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

米蘭剛做好飯，還沒解下圍裙，客廳里的電話就響了。她趕緊在水龍頭下用肥皂洗凈了手，揩干，然后才走到電話機旁。絳紅色的電話座機平時很少派上用場，怕落灰，她還蒙了層白色蕾絲防塵罩。客廳正對進門口，靠墻處柜子上的電視機，也蒙了罩子。她很少看電視，除非哪天聽人推薦了某部電視劇，才會抱著試看的心態打開電視機。

這會兒還有誰打電話來呢？她大致猜到了，果然是兒子王驕。他不回來吃飯了，說是臨時接到通知，明天上午要踢球，這個周末就不回了。兒子和前夫住在隔壁鎮，平時周末會獨個坐中巴車回來住兩天。

米蘭望著之前陸續端上餐桌的菜發愁。有青椒子雞、辣椒炒肉、紅燒鯽魚、煎雞蛋和幾個蔬菜，都是王驕愛吃的，除了蔬菜。自己一個人怎么吃得完呢，她尋思著要不要放幾個菜進冰箱。沒等她做出選擇，一陣敲門聲幫她解圍了。門外是語文科代表劉堃，他懷里抱著一攘作文本，喊了一聲“趙老師”—米蘭姓趙。劉堃來送全班的作文作業。鎮中學辦公室奇缺，分了教師公寓的就不再分辦公室，所以米蘭平時就在家里辦公。反正教師公寓和教學樓只隔了一條巷子，沒幾步路的距離

‘劉堃，晚飯在老師這里吃吧。王驕有事不回來了。”米蘭把劉堃迎進客廳，以往她只在門口接過作業，劉堃還從沒有邁進過她的家門。對于這個科代表，來蘭心里是喜歡的，也知道他了解自己的家庭狀況。

就像他的名字“堃”（音義同“坤”）一樣，這個戴眼鏡的初一男生，還真是與眾不同。最早讓米蘭刮目相看的，是這學期劉堃交的第一次作文作業，自由命題。他著墨描寫了一個離異的中年女人站在巷口盼望兒子歸來的場景，言辭間勾勒出幾分清冷和孤寂。雖然沒有點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原型就是米蘭。她的故事早就在方圓十里傳開了。這個學生，他怎么那么大膽？米蘭起初還有點惱火。然而，作文里恣意的文采、充沛的感情，令她不得不佩服：這是個早慧的孩子。而且，劉堃的鋼筆字寫得真好，有自己的章法，不是照著《龐中華字帖》練出來的那一款。她給那篇作文打了95分，一個罕見的高分。

劉堃換了拖鞋，徑直走到客廳里的餐桌前。這棟教師公寓，都是兩室一廳一廚一衛結構，客廳兼做餐廳。“真豐盛！”劉堃感嘆道。他的確不像個初中生，在老師家里一點兒都不扭捏

“先去廚房洗一下手。”米蘭一邊對劉堃說道，一邊把剛接過的作文本搬到了兒子房間里。然后她走到客廳，在墻角的冰箱里取了瓶橘子汽水，照著商標上的字樣喃喃自語：“保質期18個月。”她又查看了瓶蓋上印的生產日期，才放心地用起瓶器撬開汽水，端到桌子上。汽水在當地可不常見，那是過年時給王驕買的，還剩了幾瓶。

“趙老師，你們家王驕多大了？”劉堃洗完手出來了。

“他讀初二，應該比你大一歲。”

客廳沒開燈，有點暗，米蘭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起身去打開了電燈。一下子，滿室生輝，一桌子菜在燈光的照耀下色澤誘人。其實，兩個人也不可能吃完的。不過她養成了習慣，每到周末晚上就做這么多菜，等著王驕回來。盡管她明白，平時王驕在他爸爸那里伙食也差不到哪里去。

兩人總算落座，面對面開始吃飯。也不顧及什么“食不言”了，師生趁著難得的獨處機會聊了起來。

“我看你的作文，觀察力挺強的。那你跟老師講講，今天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嗎？”

“今天我從家里帶來一節橡皮繩，課間組織男同學一起跳皮筋。”劉堃不假思索，臉上頗有幾分得意的神情。

“男同學跳皮筋？”米蘭發問的同時不忘勸他夾菜，“多吃菜，自己夾。”

“嗯。為什么只有女同學可以跳皮筋呢？下課時看到她們都在跳皮筋，我們男生呢沒有什么可以玩的，我就想，男生為什么不能跳皮筋呢？”劉堃答道。

吃過飯，米蘭邊收拾碗筷邊囑咐在門口換鞋的劉堃，“今天在老師這里吃飯這件事，不要說給其他同學聽。”

