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遼代版刻書法的發展背景
(一)佛教與遼代書法
契丹族原本信奉薩滿教。隨著契丹族的發展與壯大,尤其是在王權確立后,原始的薩滿教已經不能適應統治階級的需要,佛教便應運而興。遼代的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為夷離堇的第二年,便在龍華州建開教寺,借助佛教來安撫漢人民心。太祖阿保機曾就信仰問題問過眾臣:“受命之君,當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左右大臣“皆以佛對”。可見佛教在遼開國之初就有廣泛的影響。神冊三年(918年)“五月乙亥,詔建孔子廟、佛寺、道觀”2,次年(919年),太祖命“皇后、皇太子分謁寺、觀”[3]17。
遼太宗耶律德光也是忠實的佛教徒,援助石晉入幽州,“幸大悲閣,遷白衣觀音像,建廟木葉山,尊為家神”。天顯十年(935年),“幸弘福寺,為皇后飯僧”[,會同五年(942年),皇太后有病,太宗“入侍,湯藥必親嘗。仍告太祖廟,幸菩薩堂,飯僧五萬人”3]17。
圣宗、興宗二朝,契丹貴族在全面接受漢文化的過程中,崇佛之風日盛,至遼道宗時,佞佛之風達到極盛狀態。咸雍八年(1072年)三月,道宗一次批準三千余人出家為僧尼[5]311,大康四年(1078年)七月,“諸路奏飯僧尼三十六萬”[5]319。道宗本身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拜法均和尚為師,精研佛法,咸雍六年(1070年),曾作詩贈法均大師“行高峰頂松千尺,戒凈天心月一輪”。《遼史·道宗本紀》中,有關當時頒行佛經、進經、校經、許受具足戒、親詔沙門開壇、建浮屠、修寺院、尊法師、訪名師的記載,凡二十余見。《道宗皇帝哀冊》言其“師徒百萬,不喜征伐。敦睦欽族,駕馭英雄”,當不虛也。道宗好佛在蘇轍出使遼國的日記中得以驗證,《北使還論北邊事札子》載:“北朝皇帝好佛法,能自講其書。每夏季,輒會諸京僧徒及其群臣,執經親講。所在修蓋寺院,度僧甚眾。”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最高統治者的倡導下,上至皇親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崇佛之舉風靡遼代。圣宗皇后“普全六行之余,洞達三乘之義。動必協于人心,精必從于佛意”,圣宗長女秦越大長公主捐出自己的私宅與田地修建大昊天寺。至今尚存的山西大同華嚴寺、遼寧義縣奉國寺、天津薊縣(現薊州區)獨樂寺等,都是遼代皇家寺廟。皇室支持建佛塔之事更是盛行。內蒙古寧城的大明塔、山西應縣的釋迦塔、北京天寧寺塔等,至今保存完好。可謂“處處而敕興佛事,方方而宣創精藍”[8]233。即便是契丹皇族的名字,都與佛教有關系,如世宗女名觀音,景宗女名觀音女,圣宗小字文殊奴,齊天皇后小字菩薩哥,其子名佛寶奴,道宗宣懿皇后蕭氏小字觀音。一些官員也沉溺于佛教,咸雍五年(1069年)《董匡信墓志銘》云:“公務之暇,專以奉佛筵僧、持育經教為其所急。”
佛教在遼代民眾中的普及,更是空前絕后。出家為僧是一種被社會認可的生活方式,宗教生活在人們日常生活中占有很大比重。民間有各種佛教邑會,可以組織足夠的人力物力去修建寺廟、禮佛飯僧、舉辦法會、刻印經書、救濟貧寡[,以至于“城邑繁富之地,山林爽塏之所,鮮不建于塔廟,興于佛像”[。與貴族一樣,平民的名字也與佛教有關,如重熙十三年(1044年)《沈陽塔灣無垢凈光舍利塔石函記》題名就有“和尚奴”“文書奴”“佛家奴”“佛留女”“男神佛留”“僧家奴”“吉祥奴”“和尚”“和尚奴”“男陳趙和尚”“男元觀音奴”“羅漢奴”“僧奴”等等[12]。
