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精靈

羚牛

曾遇見一頭獨行的金毛羚牛。當時，它正俯首啃食石頭上新發的綠色嫩芽，脊背起伏如移動的山巒。白霧在它披拂的金色長毛間凝結成珠，晨光斜照時，整頭牛恍若披著綴滿碎鉆的禮服。直到我的登山杖不慎敲響溪石，這尊青銅器般凝重的生靈才緩緩抬頭——琥珀色眼珠蒙著層冷霧，像深潭表面結著的冰。

那日山溪暴漲，我偏離主徑尋找過河石。轉過冷杉林，便撞見這頭雄性秦嶺羚牛。它距我不過十步，龐大的身軀填滿了整個視覺甬道：肩高足有兩米，彎曲的騎角如兩把古劍，在晨霧中泛著青光。令人心悸的是它咀嚼的姿態

下顎左右碾磨時，脖頸處隆起的肌肉群如波浪翻涌，讓人想起古戰場擂動的戰鼓。

牛保持著側身對敵的姿勢，前蹄在苔蘚上劃出新月形凹痕。我遵照抖音里遇到羚牛時的告誡，屏息退向背風坡。這時它突然抽動鼻孔，喉間滾出悶雷般的低吼。后來護林員老李告訴我，那天我背包里殘留的蛋黃派香氣，于羚牛而言不啻于入侵者的戰書。

護林員老李講述過驚心動魄的往事。某個深秋傍晚，他撞見三頭羚牛圍攻黑熊。領頭的公牛低頭刨地，鐵蹄將板巖踏出火星，彎角在暮色中劃出青色孤光。當熊人立而起，公牛突然蹬地暴起，特角精準挑入熊腹一像熱刀切入黃油。這場遠古兵器與現代力量的對抗，最終以熊尸卡在樹權間告終。

這種暴烈性格在繁殖季尤甚。發情的公牛頂翻越野車，重達一噸的鋼鐵機器像玩具般側翻，擋風玻璃的裂紋中，映出公牛充血的眼瞳。它們甚至會對倒影發起攻擊，保護站倉庫的鐵門布滿坑洼，每個凹痕都是與虛妄之敵搏殺的勛章。

但羚牛對本地山民有種詭異的寬容。老李示范過如何用方言與它們對峙：雙手舉過頭頂晃動，拖長音調喊“牛娃哎——回呦—”。某次巡山，老李他們遇見攔路的羚牛，他突然亮嗓唱起秦腔《斬單童》。那畜生竟后退半步，側身讓出小徑。后來在紅外相機里，我們看見它對著鏡頭嗅聞良久，最終搖尾離去。

這種地域辨識力堪稱神奇。去年深秋，幾個關中游客模仿山民吆喝，領頭的羚牛卻突然發動沖鋒。后來分析錄音才發現，游客的兒化音暴露了身份。羚牛能分辨十三個村落的方言差異，對帶著省城口音的普通話尤為敏感——它們把這種腔調視為冒犯的訊號。

此刻與我僵持的獨牛，忽然翕動鼻翼。它轉向東方，金毛在氣流中梳成縷縷流蘇。遠處傳來護林摩托的突突聲，混合著老李沙啞的吆喝：“日頭過梁嘍—”羚牛的眼瞼微微下垂，方才繃如弓弦的后腿肌肉漸漸松弛。它最后瞥我一眼，那眼神竟似深山的老農，帶著洞悉世事的漠然。

待轟鳴聲臨近，金色巨獸已退入箭竹林。被踩倒的竹叢如分海般漾開波紋，露水簌簌跌落。蹲身查看它遺留的蹄印：前深后淺，邊緣凝結著冰晶般的鹽漬——這是劇烈緊張后分泌的汗堿。老周說頂級獵手能通過這種結晶厚度，判斷羚牛當時的憤怒等級。

晚春時，母羚牛帶著幼崽啃食杜鵑嫩葉，宛如移動的金色云團。小牛頑皮地頂撞母親腹側，彎月形的乳角尚未顯形。但突降的冰雹，讓溫馨畫面瞬間破碎：頭牛仰天長暉，其余五頭羚牛立刻組成防御圈，幼崽被圍在中央。公牛們低頭亮角，冰粒擊打在金毛上濺起細霧，恍若冷兵器時代的軍陣。

