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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界(中篇)

2025-09-15 00:00:00黃金
滿族文學 2025年5期

早上老呂剛進辦公室,縣委組織部就打來電話,請他九點鐘到組織部報到,部長要和他談話。

馬上就要換屆了,這段時間到處都在傳,說月底之前就會“分牛肉”大家私下把縣里的人事安排稱為“分牛肉”。項目多、經費多的單位“油水多”,被任命到“油水多”的單位當“把手”的,稱為“分到了一大塊牛肉”。

老呂20世紀80年代初從部隊退伍回來后,招干進了鄉政府,先是武裝干事,然后副鄉長,接著鄉長。六年時間從辦事員干到了正科,一路順風順水,許多和他一樣從部隊退伍同一年招干的都沒他運氣好,仕途上被他甩出幾條街。老家的人都說是他爺爺的墳發他,在當鄉長期間他花了幾千塊錢隆重地把爺爺的墳修葺一新。三年鄉長屆滿,他以為能接書記的位,然而任命下來,他沒有當鄉黨委書記,而是調到了縣文化局當局長。心情一度失落,不能在鄉里歷練黨委書記,以后想進人處級領導行列有點難。畢竟全縣每屆能提為副處級的就那么幾個人,僧多粥少,基層崗位歷練很重要。不過很快也看開了,文化局在縣里算大單位,二層機構有博物館、文化館、圖書館和歌舞團,攏共一百多號人。干好了,將來也有可能當宣傳部長,那是縣委常委,比副縣長要好的,畢竟他剛四十歲。然而,在文化局的五年,是他最憋屈的五年,縣委副書記的老婆在單位里當副局長,那個女人下巴長著豆大的一顆黑痣,表面看挺溫和,骨子里很強勢,單位里的很多事情只要她不點頭,他根本無法放開手腳。發展到后來,一些他已經簽了的發票,只要她認為不合規的,會讓會計退回來,他自己掏腰包墊上。他不好發作,也不敢發作,她老公是分管人事的縣委副書記。單位里許多人私下都說他是個傀儡局長。好不容易熬到換屆,組織考核的時候他極力推薦那個女副局長,以為要么她提拔到別的局當局長,要么她提為文化局長,他到別的局當局長,卻沒想到她是提為文化局長了,他卻調到縣文聯當主席。他當時的心境,不啻于奔騰的河流猛然跌入懸崖。文聯以前就是文化局的一個科室,后來獨立出去,只有三個編制,幾乎沒有什么經費。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的小單位,在大家眼里,就是個安置干部的地方。被安置到那個地方,接下來的仕途結局就可想而知了。他想不通,他軍人出身,當兵前也就初中文化,雖說后來通過函授拿到了大專文憑,可專業是行政管理,組織怎么會想到要他去搞文學藝術?他懂得哪門子藝術嘛。思來想去,一定是女副局長在她老公枕邊給他吹了不少陰風。后來到文聯去報到不久,他到縣委副書記的辦公室找過,希望能換個崗位,不要求大單位,比文聯好一點就行。副書記說,作為黨員干部,不要患得患失,況且你現在還是“一把手”。他當時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沖動,雙膝一軟,就給副書記跪下了,說只要給我換到一個好一點的單位,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副書記臉色一變,說趕緊起來,不要讓別人看到了,先好好工作,以后有人事調整再說。幾年過去,新來的縣委書記以穩定為主,幾乎沒有大動,只有過查漏補缺的小微調。而縣委副書記,去年調到外縣任職了。此次組織部部長找他談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調他到別的單位任職,還是“一把手”;還有一種是,他被退居二線了。他在內心里做了分析,覺得兩種可能各占一半。這些年來,他從鄉長,到文化局長,再到文聯主席,在每個崗位都小心謹慎,沒出什么大的問題,所任職過的單位都是平穩的,沒出什么亂子。尤其到文聯后,他內心雖失落、不平衡、有怨氣,但并沒有表露出來,表面上還是勤勤懇懇的,沒理由就把他給擼了;但另一方面,他五十歲了,現在的領導干部都要求年輕化,也許就真的把他給擼了。那是最壞的結果。當然,也不排除縣委副書記在調離之前幫他跟組織部部長做了交代,畢竟他那一跪,男兒膝下有黃金啊。

九點鐘,老呂懷著忐忑的心情準時到縣委組織部報到。在縣委大樓三樓樓梯口,碰到縣招商局局長黃曉生下來,她滿面春風,笑吟吟地靠近他悄聲問:“主席,準備到哪里高就?”他回以笑臉,說:“不知道。你談過了?”黃曉生點頭,說:“沒有一點內部消息嗎?”他搖頭。黃曉生說:“這次調整,他們確實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之前我一點兒消息也沒有,接到電話很突然。”他問:“你調整到哪里了?”“沒有,還留在原地,只是增加了個黨組書記。”黃曉生說,“唉,擔子又加重了!”

確實有這么個消息,說以后各單位 黨政“一把手”都要“一肩挑”,會不會 文聯也設立黨組,他兼任黨組書記?

黃曉生下樓走了,腳步輕快。他當鄉長的時候,黃曉生是鄉里的宣委,那時候她像個小跟班。他曾經有把她發展為情人的念頭,最終有賊心沒賊膽,他比她大十歲。他到文化局當局長,她調到縣委辦當副主任,他到文聯當主席,她到招商局當局長。雖然都是正科,他也還是“一把手”,但都知道,她的“廟”比他的“廟”大,她在他之上了。她走上坡路,他走下坡路。好險當初醉酒沒亂伸“咸豬手”,不然如今都不知怎么面對。

組織部的工作人員把他引到小會議室,那里已經有了不少人。大家都在等待部長召見。雖然一幫人輕聲地談笑風生,但都不涉及敏感話題。內心復雜,各懷心事。

輪到他進去,部長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的皮質轉椅上,面對門口。他臉上使勁擠著一堆笑,點頭哈腰。部長點頭笑了一下回應,隨即恢復嚴肅,示意他坐。一個工作人員進來,在他面前的茶幾上放了一杯熱茶,出去把門掩上。

部長戴上眼鏡,翻閱手上幾頁紙,他知道是關于他的工作簡歷和近年的年度考核材料。每次人事調整,組織找談話,都是相同程序。大家私下里調侃,談話只是走過場,我們都是“一行文字”干部,“任 ×× 同志為 ×× 局局長”“免去 ×× 同志 ×× 局局長職務”,任免都是一行文字,一行文字定乾坤,不會因為你的理想、展望或者訴求,而發生任何改變。得到提拔的,或仍保留職位的,安慰被免去職務的:“其實我們都像煎在熱鍋上的魚仔,他們想翻哪個就翻哪個。對于更上一級來說,他們也一樣,也像煎在熱鍋上的魚仔,被別人翻去翻來!”

“老呂同志,這些年來,你從副鄉長、鄉長,到文化局長,再到文聯主席,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這點組織是看得到的”部長把手上的幾頁材料放下來,雙手交叉壓在上面,“但是呢,隨著時代發展,領導干部要求年輕化、專業化。現在上面有政策,準備給一些正科滿十五年的干部享受副處待遇…這個副處,跟在崗的副處待遇是一樣的。組織經過研究,決定把其中的一個指標給你。同時,從年紀、精力和專長的角度出發,組織準備讓你退居二線,把文聯主席這個崗位讓出來給更年輕、有文學藝術專長的人擔任。”

雖然有心理準備,但部長的話,還是令他心里咯噔一聲,腦袋嗡嗡響起來。到底還是來了,他的政治生命徹底靠岸了!內心極度失落。和前兩次的失落不一樣,當鄉長時沒能接任鄉黨委書記內心雖有失落,但畢竟還調到縣城當文化局長,在那個平臺,未來還有多種可能;從文化局長被調到文聯當主席,失落更深了一層,但“廟”雖小,還是“一把手”,還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和尊嚴,運氣來時,還有翻盤的可能。這次的失落,像滑進了黑暗的深空,看不到任何亮光了。他才五十歲,精力還很充沛,還有很多愿望沒有抵達,實在是不甘心啊。

部長并不理會他蒼白的臉色和失神的沉默。“你回去好好考慮,是選擇要這個副處,還是想繼續擔任文聯主席。考慮好了給我答復。”部長說。

他回過神來,還可以選擇?他不要這個副處,真的可以繼續當“一把手”?可是,不選這個副處,可能以后都沒有機會了。在縣一級,多少人到正科就滿頂了,副處以上,鳳毛麟角。他不知道該作何選擇,只好沉默,現在倉促地做任何決定,可能以后都會追悔莫及。