空前絕后的佛教發展,為遼代社會帶來的影響有利有弊。一方面,佞佛加速了遼的滅亡。劉浦江認為,遼代僧侶人口冗濫超過了社會正常承受能力,佞佛之風侵蝕了契丹人勇武雄健的精神,因此“遼以釋廢”的結論大致不誤(轉引自尤李《遼代佛教研究評述》,參見尤李著:《多元文化的交融一一遼代歷史與文化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87-200頁)。另一方面,遼代的佛教行為如修建寺廟、佛塔、刊印佛經、鐫刻石經等,保存了大量佛教典籍以及佛學大師的著作,為我們研究遼代的歷史、政治、經濟及文化藝術提供了難得的第一手資料。遼代書法研究,從一定程度講就是遼代佛教書法研究。從現存遼代書跡來看,除了墓志、哀冊外,主要是分散于各地的經幢、佛教碑,房山云居寺大量的遼代石刻佛經,以及山西應縣佛宮寺釋迦塔(俗稱應縣木塔)、內蒙古自治區巴林右旗慶州釋迦佛舍利塔(慶州白塔)、河北豐潤天宮寺塔保存的版刻佛經等。
美國學者卡特曾說:“從中國發明印刷術開始起,直至二十世紀止,在印刷術的悠久歷史中,無論何種文字或在任何國家,其最初的印刷,幾乎無不和神圣經典或和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神圣藝術有關。”[13佛經作為佛教三寶之一,在舉國上下普遍佞佛的遼代,必定有大量的社會需求,僅僅靠手工抄寫是遠遠不夠的。雕版印刷“化身千億”的功能,恰恰解決了這一供需矛盾。
(二)遼代的雕版印刷
遼代統治者雖然為契丹族,但自遼太祖耶律阿保機起便大力興建孔廟,重視對漢文化的學習。太宗耶律德光于會同十年(947年)攻人后普都城洛陽后,衣漢服,受百官賀,俘虜方技、百工各數千人,并把圖籍、歷象、石經、銅人、刻漏等悉數搶掠到上京(今內蒙古自治區巴林左旗林東鎮)。洛陽地區在唐代便有書坊雕刻佛經[14],五代時期民間印刷業較為發達[15]。我們可以推測,太宗從洛陽掠走的百工之人,可能就有版刻的書手與刻工。
遼代的刻書中心主要在南京。在《契丹國志》卷二十二中,關于遼南京的記載如下:
南京本幽州地又為燕京析津府,戶口三十萬。大 內壯麗,城北有市,陸海百貨,聚于其中;僧居佛寺,冠 于北方。錦繡組綺,精絕天下。膏腴蔬、果實、稻梁之 類。靡不畢出…水甘土厚,人多技藝,秀者學讀書,次 者習騎射。[16]
南京物產富饒,人文氣息濃厚,刻書業也較為發達。從傳世雕版印刷品來看,遼代不僅專設印經院印刷大藏經《遼藏》(《契丹藏》),其它如燕京大憫忠寺(今北京法源寺)、弘法寺、大昊天寺等寺廟,以及燕京仰山寺前楊家、燕京檀州街顯忠坊門南頰住馮家等私人書坊,皆雕有零星佛經。南京以外,中京大定府、上京府都有刊印文字[清寧十年(1064年)冬十月壬辰朔,駐曄中京。戊午,禁民私刊印文字。脫脫等撰《遼史》卷二十三《本紀二十二·道宗二》,第300頁〕。
遼代的刻書內容,經部有《五經傳疏》、行均《龍龕手鏡》、希麟《續一切經音義》以及李翰《蒙求》等。史部有《史記》《漢書》、遼人王鼎的《焚椒錄》以及一些歷書。子部有醫書葛洪《肘后方》、王璆《精選一百方》、直魯古《脈訣針灸》以及卜筮書。集部則有《大蘇小集》等(參見張秀民著、韓琦增訂《中國印刷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62-171頁)。
遼代最為輝煌的刻書業當為《契丹藏》的刊印。據咸雍四年(1068年)高僧志延撰《陽臺山清水院創造藏經記》云:“陽臺山者,薊壤之名峰;清水院者,幽都之勝概…山之名,傳諸前古。院之興,止于近代…將構勝緣,旋逢信士。今優婆塞南陽鄧公從貴,善根生得,幼齡早事于熏修,凈行日嚴。施度恒治于靳惜。咸雍四年(1068年)三月四日,舍錢三十萬,葺諸僧舍宅…又五十萬,募同志助辦印《大藏經》,凡五百七十九帙,創內外藏而龕措之。”[17]
