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意純真 詩情無邪

一、詩意畫概念

就廣義范疇而言，畫面含詩情畫意的作品均可稱之為詩意畫。

繪畫、雕刻、陶藝，甚至剪紙、繡花等等民間藝術，大凡上品位者必定蘊含著詩意。詩和畫本來就號稱姊妹藝術，一體而同貌，謂其“畫是無聲詩，詩是有聲畫”。蘇東坡論王維“畫中有詩，詩中有畫”，已在千年以前就明白無誤地說中國是詩的國度，藝術門類諸如音樂、舞蹈、書法、清楚了畫與詩的關系，此后文人畫更是有意識地將詩書畫印相結合，在畫面上題詩文、鈐印章，從此中國畫就不再是單純的視覺藝術，而與文學靠近，幾乎成為一種以視覺為主的綜合藝術了。吳永良先生曾說：“古人常喻畫為無聲詩思，反之當也可喻詩為無象畫境，由此足見中國詩畫之密切關系?！笨梢娖鋵Υ苏J識非?？隙?。

吳永良鄧玉賓曲意34.5cm×34.5cm2002年

吳永良賈島詩意 138cm×69cm 2002年

吳永良陸放翁詞意 46cm×46cm 1999年

盡管詩的種類很多，敘事、詠物、抒情、議論應有盡有，但通常人們所說的詩意，多指抒情言志，重在言說詩情詩境。吳永良的寫意畫便是如此，抒情造境，通過畫面將個人豐富的細膩的情感和哲理認知傳遞給觀眾，這種移情作用總是能深深地打動人。

然而，詩意畫的稱謂又是中國畫特指的一類品種，這就是狹義的詩意畫，以某一首詩、一首詞、一首曲、一組詩或者某一句詩、詞、曲而創作的中國畫。類似于選題作畫，有感而發，與詩歌比興手法相同，以詩作比興對象而進行繪畫再創作，因此詩意畫也可當作以詩觸景生情的畫意表達。本次吳永良詩意畫展覽作品該是此類特指。

二、文學背景，精神追求

論及吳永良先生的藝術，需要了解一個背景，即他與同輩畫家有個區別。這個區別不是指人生幾經遭難而百折不回，成大業者都有艱辛的付出；這個區別亦非名人恩遇、指點迷津而得天獨厚。這個背景就是他熱愛文學先于繪畫，他告訴我好多次，自己原本的理想就是做文學家，而且始終如一的熱愛。他甚至認為文學比繪畫更深刻，更加觸及靈魂。作為已經成名的書畫家，對文學的評價高于書畫的認識，我初聞此言大吃一驚，盡管我也同意他的說法。

他曾書面自述：“余自幼愛好文學，喜歡寫作，語文成績優異而常獲老師之贊許勉勵，興趣益濃，于初中時還在學校發起成立‘魯迅文學興趣小組’，課余則熱衷于閱讀《水滸傳》《西游記》《三國演義》《儒林外史》等古典文學名著以及三十年代文學作品，尤其愛讀魯迅的著作。其時還癡迷于無拘無束東涂西抹式的繪畫，然而心中已憧憬著將來能當一名作家?！保▍⒁妳怯懒肌逗锨檫m意是書畫一詩意畫的創作感言》）

轉而攻繪畫，他也是有道理的：“隨著歲月的流逝與閱歷的增長，逐漸認識到文學所負歷史使命之大和社會責任之重，實非我能承擔，于是改弦易張，在自知之明的引導下，牢記魯迅的警示之言，即不當欺世盜名的空頭文學家，轉而專心致志于繪畫藝術理想之追求?！保▍⒁妳怯懒肌逗锨檫m意是書畫一一詩意畫的創作感言》）

此后在他的訪談錄中，我又讀到一系列佐證。直到臨終前一年他在訪談中說道：“實際上我最喜歡的是文學，其次才是繪畫。文學是觸及人的靈魂，能夠影響人的精神領域的東西。繪畫是帶有娛樂性的東西。文學的使命、責任性更大，作者一定是要有憂患意識的，文學作品要觸及、震撼人的靈魂?！贝颂幪岬健袄L畫是帶有娛樂性的東西”，我覺得他用了席勒繪畫起源游戲說的觀點，是可以的，其實連文學的四種起源說也有一種游戲說。相比較繪畫游戲的成分比文學會多一些。相反，現在有些提法賦予繪畫的教義責任過重，重大題材創作如何發揮其藝術性有待研究。在吳永良看來他更重文學的精神性，糾正前朝文人畫中過于孤芳自賞的傾向，我以為是時代的需要。而吳永良先生一生的努力也可以說是為繪畫增加精神性，肩負文學使命，他的詩意畫無疑帶有憂患意識。