最震撼是遇見羚牛渡澗。六月的暴雨讓黑河支流變成怒龍，領頭的公牛在岸邊徘徊三日，終于選中水勢稍緩的隘口。它縱身躍入激流的剎那，整個族群緊隨其后。金毛在濁浪中時隱時現，如同流動的青銅器紋飾。對岸巖石上留下的帶血蹄印，見證著這個物種延續百萬年的生存意志。

處暑那天，保護站送來被羚牛頂傷的研究員。他的沖鋒衣殘留著角尖挑破的裂口，形狀恰似一彎新月。“我在記錄植被數據”，他苦笑著展示骨折的右臂，“那家伙從五米外的灌叢突然沖鋒。”防熊噴霧在空中劃出弧線時，他看見羚牛鼻孔擴張的瞬間—這種動物能嗅到人類腎上腺素的爆發。

我常想，羚牛眼中的人類是何等模樣。或許我們不過是直立行走的奇異生物，帶著可疑的氣味與聲響。它們容忍護林員的靠近，就像山神默許采藥人暫借林蔭。而那些誤闖圣地的游客，不過是需要驅逐的異端

最后一次見它是在寒露清晨。牛群沿著山脊線遷徙，金毛與紅葉幾乎融為一體。那頭獨牛走在最末，角上纏著枯藤，像戴荊冠的苦行者。它們在斷崖前駐足，領頭牛突然人立而起，前蹄搭上巖壁的姿勢，竟與陰平古道摩崖石刻的“夔牛望月”驚人相似。

風送來羚牛咀嚼反芻物的聲響，混著草木汁液的清香。老李摸出酒壺抿了一口：這酒用羚牛啃過的醉魚草釀的，你細品。辛辣入喉的剎那，我仿佛看見十萬年前的劍齒虎在叢林隱現，看見原始人舉著火把與牛群對峙，看見青銅時代的祭司將牛角奉上祭壇。烈酒灼燒胸腔時，整座秦嶺都在隨羚牛的胸腔起伏。

這一刻，我仿佛化身為山澗旁靜默的冷杉，根系深扎于羚牛蹄印踏過的同一片巖層。保護它們，就是守護我們自身的精神源頭。羚牛們在百萬年里不息的生命意志，在群山間起伏律動，是人類關于野性、尊嚴與共生契約所有想象的源泉與見證。

秦嶺深處，羚牛們才是真正的土著與主人，我們唯有敬畏那古老凝視中的界限，理解并尊重那深植于土地的血脈密碼，才能在這片共享的山野間，找到自己謙卑而真實的位置。那位置，不在征服的高處，而在共生契約的陰影里，在羚牛蹄印與我們足跡偶爾重疊、又各自延伸的邊界線上，如同它角尖挑破沖鋒衣留下的那一彎新月，是警示，亦是古老山野無聲烙下的胎記。只有這樣，才能真正貼近這片大地古老而永不停息的呼吸。

金絲猴

有積雪從枝頭簌簌墜落，像是遠古的鼓點叩在心頭。檐角的冰棱正將晨光折射成七彩的箭矢，山巒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恍如宣紙上未干的墨跡。我知道，是時候去赴那場遲了三個月的山野之約了。

一路上，保護站的化周興致勃勃地講述著他曾在這里與金絲猴不期而遇的經歷，眉飛色舞間仿佛那些靈動的身影就在眼前跳躍。化周描述著金絲猴如何在樹梢間輕盈穿梭，金色的毛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偶爾還會好奇地探頭打量人類，眼神中透著幾分機警與頑皮。聽著他的講述，我心中雖泛起一絲期待，卻也不敢抱太大希望。畢竟，野生金絲猴行蹤隱秘，能與它們相遇，更像是大自然饋贈的一份意外之喜。然而，這份期待卻像一縷微風，輕輕拂過心間，讓我對這片神秘的世界多了幾分向往與敬畏。

沿途車輛碾過解凍的冰碴，道路兩旁的雪垛正褪去棱角，化作絨絨的云絮伏在蒼石之上。化周舉著手機拍攝冰瀑，蜂窩狀的孔隙里幽藍的寒光流轉，像是大地封印在琥珀中的嘆息。我背包側袋里的砂糖橘隨著顛簸輕輕碰撞，塑料紙的摩擦聲驚飛了松鴉，它的羽翼掠過殘雪，在空中劃出一道黑色的裂痕。模仿短視頻里的猴啼，尖細的哨音撞在巖壁上，蕩出幾分滑稽的回響。這刻意的人造聲響，倒讓山林愈發顯出亙古的