又據(乾隆)《大同府志》卷六段子卿《大金國西京大華嚴寺重修薄伽教藏記》載:“至大唐咸通間,沙門從梵者集成《經源錄》以記敘之。其卷帙品目首末次第,若網在綱,有條而不紊,可使后人易為簽閱爾。
及有遼重熙(1032年一1054年)間,復加校正,通制為五百七十九帙”學術界認為《契丹藏》全部應為579帙,開雕年代至晚在遼興宗重熙年間(關于《契丹藏》刊刻的時間,應縣木塔《契丹藏》的整理者根據“女”字號《稱贊大乘功德經》卷尾統和二十一年的題記,認為開雕年代應該早于傳統史料所記載的重熙年間,當在統和年間。學者們把這種觀點稱為“統和藏”說。也有的學者不同意此說,認為“女”字號《稱贊大乘功德經》只是統和年間民間發愿者據某種寫本大藏經刊雕的單本經,并引用資料說明,當時遼國應該還有一部寫本大藏經,所謂的“統和藏”,應該就是這部寫本大藏經,而真正的刻本《契丹藏》應該還是興宗重熙年刊刻的。至于說那三卷版式行款不同的八十卷本《大方廣佛華嚴經》,也許是另一種版本的《契丹藏》(參見李際寧《佛經版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8-92頁)。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遼代的版刻印刷品無片紙傳世。1974年,文物部門在維修山西應縣木塔時,意外發現四層主佛像內存有大量遼代文物,其中有《遼藏》12卷、單刻佛經35卷、寫經8卷、雜刻與雜鈔28件、版刻佛像7幅[18]923。這批文物的發現,率先填補了遼代雕版印刷的空白。1987年,文物部門在維修河北豐潤天宮寺塔時,在四至八層間的第二塔心室發現《遼藏》1帙8冊,單刻佛經19冊。其中的小字本《遼藏》尤其珍貴。1988年至1992年,文物部門在修繕加固慶州白塔時,在覆缽相輪槿五室發現大量雕版印刷《陀羅尼咒》與少量刻經,在覆缽內壁周圍也發現少量單刻佛經,共計248件,含雕版印經222件,手抄寫經26件。[19畢素娟將上述遼代雕版印刷品匯成《已知面世的遼代雕版印刷品一覽表》(參見畢素娟《遼代的雕版印刷品》,載于1996年12月《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第62-78頁)。表中缺了兩件作品:一是遼清寧五年(1059年)刻《金光明最勝王經十卷》(河北豐潤天宮寺塔出王),二是韋力先生所藏的遼刻《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疏》。這些遼代雕版印刷品的發現,為研究遼代版刻書法提供了實物資料。
二、遼代版刻書法風格
南北文學藝術,自古有別。《隋書·文學傳序》載:“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20清阮元《南北書派論》則曰:“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于尺牘,減筆至不可識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于碑版。”[21以契丹為統治者的遼代文化,尚勇重武,風氣剛勁。與中原地區同時代的文學藝術作品相比,無論詩詞、文章,還是書法作品,遼代大都帶有強烈的陽剛之氣,而少纏綿悱惻。即便是蕭觀音的宮闈軟語《十香詞》也寫得清新奔放,說明剛烈的文學藝術風氣是北方本色(參見黃震云《遼代文學史》,長春出版社,2009年,第47頁)。
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先后發現的三百余件遼代版刻作品,全為楷書寫成,其風格大致可以分為三種類型:
(一)唐代寫經體的延續