“好,我回去好好考慮,考慮好了給部長答復。”

老呂下班回到家,把這個情況和老婆、兒子說了,兒子說:“要副處,你看我們縣那么多人,有多少人能得到副處的,當這個文聯主席,又沒有什么油水,再說,你這個年紀,他們還能給你干多久,最多不就再干一屆,這次不要這個副處,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老呂想想有道理,在組織眼里,他的政治生命已經靠岸,想要換到一個好一點的單位當“一把手”,很難了。兒子最后的一句話戳到了他內心的神經,兒子說,“或者,就算你不選擇要這個副處,最后也把你給擼了。”

周騰也是同一天談話的,不過周騰是在下午談。這次人事調整動的人不算多,所以任免“一把手”的,組織部長親自一個一個談;副職的,由分管人事的副部長談。有一屆縣委書記姓龍,外號“龍三萬、龍五萬”。坊間傳聞,想當領導找他,小一點的單位三萬,大一點的單位五萬。那時候每次人事調整都動很多人,因為人太多,組織部把涉及的人通知到會堂,部長宣讀縣委任免文件,就算組織談話了。集體談話。

談話前周騰是縣委宣傳部副部長。他大學本科畢業后成為一名選調生,分到西坡縣。先是到一個鄉做團干部,后來做宣委,漢語言文學專業,文筆不錯,在省報、市報發表了一些、散文、詩歌和新聞報道。換屆的時候被調到縣委宣傳部任分管新聞宣傳的副部長,一干就是十年。五年前,他考核并公示過一次,當時都以為他下鄉當書記或到哪個部門任“一把手”了。那時候縣委龍書記很欣賞他(他前不久幫龍書記寫一篇理論文章,在省報、市報的理論版發表)。有一次龍書記去歐洲考察回來,下飛機住進賓館,在房間里看到當天省報理論版的頭條位置刊發他的一篇文章,甚是高興。回到縣里第二天上班,上到二樓就喊:“阿騰!阿騰!”(宣傳部在縣委大樓二樓)后來拍著他肩膀說:“不錯!不錯!”和他同一個辦公室的一個張姓副部長說,你時來運轉了。龍書記不叫你小周或周副,喊你阿騰,你很快就會提拔了。然而任命文件下來,他哪也沒去,還是宣傳部副部長,只是在后面加了個括號:正科。而沒有得考核公示的張姓副部長卻提拔為縣教育局局長。他曾私下問過組織部的人,考核和公示的時候沒有張副部長名字,卻得提拔了?得到的解釋是,年底已對所有干部進行過一次年終考核,張姓副部長屬于特事特辦,不用再專門考核和公示了。跟他走得近的私下問他:“你是不是沒找過龍書記?”他說,“沒有。”“難怪!”走得近的伸出三根指頭,“如果你送他這個,肯定得了。”

談話后,周騰知道自己將要到縣文聯當主席。高興,但不激動。十幾年之前,項目多、油水多的單位“一把手”過得瀟灑,吃飯、唱歌、土特產、辦公耗材、車輛維修只要是發票,“一把手”大筆一揮,都可以報銷,其中有多少變現后流進個人腰包,不得而知。那時候工資不高,上有老下有小過得捉襟見肘的周騰說不羨慕是假的,但他不會也不愿去討好、奉承、趨炎附勢領導,只能順其自然。文聯是個小單位,人少,經費少,雖也是“一把手”,但和其他單位相比,瀟灑不到哪里去。卻畢竟也是個平臺,自己能話事,希望借此發揮自己的才干,使西坡的文學藝術得到復興,走得更遠。

西坡縣有一千多年的歷史,文化底蘊深厚。20世紀80年代,曾出過幾個在全國有一定影響力的作家,被評為全省“五大文學創作強縣”之一。然而之后的二三十年,那幾個功成名就的調離西坡后,西坡再也沒有出現過一個像樣的作家。本縣的文學愛好者倒是不少,大部分只在報紙副刊發些“豆腐塊”文章,鮮有能在公開發行的純文學雜志發表作品,在全省、全國文壇有一定影響力的作家更是沒有。

組織部長和周騰談話時說:“西坡縣文學人才斷層,最主要的原因,是文聯不得力,這些年來到文聯當領導的人,都是些沒有文學藝術修養的人。辦的文學內刊質量很低,發的有些文章錯字大堆、病句連篇,更不用說文章的謀篇布局和表達的思想。組織希望你到文聯工作后,好好地抓一抓,使西坡的文學藝術工作有所起色。文學藝術是文化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文化是一個地方社會經濟發展的靈魂助推劑。所以,不要以為文聯是個小單位,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哦。”

周騰暗暗在心里想,部長蠻有水平,好像也懂文學藝術。

一個縣城不大,體制內的人大部分認識,宣傳部和文聯同一個系統。周騰在宣傳部待了十年,文聯的情況當然了解。以前他曾翻看過文聯辦的文學內刊《王子山》,質量確實很差,里面刊發的一些文章像部長說的,簡直不堪卒讀。這樣的文聯,辦的這樣一個刊物,如何能引領西坡的文學愛好者走出西坡、走向全國?那時候他的內心是鄙視的,但那是人家的一畝三分地。

從部長辦公室出來,周騰開始思考到文聯報到后如何開展工作。文聯現在有三個人,老呂、老陳、老凌,老呂這次從主席崗位退居二線,老陳、老凌也當過文聯副主席。不說他們的文學藝術修養,他們都是老領導、老干部。老干部在西坡縣是個頑疾。

世紀之交,為解決老干部不適應新時代發展要求的問題,西坡縣曾搞過兩次干部精簡。一次是1998年,全縣上下搞競爭上崗,當時到處都在傳,說競爭不了的,就得解甲歸田,搞得人心惶惶,四處找能寫的人代寫競爭演講稿。當時有兩個鄉鎮在競爭上崗過程中的問答環節,關于GDP鬧了兩個笑話。有一個當兵回來招干進鄉政府的競爭武裝干事崗位,讀完演講稿,考官問他,去年全鄉的GDP是多少?他想了一會兒,憋紅了臉,說:“往時開會,領導都安排我在后勤拔雞鴨毛,從沒進過會場,哪里懂得什么GDP?”引發會場一陣曬笑。另一個80年代從村干部招進鄉政府的競爭民政助理崗位,考官問他,去年全鄉的GDP是多少?他想也沒想,說:“全鄉的雞那么多,哪里數得過來?”他把GDP聽成了“雞的屁”,引發全場哄堂大笑。那次全縣搞競爭上崗,鄉鎮、縣直部門都有不少人落選,以為從此丟了鐵飯碗,幾年過去,最后不了了之。可能上面考慮到這么一大批干部下崗,會否引發安全穩定問題。第二次是2002年,不是搞競爭上崗,是要一批上了年紀的人提前退休。縣里出臺了一項政策,凡符合退休條件的,給予“四加一”待遇,即工資提四級,再給一筆補助經費。那時候工資不高,人均每月五六百塊錢,提前退休后每月能多拿一百多塊。縣委組織部列出的名單,主要是那些文憑低、不能適應新時代發展要求、上了一定年紀的人。那次有不少人提前辦了退休手續,也有部分耍賴拖著不辦的,最后也不了了之。

隨著工資越來越提高,后來又有了年終績效,上了年紀的老干部都不愿提前退休了。提前退休了干什么呢?再去找一份工作?年過半百了,黃土都埋到脖子根了,還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去干保安、門衛?降低自己身份不說,一個月能拿多少錢?還不如在體制內耗著,一年績效、住房公積金、車補話補、伙食補好幾萬呢;去創業?沒有資本,也沒有能力和精力,老了老了,又何必去風霜雪雨里搏激流。