岑寂。

海拔表的數字攀升到兩千四百米時，冷杉的針葉在頭頂編織出墨綠的穹頂。融雪水順著枝丫滴落，在沖鋒衣上暈開深色的斑點。正欲卸下背包歇腳，某種異樣的震顫自足底漫上心頭——不是風過松濤的嗚咽，亦非溪流破冰的叮咚，而是無數細碎聲響編織成的溫暖韻律。忽然整片冷杉林無風自動，積雪與陳年的松果簌簌墜落，這不是自然的悸動，而是生命掀起的金色浪潮。

最先刺破霧靄的，是截掛滿霜花的枯枝。待視線聚焦，才發現那竟是只年邁金絲猴的臂膀。它攀援的姿態帶著遠古的莊重，灰金色的毛發間凝結著經年的冰晶，鱗峋的脊背讓人想起敦煌壁畫里負笈苦行的僧侶。三只幼崽蜷在母猴腹部的金毛中，隨攀援動作輕輕搖晃，宛如懸在唐卡邊緣的鎏金鈴鐺。更震撼的景象出現在隊伍末端，那只毛發略顯灰色的老猴顯然已至暮年，攀爬時總要停頓喘息。每當它落后，前方的年輕母猴便會折返，將新采的嫩枝遞到它掌中。這場景令我驀然想起童年正月，渭北平原的社火隊伍里，戴虎頭帽的孩童總會扶著拄拐的老人緩緩前行，他們手中的糖畫在陽光下流淌著相似的暖意。

猴群在雪坡鋪展成流動的楔形文字。它們每個動作都暗合著精妙的幾何法則：前爪摳進樹皮的深度剛好避開新生芽苞，后肢蹬踏的角度恰能震落危險的冰凌。當隊伍經過垂滿冰掛的崖柏時，領頭母猴突然以爪叩樹，清越的聲響在山谷蕩開漣漪。整支隊伍應聲停駐，直到隊尾那只跛足的老猴安然繞過危巖。這充滿神性的停頓，恍若朝圣者在瑪尼堆前合十的瞬間，連掠過樹梢的風都放輕了腳步。

顫抖著掏出捂在懷中的花生，鋁箔紙的脆響驚動了最外圍的哨兵。在峨眉山，這樣的舉動會招致災難——那里的猴王會像暴君掠走貢品，幼崽為爭奪殘渣撕扯出的傷口，往往比山荊留下的更觸目驚心。但此刻，為首的母猴只是靜立五步之外，琥珀色的瞳孔里沉淀著群山億萬年的光陰。它接過花生時的輕盈，讓人想起藏地僧人承接哈達的儀態。金黃的花生沿著猴群組成的鏈條次第傳遞，最終落入邊緣那只瘦弱的幼猴掌中。小家伙耳郭殘缺的月牙形豁口，在陽光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這傷痕讓我憶起去年深秋在紫柏山目睹的暴雪一當時整個松林在雪崩中發出痛苦的呻吟，猴群卻在斷木殘枝間搭起流動的庇護所。那些折斷的松針最終成了幼崽巢穴里的溫床，正如此刻殘缺的耳郭盛滿慈悲的月華。

暮色浸透冷杉林時，猴群的身影漸次沒入青灰色霧靄。它們留在雪地的爪印交織成神秘的星圖，每個凹陷都蓄著將熄的暮光。我突然讀懂那身金毛的隱喻：在長達半年的封山期里，這抹暖色既是族群的旌旗，更是刺穿嚴寒的生命炬火。在峨眉山曾見懷孕母猴為半個蘋果與同類廝打，未成形的胎兒與果核一同墜入洗象池的漣漪。而眼前這些雪線生靈，卻在嚴酷中淬煉出令人心顫的溫柔。它們的生存智慧恰似高山霧淞

越是凜冽的寒風，越能雕琢出晶瑩的共生之網。那些為老者預留的嫩枝，為幼崽讓渡的食物，乃至等待同伴時的奇妙靜默，都是刻在基因里的古老密碼。就像雪線附近的冷杉，看似獨立的軀干下，根系早已在凍土中緊緊相纏。