版刻書法的起源與佛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在版刻書法剛剛出現的唐代,數量最多的即是版刻佛經,其次是歷書。而且二者質量相去甚遠,前者不乏寫、刻精美者,后者則是“印紙浸染,不可盡曉”。五代是版刻書法的奠基時期,版刻印刷業較唐代有了長足發展,除了應用在佛道典籍及歷書等民間用書外,還應用在由官方主持的儒家典籍的印刷上。但流傳至今的只有佛教經像與塔圖咒語。遼代存世的作品除了一本《蒙求》外,全是佛教經典,這與唐、五代是一致的。同樣,在書法上,也有一部分作品沿襲了唐、五代的風格。
唐、五代佛教版刻書法主要有兩種風格,一種繼承了北魏造像題記之風,一種則明顯是唐人寫經體風格[225-42。現存遼代版刻書法作品大多鐫刻細膩,極少見拙劣如北魏窮鄉兒女造像題記者。唐人寫經一路風格,則在遼代繼續存在。前文已述,寫經體因世代抄襲,風格持有體系內的相似性與穩定性。在北朝寫經體的基礎上,唐代寫經體結合了唐楷的結字特征,行筆自由,骨肉適中,意態飛動。遼慶州白塔出土抄經最早為應歷十七年(967年)殘卷《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第七十六》,有北朝與唐人氣息,而《佛說大辯邪正經》《大方便佛報恩經》(圖1)則是純正的唐人寫經風格(圖片來自王珊、李曉岑、陶建英、郭勇《遼代慶州白塔佛經用紙與印刷的初步研究》,《文物》2019年第2期,第76-93頁)。筆者懷疑這兩個經卷本為唐人抄本,而被遼人將其與其他經卷同時秘藏于塔之內。
唐人寫經風格最具代表性的遼代版刻書法作品,當屬芷蘭齋藏《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疏卷上》(圖2),皮紙,卷軸裝。通卷存16紙,總長805.6厘米,上下單邊,邊距21.6厘米,每紙30行,行19至20字不等。經卷尾題:“燕京憫忠寺講唯識論法華經釋詮曉定本”,卷內存多處朱筆校對、注釋文字。經卷楷書,刀法細膩,一如墨跡。楷中帶行,下筆自然飄逸卻不失結體謹嚴之美。
慶州白塔出土的單頁佛經殘卷《大乘莊嚴寶王經六字大明陀羅尼》(圖3),經文與佛畫合璧,落款題“上京僧錄宣演大師賜紫沙門蘊珪施”。經卷當為上京地區刻印。咒文楷書字體修長,行筆流暢,氣息淳雅,帶有明顯的唐人經生體特點,美中不足的是刀法略顯方硬。



(二)風氣剛勁的版刻楷書
唐、五代以及北宋的版刻楷書,與同時代的石刻、墨跡等載體楷書在風格上并不一致。而遼代版刻楷書,與前文所述遼中期風氣剛勁、最具代表性的楷書,風格極其一致。即遼代版刻楷書、石經楷書與墓志等石刻楷書,三者風格相似,甚至在風格出現、轉變的時間上,也具有同步性。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三者之間誰是濫觴者,或者說三者的先后關系如何,是一個值得深思的課題。
研究者發現,房山石經的底本與北宋第一部版刻大藏經《開寶藏》并無關系,而與《契丹藏》版本完全一致,說明房山石經是以《契丹藏》為底本鐫刻的。
遼中期所刻云居寺石經,大都受歐體影響。重熙年間(1032年一1054年)所刻《大般若波羅蜜多經》[23]、重熙十一年(1042年)至清寧二年(1056年)所刻《大寶積經》[24等楷書,都明顯具有遼早期歐體的剛勁特點。有趣的是,至遼晚期,石經中的歐體風格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遼代版刻楷書的主要特征有三點。其一,結體以險絕的歐字為基礎,但往往有不到位處,并不像歐字那樣盡善盡美,無可挑剔。其二,刀法夸張,尤其在轉折處及橫畫末端收筆處,刀法方棱,刀切痕跡明顯。其三,在氣息上,剛勁雄強,骨氣洞達,法度嚴整,風格勁峭。在現存遼代版刻作品中,無論是《契丹藏》、單刻佛經,還是雜刻,風氣剛勁的楷書占了百分之九十。主要代表作有:
1.統和二十一年(1003年)刻《稱贊大乘功德經》(圖4),應縣木塔出土,千字文號為“女”,每紙28行,行15至17字不等。四周單線邊框,框高21.8厘米,版廣52.7厘米-53.5厘米,現存總長275.3厘米。尾題“弘業寺釋迦佛舍利塔主沙門智云書,穆咸寧、趙守俊、李存讓、樊遵四人共雕”。

2.清寧五年(1059年)刻《金光明最勝王經十卷》(圖5),大藏經小字本。蝴蝶裝,匡高15.8厘米,廣9.1厘米,半頁13行,行24字。白口,左右單邊,上下雙邊。1987年發現于河北豐潤天宮寺塔,現藏唐山市豐潤區文物管理所。千字文帙號“化”。每卷首頁粘一小藍綢布為檢索標志。末有刊刻題記8行,有“雕造小字金光明經’字樣。
3.遼刻《佛說阿彌陀經》(圖6)。卷軸裝,高29.9厘米,長246.4厘米。一紙長53.5厘米。每紙28行,行17字,四周單邊,有扉畫。唐山市豐潤區文物管理所藏。
4.遼刻《根本陀羅尼咒》(圖7),共3紙,內蒙古遼慶州釋迦佛舍利塔出土。四周單線邊框,框高8.4厘米,如大我在十大 佛阿彌施經 法善神南光釋迦牟尼佛 南元清凈法身鑫佛。



紙縱8.9厘米,總長98厘米。楷書,每行字數不等,滿行15字。現存內蒙古巴林右旗博物館。字小如豆,鐫刻精細,可見遼人版刻技藝之精。[25]
現存600余件遼代版刻書法作品中,有確切紀年的只有15件。這15件作品,恰恰都在遼中期,即遼圣宗、興宗與道宗大康年間之前。遼代晚期的版刻書法作品,與石刻書法一樣,剛勁之氣漸漸減弱。如《佛說八師經》一卷(圖8),匡高23厘米,版廣26厘米。每頁14行,行18字,四周單線邊框。卷尾經名下有“李韓氏奉為亡夫應夢雕施,大昊天寺福慧樓下成造”字樣。據《全遼文》卷九,“遼道宗清寧五年,秦越大長公主舍棠陰坊第為寺,土百頃,道宗施五萬貫緡以助,敕宣政殿學士王行己領役,既成,詔以大昊天寺為額”[8]249。可知此卷雕印應在清寧五年(1059年)之后,刀法開始圓潤柔和,不像統和年間刻字那樣方硬銳利][18]38
(三)近似北宋版刻風格的版刻楷書
長久以來,人們以《夢溪筆談》所載“契丹書禁甚五大華院助 東京左街景德寺開化禪院慕緣雕板身不執寶沙門法慶 觀稱勒書産上生兜率天經疏卷上 進止皆法輸故 脩七支無戒德圖故義手合掌者表心與境實嚴,傳入中國者法皆死”來描述遼、宋二國之間的文化隔閡。需要注意的是,《夢溪筆談》是北宋科學家、政治家沈括(1031年一1095年)晚年所撰,學界通常認為成書于1086年至1093年間,也就是在遼道宗壽昌三年(1097年)以前,因此其記載具有一定的時限性。根據有關文獻與出土文物可以證實,當時有大量宋代刻書與銅錢在遼地流通。又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載:“聞范陽書肆亦刻子瞻詩數十篇,謂《大蘇小集》。”[26可見北宋對遼代影響之深遠。

據《契丹國志》載:“嘗有漢人講論語,至‘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帝曰:‘吾聞北極之下為中國,此豈其地耶?’又講至‘夷狄之有君’,疾讀不敢講。又曰:‘上世痍鬻、驗犰蕩無禮法,故謂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何嫌之有?’卒令講之。”[27地處北方,與五代、北宋對峙的遼代,文化藝術必定會受中原地區的影響。“彬彬不異中華”背景下的版刻書法,當然也不例外。上文所記芷蘭齋藏遼刻《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疏卷上》(圖2),與山西省曲沃縣圖書館藏宋天圣二年(1024年)刻本《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疏》二卷(圖9),在版式、字體上完全一樣,書風都是受唐人寫經的影響,只是刀法有別。二者可能是復刻的關系。當然,也可能是二者的底本依據同一唐、五代寫本或刻本。