上了年紀的老干部,都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文憑很多是后來通過函授拿到的),業務能力不行(現在都要求會熟練用電腦,會寫材料)。他們中不少人當過小領導,后來提不上去了,被免去職務后,倚老賣老,以年紀大了不會電腦不會寫材料為由,每天一杯茶水,開著電腦看電影、電視劇混日子。甚至上班愛來不來,不是這里病,就是那里痛,或者家中有事。誰上了年紀沒有個病痛?誰家里沒有個突然的急事?單位的領導要是管得嚴了,很容易反彈,你沒有老的時候嗎,老子當領導的時候,你都還不知道在干什么!碰到牛逼暴躁的,懷著極大的怨氣,他媽的會不會當領導?尊敬老同志懂不懂?跟老子過不去,老子沒幾年退休了,老子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于是四處告狀,實名舉報,不管單位領導有沒有問題,年終考核優秀肯定是沒有希望了,首先團結工作沒有做好。在體制內,單位團結穩定壓倒一切。

在西坡縣,這樣的老干部被稱為“一不做二不休”干部,即一不做事,二不愿提前退休。很多單位的領導從自身的角度出發,對這些干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何必自己抓馬蜂放褲襠?單位的大小事情,全都壓給那些想上進、有前途的年輕人身上。

周騰報到那天,組織部部長送過來,宣布了縣委任命,簡單開了個交接會,強調了工作作風和工作紀律,部長走了。

周騰接著組織召開文聯工作會議。

前面那一節,部長坐在主席臺。部長走后,原來坐在下面的周騰轉到主席臺,接著組織開會。

老呂心里冷笑一聲,四個人開會,他也要坐主席臺!下面坐的三個老干部,哪個沒有當過領導?老陳當過兩個鄉的黨委書記,老凌當過機關事務局的副局長,三個都是從文聯主席、副主席卸任,擺哪門子譜啊!

老呂是思慮再三,才決定接受享受副處待遇,退居二線的。后來他知道,其他很多正科滿十五年的干部,都享受了副處待遇,那是國家關懷基層干部的一項政策。組織部部長和他談話那樣說,只不過是一種領導藝術,給他臺階下。如若他沒有自知之明,最后他也會被退居二線。兒子說得沒錯

明白了這個情勢之后,老呂內心感到悲涼,覺得自己從沒有被組織重視過,跟以前從一般干部干到鄉長的心態,判若兩人。那時候他激情滿懷,充滿干勁。而現在,他心里失落、不平衡,可又不能與人訴說,包括家里人。“遲早都會有這么一天的,”肯定都會這么說。可是他心里的坎兒,實在很難過去。

那么,好吧,既然組織認為他年紀大了,讓他靠邊了,那就放手吧,好好過臨界退休的這幾年吧。多少人不是都這么過來的,所以才有“老干部”之說,這是一段卸下擔子又沒退休的時光。而退休之后,誰知道還能活多少年,那是數日子了,那是生命的臨界了。

在這段時光,他希望獲得尊重,不說在外面的社會地位和尊嚴,在單位里,新來的領導能什么事都想到他這個“老前輩”,凡事能征一征求“老前輩”意見,自己能體面、有尊嚴地過完退休前的日子。

然而事與愿違,文聯新來的領導周騰,要求老干部沒有退休之前,共同努力把工作做好。周騰說:“組織讓我到文聯來工作,以后請大家多多支持。文聯的情況我是有所了解的,編制少,大家年紀都偏大。但是,既然沒有退休,大家還得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加強學習,與時俱進,各自把負責的工作做好。”

各自負責的工作?意思是他老呂也得負責具體的業務工作?他剛剛從主席的崗位上退下來,以前他都是負責全面工作的,具體的工作都是手下的人做。這把年紀了,經歷過那么多的風風雨雨,現在要他負責具體的工作,這不是為難他嗎?

幾年前老呂剛調到文聯當主席,事不多,可總得搞點什么,不然別人(特別是上級領導)認為他是一個大老粗,不勝任崗位工作,那影響就不好了。文聯的全稱是文學藝術界聯合會,除了文學,還有其他藝術門類,比如書法,比如攝影。文學他不會弄,書法也舞不來,攝影好搞,買個照相機,簡單學會調焦和快門,就可以拍。拍山水、拍花草、拍蝴蝶、拍人像、拍樹上的小鳥。以前老陳編《王子山》,每期有八個彩頁,基本上刊登的都是他的攝影作品。

周騰說:“下面,我做一下工作分工,老呂同志愛好攝影,負責攝影協會的協調服務工作,同時負責文化名村、鄉土文化人才的挖掘、報送工作;老陳同志負責書法協會、文學協會的協調服務工作,同時負責黨建工作和文學內刊的組稿、編輯工作;老凌同志負責辦公室業務工作。”

老呂的臉慢慢僵了起來。讓他負責攝影協會的協調服務工作問題不大,他當文聯主席這幾年,與縣里的攝影愛好者都混熟了,一年把大家召集起來幾次,對各自的攝影作品評頭論足一番(主要是相互吹捧),然后聚餐,這個沒問題。讓他負責文化名村、鄉土文化人才的挖掘、報送工作,這個他怎么弄?這個得做各種材料,事跡材料、電子表格過去他當主要領導,具體的工作都是手下人做,方案、匯報、總結、請示手下的人做好了呈他審核把關,他改幾個字或加減幾句話。十幾年了,從當鄉長以來都是這樣,從沒具體操弄過一個材料,現在要他具體寫一個材料,他哪里會寫?再說,他這把年紀了,電腦只會開關機,用鼠標點擊頁面瀏覽,不會打字,更不會排版等各種操作。周騰是把他當手下了!他剛剛從主席的崗位上退下來,不說余威還在,尊重應該有吧。他雖然退下來了,但他的級別比周騰還高的,享受副處待遇,周騰是什么,正科級。

老呂還在思考怎么發言,只聽老凌說:“我負責不了辦公室工作,電腦我不熟,不會打字,不會排版。我也不會寫材料。”

老凌這么說,老呂停止了思考,采取觀望態度。

周騰說:“你不會打字不會寫材料,就守辦公室,接電話,做好記錄,有什么材料需要上報的,我來弄。”

老凌說:“我年紀大了,有腰椎病,久坐不了,一坐超過半個小時,腰病就發作,而且我耳朵也有問題,一接電話耳朵就痛。”

周騰說:“一個單位,辦公室工作沒有專人負責,怎么運轉?”

老呂、老陳、老凌都不吭聲。

沉默了一會兒,周騰說:“論年紀,老凌同志最年輕,所以請老凌同志克服困難,負責辦公室的工作。”

老呂五十歲,老陳五十一歲,老凌四十八歲。老呂知道,他們心里都和他一樣,有不滿和怨氣,覺得按他們的年紀,再干一屆是沒有問題的。

老凌黑著臉,說:“我已經說過了,我無法勝任辦公室工作。”

周騰說:“既然這樣,就無記名投票,誰得的票數多,誰就負責辦公室工作,怎么樣?”

老凌曾在達鎮黨辦當秘書,后來鎮黨委書記提拔當副縣長,把他帶到了縣政府辦當秘書,兩年后提拔回達鎮當組委。但是換屆時,他被調到縣機關事務局當副局長(他的期望是當鎮長或者人大主席,最不濟也當鎮黨委副書記,結果事與愿違)。當時機關事務局是個新成立不久的單位,沒有項目,沒有油水,主要是為縣黨委、政府機關做服務工作。老凌認為組織給他安排的單位和職務不好,對組織產生了不滿,工作散漫,耍老資格。機關事務局局長是從縣接待辦主任過來的,和縣領導關系好,一年后老凌被調整到縣文聯任副主席。縣文聯是小單位,沒有職權,清水衙門,體制內的人都認為像縣文聯、縣志辦、縣社科聯之類的單位,都是干部安置的最后一站,沒有更差的了。老凌的怨氣更大了,調到縣文聯后更是牛皮泡冷水一一越泡越韌,什么也不干,聲稱“我到文聯是來養老的”!當時老呂對他是有意見的,但記在心里,不表露出來,只是單位的經費和開支一點兒不讓他碰觸,辦什么事情都讓老陳去辦。幾年下來,三個人的小單位,隔壁都知道老呂和老陳站一邊,老凌站一邊。

周騰說:“那怎么辦?辦公室的工作由誰來負責?”

老凌說:“那是你主席的事情。誰當領導,誰自己想辦法解決問題。我年紀大了,等著退休了。”

周騰看向老陳,說:“要不,老陳同志負責辦公室工作,由老凌同志負責黨建工作?”

老陳還沒有表態,老凌就說:“黨建工作我也做不了。”

周騰說:“那你究竟能做什么?你總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老凌說:“只要不涉及到電腦打字和寫材料,安排我做什么都可以,扛水泥都可以。”

周騰說:“文聯是文化單位,有哪樣不涉及到寫材料?現在這個時代,有哪樣不用到電腦?文聯有扛水泥的工作嗎?”