“不要讓他們覺得老師對課代表搞特殊。”米蘭補充道。

晚上，米蘭照例到兒子房間去批改作文。她在兒子房間里置了書架和辦公桌。雖然明后天就是雙休日，作文不急著批改，但她喜歡看作文，尤其喜歡從學生的作文里發現一點什么。

當她目光掃到旁邊的書架時，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前不久才上完《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這一課，剛才在席間，劉望也表達了對這篇課文的喜愛。她琢磨著，下次可以把魯迅的幾本集子借給他看。學校沒有圖書館，只有個圖書室，平時都是鎖著門的，也不知道誰在管理。

臨睡前，米蘭去客廳檢查了門鎖，把保險鎖的栓子門上了。

米蘭也感謝爸媽給自己取了個好名字。她生王驕的那一年，《我愛米蘭》這首歌突然流行開來。在此之前，她不知道世上還有“米蘭”這種花。她以為，米蘭是意大利的一個城市，兩個字拆開來讀也好，“米”“蘭”，大方素雅。

她也沒問過父母，當初取這個名字是何意。將錯就錯也挺好。《我愛米蘭》是一首歌頌教師的歌，“老師窗前有一盆米蘭，小小的黃花藏在綠葉間；它不是為了爭春才開花，默默地把芳香灑滿心田……”她從師專畢業后，就一直當老師，這難道不是一種命中注定的緣分嗎？

畢業分配到鎮中學后，她先是教了一年初一年級的語文，因為教學成績好，后來就一直擔任初三年級語文老師，兼任班主任。時隔多年再次教初一，實際上是一起風波引發的“降職”

去年一個晚自習，米蘭班上的兩個學生，長相出眾的一男一女，偷偷跑到操場上談戀愛，擁抱了。這一幕被執勤的教導主任發現，立刻匯報給校長，然后傳開了。“擁抱”對于初中生來說，已經是禁區了，事態似乎嚴重起來。據校長講，按照規定，這類學生是要開除學籍的。米蘭覺得兩個學生的行為雖然過分，但畢竟只是擁抱，還沒有實質性的越軌。她據理力爭，不同意開除兩個學生。她是資深教師，帶出來的畢業班有十幾屆了，說的話有分量。后來，學生的學籍保留了，女生考上了一所中專，男生考上了重點高中一—也虧他們有感恩之心，畢業前一直認真學習，未越雷池半步。

但總得有個人承擔責任吧，不然力主開除的校長顏面何在？于是，這個學年米蘭就被安排教初一了，同時不再擔任班主任。對于米蘭而言，這算不得什么懲罰，初三的學生，成績基本定型了。也許從初一的學生里，還能發現幾個好苗子呢！而且，教了十多年的初三，說心里話，她不是沒有厭倦的，教案她背得滾瓜爛熟了，平時都不需要備課。

風波雖然過去了，但是米蘭心里明白，有個別老師，恐怕還會聯想起更多。比如她和前夫的婚姻。

王明遠，這個名字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年夏天，米蘭決定落戶到鎮中學來，于是去鎮派出所辦手續。整個鎮就一條街，從湖邊碼頭延伸過來。派出所在鎮政府大院里，和鎮中學隔得不遠，半里路的距離。在派出所里，她遇到了王明遠。沒承想，剛剛過去的高考，他沒考上大學，回到鎮里的派出所謀了個差事。王明遠隔著辦事窗口看到米蘭，客客氣氣地站起身來打招呼：“趙老師，是你啊！”米蘭很快認出對方來，是她帶的第一個初三畢業班的王明遠

比起當年，王明遠的臉上多了幾分棱角，身上的的確良白襯衫也顯出幾分成熟來。米蘭下意識地押了神自己的連衣裙，好以一個光鮮一點的形象示人。雖有師生的名分，按年齡講，米蘭只比王明遠大兩歲。很快，王明遠幫米蘭辦妥了相關事宜。

王明遠的白襯衫讓米蘭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她教王明遠的時候，某個冬日的早自習。米蘭發現王明遠穿得少，冷得直哆嗦，她看不下去，就把王明遠帶進了教學樓辦公室。一問才知道，王明遠早上出門急，沒顧上天氣變化，忘了添衣服。米蘭把煤炭爐子上的熱水壺拿開，讓王明遠湊近坐下來，烤了一會兒火。臨上課前，米蘭還從辦公室隔出的臥室里翻出一件舊毛衣給他。“穿在里面暖和些，不要怕丑，反正別人也看不見。”然后她自己先出門了，讓王明遠留在里面換衣服。第二天，王明遠把女士毛衣還給了米蘭

