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我三年多了!于我而言,沒有了父親的父親節是萬物成思的日子。買一束鮮花,燃一支檀香,煮一壺白茶,望著遠方的山,山那邊是海,想這裊裊香煙應是凡界與天堂的信使。托一縷清風告訴父親:除了想他,一切都好。
陽光溫暖地照進書房,我躺在靠窗的沙發椅上,這張沙發椅是父親生前我專門為他擺放到這里方便他曬太陽的。父親喜歡曬太陽,生病的日子,他每天上午十點多或下午兩三點,在小區里一個陽光特別充足的角落,拖著羸弱的病體堅持曬太陽。后來,父親病體越來越虛弱不能下樓了,他就躺在沙發椅上曬太陽,他對陽光的渴望如同他對生命的渴望。此刻,我微閉雙眼,感受陽光撫摸周身,體會歲月靜好,想象父親生前躺在這里是否也有過這樣的感慨。
父親再也無法享受這溫暖的陽光了。無法享受的不只是陽光,還有那么多人世間的碎碎念。我曾在觀看一場乒兵賽事時忽然淚目,想到熱愛體育運動、喜歡看體育節目的父親再也無法看到這精彩瞬間了;我也曾在聚會時吃著美味佳肴陡然失落,想到喜歡熱鬧和美食的父親再也無法體會這份人間煙火了…要是父親還在該有多好啊!看到父親睡過的床、用過的杯子、讀過的書,似乎覺得他從未離開我,如同樹葉綠了變黃,黃了凋落,落下成肥,有形化為無形,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這個世界而已,他的樣貌留在我身上,他的生命變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的父親出生于苦難深重的20世紀40年代初,他幼年喪母,由祖母和姑姑撫養長大。60年代初,父親響應國家上山下鄉支援邊疆的號召,帶著新婚不久的母親來到內蒙古邊陲小鎮達茂旗紅格塔拉種羊場教書。在那個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極度匱乏的年代,父親經常自費給學生買紙和筆,他用知識點亮了許多農牧民孩子的人生,這些學生與他亦師亦友,師生情長達半個多世紀,一直溫暖著父親。
父親十分重視對我們的教育,他和母親省吃儉用供養我們姐弟四人上了大學,在故鄉被視為家風好的典范。喜歡文學的父親不顧家中生活拮據,一直堅持給我們訂閱《兒童文學》《少年文藝》《語文報》等報刊雜志。每個月新刊物到手的那一天,是我少兒時期最快樂最富足的時光,父親給予我的這份精神食糧成為我人生取之不盡的財富。
父親愛好廣泛,棋琴書畫樣樣擅長。在故鄉期間,年年春節,鄉里鄰居、單位同事的春聯都由父親書寫。一張長條桌,比桌子高不多的我和父親面對面,父親寫好一個字,我用小手把紅紙往后拉一點,寫好一聯,父親瀟灑地用嘴含著毛筆,雙手將春聯放在地下,墨汁干透,鄰居們各取所需。多年后,我對故鄉的記憶清晰停留在那間簡陋小屋氤氬著的墨香以及父親揮毫潑墨的模樣。
父親喜歡養花,從他給姐姐起名艾、給我起名芳便可看出他對花草情有獨鐘。每次到我家,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我種的花土是不是干了,幫我澆水,然后細心地把枯黃的葉子剪去,他說家里的花不能有黃葉,否則有衰敗之感。他在病重期間還幫我移栽了一棵巴西木,如今枝繁葉茂,如同父親的愛生生不息。
父親喜歡喝白酒,每頓飯他都會自斟自酌一杯,如果有人陪著喝會更開心。每年家庭聚餐、朋友聚會喝什么酒都由父親安排。酒桌上,父親和平時判若兩人,經常即興吟詩。我很喜歡聽父親酒咽下時發出的那一聲“嘖”,這聲音里滿是父親對生活的盡興和知足。父親珍存了好幾瓶有年份的茅臺酒,他一直舍不得喝,總想著等外孫女孫女考上大學、外甥有了下一代等重要場合時再喝。可是時光不等人,如今這些酒都失去了知己。
父親是這個世上最疼愛我的人,他走了,這世上便再沒有人視我比他更重要,也再沒有人給我安排事情做了。我深知花序更迭的道理,可是,我還是說服不了自己會再也見不到那個隱忍善良、與世無爭的父親“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如今,就算與全天下人相逢,我又向誰報平安?