周騰的話,令老凌生氣。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說:“你當主席,你又具體做什么?”

周騰愣了一下,說:“組織讓我到文聯來當主席,我負責文聯的全面工作。”

老凌冷笑一聲,說:“當領導只懂得指手畫腳,哪個當不得!”

周騰被噎住了。

老呂心里一下樂了,他望向老凌,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幸災樂禍地想,以為文聯主席好當?

老凌說:“我抗議,你們都想讓我負責辦公室工作,投票肯定都投給我,這不公平。”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周騰第一把火還沒有燒起來,就被三個老干部滅掉了。三位老干部都說自己年紀大了,辦公室崗位對接上下左右,事情多,材料多,工作繁雜,無法勝任。

文聯在縣政務大樓五樓有三間辦公室,一間做會議室,一間是老陳和老凌的辦公室,一間原來是老呂辦公室。周騰報到后,老呂跟他說,現在我們有四個人,辦公室怎么安排?按照相關文件規定,正科級的,辦公室不得超過18個平方,但是縣政務大樓的辦公室,面積都是25到30個平方,一些局長、主任為使自己的辦公室不超標,找人把房間隔起來,隔成18個平方,隔掉的管他浪費不浪費。但老呂不找人隔辦公室,他買來兩個大辦公桌,自己用一個,另一個管他空著。曾有紀委的工作人員來督察,提醒他辦公室超標。他說文聯遲早再有人來的,到時候兩人一起辦公,就不超標了。周騰見老呂這么問,知道老呂想繼續留在主席室,新老主席一起辦公。但考慮到自己當主席,單位雖小,卻也是“一把手”,有時會有人來找談事情,有些事是不宜被他人知道的;再說有時他要找單位的個別職工談話,老呂在場也不好談。所以他對老呂說:“不好意思呂老,我搞創作和寫材料,需要相對獨立的辦公環境。”他認為他喊他“呂老”,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老同志,一層是老領導,對他還是很尊重的。

老呂定定地望著周騰,眼里是冷冷的不屑和藐視,然后不情不愿地搬辦公室。過程中故意弄出很大的動靜,比如拿著一沓書,拋起來丟到桌面上,嘭的一聲;移動椅子的時候,猛地一把抄起椅子,丟到地上,嗩當一響。每一次,都像故意要砸在周騰的心坎上。

單位辦公電話就一臺,裝在老陳、老凌那間辦公室。之前老呂當主席的時候,老陳和老呂關系好,老呂讓他負責辦公室工作,電話鈴響,都是老陳接聽,需要上報什么材料,也是老陳操弄。

現在電話鈴響,老呂、老陳、老凌每人耳朵里都插著一個耳機,開電腦看電影、電視劇,充耳不聞。電話響個不停,直到隔壁的周騰忍不住了,跑過來接聽。

文聯的辦公電話一般不輕易響,一響,基本上不是縣委辦、政府辦打來,就是宣傳部、組織部打來,都是有事情的,誰接聽電話,都怕擔責任。他們既不想做事,又不想讓上面知道自己擺老資格,“出工不出力”。

沒有人愿意負責辦公室工作,周騰只好把辦公室電話轉移呼叫到自己手機。這樣他外出辦事、參加縣里的會議和各種活動,有人打文聯辦公室電話,他可以隨時接聽。

市文聯下來一份文件,要求各縣報送一個文化名村和兩名鄉土文化人才。通知要求,報送的材料要有典型事跡、現場圖片、電子表格,周騰在文件處理箋上簽:請呂光波同志負責此項工作,按時按質完成。幾天后,老呂把文件處理箋退回來給他,上寫:由于本人文化水平低,年紀也大了,老眼昏花,不會電腦,無法勝任此項工作,請周主席見諒!簽上“呂光波”大名和日期。

由于有老呂帶頭,此后再有其他工作,安排給老陳、老凌,他們均效仿老呂,直接拒絕執行,在文件處理箋上龍飛鳳舞,簽上大名和日期。老陳自稱“作家、詩人、書法家”,他不寫“由于本人文化水平有限”,寫“由于本人年老多病”;而老凌,和老呂一樣大言不慚寫“由于本人文化水平低”。

周騰無奈,只能事無巨細親力親為,既當主席又當秘書。

老呂、老陳、老凌上班很不正常。

老呂一不想來上班,給周騰發微信:今天天氣好,我到外面去拍片。下雨天,他發:下雨了,雨停了再去辦公室。之后就算雨停了,他也不會露臉

老陳說他有心臟病、胃病、偏頭痛,一不想來上班,發微信說心臟病發,或者胃又痛了,或者頭痛得厲害,剛去醫院取藥回來,在家靜養。

老凌不找理由,每天早上來一下,開電腦看電影、電視劇(他說不會用電腦打字,但不影響他用電腦看電影、電視劇)。下午基本不來,他去商業坡的麻將館里打麻將。

有一次老凌打麻將連續輸,要扳本,兩三天不來辦公室。那幾天老呂也不來,他給周騰發微信說外出采風,后來周騰知道他實際上是和幾個老戰友去桂林玩了;老陳也不來,他打電話給周騰說心臟病又發了,請假在家靜養幾天。但是過幾天,縣實驗小學一名女老師給文學內刊《王子山》投來一篇散文稿件《野豬嶺游記》。周騰審稿時發現,女老師到鄰縣的野豬嶺景區去爬山,是和“縣文聯的陳老師一起去的”,時間、地點、過程,記錄得很詳細。后來周騰了解到,這名實驗小學的女老師,是一名寡婦。

第二周他們都回來上班后,周騰組織開會,強調工作作風和紀律。

周騰沒有把事情點破,只是說,以后人不在辦公室,門要關上,不要老開著。他們的辦公室從來不關門,白天黑夜地開著,電腦也一直開著。為的是防正哪天紀委監委的人突然來查崗,他們好說肚子突然不舒服,剛到醫院了;或者突然有急事,到外面辦事了。辦公室的門開著,電腦開著,是最好的佐證。周騰說人不在辦公室要關門,激起了他們的抵觸情緒。他們像被揭穿見不得人的隱秘一樣,惱羞成怒。老呂最甚,他覺得不管怎么樣,他剛剛從主席的崗位上退下來,周騰應該給他一點兒面子吧…再說了,如果我不讓出來,你能來當這個主席?不信去問組織部部長,他有沒有找我征求意見?文聯的辦公室里能有什么嘛,破桌子、破電腦、破文柜、幾本破書,還有什么?如果真有小偷來偷東西,丟了什么我負責!這不是人搞人是什么嘛!好,你搞我,拆我的臺,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雖然全是心里話,沒有說出來,但老呂對周騰的反感和抵觸,全然寫在了臉上。

散會后,周騰留老凌單獨談話,要求他正常上班,下午要來上班。不然紀委監委查崗,一年內有三次脫崗,要挨處分的。一處分,一年的績效就沒有了。老凌拉著臉,說有紀委監委的來查崗,你就不能幫說我外出辦事了嗎?大家同在一個單位共事,需要相互一個幫一個的。我家住得離單位遠,我沒有車,年紀大了,天這么熱,走這么遠的路來上班,我要是中暑了,誰負責?