我在猴群消失的雪坡獨坐至玉兔東升。新雪漸漸覆蓋爪印，卻在心版烙下永恒的拓片。忽然明白《山海經》記載的仁獸為何多生于苦寒：當生存成為集體書寫的長詩，利爪自會退化成扶持的手掌，獠牙終將融作傳遞的唇舌。考古學家曾在某處山脈的凍土中發現相擁的金絲猴骸骨，交疊的頸椎宛如連體古篆。學者說這是冰河時期的取暖方式，我卻堅信這是跨越時空的生命盟約。

下山的碎石路上，登山杖驚起了灌木叢中的松鴉。這些與猴群共棲的飛鳥，競也學會了金色的生存法則：它們永遠保持和諧的隊形，連振翅頻率都暗合某種古老韻律。漸濃的暮色中，此起彼伏的鳴叫恍若猴群在用鳥語傳唱生存的史詩。遠處山寺的鐘聲撞碎暮云，余韻與松濤和鳴，競與記憶中猴群叩擊冰面的節奏不謀而合。

最后一次回望雪坡時，殘陽正將云海染作熔金。那些金色的身影早已隱入群山褶皺，唯有風過林梢的簌簌聲，像是它們留給塵世的偈語。我突然想起背包里未拆封的砂糖橘，塑料紙在暮色中泛著微弱的熒光。這現代工業的造物，終究不及自然饋贈的野果更適合山林的法則。松開手指的剎那，橘子沿著雪坡滾落，在漸暗的天光里劃出一道暖色的孤線，恰似某個古老文明寫在山谷里的紀念。

這枚來自現代溫室的果實，裹挾著塑料的細碎聲與人工的甜膩，最終被寂靜的雪野溫柔地拒絕、接納、最終覆蓋一它滾動的姿態，竟成了我此行最深刻的隱喻。我并非帶來饋贈的使者，而是一個攜帶異域氣息的闖入者，試圖用淺薄的“給予”來換取自然的垂青。猴群那秩序井然的傳遞，對老弱無言的照拂，叩樹靜候的神性瞬間，早已為“共生”寫下了超越語言的完美范本。

我空手而歸，換回的是一份沉甸甸的領悟：真正的敬畏，不是遠距離的贊嘆或刻意的投喂，而是放下“萬物靈長”的優越感，嘗試去讀懂雪地上爪印交織的星圖，去理解那份在嚴酷中淬煉出的共生柔情，并以此映照我們自身在廣袤生命網絡中的位置。秦嶺的雪會消融，猴群的爪印會被覆蓋，但那份在雪線之上目睹的、金色的生存智慧，將如冰晶般永遠凝結在我的靈魂深處，提醒我萬物相連，慈悲即力量。

甲蟲

當最后一抹夕陽的光線消失在南山的輪廓之后，山間便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

房子不大，但足夠舒適。書桌靠窗，窗外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到了夜晚，山風穿過樹梢，帶來陣陣松濤聲，仿佛是大自然的低語。而在這靜謐的夜晚，總有一些不速之客造訪我的書桌——那些身披鎧甲的甲殼蟲。

它們似乎是循著燈光而來，從窗縫、門縫中悄悄潛入，爬上我的書桌，發出輕微的嗡鳴聲。起初，我對這些不速之客感到驚訝，甚至有些不安。但漸漸地，我開始期待它們的到來。它們像是山中的精靈，帶著神秘的氣息，為我的夜晚增添了幾分生動與趣味。

獨角仙是第一個闖入視線的甲蟲。一個悶熱的夏夜，正在書桌前寫作，突然聽到一陣低沉的嗡鳴聲。抬頭一看，一只體型碩大的甲蟲正笨拙地撞向臺燈。它的身體漆黑如墨，背甲在燈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額前那根粗壯的角像是一柄鋒利的矛，直指前方。小心翼翼地用筆尖輕輕碰了碰它，它立刻張開翅膀，露出下面淡黃色的膜翅，發出更加響亮的嗡鳴聲，仿佛在向我示威。

鹿角鍬甲的到訪則顯得優雅許多。它的背甲呈現出深沉的酒紅色，像是陳年的葡萄酒，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那對巨大的上顎，形狀如同鹿角，分叉的尖端像是精心雕琢的藝術品。它不像獨角仙那樣莽撞，而是慢悠悠地在書桌上爬行，偶爾停下來，用觸角輕輕觸碰稿紙，仿佛在閱讀寫下的文字。