如果不是后來他主動提及，米蘭都忘記當年對王明遠的“送溫暖”了。

以往黃昏閑來無事的時候，米蘭都會外出散步，穿過半條街走到湖邊去。自從遇到了王明遠，再次經過鎮政府大院門口的時候，她的腳步就不由自主地慢下來。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很是羞赧，旋即快步走開了。

在內心深處，她渴望再次見到王明遠。

三

寒假到了，這是米蘭一年當中內心最矛盾的一段時間。王驕會回來住些日子，母子倆難得的團聚時光；接著他又會回到王明遠那邊去過年。而米蘭自己呢，則回到鄉下的娘家過年。娘家就在二十里外的一個村子，除了年節，米蘭平時難得回去一趟。鄉下人喜歡操心別人家的事，總會有人替米蘭張羅再婚。他們依照米蘭的條件一一年近四十、鎮中學老師、兒子判給了前夫——去物色相宜的對象。結果可想而知，要么是上了年紀的光棍，要么死了老婆忙著續弦。米蘭對此很是惱火，卻又發作不得，不好駁別人的面子。但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她就放出去口風，自己有了打算，請大家不要為她操心。

她倒不是對那些介紹給她的“對象”有成見，只是戀愛這種事，還是親力親為比較好。米蘭喜歡《簡·愛》，對于簡·愛所追求的精神平等的愛情觀，更是推崇不已。但她深知，自己可能沒有簡·愛那么幸運，后半生估計遇不到羅切斯特了。

兒子回來后，米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他的期末考試成績單。眼看著明年就要中考了，王驕的成績依然沒有長進，各科目勉強及格一也許老師還是看了他爸爸的面子。米蘭為此憂心忡忡。這么下去，以后恐怕只能讀職高了。至于中專，錄取分數線也不低，他考不上的。

來蘭打心眼里不希望王驕讀職高或中專，這等于斷了以后讀大學的路。雖然，讀了職高或中專，畢業通過對口單招也可以考大學，但通常都是高職院校，和真正的“大學”不是一回事。米蘭對此深有體會，她當時就是讀了師范中專，畢業后隨大流早早工作了。雖然幾年前通過函授獲得了大專文憑，但沒有進高校深造，一直是她內心的一個遺憾。她不希望這個遺憾在兒子身上重演。

如果當初不離婚，平日里自己多輔導一下兒子，他的成績會不會好一點？似乎也不盡然，王驕生在知識分子家庭，可從小就沒有和成績好這件事沾邊。這么想著，米蘭釋懷了幾分。

因為劉堃給自己留下的印象，這回兒子回來過寒假，米蘭總忍不住在心里拿他們作一番比較。最后得出的結論是：人比人，氣死人！當然，王驕長得比劉堃高，留著偏分頭，看上去已經有點帥哥的模樣了。十四歲的小伙子了。

也是生王驕的那年夏天，王明遠去外省探親，帶回來一盆米蘭花。他一進家門就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雙手背在身后，“你猜我給你帶了什么回來？”米蘭至今還記得王明遠當時的表情，那么喜形于色，藏不住的快樂。“老師窗前有一盆米蘭”王明遠一邊唱起當時流行的《我愛米蘭》，一邊獻出禮物。米蘭有點感動，眼角差不多要泛出淚來。米蘭花葉子有點像四季青，開的是黃色的小花，米粒大小，聚成一簇簇，清香四溢。可惜，這種喜高溫的植物不是當地所產，水土不服，縱使米蘭細心呵護，還是沒握過冬天。那個時節，她和丈夫還住在鎮政府大院的單身宿舍，冬天取暖全靠電火箱；窗戶沒安窗簾，還是用報紙糊起來的。