老凌住在縣城所在地達鎮的政府大院里。20世紀90年代他在鎮政府工作,房改的時候分得了一套兩居室,十幾年了,他一直住在那里。從鎮政府到縣政務大樓上班,走路大約需要四十分鐘。聽說老凌的前妻是個小學老師,他脾氣很怪,有一次正吃飯,夫婦倆一言不合,他拿起桌上的一大碗湯水淋到她頭上。兩人離婚多年了,他在縣城的名聲不好,沒有人愿意和他結合,一直打光棍。

熱天他說怕中暑,天氣轉涼下午他一樣不來上班,牛皮泡冷水的狀態。他曾經在隔壁故意大聲說話,有本事去找縣委書記、縣長告我!他是故意說給周騰聽的。

其實他們來不來上班都一個樣,反正什么事也不干,要么開電腦看電影、電視劇,要么吹牛皮,說到興奮處,笑聲嘎嘎嘎像母鴨的叫聲一樣。不知道是真的快活,還是故意轉達給周騰,他們一點兒不懼他。

到了年底,縣直屬工委來檢查黨建工作,縣文聯黨支部的“三會一課”材料做得殘缺不全,全縣黨建工作會議上,縣文聯被點名通報,周騰被請到發言席做表態發言。

黨建工作是老陳負責,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所做的黨建材料連表面都應付

不過去。

主席臺上坐著分管黨建的縣委副書記和組織部部長,周騰作了表態發言,順帶作了請求。說縣文聯四個人,有三個老干部,三個老干部有兩個不會用電腦打字、不會寫材料,另一個長年身體有病。我是既當主席又當秘書,許多事顧不過來,請求組織從勝任崗位的角度出發,把他們調走,調進年輕的能勝任崗位的同志,不然縣文聯的工作局面無法正常開展。

周騰發完言,看過去,主席臺上縣委副書記和組織部部長一臉嚴肅,看不出有什么表示。周騰回到臺下,坐在他身邊的縣志辦主任向他伸出大拇指,說講得好,也只有你敢這樣講。周騰說,我說的是實話。縣志辦和縣文聯的情況差不多,他們也是三個編四個人,有兩個老同志,但他們有一個年輕姑娘負責辦公室工作。

老呂對周騰的意見越來越大,不僅僅是他不懂得尊重老同志、老領導,他的很多所作所為,都令老呂如鮫在喉。

他當了文聯主席五年,文聯的所有情況,當然了解,每年有哪些經費,如何運作,他深譜其法。周騰自從到文聯后,決定什么,做什么,從來不和他這個老領導、老干部溝通和征求意見,簡直把他當空氣一樣。他主動和周騰提過建議,周騰不但不采納,還理直氣壯。

辦公經費2萬塊,內刊經費6萬塊,采風經費4萬塊,除其他臨時性的經縣領導簽字同意的專項經費(比如舉辦攝影展),文聯每年財政預算下撥的就這些。這點經費,相比其他項目多、經費多的單位,是少得可憐,九牛一毛。

以前沒有統一績效工資時,年底有錢的單位都給干部職工發福利,多的兩三萬,少的一兩千。文聯沒有錢,只能干瞪眼。每年2萬塊的辦公經費除去單位水電費、辦公耗材、設備修護,用作接待和差旅費的少之又少。經常上級領導下來或各地兄弟同行到訪,只能在飯店賒賬。年底拿著關于要求解決文聯辦公經費缺口的請示文件找分管財政的常務副縣長,有時得兩三萬,有時不得。實在不行第二年辦公經費下來趕緊還,不然下次不讓賒。

外面的人都知道文聯是清水衙門,窮單位。老呂貓有貓路,鼠有鼠路,他在辦刊經費和采風經費上做文章。辦刊經費每年6萬,按照工作要求,一年出4期,每期經費1.5萬。老呂沒到文聯之前的慣例,每期總數10萬字,印600冊,分發到各單位、各鄉鎮和全縣中小學免費交流。老呂來之后把每期的總數字壓到5萬。超過1萬字的不發,散文超過3000字的不發,盡量多發一些小散文、小詩歌,這樣顯得篇數多,發稿的人多。每期印300冊,大單位給兩本,小單位給一本,每個鄉鎮給三本,預留100本給全縣各中小學。找來的給三五本,不找來的管他留在辦公室,以后當廢紙賣。老呂說:“現在還有幾個人真正喜歡讀書?那些大型的文學雜志都沒幾個人讀,何況我們這種內刊。”發放稿費不列清單,不搞簽領,找上門來直接遞現金,不找上門來的就不管他。一般給10塊到30塊,看關系和心情給,最高不超過50塊。發表了文章對稿費有質疑的,下次再投稿一律不給發。每年到稅務局開一張辦刊經費發票,他簽字后拿到縣委辦報賬把6萬塊兌出來(那時候文聯沒有獨立賬戶,沒有會計,和縣委辦共用賬戶)。扣除支出后剩下的錢他和老陳分掉,每人每年有2萬以上。

縣社科聯每年也有4萬塊活動經費,叫課題調研經費。他們四個人,有三個領導,一個主席,一個黨組書記,一個副主席,只有一個辦事員,負責辦公室工作。他們沒有人能寫論文,每年就拿這4萬塊錢請黨校老師外出開展調研,大家一起去,參觀、座談、喝酒,回來后由黨校老師執筆,撰寫的調研文章署課題調研組。他們有個《西坡社科通訊》內刊,調研文章在內刊發表。極少有調研文章能在上級公開發行的刊物發表。

文聯和社科聯不一樣,文學采風和課題調研也不同。老呂不搞一幫人一窩蜂去采風,一幫人亂哄哄去走馬觀花,到時候錢花了,不一定能出什么作品。老呂覺得采風,可以大家一起行動,也可以個人單獨行動。尋找素材嘛,體驗生活嘛,個人單獨行動可能效果更好。他讓老陳搞了采風工作方案,方案里規定為完成采風和創作任務,每人每月外出采風10天,回來報銷差旅。一年下來,兩人把4萬采風活動經費都報銷了。老凌到文聯來后,他沒有安排老凌采風,理由是他不會攝影,不懂文學創作,采什么風!他不怕老凌舉報和反映,他有攝影作品,老陳有詩歌,老凌什么也沒有。

有一年大家私下悄悄地、羨慕嫉妒恨地傳,說縣政府辦年終福利發了3萬。3萬啊!說有一個從部隊退伍回來進縣政府辦開車的司機,簽字領錢的時候手都有點抖,他每月工資才300多,年終福利領3萬!

老呂聽到后暗自在心里發笑,3萬啊?相比其他單位好像挺多的。比如林業局,聽說也就3千。文聯雖小,人們看不上眼,但他一年除了工資,額外收入有4萬多,老陳也一樣。人們想不到吧,他們悶雞吃白米!

當然,想到那些項目多、油水多的單位“一把手”撈得比他不知多多少倍,就有點黯然神傷。

周騰來后,那些“潛規則”,只字不提。難道他想把那些東西自己一個人吞了?胃口也太大了吧。老呂想,我不是老凌,老凌沒當過主要領導,經費的那些運作他不清楚,我可是很清楚的。我當主席的時候,也沒少給老陳分一份,大家同一個單位,資源要共享,相處才和諧。老凌這人太牛逼,一來就說“我到文聯是來養老的!”什么也不想干,我才撇開他的。

過了一段時間,老呂到周騰辦公室聊天,東繞西繞,說到了文聯每年的那些經費,可以如何運作,“我當主席的時候,只要不拐到一邊,不和我對著干,大家每年都有一點福利的。”周騰聽了沉默一會兒,說:“現在規定那么嚴,這種做法是斷不能再搞的。我是不敢,也不會拿自己的前途當兒戲的。”還一臉嚴肅地提醒老呂:“這個話不要再對第二個人講,免得泄露出去,哪天紀委來翻你過去的老賬。”

老呂漲紅了臉,讓汕地離開。心里卻極不服,我怎么做人,還用你來教?我跟你說的是知心話,你卻拿官腔來對付我。不用這樣吧,我不但在你之前干了一屆文聯主席,也當過鄉長,當過局長的。

周騰果然我行我素,6萬塊的辦刊經費,他全部投入辦刊,每期刊發15萬字,稿費大幅提高,發一個中篇可以拿幾千塊稿費,而且稿費發放列好清單,通過財政賬戶支付到作者個人賬號。4萬塊的采風經費,他不再給個人外出采風,而是組織全縣文學愛好者到一個指定地點。除了采風、體驗生活,還請一些知名刊物的編輯來講課、看稿、改稿,推送本縣作者的作品走出西坡,走向全國。老呂和老陳多年來的“潛規則”福利,就這樣被周騰給斷了。利用這個,他還給自己在全縣文學愛好者心中樹立了形象,說周主席到文聯,大刀闊斧改革,刊物的質量大幅提升,稿費大幅提高,全縣文學愛好者的創作積極性空前高漲。言外之意,老呂當主席的時候…老呂覺得周騰的所作所為,無形中極大傷害了他,還不能跟任何人訴說,只能咬牙發恨。

老呂這些年買的攝影設備,斷斷續續的,加起來超過十萬了。縣里玩攝影的,都是一些有點錢的,企業老總、個體老板、從領導崗位退下來的老干部。有的買設備就十幾二十萬,少的也有幾方。圈子里大家開玩笑說,這是個傾家蕩產的事業。

老呂玩攝影,自然很快成為全縣攝友圍繞的中心。他是文聯主席,能從官方渠道搞到攝影活動經費。那時候縣委副書記也愛好攝影,老呂每年找副書記簽字,然后找財政局局長,拿到幾萬塊舉辦攝影展。老呂在圈內有個故事,他每次外出拍片都隨身攜帶一把砍刀,在山上看到好的景,他爬到樹上拍,拍完了下來把樹砍掉。同一個景同一個位置,別人別再想拍出和他一樣的照片。

幾年下來,老呂的電腦里全是照片。但是周騰來了以后,說他的照片也就是照片,相機還可以,拍出來的圖像清晰,可以作圖片資料,但不是藝術。角度不對,構圖不好,沒有內涵,甚至質疑他在拍攝之前有沒有構思。周騰剛來時老呂拿了幾張照片給他,沒有被采用在《王子山》上發表,之后老呂再也沒給過他照片。

有一天老家有人到縣城,李青華喊老呂一起去吃飯。李青華是縣農業局局長,兩人同一個村,老呂比李青華大幾歲。席間,李青華說到了周騰在縣工作會議上的發言。李青華說的時候有點添油加醋。他帶著諧謔的口吻說:“這個周大主席,有點牛逼!”

