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物歸于無言

：兄好，從您的長篇《愛別離》《留仙記》以及一系列帶有先鋒特征的中短篇創作發表至今，大概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從我們共同參加第八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至今，也已經十多年過去了，其間我們雖再未見面，但我很關注兄。我們知道，其實有很多作家，雖然創作不夠高產，但是他的名字我們多年不忘，感覺他一直走在前面，其主要原因就是他的作品具有了某種經典化的東西，我感覺兄的創作就是如此。能談談這十多年或二十多年，兄在做些什么嗎？

：過獎過獎，但曉威兄的描述我還是喜歡的，也受用，非常感謝！確實大概2017年我發表了短篇《兄弟再見》后，將近七年沒再發過，擱筆達十來年一當時應該遇到一個瓶頸吧，覺得自已的寫作出了問題，怎么都寫不好，有點灰心的感覺。這段時間，對文學的整體環境也比較失望，反正就是感覺自己寫作的理由是不是消失了。我那時剛好接觸到藏傳佛教，生命以來的各種經歷、體驗此刻都得到合理的解釋，于是也愿意把更多時間、精力都花在這方面。這期間我到過拉薩，去過一趟印度、尼泊爾，然后還在五臺山有半個月左右的禪修。記得第一次去大昭寺，見到覺沃佛時忍不住大哭，那種傷心、宣泄好像從來沒有過，直至今天都還記得。

于曉威：兄自己曾說過，您的寫得很慢，那么，您是如何看待慢的？您有過著急的時候嗎？

謝挺：其實，我早年寫也有過一晚上拉出一個萬字短篇的經歷，那種感覺的確非常痛快，反而后來要完成一篇東西，可能要花幾天甚至更長的時間都不能結尾。那種一蹴而就的完成感固然好，但也要機緣巧合，要有良好的身體。這種體會估計每個作家都或多或少有過。業已成熟成形的，可能自己比較熟悉吧，就像果實，只需伸手就能把它從樹枝上摘下來，那種情況肯定不是常態。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是你在方方面面有了準備，考慮周全才動筆的，所以那種狀態也是可遇不可求。至于說寫得慢，我覺得也可能是因為你動筆時這篇作品的立意尚未徹底地想清楚，故事還沒有完全被看透，在寫作的過程中才會不斷有新的意趣被發現，面對這些情境，慢的意思可能就是重新審視這種狀況的一種方式。

于曉威：請談談您最初的文學經歷。

謝挺：剛開始寫作是因為大學畢業后分配到貴陽的一個號碼中學，這顯然不是我希望的工作。當時合理的分配應該是去地震局，但當時貴州沒有地震局，有一個地震辦也是隸屬云南局。分到學校里教地理，和我的專業地球物理其實關系不大，也就是說一個沒有經過師資培訓，所教的內容也和專業不對口的這么一個人被送上了講臺，結果可想而知！當時我也只能消極面對，所以學校對我的印象非常不好。記得學校書記，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還專門提醒其他的同事少跟我接觸，此人思想落后。

有段時間我基本上不和外界來往，不和同學見面，覺得沒面子，很沮喪，也很少回家，因為也無法讓父母開心。只好自己閉門讀書。我當時住在教學樓的配電室，除了電工偶爾來，也算個單間。于是看了一些文學作品，《圍城》《小徑分岔的花園》都是那時候看的。我還看了一期《收獲》（1987年5期），里面有格非的《迷舟》，我看過后忽然覺得自己也可以寫了。

我第一次寫的題材是一個知青點的爆炸案。這是一個聽來的故事。我這個年齡對知青其實也并沒什么直接的認知，基本上靠一個愿望，再加點想象。這篇完稿后我送到《山花》，在時任編輯黃祖康老師手上放了一年。我記得他讓我改過五次。當時都是手寫稿，一萬多字的稿子，抄到后來，我連剪刀、槳糊都用上了，還好，這篇叫《垠》的短篇終于發在1990年第10期《山花》上。

其實這年夏天，我還參加了《花溪》編輯部在花溪療養院為期兩周的一個改稿會。我送的一個稿子不好，決定另寫一個。于是在那兩周內完成了短篇《火馬》。結束時，《花溪》編輯部有個現場看稿會，每個作者交的稿子當場宣布留用結果。輪到我時緊張得不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像受刑。不知過了多久，松姚的吳恩澤跑來通知我：“過了，大喜！”《火馬》發在1991年第1期《花溪》，時間晚于《垠》，卻是先得通知的。