北宋習書,以顏字為尚。北宋版刻楷書不免受其影響,多有仿顏楷者。傳世佛典如《萬壽藏》《盧藏》等皆有顏體書寫的部分,書籍如北宋刻本《漢書》《后漢書》(國家圖書館藏)等體勢寬博,兼有顏、歐筆意。傳世的遼代版刻書法中,亦不乏與北宋風格相近者。舉例如下:
1.遼刻《蒙求》(唐李翰撰),應縣木塔出土(圖10)。麻紙,蝴蝶裝,第1頁及第9頁后半頁缺,第2頁版心有污殘。匡高20.4厘米,版廣25.8厘米。本冊為三卷本《蒙求》,白文,全冊現存7頁半,每頁20行,行16字,邊框左右雙線,上下單線,版心刻有版碼。“明”“真”缺筆避諱,可推斷書刻于遼興宗重熙(1032年一1054年)之后[18]52。


2.遼刻《佛名集》(圖11),首尾俱缺,僅存4頁半。內容為諸佛、菩薩名號。麻紙,蝴蝶裝。匡高12厘米,版廣15.3厘米。每頁10行,行7至11字不等,左右雙線邊框,上下單線邊框,版心有頁碼。明字諱兩筆,其刊行應在道宗(1055年一1101年)以后。與《蒙求》《佛名集》相似的,還有《卜筮書殘葉》(應縣木塔出土),三者書體都是兼顏、歐,在氣息上與北宋版刻書法“古樸厚拙、敦厚可愛”相通[22]71
3.遼刻《妙法蓮華經卷第七》,應縣木塔出土。硬黃紙,卷軸裝。匡高20.5厘米,版廣50.4厘米,紙縱27.2厘米,現存總長67.8厘米加97.5厘米。全卷僅存5紙,每紙28行,行15-18字,上下單邊,經文未避遼諱,每紙有“七”字及版碼。經文楷書,取法顏魯公,與北宋熙寧元年(1068年)杭州晏家刻本《妙法蓮華經》(山東省博物館藏)風格相似,只是北宋刻本刀法更為精湛,筆畫更為圓潤。
應縣木塔出土的經卷中,有多卷復刻品。如《妙法蓮華經卷第八(丙)》與《妙法蓮華經卷第八(乙)》,內容相同,而非同版,兩幅卷首畫的內容、布局、榜題,以至細部特征均十分相似,而技法有別,各具特色,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遼代木版復刻技術的卓越成就[18]36
這些與北宋風格相近的遼代版刻書法作品,很有可能是復刻北宋刻本。
三、遼代的版刻書手及刻工
(一)書手
限于遼代文獻資料的匱乏,我們目前僅知兩位遼代書手:一位是龐可昇,一位是智云。
龐可昇的名字在遼刻經卷中,凡有兩見。一是內蒙古慶州釋迦佛舍利塔出土《佛形像中安置法舍利記》(集撰),卷尾題“統和二十五年歲次丁未五月十五日記樊遵雕,始平龐可昇書”;一是應縣木塔出土遼刻《妙法蓮華經卷第四》(圖12),題記“攝大定府文學龐可昇書。同雕造孫壽益、權司扆、趙從業、弟從善雕。燕京檀州街顯忠坊門南頰住馮家印造。經板主前家令判官銀青崇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監察御史武騎尉馮紹文,抽已分之財,特命良工書寫,雕成妙法蓮華經一部,印造流通,伏愿承此功德,回施法界有情,同霑利樂。時太平五年歲次乙丑八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五記。”
“特命良工書寫。”可見遼代與五代、北宋一樣,對版刻書手的書寫水準要求很高。太平五年(1025年)這一年,龐可昇不僅書有《妙法蓮華經卷第四》,還書有《廣濟寺碑》(碑在寶坻廣濟寺內)。從而得知,龐氏作為攝大定府(中京)文學,是遼圣宗(982年一1031年)年間著名的書法家。
遼代的另一位書手為燕京弘業寺沙門智云。應縣木塔出土《稱贊大乘功德經》(圖13)末署“時統和貳拾壹祀癸卯歲季春月蓂生五葉記、弘業寺釋迦佛舍利塔主沙門智云書,穆咸寧、趙守俊、李存讓、樊遵四人共雕”。