20世紀70年代初,母親生下我六個月后得了一場重病。父親輾轉于醫院和家之間,既當爹又當娘,用羊奶和小米粥將我養大。他每次去醫院探望母親時便將我托付給鄰居照看,十天后回來看到我的腿比他走時細了,心疼得不得了。我長大后,歷經生活磨難的父親很少提及他自己的苦難,卻多次和我講起這個細節,可想而知他當時是多么難過。
80年代初,父親到北京出差時給我買了一件嫩綠色的上衣,那個綠很明亮,仿佛清晨沾著露水的蘋果葉子。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穿新衣服,珍愛之情難以言表,那件衣服我一直保留了很多年。我不知在那個只能滿足溫飽、入不敷出的年代,父親是怎么省出錢給我買的新衣服。
父親一直以我為驕傲。我學習成績一直優異,初中畢業后考取了父親曾經就讀的重點高中。高考失利后我想復讀一年重考,當時家里經濟困頓,兩個弟弟也在讀書。父親理解并尊重我,他打破女孩早點工作掙錢的傳統觀念,支持我補習一年。第二年,我考取了內蒙古師范大學,他的托舉讓我用知識改變了命運。大學四年父親和我書信不斷,從家庭瑣事到人生理想,無所不談,父親的理解始終伴隨我成長的每一步。
大學畢業,我跟隨男友遠離家鄉異地工作,父親依然支持我。后來我有了女兒,父母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家鄉來到我身邊幫我照顧孩子,照料生活。經濟條件好轉后,我和先生為父母買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父親專門選擇了父親節當天喬遷,我能感受到他的欣慰和開心。父親見證了我工作的每一次變動,他為我的每一個進步高興。我辦公室掛著他為我書寫的諸葛亮名句“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我不必掛名家貴人的墨寶,父親就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父親生病的日子里,我們姐弟始終陪伴在他身邊,在各自的能力范圍內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比起父親的付出和不求回報,實在微不足道。都說父母是隔在我們和死亡之間的一堵墻,這堵墻倒了,我們就直面死亡了。
我對父親的病是有心理準備的,我咨詢過做臨終關懷的醫護人員,他們說人走時不憂不懼最好。我知道父親膽小,我很多次想過父親走時,我一定會在他身邊,我會握著他的手,就像陪他做胃腸鏡時握著他的手一樣,我會告訴他別怕,我們在他身邊,英年早逝的小弟會陪他,他還會見到他最愛的祖母、他血濃于水的二弟三弟…然而,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病魔會如此兇險又急速地吞噬他,父親終歸還是沒有給我最后陪伴他的機會!父親彌留之際,我在自己家中給他寫悼詞準備后事。當我接到弟弟電話趕回父親家看到他時,他仿佛睡著了,如同以前我無數次下班回家看到他睡著的樣子。無數次擔心他別睡過去,無數次湊在他眼前聽著他呼吸均勻才放下心一樣。我握著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他的手似乎還有溫度,可是這一次,我知道他再也醒不過來了……
冥冥之中,父親似乎安排好了一切,我驚嘆于親人之間的心靈感應:父親去世五天前和去世的當天,他把最后一個月的工資分別轉給了我和我遠在千里之外的女兒。他給我的留言是:這月工資已到,你花用大,轉去五千。他給我女兒的轉賬留言只有兩個字:花用。女兒接收后,他回復了一個表情包。父親的微信記錄便永遠定格在了這個豎起大拇指點贊的表情包。
父親很豁達,他對生死有平常心,生前就交代過我們死后要魂歸大海。我為父親致了悼詞,那簡潔的幾百字怎能概括父親走過的千山萬水?又怎能表達我們無盡的思念和感恩?父親離去的很長一段時間,我走不出沒見到父親最后一面的遺憾。這種遺憾如同卡在胸口的魚骨,不致命,但就是卡著,越卡越深,卡得越深,胸口越疼。我才知道,親人的離去不是一場暴雨,而是此生漫長的潮濕。慢慢地,我釋懷了:父親不愿意拖累我一點,直到我封閉開會結束他才閉上眼;父親不愿意看到我悲傷,他知道我會安排好一切,包括他的葬禮,一如生前他交代我辦的各種事情。姐姐告訴我父親走得安詳而平靜,真正的善終了!我們總是關注怎樣幸福快樂地活著,現在我才明白,能夠平靜安詳地離開人世同樣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曾經問過一個朋友,用了多久才從失去父親的傷痛中走出?她回答:需要一生。人離開這個世界后一定是活在親人心里的,我常常會在思念中和父親相會:父親興沖沖地召集了一些朋友聚會,他談笑風生。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聽不到他講話,但我能感覺到他一如活著時很陶醉很享受很得意的樣子。夢醒之后回味,我感覺就像真真發生的一樣,父親似乎在暗示我,他過得很好,他希望我也好好地生活。
天上人間,相思不必眼淚。假如父親真的化作海里的一朵浪花,假如他真的能遠遠看見我們的生活,聽到我們清亮的笑聲,相信父親也有會心的微笑。我告訴自己,在沒有父親的每一個日子,我會用活好自己的方式來報答他。
海并不深,懷念一個人比海還要深。又是一個父親節,想要對父親說的話太多太多,但父親啊,我最想問的還是那句:父親,今天想吃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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