一眨眼，十四年了。

搬進這套教師公寓，是王驕讀小學的時候了。本來有機會分到鎮政府家屬樓的房子，考慮到米蘭教書方便，才選了鎮中學里的教師公寓。

此刻，王驕在看動畫片。米蘭本想嘮叨他幾句的，想到這是寒假，不想破壞了母子間的和諧，就止住了口。

“阿姨對你好嗎？”米蘭稱王明遠的現任為“阿姨”。

“好、好、好。這個問題你問過一百遍了。”王驕被問煩了。

“阿姨給你生了個弟弟或者妹妹嗎？”米蘭開玩笑道，也有點打探的意味。

王驕白了她一眼，沒搭腔。

兩年后，“阿姨”給王驕生了個妹妹。

四

王明遠的仕途很順暢，從派出所辦事員到所長，再到鎮政府副鎮長、鎮長，一路高升。他當上所長后，和米蘭結了婚。王驕小學畢業那年，米蘭和丈夫離了婚。

他們的離婚在當地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一個是鎮長，一個是鎮中學教師，這樣的家庭自然牽引其他人的目光。按理，他們各方面都應該起到模范表率作用，可是他們卻離婚了一—原因是男方出軌。他們在鎮法庭開庭離婚，米蘭鐵了心要離，調解無效。兒子王驕判給王明遠撫養。米蘭不服，結果卻沒有改變。她其實也隱約明白，王明遠和法庭有那么點貓膩

兒子判給他爸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至少在物質上不會吃虧。米蘭這么安慰自己。

因為和女秘書有染而離婚，王明遠被調到隔壁鎮，職務也降了。不過，那個秘書后來也跟著過去了，具體做什么工作米蘭不清楚。再后來兩人還結了婚，對方也就成了米蘭口中的“阿姨”。

那年春天，王明遠和自己的秘書好上了。米蘭確認這件事時內心是鎮定的。在此之前，她已經從王明遠襯衫上的脂粉味預感到了什么，不止一次地。她還聽到了某些同事旁敲側擊透露的風聲。有天晚上，早過了下班時間，王明遠還沒回家。當時沒有手機，她從家里撥電話到丈夫的辦公室，無人接聽。思前想后，她打算去鎮政府走一趟，碰碰運氣。她在心亂如麻的思緒中踆步到了辦公樓，隔著十米開外，她辨識出來一件事——丈夫辦公室的燈亮著。窗簾拉上了，看不清里面的情形。辦公室在四樓鎮政府的最高層。她走上樓梯，到了二樓時隱約聽見上面傳出一陣音樂聲。走近門口細聽，應該是錄音機播放的磁帶，旋律有一點熟悉，她一時想不起來。其間還有一個年輕女人的說笑聲，當然，也有王明遠的。“蹦喀察、蹦檫察”，女的還在打著拍子。米蘭聽出來了，原來，里面的兩個人伴著音樂在跳舞。

米蘭安靜地離開了。事情比米蘭料想得要體面一點。但是，和他跳舞的畢竟是另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在拉了窗簾的辦公室。聽她的聲音應該是那個秘書，米蘭見過的，也不算多漂亮，不過身材苗條。思前想后，米蘭跟隨自己的腳步來到了湖邊。那是以前她和王明遠談戀愛時常來的地方。

自從派出所再次見面后，她和王明遠來往頻繁起來。當時說好在某天來取戶口簿，米蘭如約而至，王明遠趁這個機會請教起公文寫作的事情來。他上學時雖然語文成績不錯，但對于公文寫作，還拿不準。為此他請米蘭推薦相關的參考書籍。米蘭讀師專時還真學過這么一門課，教材就在老家，“下次回家我幫你找一下。”米蘭樂意幫這個忙，后來不但帶來了教材，還幫他修改了當年的年度個人總結。王明遠當時的措辭是，“趙老師幫我把把關”。就這么一來二去，這兩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一一曾經的師生，發展成亦師亦友的關系。直至某天傍晚，兩個人一起散步到了湖邊。

后來，他們經常在天將擦黑之際來到湖邊的大堤上，在草坡上席地而坐，聊聊天。然后再走回去。

想象著王明遠和女秘書在房間里跳舞的那一幕，除了憤懣，米蘭更多的是嫉妒。跳舞，對她而言，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事物。她從來沒有參與過這件事，哪怕是一分一毫。就連小時候學校組織的文藝匯演，她都是局外人，頂多參加一下合唱，濫竿充數的那種。而王明遠呢，似乎還蠻喜歡唱歌的，平時沒事嘴里總是哼幾句。米蘭沒想到，他對跳舞也有興趣了，他是什么時候喜歡上跳舞的呢？他們在辦公室里跳完舞，還會做什么呢？在之前流言四起的那些日子里，他們又做過什么呢？

