接轉了六百元過去，還說：“老人家，這么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花我拿一朵回家，聞聞香味?！蔽也恢喇敃r的老人家是什么樣的表情，但我知道后來一個多禮拜后的某天，他和幾個朋友又路過此地，老人家遠遠看到就把他喊到一邊，領著他走到一個偏僻處，從草叢中拿出一捆包裝嚴實的粉條遞給他，說是專門從老家帶來的，放身邊好幾天了，就等著能碰到他。那時，他才知道老人來自河南，在這邊靠賣點鮮花補貼家用，這一捆粉條應該可以換老人好幾晚的收入。他不要，老人追著不放，他沒法，只好和朋友一起分享。朋友們了解后，都不約而同地買了老人的花。這個故事中的善良傳遞在夜色中彌漫開來，城市的溫暖和人間的溫情在那一刻完美融合。

他說了好幾次“福往者福來”，我一開始沒有聽懂，就叫他把這句話發我微信上，等我拿到手機一看，真心覺得他對人生有一套自己的哲學，這在物欲橫流的如今，著實難得。我捫心自問：自己很難做到他這樣。

或許，如果將他日常所做的這些和現在的收獲做一個橫向對比，就會很容易地、清晰地看到“福往者福來”的返回路線。

千 島

千島這個人吧，簡單形容就是細膩有余，江湖難遇。膽量不足，酒精來湊。話不多，事照做。

認識千島算來已經五年了，五年一規劃，但我和他這五年還真沒有意規劃過。

或許他認識我是有規劃的，遼寧一位作家的一本勵志自傳《扛住》想出版，經人介紹，千島來找我。按照慣例，我是不會太多用心關注這類題材的書。但通過千島了解完作者的個人悲劇式的前半生命運后，我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似乎一瞬間良心發現，或許也是我本善良，反正那一刻就想把這本書稿認真出版了，對得起作者的多舛命運，更對得起自己內心的安寧。

可以說，是這位作家成全了我和千島，如果沒有他的《扛住》，我和千島可能就會一直是彼此的路人甲了。

千島屬于典型悶騷男，江南人精致的集中體現，胖胖的圓臉盤上小眼睛小嘴巴，話不多但笑聲很賊。

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還細皮嫩肉頭發都不見根白的，戴著眼鏡一副斯文學者模樣，多少次別人都說我五十、他頂多三十。我雖已習慣“自然老”，但心里也眼紅他那“長不老”。

他是喝千島湖的湖水長大的，估計是千島湖里的魚頭吃得多，所以滋潤了他那副騙人的皮囊。好看的皮囊也各有各的魅，他胖嘟嘟、嫩滴滴一掐能滋出水來的皮囊，真是讓人羨慕唏噓。這也就算了，天生的沒法，他還挺風趣，插科打諢天上地下，有趣！

千島一般都挺正經的，只有喝酒時和喝酒后就開始不正經，簡直判若兩人。

他一般也不輕易喝酒，我印象中一起聚餐很多回，但他喝酒的次數有數。所以，他一喝酒，滿桌的人都跟看稀有動物似的亢奮。他很少亢奮，一本正經斯文樣，那副眼鏡后面的眼珠子總瓦亮瓦亮地在尋摸出點啥。三杯下肚，面紅瞳孔放大，他就有開始不屬于他的趨勢了。桌上要再有個異性，那就更不得了，一口別說三兩，就是半斤他都能不打嗝地咽下喉。然后，眉飛色舞地講述他那光輝燦爛的往昔。

他和嫂子當年怎么認識的、如何交流的；他在青春年少上大學時是咋的咋的，那些女同學男同學又那么這么的；兒子是多么得好、如何得進步了……老有故事了，唾沫就著酒沫，往事配著多情，就一起如數家珍和盤托出。誰說男子無情，誰又說男人只知道天南海北胡吃海喝，至少在千島這，雖然聽了多次他顛來倒去重復的那點事，可每次我還都不煩，發自內心喜歡聽他的絮叨，滿桌歡笑之余不由感嘆中年男人的不易，生活的繁瑣活生生把一個理想豐滿的人壓成現實的干癟癟，不得不為了父母、妻子、孩子丟盔卸甲，即使以滿腔熱血也終究抵擋不了現實的殘酷。

這是沒辦法，年少不知愁滋味，怎么開心怎么來，什么壓力、什么責任只有時間知道。人到中年，心理生理都恍若另一個人了，再怎么吹牛、再如何自由都是短暫、有限的。

到了中年這個年齡，交友也是有限的，朋友圈看似越來越大，其實真正走心的也就那幾個。千島算是值得交心的，從他身上我學到了一些，這才是交友之益，有所啟發、有所促進。

他基本每天都會和遠在千島湖畔的老母親通個話，好多次看他一本正經地說，差點忘了，我得趕緊給老媽去個電話。言談中也就那些稀松平常的事，什么今天吃啥了，都干嗎了？有時老太太情緒一來，還隔空高歌一曲，實屬可貴。這份細膩的情感表達令我驚訝、敬佩，自愧不如。不由地反思自己做得太少，也就忍不住不時多打幾個電話，問候老家的母親。

千島這江浙人關注細節的一面由此可見，他對父母的好不是多么高大上，全體現在日常的言行舉止中。對他那寶貝兒子，更是。猶記得五年前我們剛認識那會，青春期逆反的“小千島”著實讓他焦頭爛額，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小男孩面前的那種不知所措令我至今歷歷在目。好在千難萬難，終于熬過那段父子差點雄兵對峙的日子。后來有時約他，就經常聽他說，今天我得回家給兒子準備飯，兒子自己在家不放心。要不就是喜形于色，兒子今天表現多好、多得勁。那份父親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千島舞文弄墨的本領也是有的，就是惜字如金，或許他是沒有我這厚臉皮，反正他寫的沒說的多。想想博客剛興起時，他也是新浪十大名博之一，后來可能太過憤青，不務正業荒廢了，江湖影響力圈內還是有的，就是有種落花似昨日逝去之感。前幾年他或許太放縱自由追這尋那去了，得了便宜少了定性。如今回歸體制內，本分多了，這也是一種成長，中年人的穩定，挺好。

這就是千島，自然率性，嬌嫩外表下細膩的情感，狡黠話語里透著老實，雖有不正經但也做不了啥出格的事，賊心有賊膽沒。

胡 子：本名胡慧華，哲學博士，中國出版集團華文出版社傳記文學編輯部主任、副編審，現掛任黑龍江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編。作品散見于《北方文學》《紅豆》《雨花》《陽光》《海外文摘》《作家文摘》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