吳永良李白詩意 34.5cm×34.5cm 2002年

吳老師反復強調：“中國畫實際上是綜合藝術，與中國的人文精神非常密切。與中國的歷史，中國的哲學，甚至中國的宗教，尤其是跟中國的文學詩詞，這關系可以說是密不可分的?！盵218他常說要“活出價值”，而從事中國畫創作和教育也可以說是為了活出價值，哲學、宗教的思想性和詩詞的文學性大大提高了他的人生價值。類似的訪談記錄還有[2]151，無疑他覺得這種觀念的傳播也很有必要。

我覺得文學助他成為名畫家，文學伴其一生。熱愛文學先于繪畫，由此去解讀先生晚年大量的詩意畫，興許是一把鑰匙，或能事半功倍。

三、真情流露，家國情懷

吳永良詩意畫之精神性首先體現在題材選擇和如何點亮主題。

吳永良王維詩意 34cm×34cm 2002年

他一生有過起伏波折，對社會的種種歪風邪氣深有感觸，而且有著魯迅先生那種“直面人生”的勇氣。他不愿與污穢同流合污，自認是“體制內，邊緣外”，具有獨立的人格。他在花甲之年退休后即離開杭州客居南洋，我1996年在《美術》雜志發文《追求純真的藝術家吳永良》推介，刊物需要配發一組他的中國畫作品圖片，還是請他女兒提供的，他自己已去了新加坡，這一去就是十年。2006年回來在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辦過一次大型個展，我榮幸地接受他的囑附主持了那次學術研討會，并為同時出版的《吳永良書畫集》作序。展覽和研討會都得到了圈內高度評價，研討會綜述發表于浙江省美協的刊物《浙江美術界》上。

他在畫冊的《自述》里是這樣回憶南洋生活的：“自此便決心遠離我向來厭憎的威權和自此滋生的人事糾葛，盡量自處邊緣，以維護心靈之寧靜與恬淡，期盼在我所理想的心境中，尋覓我的人生寄托和心靈慰藉，并與筆情墨趣相融?！盵3]

詩意畫便是他尋找到“人生寄托和心靈慰藉”的一處家園，這首先從他題材的選擇即可看出，偏重于弘揚剛正不阿的愛國志士詩篇，選擇民族文化有重大貢獻的文學巨匠之作，申訴底層民眾的疾苦及個人的懷才不遇。古典詩詞有李白、杜甫、王維、王勃、王昌齡、賀知章、賈島、辛棄疾、陸游，柳永遍及唐宋元明清。

此種選擇，我以為他并非精心挑選，而是恰能產生共鳴的作品拿來就畫，不但有膾炙人口的名詩名句，也有并不常見的詩詞典故，甚至畫論畫史的某個故事，所以題材也就比較豐富。

吳永良讀的文學作品多而雜，與周邊同時代的畫家相比，對詩歌的理解也更深一些。把詩的音象如何表現為紙面的筆墨結構，并非易事。不同生活經歷、不同文化水準的人對同一首詩的領會也會有很大的不同。成功的詩意畫一方面需要畫家體悟原詩作者的思想境界、人生追求和審美取向，讀懂以后聯系自己的生活經驗并將感懷、激憤表達出來，運用自己的繪畫藝術能力，提煉、精確、渲染、強化，最后臻于至美；另一方面也要顧及觀賞的接收方，引起讀者的共鳴。吳永良詩意畫正是如此神奇地博得了廣泛的贊譽，樂意收藏者甚多，本人就藏有他一二十幅一字一畫的詩意畫。

四、追求節奏、韻律和意境

吳永良的“詩意畫”善于捕捉文學語言的畫面感，在造境的過程中又將節奏、韻律、意境的詩歌之美予以充分的表現，完成藝術形象的再創造。我特別喜歡那種強化原有的詩意，加進了個人廣闊的游歷感悟，引入大自然大山大水的宏闊視野，此種身臨其境，甚至超出了原有詩詞給人的感受，讓讀者頓生一雙畫家的眼睛，而得以蕩漾于無限浩瀚的宇宙之中，享受意境之美感，其樂無窮。

如：李白的《早發白帝城》詩意，右側的實體山高不見 頂，左側的虛空似云似山茫茫蒼蒼，而中間的江水激流直下 遠去，詩人屹立船頭，仰頭任衣袂被疾風飆起，船的飛速得 到了切實的表現。正應了“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 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觀此圖飛流直下 讓人頓生一種失重之感，隨船起伏飛馳。這是一種暢神的快 節奏。