于曉威：我們共同的朋友、家胡性能講起過，您1984年高考時，分數特別高，是可以進入清華大學的，但是因為您此前去過一次云南，特別喜歡那里的風景與風情，于是您第一志愿報了云南大學，第二志愿報了清華大學，第三志愿是北京大學，結果您被第一志愿的云南大學錄取了。您在云南讀大學的體驗是什么？畢業后，您回到了家鄉貴州，那么此后，您與云南還有心靈或現實上的關聯嗎？

謝挺：其實，胡性能轉述的這個故事有一個細節是錯的，就是填報志愿前，我是沒有去過云南的，如果真去過，反而說不定云南會落選。那個時候，我還沒出過貴州。云南與內地相比肯定是個異域，當時聽別人描述，好像家家戶戶都是騎著大象出門買菜…這種畫面居然能讓我相信，可見當時有多天真、幼稚。當然你也可以解釋這種想象中有一種浪漫存在。

另外，還有個原因，我們那一屆都是先填志愿，再考試一成績還是未知，保險就成了第一要務。我的五個志愿都是倒的，云南大學是第一個，北京大學列最后（沒報清華大學）。當時的考分自然第一時間就被云南大學錄取了。

于曉威：您在《山花》雜志做了多少年文學編輯和副主編？您喜歡編文學雜志嗎？它給您帶來的快樂和痛苦是什么？如果有的話。

謝挺：我是1996年接到《山花》的邀請，當時正在北京當北漂。有一次，已經在《山花》當編輯的楊打鐵回東北探親，途經北京時，到我的住處見了一面。她帶來一個《山花》的口信，問我愿不愿意去當編輯？當時正好在京的住房和工作都出了問題，我覺得這種巧合就像天意，當即就答應下來。七月到《山花》報到，立馬就被派到桐梓的一個筆會上當輔導老師…

上次參加筆會還是作者，現在變成編輯了，這個角色轉換還算自然，畢竟文學雜志，具體到《山花》，還是很喜歡的。當時雜志社基本上半天班，這樣，你會有充裕的時間寫作，閱讀，同時和國內其他作家、作者的聯系也更多更緊密。我覺得這種工作方式也比較適合自己的性情，所以有段時間我編寫兩方面都做得不錯。

于曉威：做編輯時，有沒有一件令您特別難忘的事？

謝挺：是我在辦《山花》下半月遇到的。貴州威寧有一位叫馬學文的作家，有一天帶了一個他們那兒的年輕作者來《山花》見面，我們仨當時一起吃了個中飯。那個年輕人一直都不說話，看著很沉默，臉色好像也不是很好。馬學文介紹他叫曹永，說是他從來就沒有看過什么東西，憑感覺就寫了一個幾萬字的中篇，想請我看看。席間又說他們曹家是當地一霸，想打誰就打誰。我只當笑話聽。當時，好像還說曹永生了一種什么病，但是曹永流露出一種無所謂的態度。雖然他讀書不多，但我知道他是看過一些武俠的。這種情況的地方作者其實蠻多的，當時我也沒在意，只是分手后把他的稿子帶了回去。很意外，這篇叫《兩棵姓曹的樹》的我一下子就看進去了。

除了一些錯字病句，大的框架都立得住，看不出是一個生手所為，而且也寫得比較到位，閱讀效果不錯。因當時下半月由我組稿，所以當時就決定，要重點推出這篇處女作，并加一則編者按。編者按我把當時曹永的情況寫了一下，倒不是他的身體，而是文學上他需要一些外界的關注、交流。

結果這篇發表以后，有很多人打電話來詢問曹永，其中就有《江南》的主編謝魯渤、云南詩人雷平陽等。很快，《北京文學·中篇選刊》又轉載了這篇，他們還聯系曹永寫了一篇創作談，里面有句話，曹永說：“我如果不寫作的話，就是我們那里最大的一個小流氓！”

這句話當時把整個編輯部都樂翻了。

于曉威：我知道從事文學創作之余，您也繪畫，您從什么時間開始繪畫的？為什么想要繪畫？

謝挺：其實，畫畫是很小就有的一個愛好，但苦于沒老師，都是憑感覺胡亂涂抹。臨摹水墨山水、竹子。現在還有些中學同學記得我教他們用鋼筆水畫竹子的事。二十歲生日時朋友們在寢室聚會，酒喝高了，我現場畫了幅《鐘馗戲鬼圖》，還自題詩一首：曾道西山一魁首，自詡人間鬼判官，撞死金鑾猶未可，大笑乾坤眾丑圖。

詩也是乘酒興一氣呵成。這幅畫后來留下來，前幾年被山西作家也是畫家的王祥夫老師看過，便建議我改畫梅花。我便依言照做，每日寫字畫畫，體會筆墨樂趣。我覺得水墨畫有一種直抒胸臆的效用，與文字表達相比，又是另一番境界。