老呂聽后臉一陣紅一陣白,他感覺背后挨了周騰一刀,胸中的惱怒像火一樣騰地燃燒起來。

他脫口而出:“他媽的,什么東西!全縣的老干部哪個不這樣,他沒有老的時候嗎?這種人不是‘扛馬卵不懂換肩”(民間泄憤粗話,意思是不會變通、一根筋),就是以為只有自己是人!”

老呂知道老陳也對周騰恨得咬牙切齒。他們相識幾十年,他對老陳太了解了,他是那種只要誰讓他不順意,或者誰阻礙了他的某種渴望,他立馬像過山風蛇張開脖頸,呼呼呼地吐著蛇信子,隨時要攻擊對方一誰哪怕是善意地提醒他哪里有不足或缺陷,雖然表面上波瀾不驚,心里卻恨得咬牙切齒的人。他一直知道,老陳是那種得罪不得的人,所以他一直對他小心翼翼。

老呂在鄉下當副鄉長的時候,老陳就是鄉里的黨委書記。那時候老陳還很年輕,春風得意。20世紀80年代末,老陳的姐夫在縣政府當副縣長,老陳招干進鄉政府不久,就調到縣武裝部。不到一年,提拔到縣委辦當副主任。兩年后再次提拔,直接到鄉里當黨委書記。當時的老陳,勢頭很猛,仕途簡直是坐直升機。他們一起共事了一年,因為那個鄉距離縣城比較遠,交通又不好,老陳又調到離縣城十多公里的一個鄉當黨委書記。可惜他命不好,調過去才八個月,出事了,因為男女作風問題,女方的老公把他告到了紀委,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老陳被免去了鄉黨委書記職務,調到縣經貿局,當時還保留正科的。偏偏他又出事,他和幾個朋友去飯店吃飯,吃飽喝足后,大家都走了,他留在后面,把包廂里的影碟機夾到了大衣里,順走了。飯店的老板發現影碟機被偷,報了警,警察過來,在飯店后門圍墻的夾縫里找到了老陳。老陳偷了影碟機后,從后門出去,爬上圍墻,想順著墻頭離開,卻不小心掉了下去,夾在墻縫里動彈不得。警察找到他的時候,影碟機還夾在他的大衣里。當時一個影碟機價值一千多塊,干部一個月工資三百多塊,老陳被抓到看守所關了兩個星期。如果那時候像現在這么嚴,他的公職肯定保不住了。

老陳被留黨察看,從正科降到了科員。許多人想不通,他當過鄉黨委書記,家里什么都有的,不缺影碟機,怎么會想到要去偷個影碟機,是不是鬼上身了?這句話給了老陳臺階,后來和相熟的朋友一起喝酒,他嘆氣說,當時酒喝多了迷迷糊糊的,耳邊老聽到一個聲音,“趕快把影碟機拿走,趕快把影碟機拿走!”真的是鬼上身了。

老陳從正科降到科員,感覺仕途回天無力。沉靜了一段時間后,他決定從另外的方向謀發展,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他要當詩人、作家、書法家,他認為他有才華,天生自帶的才華。

十幾年里,雖然還沒有什么作品在公開發行的刊物上發表,但老陳自費出了三本詩集,一本散文集,一本集,縣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個文人。老呂剛到文聯當主席的時候,文聯只他一個人,光桿司令,他不懂文學藝術,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如何編《王子山》文學內刊?之前會編的同志調到市文聯了。他想到了老陳,于是請老陳幫忙。

老陳欣然應允。

老陳利用業余時間編文學內刊后,發現這是個美差,不僅可以利用便利刊發自己多年來寫的無處發表的詩歌、散文、,而且縣里一些作者投來的稿件,用哪篇不用哪篇,由他說了算他把自己裝扮成了西坡縣文學圈的領軍人物。他還因了編輯《王子山》,認識了在縣中學當老師的一個女文青,兩人發展成了情人關系,那個女文青比他小二十二歲。老陳自從在鄉里當黨委書記時鬧出男女作風風波后,他在縣醫院當醫生的老婆就跟他離婚了,十幾年了,也是因為名聲在外,一直沒有再婚。他和那個女文青,最終沒有走到一起,因為女方父母嚴重干涉。

那時候,縣里的宣傳部部長愛好書法。一個機緣,老陳搭上了部長,從那以后一有機會,他就以找部長切磋書法為名,經常往部長的公寓樓跑。部長是從外地調來的,一個人在西坡縣。聽說比部長大好幾歲的老陳經常幫部長洗內褲。臨近換屆,他向部長提出,能不能幫他調到文聯當副主席,專門負責文學內刊編輯。他很自信,說在西坡縣,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不久,果然,被從正科降到科員十幾年的老陳,重新得到提拔,到文聯任副主席。

那幾年,老呂和老陳很默契。老呂不懂文學,不會電腦,不會寫材料,他得依靠老陳。他知道老陳想要什么,盡量順著他。老陳自從在仕途上折了腰,十幾年來筆耕不輟(他自己說有時候一晚上寫十幾首詩),想在文學上出人頭地,文學卻距離他遙不可及,直到到文聯來編《王子山》文學內刊,才終于找到了“用武之地”。老呂感覺,《王子山》之于老陳,就像生命之于軀干。而周騰來后,奪了老陳的《王子山》編稿權,你說老陳不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嗎?

剛開始周騰還是讓老陳負責編輯《王子山》的,但是初刊出來后,周騰說編得太爛了,不說所選那些稿件的質量,就連里面的錯別字、病句,老陳也沒有認真校對。周騰針對發現的問題,認真寫了修改意見,對于實在沒有辦法修改的稿件,直接拿掉,他寫了滿滿五頁紙,交給老陳。

老陳看后,陰綠著臉,把修改意見丟到一邊,對老呂說:“以為自己厲害得很,我行不行也編了這么多年了,一來就把我全盤否定,什么東西!”

老陳并沒有按周騰提出的意見修改,而是把編內刊的工作丟到一邊。這些年來組稿、聯系作者、版面設計和印制事務都是他在操作。他對老呂說,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做?