不管了，反正，這個人，已經不干凈了。

那首伴奏的曲子她突然想起來了，是《友誼地久天長》。

望著眼前的湖水，米蘭心思飄搖。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個秋天的傍晚，她和王明遠離開平常經常溜達的那段大堤，牽手穿過一片楊樹林，來到湖邊的蘆葦灘。蘆花在夕陽中搖曳成詩。后來他們就不想走了，并肩坐在了蘆葦叢里。月亮從他們背后升起來，清輝誘人。空氣里有些微寒意。來蘭心里卻有火一樣的光亮。這光亮不只來自心里，還因為旁邊坐的那個人。王明遠的手伸過來，摟住米蘭的肩，另一只手握住米蘭的一只手。米蘭側身靠向王明遠的肩頭。就這么交搓著，磨蹭著，直到米蘭躺倒在他的懷里………

她確信，王驕就是那一晚懷上的。

五

等到劉堃升初中二年級的時候，米蘭也沒有再教初一，而是被學校安排重新帶畢業班。姜還是老的辣，頂缺的新老師不能勝任畢業班教學。先前因為早戀風波導致的教學變動，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在學校里，米蘭偶爾會遇到劉堃，每次他都會大大方方地和米蘭打招呼，說一聲“趙老師好”。在宣傳欄的“十大學生標兵”光榮榜上，米蘭還見過他的照片和事跡。

來蘭本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再教劉堃他總要讀初三的嘛。然而，初三開課，劉堃就隨父母轉學到縣城去了。后來很長一段時間，米蘭都沒聽到關于他的任何消息。對于這種不需要老師照拂的學生，他們的優秀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于是他們理所當然地和以前的老師斷了聯系。對此，米蘭也習以為常了。

至于自己的兒子王驕，中考后沒考上普高，王明遠托關系讓他去了二中也算不錯了。米蘭松了口氣，兒子總算沒去讀職高。

也是這兩年，米蘭客廳里的電視機難得派上了用場。周邊的老師都在看《還珠格格》，茶余飯后都在討論。米蘭也掀起了電視機罩，加入這場萬人空巷的群體活動中。相比第一部小燕子進宮后的宮廷戲，米蘭更喜歡第二部他們一群人離開皇宮、浪跡天涯的劇情。那是多么浪漫的時光啊，“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前兩部《還珠格格》播完，千禧年就到了。一夜之間，仿佛一切加足了馬力，鐘表的節奏感覺都變快了。

春季學期伊始，來蘭托學校的計算機老師從縣城買回一臺臺式電腦。當時，鎮中學新開了計算機課，學校采購了一批電腦，米蘭就是搭這班便車買的電腦。更早一點，她從鎮上的網吧接觸到了電腦。那幾個門戶網站，讓她見識了獲取各類知識的便捷。身為語文教師，她用起拼音輸入法來倒是順手。為了不和時代脫節，也為了教學方便，米蘭成為學校第一批自費購買電腦的老師

沒多久，驕陽似火的七月里，王驕參加了高考。結果成績不理想，只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專。米蘭知足了，她知道兒子沒有繼承她和前夫的好學基因。人各有命，由他去吧。即便是自己的孩子，管得了一時，也管不了一世。放榜后，正值暑假，米蘭帶王驕去了一趟北京，玩了一個星期，各大景點看了個遍。本來，王明遠也想一起去的，但米蘭怕尷尬；而且他家還有個三歲的女兒，估計那個“阿姨”也會有意見，米蘭就沒答應他同去。

西單的北京圖書大廈是米蘭此行最大的收獲，樓上四層和地下一層都賣書，米蘭大開眼界。她讓王驕挑了幾本喜歡的漫畫書，自己也在二樓“世界文學名著”書架前挑了好些書，最后還是用塑料捆扎繩打了包提回來的。本來，她想在一樓“新書推薦”展臺買幾本書的，但是無從下手，很多作者她連名字都沒聽過。她不得不承認，深居小鎮多年，自己在某些方面已經落伍了。還好今年添了臺電腦。

圖書大廈旁有家電訊商場，米蘭給自己和兒子各買了部手機，為的是以后方便聯系。主要是發短信一一后來的事實證明，比起通話，王驕更愿意發短信。

寒假，王驕照例回到米蘭這邊。到了過年的時候，他卻不愿意去王明遠那邊了，娘倆一起回米蘭的老家過了年。

米蘭猜想，兒子在那個家里和其他人鬧了矛盾。但他是成年人了，應該懂事了，米蘭就沒有過問其中瓜葛。“你要對你的小妹妹好點。”她倒是這么再三叮囑王驕。

在外婆家，王驕給出了答案，“為什么只能去爸爸老家過年，不能去媽媽老家過年呢？”這個事關性別的反問，米蘭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只是一時想不起是什么場合了。