遼代佛教的興盛,對文化藝術產生一系列影響。據研究,遼代寺院的教育功能決不在官方和一般的民間教育之下,其教育對象、內容遠比世俗的官私教育機構廣泛。“寺院教育”成為文化傳播的主要方式,佛寺成為活躍的學術論壇、向大眾開放的文化空間,是遼朝民眾的精神文化中心,寺院里培養出一批專家、學者。與同時期的其他學者相比,佛學大師們在思想文化上的建樹更多,貢獻更大(參見尤李著《多元文化的交融一遼代歷史與文化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99頁)。在此背景下,寺廟教育也培育出一批長于翰墨的書法家,在我們輯錄的遼代書家中,出家人幾近半數。這些僧人身份的書家,常常會參與刻經、寫經工作,使佛教經典得以流傳。智云即是在此背景下產生的一位書家。

(二)刻工
日本《東文選》卷一百一十二載高麗僧宓庵《丹本大藏慶贊疏》以“念茲大寶,來自異邦,帙簡部輕,函未盈于二百,紙薄字密,冊不滿于一千,殆非人功所成,似借神工而就”來描寫遼代小字本《契丹藏》。從河北豐潤天宮寺發現的《大方廣佛華嚴經》來看,細字端楷,鐫刻一絲不茍,頗見功力。通常來講,細字的鐫刻難度遠遠大于書寫。由此可見,遼代刻工具有相當高超的鐫刻技藝。從現存遼代版刻書法作品中,我們共輯錄有12位刻工。這些刻工名字不被瞿冕良《中國古籍版刻辭典》等書籍所收錄。
1.樊遵。統和二十一年(1003年)與穆咸寧、趙守俊、李存讓同雕《稱贊大乘功德經一》(應縣木塔出土);統和二十五年(1007年)五月刻《佛形像中安置法舍利記》(內蒙古慶州釋迦佛舍利塔出土)。2.孫壽益。太平五年(1025年)八月與權司扆、趙從業、趙從善同雕《妙法蓮華經卷第四》(應縣木塔出土)。3.權司扆。太平五年(1025年)八月與孫壽益、趙從業、趙從善同雕《妙法蓮華經卷第四》(應縣木塔出土)。4.趙從業(趙從善兄)。太平五年(1025年)八月與孫壽益、權司扆、趙從善同雕《妙法蓮華經卷第四》(應縣木塔出土)。5.趙從善(趙從業弟)。太平五年(1025年)八月與孫壽益、權司扆、趙從業同雕《妙法蓮華經卷第四》(應縣木塔出土)。6.穆咸寧。統和二十一年(1003年)與趙守俊、李存讓、樊遵同雕《稱贊大乘功德經一》(應縣木塔出土)。7.趙守俊。統和二十一年(1003年)與穆咸寧、李存讓、樊遵同雕《稱贊大乘功德經一》(應縣木塔出土);與長男、次弟同雕《妙法蓮華經卷第四(甲)》(應縣木塔出土)。8.李存讓。統和二十一年(1003年)與穆咸寧、趙守俊、樊遵同雕《稱贊大乘功德經一》(應縣木塔出土)。9.孫守節。與另46人同雕《法華經玄贊會古通今新抄卷第二》(應縣木塔出土)。10.趙善。與他人雕《成唯識論述記應新抄科文卷第三》(應縣木塔出土)。11.趙俊。與另44人同雕《法華經玄贊會古通今新抄卷第六》(應縣木塔出土)。12.麴舜卿。雕《佛說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內蒙古慶州釋迦佛舍利塔出土)。
結語
佛教的極度興盛,促進了遼代版刻書法的大發展,從而使其占據了遼代書法的半壁江山。從存世《契丹藏》與單刻佛經來看,遼代版刻書法與石刻書法呈現同步發展的趨勢。遼代版刻書法承接了唐、五代及北宋的書法風氣,同時它也對宋、遼、金版刻書法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從此意義上講,版刻書法的發展既是研究遼代書法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整個中國書法發展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歷代版刻字體與刀法研究”(24BTQ07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劉元堂,南京藝術學院美術與書法學院書法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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