于曉威：除了繪畫，您還有什么其他愛好？

謝挺：我喜歡過圍棋、中醫藥。圍棋是“勝固欣然敗亦喜”，亦喜多了也沒堅持下來。現在有時會打打譜，看看棋賽結果，棋是沒下了。中醫藥也是淺嘗輒止，對中醫一些艾灸等養生方式和偏方感興趣。另外，還炒過一年股，沒賠沒賺。

于曉威：您的作品或素材的占有，在下面三個方面，哪一個比重多些？1，自己的生活；2，聽來的故事；3，完全虛構。

謝挺：應當是聽來的故事多。排序2、1、3。畢竟個人生活太平淡。我1992年到1996年到北京去做了三四年的北漂，也是想改變一下某種平庸生活帶來的局限，但這種努力的作用終究還是有限。我覺得我的作品從事后看，多數還是聽來的故事和虛構。當然，個人的生活體驗能增加的一些質感，以及對個性人物的還原有幫助。如果你生活中見過這種人，可能在你在塑造他的時候，他會立即跳出來。

于曉威：您現在還閱讀國內文學雜志嗎？或者，您經常在讀些什么書籍？

謝挺：畢竟我還是從事文學雜志的工作，所以我還是會定期地去圖書館去翻閱一下國內的文學雜志，了解一下作家、題材動態。書籍的話，主要還是通過一些可信任的朋友的推薦吧。文學居多，嗯，其他的一些雜書，包括現在的AI，前面提到的中醫藥書籍有興趣時都會翻翻。

于曉威：您習慣于手寫一些東西嗎？在寫作進行時，您有什么儀式感的舉動嗎？

謝挺：現在手寫的機會不是很多，但是你要寫到什么鑒定啊，總結啊，這些時候會寫一些，但很快發現現在寫字，如果下面沒有格子的話，字會很自然就往右上方飄過去，最后發現整頁紙都是傾斜的。不知道是不是長期不寫字的后果。至于儀式感，寫作的時候沒有什么特別的安排，安靜就好。它是一件平常的事，和吃飯、睡覺同等的。當然，你提出來，我以后可能會先燃炷熏香！（笑）

于曉威：請談談您理想中的的樣貌。

謝挺：我曾經在一次講課時，描述過我個人理想的短篇的樣子：“通道這么多，出口卻在這里！”短篇雖受體量限制，但還是應該讓人感到它蘊含著更多可能性，結果也非必須反轉不可，但至少有些意外吧。長篇—我覺得寫出命運感就可以了。現在想，也的確是這樣，寫出命運感的長篇應該不會差。中篇寫得少，亂說，人物兩三個足夠，故事講好點，不要炫技。

于曉威：您關注文學評論嗎？包括文學本體論或現象論。

謝挺：只愛看評論自己作品的評論。（笑）

于曉威：對您幫助最大的編輯是誰？

謝挺：我覺得還是前面提到的黃祖康老師。發篇讓我改了五稿，這樣一年下來，除了發表，我感覺自己會寫了，關鍵是會改了，也真正讓我體會到“真是改出來的”這句話的真實性。

大概1991年第六期，黃老師約我給《山花》寫個小輯，發了兩篇短篇，還配了他寫的一個評論。當時我一看標題就很觸動一《靈魂的鳥兒無所棲止》，也是他對我的一種把握吧？我覺得還是比較準確的。黃老師雖然不寫，但對文學的判斷眼光獨到、敏銳，對先鋒文學也有很深的理解。除了我，20世紀90年代活躍的一批以貴陽為主的城市寫作者的成長也與黃老師的各種付出有關，當時大家還把他戲稱為“黃幫主”。后來《山花》與國內另幾家名刊合辦的“聯網四重奏”欄目，名字就是黃老師提出的，畢竟他調到《山花》前曾是越劇團的大提琴手，是一位音樂家。

黃老師對我的影響還體現在編輯上，我也本能地認為自己要為貴州培養幾個拿得出手的作者，方不負黃老師當年的一番苦心。

于曉威：經常有人會說，現實遠比精彩，您覺得這句話對嗎？您是怎樣理解的？

謝挺：這個應該是個偽命題吧？現實和，看你站在哪個角度。都可以說比對方精彩，但既然是在現實的基礎上創造出的藝術品，就應該有義務、責任，實現一種提升。從這個角度說，應該更精彩，當然沒有想象力的也太多了，自然無趣。

于曉威：近期有什么創作打算？

謝挺：正在寫部貴州三線生活的長篇《大凹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