六

前些年，鎮上只有一家新華書店，就在學校旁邊。這幾年，提供飲料的書吧蔚然興起，鎮上也開了兩家。其中一家在湖邊，古色古香，門楣上掛了個“得月書房”的匾牌。這家書店不賣教輔書，進貨全憑店主興趣。

來蘭閑時喜歡去得月書房，那里一進門就有個“最新到貨”展臺，她在那里淘了不少書。漸漸地，米蘭也和店主熟識了。店主是個夫，四五十歲的樣子，略顯富態，常穿一件煙灰色中式對襟衫，指間盤著佛珠手串。他原本是當地人，以前在縣文化館工作，不知何故賦閑返鄉，開了這家書吧。更深一層的隱私是，他以前結過婚，子女都在外地定居了。米蘭經常坐一個靠窗的可以欣賞湖景的座位，店主經常送來一盞新茶，請她“嘗嘗鮮”。客人少的時候，店主就坐在米蘭對面的座位，替她斟茶。幾回聊天下來，兩人便對彼此有了好感。

王驕大專畢業后，在省城找了個工作。米蘭再也不用操心他的學業了。近幾年，她不是沒有動過再婚的念頭，只是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人。但是，眼前的這個人，就一定合適嗎？她不確定。尤其想到他還是一名在家居士，米蘭更怕誤了他的修行。那么就做君子之交吧。

某個周末下午，在“最新到貨”展臺，米蘭留心到一張新的宣傳牌“本縣青年作家 ×× 文集”。“ ×× ”是她沒聽聞過的名字，書名也很稀松平常。但想著是本縣作家，她還是拿起那本書，翻了翻。封二作者簡介上，赫然寫著“原名劉堃”。一下子，她記憶的閘門打開了。作者簡介沒附照片，但是寫了年齡和“湘北縣人”“畢業于 ×× 大學”，和她認識的那個劉堃大致對得上號。也許湘北縣不止有一個劉堃呢？為了進一步求證，她索性買下了這本書，帶回家來。

很快，文集里的一篇《巷口》讓她打消了顧慮。是她教過的那個劉堃無疑了。那是他讀初一時交的一篇作文，主人公就是米蘭。對此，米蘭頗有印象。沒想到他居然保存下來了，雖然字數明顯擴充了（相比當年的作文篇幅），但那個女人站在巷口盼望兒子歸來的場景，依然是這篇文章的主色調。

劉堃年紀輕輕就出版了文集，她打心底為劉堃感到高興。仿佛自己也為這本書貢獻了筆墨似的。她打算慶祝一下，今晚做個好菜。冰箱里還有沒喝完的紅酒，喝上一杯也無妨。

又過了幾年，得月書房關張了，老板不知所終。米蘭也懶得發信息追問。據說是被兒女接到大城市享福去了。還有人說是生意太差，不得不關門。于米蘭而言，自己少了一個去處。得閑時，她就坐在兒子的房間一她的辦公室里，看書。她的眼睛，也開始老花了。

書架上的書越來越多。除了從書店買，她還習慣了網購。網上的書更便宜，品種也更多。書架最上層幾格放的都是舊書，包括當年借給王明遠的那本公文寫作教材一不知道是他還回來的；還是后來兩人在一起，那書自然而然就回來了。

這天晚上，米蘭照例在辦公桌前看書，戴著老花鏡。歇息的空當，她摘下眼鏡，目光望向了旁側的書架。某個瞬間，米蘭動了個念頭，想取下那本公文寫作教材來看看。那本書的位置她記得很清楚。

她起身走到書架前，踞起腳，發現自己竟然夠不著最上面那層的書了！以前踞起腳是夠得著的啊！她只得把椅子挪過來，站在椅子上去取書。等到夠著了，取到書了，皺巴巴的封面讓她心頭泛酸。此去經年，封面的覆膜起皺了。這本教材著實有些年月了，書的側面也發黃了。

未等從椅子上跨步下來，她迫不及待地翻開了書。扉頁寫著：

我愛米蘭

那是王明遠的字跡，燒成灰她都認得。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寫上去的。那也是一首歌的名字。

霎時間，米蘭感覺身子發顫，甚至站不穩腳跟。她從椅子上跌落下來。

她嘗試站起身來，卻發現身子不聽使喚。她想呼救，話卻卡在嗓子里喊不出來。手機在辦公桌上，此刻遙不可及。她就那么側躺在地上，保持著先前跌落的姿勢·…

【責任編輯】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