孔夫子鋸鍬的到來總是伴隨著黎明的微光。它的背甲呈現出墨綠色，上面布滿了細密的金色紋路，是古代青銅器上的紋飾。它的上顎形狀奇特，邊緣呈鋸齒狀，分明是古代的木刻雕版，總是安靜地趴在書桌一角，偶爾動一動觸角，在思考著什么。它的存在讓我想起了那些古代的書生，在晨光中捧著竹簡，默默吟誦。

被這些甲蟲吸引住了，尤其是獨角仙。它們的威武和力量使人心生敬畏，于是我決定養兩只。在玻璃缸里鋪上黃楊木屑，放了幾塊樹皮，打造了一個小小的家園。起初，它們相安無事，各自在缸里探索。但沒過多久，爭斗就開始了。

它們先是用額前的角互相頂撞，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六條腿緊緊扣住木屑，身體前傾，若兩位角斗士在決斗。勝利者會將失敗者高高舉起，然后重重摔下。后來這樣的戰斗每天都在上演，直到某一天，我發現其中一只獨角仙已經奄奄一息。它的角斷裂了，背甲上布滿了傷痕，六條腿無力地蜷縮著。

我感到一陣深深的悲傷，將活著的獨角仙放回了林中，把死去的獨角仙做成了標本。第一次制作標本，過程并不順利，但我盡力保留了甲蟲最后的姿態那根斷裂的角依然指向前方，仿佛在訴說著曾經的英勇。

有了這次經驗，我開始在夜晚的山林中尋找更多的甲蟲。路燈下、枯木旁，都是它們的棲息地。用手電筒照亮每一片樹皮，每一塊石頭，尋找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裝甲精靈。慢慢地，標本盒里裝滿了各種各樣的甲蟲：彩虹吉丁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七星瓢蟲背上的紅點像是朱砂印，虎甲蟲的眼斑里仿佛藏著星辰。它們排列在一起，像是一支威武的軍隊，不停地訴說著生命的神奇。

多年后，我離開了終南山，回到城里。甲蟲標本被小心翼翼地收在箱子里。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在等待某個時刻重新被喚醒。

某日，偶然打開了塵封已久的標本盒。陽光透過窗戶灑在甲蟲們的背甲上，曾經在夜色中閃爍的光澤再次浮現。獨角仙的角依然筆直，鹿角鍬甲的巨顎依舊威武，孔夫子鋸鍬的背甲上，金色的紋路仿佛在流動，像是被時光凝固的戰士，依然保持著當年的姿態。

輕輕撫摸著，仿如又回到了那個山中的夜晚。耳邊又響起了甲蟲們振翅的嗡鳴，聞到了山林中潮濕的泥土氣息。與甲蟲為伴的山夜，仿佛就在昨日。

那片山林里，依然有無數的裝甲精靈在夜色中穿梭。甲蟲的世界遠比我想象的更加豐富多彩。每一種甲蟲都有其獨特的生存智慧和生存策略。獨角仙的力量、鹿角鍬甲的優雅、孔夫子鋸鍬的沉穩，都是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逐漸形成的特質。它們不僅僅是為了生存，更是為了在山林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發現獨角仙的角不僅僅是用來戰斗的武器，更是它們吸引異性的重要工具。鹿角鍬甲的巨顎雖然看起來兇猛，但實際上它們很少用這些武器傷害其他生物，更多的是用來爭奪領地和食物。孔夫子鋸鍬的鋸齒狀上顎則是它們切割樹皮、獲取食物的利器

每一種甲蟲都有其獨特的生存智慧。它們用自己的方式在這片山林中生存、繁衍，構成了一個復雜而精妙的個體世界。我開始意識到，甲蟲不僅是一座山的守護者，也是大自然的創造者。

甲蟲，用它們短暫而輝煌的生命，在黑暗與腐朽中構建著新生。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首關于堅韌、適應與生生不息的史詩。終南山的夜色里，甲蟲振翅的嗡鳴從未止息，那是對所有傾聽者發出的，關于生命奧秘與萬物相連的永恒低語。凝視著標本，我知道，真正的收藏不在盒中，而在每一次對微小生命奇跡的敬畏與理解里。

這微縮的裝甲世界，讓我第一次如此貼近地領悟：真正的熱愛，如風過林梢般不驚擾，是懷著永恒的謙卑，去聆聽、去理解、去守護，做一個心懷敬畏的共生者。

【責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