再如：陸游《詠梅》詞意，畫中穿著棉袍的詩人獨立早春梅林，唯見滿山梅樹滿地落花，主人公仰天睞眼貪婪地深深吸入一口，梅香入醉，從而印證“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人物的神態極其逼真。原詞一句“香如故”帶出了人的嗅覺，畫面表現的是一個凝固的特寫造型，再現了人物的如癡如醉，生發了詞的“言外之景”。這又是一種靜謐的慢節奏。

又如：《賈島詩意圖》畫過好幾幅，苦吟詩人騎驢垂頭覓句的神態都非常逼真，天空一輪圓月，暗示詩人夜歸的失落，而題跋“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那飛舞躍動的美妙書體、文字錯錯落落的安排，每幅都不盡相同，卻又頗有節奏感，在視覺以外又增加了聽覺：畫面上詩人苦學、孜孜不倦的精神隨著吟誦，在寂靜的夜空響起了孤獨無援的音樂聲。這或許是一種苦澀之美，也許可人現代繪畫的“丑美”追求，更顯某種精神性。

吳永良詩意畫調動了視覺、嗅覺、聽覺、觸覺等多方面體驗進行表達，使平面的畫面產生了立體的綜合效果。這種綜合的表現，最終目的是營造意境。而“藝術之高下，終在境界。境界層上，一步一重天，雖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夢見”（潘天壽語）。吳永良的繪畫格調、境界都讓人刮目相看。他早年的白描魯迅曾得到潘天壽先生的肯定，他的詩意畫也是沿著這條路子發展而來的，故境界高邁。

五、簡筆含蓄，揚大寫意筆墨之長

歷史上有過不少詩意畫精品，如陸儼少先生的百幅《杜甫詩意畫》就享譽畫壇、膾炙人口、彪炳后世。相比于陸先生的山水畫，吳永良的詩意畫可以說是一種簡筆詩意畫。畫山水比畫人物和花鳥筆頭通常要小一些，畫面所含的細節也豐富一些，傳統的寫意山水也多數是小寫意，而作為人物畫名家的吳永良特別擅長大寫意，他的詩意畫亦可歸入大寫意一類，這也是他的一個特點。他的作品往往是幾大塊，非常大氣，點景人物很小，山水云海場面很大，而且塊面形狀、大小、位置有別，墨色筆線多變。記得從新加坡回杭州舉辦的那次畫展，展出了他一批詩意山水新作。在研討會桌上他又亮出一本滴滴刮刮的山水寫生，著實讓人驚嘆。中國美院國畫系有位山水科教授小心翼翼地問他：“阿良，你這是把我們的飯碗奪去了呀！叫我們怎么畫呢！”對著這種同事友好的戲謔性問話，吳老師仰頭暢懷大笑，大家都會意地跟著笑了起來。這是以大寫意的手法回答大寫意問話，那一刻至今未忘，回想起來頗有意思。

吳老師擅長指墨畫，指墨畫有可遇不可求的一面，大寫意的成分也就更多一些。有毛筆功底的畫家，造型不是問題，變形則可借助指墨畫的灑脫，輕松自如地作畫，有時候會產生毛筆達不到的效果，收到畫外之畫的意趣。我曾親眼看見吳老師做過指墨畫，畫面特別古拙、耐看，線條的生澀老辣，可謂含蓄雋永，頗有逸趣。

他說自己“時常陶醉于唐詩、宋詞、元曲所詠唱的意境之中，激揚之際訴諸潑墨揮寫的詩意畫作上，故二十余年來，常作詩意畫自娛自得”。陶醉是真，自娛自得是謙虛，正如畫家們平時作畫總愛說是玩玩筆墨，其實都是在挖空心思出創新之作，又談何容易。吳老師的詩意畫作品少說也有數百幅，留給后世的是藝術至寶，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精神財富！

值此吳永良藝術館舉辦吳永良詩意畫展覽，僅以此短文拋磚引玉，以資切磋。

（作者：盧燈，中國美術學院教授）

參考文獻：

[1]盛天曄.名師訪談錄[M]//盛天曄.管錐·使命中國畫學書學傳習錄·人物卷吳永良，北京：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20：6.

[2]楊曉明.吳永良訪談錄·當代名家論中國畫教育·人物篇[M].南昌：江西美術出版，2013.

[3]吳永良.自述[M]//吳永良.吳永良書畫集，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