沒想到,周騰見老陳丟下不管,就自己干起來。組稿、編稿、設計版面,把《王子山》弄出了全新的風格。

周騰還對老陳提意見,說要寫詩,就得認真研究經典作品,找到詩歌的內在章法,才能創作出有質量的作品,而不是用華麗的辭藻堆砌,里面空洞無物、不知所云。他不搞書法,卻不知天高地厚地點評老陳的書法,說搞書法要經過長時間臨摹,而不是自由發揮,天馬行空,那是“老年體”,不是書法。

老呂知道,周騰是徹底把老陳得罪了。

老呂決定對周騰奮起反擊。別的單位都不搞老干部,就他搞老干部。“老虎不發威,他以為是病貓!”他對老陳說。

兩個人志同道合。

老呂決定拉老凌一起對付周騰。老凌上班像羊拉屎,上午來一下,下午不來。周騰要求他按時上下班,他很抵觸。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老陳贊同。

老呂在清水江羊肉館訂了個包間,約老凌一起吃飯。剛開始老凌有點奇怪,他和老呂不對付了幾年,老呂怎么突然喊他吃飯,什么意思?后來想明白了,老呂和老陳這是要對付周騰,想拉他入伙。周騰這個人,他也看不順眼,太高調,把老干部當自己家里人一樣,事事都要管,而且口氣里滿含責備。

老凌決定赴約。

三個同一個單位不對付了幾年的老干部,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終于坐到了同一張餐桌上吃飯。

公務員職級套改,周騰套改為二級主任科員,老呂套改為四級調研員,老陳套改為四級主任科員。老凌因為副科的年限長,去年享受正科級待遇,也套改為二級主任科員。套改結束后,又有一項政策,全縣所有科級單位在職的“一把手”,經考核沒有問題的,晉升為一級主任科員,之前正科年限滿十五年享受副處待遇后套改為四級調研員的,有一部分指標,考核沒有問題的,晉升為三級調研員。

全縣幾百號人同時考核,組織部抽調人員組成多個考核組,奔赴鄉鎮和各單位考核。本來以為只是走程序,走個過場,上面給政策,大家不違紀違法都會晉升為一級主任科員,但是考核投票的結果,令周騰傻了眼。四個人投票,他只得了一票,其他三票都投給了老凌。這一票是他自己投的,因為符合晉升一級主任科員的條件,文聯只有他。老呂符合晉升三級調研員的條件,他得了四票,周騰也投了一票給他。

周騰的內心一沉,同時騰起了一股怒火。三個老干部,倚老賣老當“甩手掌柜”,老呂還想叢急他對單位經費動歪心思他既當主席又當秘書,單位大事小情、大小材料都一個人扛,僅績效材料加班了一個月本以為沒有功勞有苦勞,他們應該有點良心,況且文聯符合晉升一級主任科員的,只有他。而他們…

考核組工作人員為慎重起見,當即打電話匯報給組織部領導,問遇到這種情況怎么辦,老凌得票最多,但他不符合晉升條件。組織部領導反饋,把情況跟他們說清楚,老凌不符合普升條件,然后再組織投票一次,如果他們繼續投給老凌,那文聯就誰都不考核。

結果,考核組召集大家談話后再投票一次,三個老干部繼續把票投給老凌。這次老呂也只得三票,周騰沒再投給他。由于出現意外情況,文聯被考核組取消了對晉升一級主任科員的考核,只對老呂晉升三級調研員進行考核。

談話的時候,周騰把文聯三個老干部不勝任工作崗位、不正常上班的情況和盤托出,并拿出了安排工作時他們倚老賣老拒絕執行的簽字。

一個月后,縣委的晉升文件下來,里面自然沒有周騰的名字。全縣和他一樣沒有獲得晉升的“一把手”有五個,都是考核的時候老干部作妖。不過里面也沒有老呂的名字,他沒晉升為三級調研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天,縣紀委案件審理室何主任打來電話,讓周騰到紀委談話,接受組織調查。周騰心里咯噔一聲,自己犯了什么錯誤?

靜下心來把到文聯任職兩年來的工作捋了一遍,發現自己問心無愧。

何主任主要問兩個問題。一個是關于稿件的編發問題,周騰是以什么標準來決定一篇稿件刊不刊用的?

周騰被問住了。

“沒什么標準以我的審稿水平來決定。如果說硬要有什么標準,首先文字準確、流暢,沒有錯別字和病句;其次表達明確,不是一盤散沙;第三,內容新穎,表達的東西有新意但有了這些,也不能說這一篇稿子就一定能刊用。”

“所以你也不能說清你的審稿標準是什么,只是憑你的感覺?你有什么證件或者什么職稱嗎?比如司機需要駕駛證,教師需要教師資格證。”

“我只有省作協會員證。”

“這個證是什么級別?有了這個證是不是就可以決定一篇稿件是否能刊用?有什么依據嗎?”

“不是什么級別,也沒有依據。如果一個人文學素養達到一定水平,而且是一個刊物的主編,那么他要對這個刊物的質量負責,就有權決定投來的稿件哪篇刊用哪篇不刊用。”

“為什么不采取集體討論,而是由你一個人來決定?在體制內,都要講民主,重大事項都要集體討論決定。文聯的辦刊經費如何使用,采用哪些稿件,是不是應該由集體討論決定?”

周騰定定地望著何主任,思索了一會兒,說:“內刊經費如何使用,國家新聞出版署和省新聞出版局都有相關規定。至于如何審稿,公開出版發行的文學刊物一般都實行三審制,但是我們文聯除了我能在公開刊物發表作品,其他同志沒人在公開刊物發過作品,所以他們不具備審稿的能力和水平。”

“老陳不是也寫詩嗎?而且出了幾本書。”

周騰聽到何主任這么說,氣憤地說:“他寫的那不叫詩,而是一些用看似華麗的辭藻堆砌、里面空洞無物的東西。他寫的東西不說在公開發行的刊物發表,就連市文聯辦的內刊都沒發過。他出的書都是花錢出的,沒有任何價值。”

“我看了你們文聯辦的《王子山》,有文字稿件,也有一些攝影作品。攝影作品審稿的標準是什么?”

“我沒到文聯之前,《王子山》除了封面和封底,每期中間插了八個彩頁,用來發攝影愛好者的攝影作品。我來后把中間的八個彩頁取消了,文學雜志就應該以文學作品為主。”周騰說,“攝影作品的內涵和文學是相通的搞攝影如果沒有發現,沒有構思,沒有表達,那和記流水賬沒什么兩樣。我雖然不搞攝影,但我能看出來哪些攝影作品是好的,哪些僅是照片。老呂拍的,也就是照片,沒有內涵,不是藝術。”

“我們收到舉報,說你當文聯主席,自己審稿,發自己的作品,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

何主任這么說,周騰的臉騰地漲紅了,有些底氣不足地說:“我是在《王子山》發過自己的,那個后來也在外面的公開刊物發表了,說明我的質量是過硬的。在內刊發后,再拿到公開刊物發表,不算一稿多投,也是允許的。沒有哪條規定說自己主編的刊物不能發表自己寫的東西,只要質量達到。著名作家王蒙在《人民文學》當主編的時候,他的作品也在《人民文學》發表。”

“你能和王蒙相比嗎?”

“我不能和王蒙相比。《王子山》也不能和《人民文學》相提并論。”

“說說你違規套取專項經費的事情。”

“違規套取?沒有的事啊,麻煩你們查清楚!”

“你剛到文聯任職時,是不是授意老呂和老陳到飯店虛開發票,把采風專項經費的2200塊錢套取出來?”

周騰想起來了,他剛到文聯時,當年的采風經費老呂和老陳已經報銷差不多了,只剩下2200塊錢,老呂和老陳想繼續下鄉采風報差旅,他沒同意。后面老呂說,馬上到年底了,這個錢用不出去,財政也會收回去的,不同意下去采風,不如到飯店去開一張發票,把錢取出來,用作單位其他工作經費。周騰沒有多想,就同意了。

“老呂和老陳從飯店把經費套取出來,是不是把錢交到你手上了?”

“是。從單位劃出去是2200塊,飯店要了200塊手續費,他們交到我手上是2000塊。”

“這個錢現在在哪里?”

“當年春節前就拿去慰問村里的困難群眾了。共慰問10戶,每戶200塊”。

“有證據嗎?”

“有。群眾簽收并按了手印,村干部也可以作證。”

何主任說,雖然這個錢最后是拿去慰問村里的困難群眾,但是按照規定,違規套取專項經費是要嚴肅處理的。但數額也不大,你也比較配合,及時把事情說清楚。具體如何處理,等紀委常委會過后,再通知你。

周騰編《王子山》秋季刊,老陳寫了一篇交給他,說能不能發表,你看著辦吧。

第二天,周騰看完老陳的作品后退了回來,說老陳寫的敘述雜亂,重復拖沓,主題不鮮明,結構也有問題。

他對老陳說:“老陳,從你的作品看,你還沒有掌握創作的基本要素,還需要大量閱讀,搞創作沒有閱讀量,一切都是浮云。”

老呂在旁邊看見老陳脖頸和額頭的青筋都出來了,臉綠得好像里面的肉要腐爛。周騰卻好像并不在意。

周騰走后,老呂拱火說:“他媽的,這種人,把《王子山》當他家辦的了,遲早要遭報應的。”

老呂拱的火有了效果,老陳默不作 聲地坐了兩三分鐘,突然騰地站起來, 拉開辦公桌抽屜,掏出一把折疊刀,氣 呼呼地朝周騰的辦公室而去。老呂和老 凌趕緊跟了過去。

老陳進入周騰辦公室,彈開折疊刀,指著他說:“老子工作幾十年,閱人無數,你是我見到的為人最差、領導水平最屎的人,你信不信,老子可以用一條命搏你全家!”

周騰突然受到驚嚇,臉都白了,說:“你想干什么?”

老陳說:“想干什么?你讓老子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說著一刀揮過去,周騰后仰躲避, 鋒利的刀尖刮掉了他襯衣領口的紐扣。 老呂見狀,心想情態要適可而止,趕緊 把老陳拉住,和老凌一起把他扯回了他 們的辦公室。

周騰報警,警察很快過來。

老陳矢口否認他用刀威脅周騰,說因為稿件,他只是去和周騰理論。警察對老陳的辦公桌和文件柜進行了仔細搜查,沒有找到周騰說的那把折疊刀。

老呂幫老陳偷偷把刀藏了起來。

因為老呂和老凌作證,他們沒有看到老陳拿刀去周騰辦公室,也沒有看到他對周騰作出什么威脅的舉動,兩人只是爭吵了幾句。他們異口同聲說,周騰衣領的扣子,是不是他自己扯掉的?辦公室里沒有監控,周騰也沒有受到什么實質性的傷害,空口無憑,最后此事不了了之,警察沒有立案。只是分別和兩人談話,說大家都在同一個單位,遇事不要沖動,有話好好說。

三個老干部上竄下跳,甚至拿刀威脅他,周騰忍無可忍。他給縣委書記寫了一份匯報材料(原來送他到文聯當主席的組織部部長已經調市里了),把縣文聯的現狀,三個老干部倚老賣老、無法勝任崗位、上班不正常等洋洋灑灑寫了幾頁紙,要求組織把他們調離文聯,調有文藝專長、年紀不大、有責任心的同志進來,以使文聯的工作能夠正常開展。

縣委書記把周騰寫的匯報材料轉給宣傳部部長,要他了解清楚,妥善處理。縣委宣傳部部長姓黎,叫黎榮,多年前曾和周騰在同一個鄉鎮共事,當時黎榮是黨政辦秘書,周騰是宣傳干事。在鄉鎮期間,周騰曾對黎榮寫的材料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見,黎榮心里不爽,覺得他自以為是。兩人向來尿不到一個壺。十幾年過去,周騰為人老實,性格一根筋,調到縣委宣傳部任副部長后一待就是十年;而黎榮天生情商高,為人處世左右逢源,是塊做領導的料,從鄉鎮調到縣城后,先是到發改局任副局長,后提拔到鄉鎮任鎮長、黨委書記,周騰調任文聯主席時,他已成為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是周騰的頂頭上司。

黎榮看了周騰寫的匯報材料后,把老呂、老陳、老凌叫到辦公室。他們都曾經是黎榮的老領導或老熟人。喝茶,聊了一會兒天,黎榮說:“周騰反映,你們幾個老同志倚老賣老、不勝任崗位、不正常上班。你們都是老同志了,是我們的前輩和榜樣,不會有這種情況吧?”

三個老同志情緒激動,好像受到了很大冤屈,紛紛指責周騰的諸多“罪狀”:一、周騰搞一言堂,作風霸道,單位里什么事都由他說了算。二、不尊重老同志,頤指氣使,把單位搞得烏煙瘴氣。三、把單位的《王子山》內刊當自己家辦的,愛發誰的稿就發誰的稿,對不想發的作品一概否定。老呂說:“總之一句話,這個人的領導水平實在太低了!”

這話說到了黎榮的心坎上,在他印象中,周騰一向自以為是,他當“一把手”,領導水平不會好到哪里去。再說,作為“一把手”,單位出“亂子”,就找組織要求把人調走,調哪里去?如果全縣各單位都這樣,那不亂了套,要“一把手”干什么?

三個月后,周騰因為“虛開發票套取采風專項經費”,被縣紀委處以黨內警告處分。何主任到文聯開征求意見會分別談話時,老呂、老陳、老凌都要求給予周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何主任說:“沒那么嚴重,數額不大,情節輕微,而且沒有放他個人口袋,也積極配合調查。”

周騰則向何主任申訴:“我犯了錯誤,給我處分我認了。但老呂和老陳也應該處分,他們是黨員干部,這事是他們出的主意,也是他們去辦理的。為什么只處分我不處分他們?”何主任說:“你是主要領導,你要是不同意,不簽字,他們去開發票來是入不了賬的。”

屆中人事調整,周騰被免去主席職務,調離文聯,到縣委黨校任副校長,括號:保留正科級。

組織部的任免文下達那天,老呂、老陳、老凌難掩興奮,周騰在隔壁收拾東西,他們在辦公室里談笑風生,不時傳出一陣嘎嘎嘎的笑聲。

老呂說:“今晚我做東,咱們到馬記牛肉館好好撮一頓,不醉不歸!”

那些恣肆的聲音像一根根針一樣刺進周騰的耳朵。他憋屈、憤怒、無助。離開文聯走在大街上,感覺認識不認識的,都拿異樣的眼神瞧他。他的內心,像拿石頭打天一樣,無力、無奈、落寞、蒼涼。

三年后。秋天。老呂的頭部連續好幾天隱隱地疼,到醫院去檢查,腦部腫瘤。晴天霹靂。趕緊轉到省人民醫院,抱著極大的希望,做了切除手術。醫生建議定期放療和化療,延緩腫瘤再復發的幾率,但不敢保證能夠治好或能延緩多久。“你們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無獨有偶,這一年周騰得了尿毒癥,疾病進展已經到腎功能衰竭終末期,需要換腎,住進了省人民醫院。周騰的弟弟周飛在省衛生健康委當處長,他有個好朋友梁達在省人民醫院當醫生。受周飛委托,梁達四處在幫他哥哥找腎源。

梁達利用工作便利,對意外死亡和患有除腎以外嚴重疾病的患者偷偷做配型。這一天,他意外發現老呂的血型和周騰的血型匹配,在進一步檢測后,發現各指標符合。老呂的腎還健康,腦部的癌細胞還沒有擴散侵蝕到腎臟。

周飛找到老呂的兒子,希望老呂能捐獻一個腎給他哥哥,作為補償,他可以私下給老呂的兒子三十萬。老呂的兒子做生意投資失敗,欠了不少債,動心了。

一天傍晚,母親出去買飯了,病房里只剩下父子倆。老呂的兒子說,爸,有個事想跟您說,但又不知道怎么開口。老呂想,自己都這樣了,兒子還有什么事不好開口呢。他嘆了口氣,說我知道,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兒子說,不是這個,是另外的事。老呂問,什么事?兒子誠惶誠恐地、斷斷續續地、異常艱難地,花了好長時間,終于把事情說完。但他沒有告訴父親,有人出三十萬,要買他一個腎。他只把一個意思告訴父親,如果他愿意捐出一個腎,可以救活一個人。

老呂聽后,目光石化,盯著天花板。許久,才幽幽地、自嘲地說:“意思是,我臨了臨了,還要挨上一刀,把腎取出來,捐獻給別人?”

兒子說:“如果您不同意,我們就不捐。這事您不同意,就不跟我媽說了。”

老呂經過了一夜的思想斗爭,明白自己的生命已到臨界,不久將歸于塵土。人活著最大的意義是什么呢?到了生命的終末期,他才體悟到,被別人需要,為別人付出,原來也是一種自豪和幸福。他決定,把自己的腎捐出來。

他和醫院簽完器官捐獻協議,才把這事告訴老婆子。老婆子聽了,默默地在病床邊流了許久的眼淚。

捐出一個腎后,有一天,老婆子推著老呂在醫院的花園里曬太陽,無意中聽到一個醫生對輪椅上的病人說:“經過這段時間觀察,移植的腎臟沒有出現排異,周哥放心,很快就可以康復出院了。”他看過去,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很面熟,再認真一看,這不是周騰嗎,他也病了?

他害怕周騰看見,跟老婆子說,把我推回病房吧

回病房的路上,老呂有些心塞,心里長滿了草,一片荒蕪。突然,什么地方有一根神經跳了一下一難道,我摘出來的腎,是移植給他?瞬間,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翻滾的烏云往胸口上涌。

【責任編輯】大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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