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鋪在海面上,泛著粼粼水光,無始的黑從黯的海水里脫逸出來,與無邊無際的暗夜融合在一起。遠處的漁火隔著黑夜竄了過來,像臥在水里的獸冒出的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那些忙碌的人們手里擎著嘎斯燈,瑩白的光在水面上晃來晃去,與遠處的漁火做著照應。時有人言,時有風語,時有水聲,這些聲音里混合著蟹子吃食發(fā)出的聲響,嘈嘈雜雜,一刻也不停頓。人言、風語和水聲遠不及蟹子吃食的嘈雜聲音讓父親更激動。
這是多年后,我根據(jù)父親描述他夜間趕海釣蟹子的情形做了一個文字記錄。在父親說到天上的月亮時,我便記起了“乘月”二字。趁著月光,月光下是幽暗的大海,還有跟隨著海潮忙碌的人們。父親的描述非常簡單,但我聽到了父親描述里隱含著一種期待,即便是父親不說,我也知道,父親真正想要告訴我的,是他對過往歲月的懷戀。在當時的語境之下,父親的月光,與我想象到的月光是不相吻合的。
父親說,蟹子冒灘的時候,一條蟹線走一個來回便可以釣滿一個筐簍,兩個筐簍用不了兩個小時就能裝滿。一個筐簍能裝一百多斤的蟹子,兩個筐簍便是一擔。在海里挑擔子有水浮著還感覺不到太沉,等水面及腰時,便感覺到擔子的沉重,那時就要吃力。從離開海到家大約有十里地的樣子。天上有時候有月光,有時候沒有,一個村子結伴釣蟹子的人都不說話,怕一口含住的氣卸掉再沒有力氣挑得動擔子。月光下只有赤腳打在海道上發(fā)出的啪嘰聲,逐漸加重加粗的呼吸聲,一聲緊,一聲慢。
秋夜,月亮升起來了,海潮也跟隨著月亮上來了,蟹子像出征的將軍,帶領著海潮的水頭跑,這樣的場景在很多充滿神話色彩的電影里看到過。電影《白蛇傳》中水漫金山的一個情節(jié),便有蟹子化身的海怪,揮舞著巨大的螯鉗做著推波助瀾的動作。一個浪濤接著一個巨浪,眨眼的時間,海水便到了金山的山腰,雄踞此處的金山寺的山門被海浪瞬時淹沒。
月光一直是悠閑的,它散發(fā)的輝光內斂,時時感到它的存在,但又不能真真切切地看清這人世間。母親曾經(jīng)說過一句俗話:再好的月亮也趕不上一個燈陽。燈就是小煤油燈,陽便是油燈照射的光。燈頭雖小,燈光卻可以照亮手頭上正在進行的活計。月亮的光再白再亮也是朦朦朧朧的,根本看不清事物的眉眼。
現(xiàn)在,海潮涌滿海灘,月光依舊不動聲色地鋪在海面上,蟹子已經(jīng)停止了在水里的飛跑開始覓食,它發(fā)達的前螯鉗的咬合力足以剪斷一根拇指粗的木棍。蟹子在退潮的海灘上橫著爬行,行動遲緩,在水里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飛跑的王者。我的少年時期曾經(jīng)跟隨父親趕過夜海,水在小腿彎處,行走時會經(jīng)常驚起臥在灘床里的蟹子,嘎斯燈便會時時照見蟹子在水里四處飛跑的樣子。蟹子的璞足有力,似鳥兒的翅膀。隨著蹼足強有力的舞動,如梭形的蟹子在水里如飛一般,迅疾消失無蹤。
蟹子是梭子蟹的簡稱,有時候也會叫它大蟹子,只有在為了與其他蟹類區(qū)分時候才這樣稱呼它。家在萊州灣,早年的海灘有各種蟹類,能說得上名字的蟹有十幾種。花里鬼,它的殼像京戲里的一張花臉;杏仁蟹,是指它的形狀,它還有一個俗稱叫作咩黍兒黍兒,這是取自其吐泡沫破碎時發(fā)出聲音的象聲詞;鬼面蟹,清代郝懿行《記海錯》曾寫到膠東半島地域的這種鬼蟹:“其尤異者,甲上有文作老人面,須眉畢具,謂之鬼蟹。”文字里沒有說這種鬼蟹的面相像誰,很多人說像關公,也有人說像鐘馗。后來我在海里親眼看到它的時候,感覺這兩個說辭都對。鬼面蟹如果不打開它腹部的臍,就是一個鐘馗的面相,如果打開腹部的那個臍,則似關公的長髯,此時它才更像是關公。
萊州灣這里直接稱它關爺臉。傳說劉備曹操孫權各自稱王,天下三分,各安一隅。劉備任命關羽為將軍,關羽心雄,不顧東吳勸阻出擊曹軍,引起東吳的反感與猜忌,遂聯(lián)合曹軍,前后合擊關羽,致使關羽腹背受敵敗走麥城,被東吳大將呂蒙斬首。史料與傳說有許多出入,一說是關羽被斬首后,頭部埋在洛陽,身體埋在當陽;一說孫權將關羽首級交于魏王,魏王將關羽首級扔入渤海。關羽首級入海后遂化作關爺臉,也就是關公蟹,永居渤海為生。
少時趕海,淺灘里會經(jīng)常遇到關爺臉,背著一個蛤蜊皮,小心翼翼地在淺灘上橫向爬行,有時急,有時慢。關爺臉的背部有四條逆曲度生長的小腿,有鉤向上,就是專門背蛤蜊皮用的。聽老人們說,關爺臉背著蛤蜊皮是因為關羽當年腹背受敵敗走麥城對他的打擊非常大,不但喪了自己性命,還連帶了蜀國的敗落,一代雄心武圣,天下一膽,別無二人,經(jīng)此一劫,變得小心,背著一個蛤蜊皮時時防范來自背后的侵犯傷害。少年玩心大,會經(jīng)常按住關爺臉,把它背上的蛤蜊皮取下來,扔到一邊去,關爺臉會馬上著急起來,急慌慌地四處尋找蛤蜊皮。只有背上有了蛤蜊皮,關爺臉好像才有了安全感,橫著走的速度才會慢下來,直到再遇到玩樂的少年。少年們不在乎關爺臉的遭際,只要在游戲中得到喜樂即可。這樣的一種游戲方式,好像是關爺臉與孩子們形成了一種默契,一代武圣化身孩子們的玩偶,想想確實令人感嘆。及至成人工作,以物思物,恨不得自己也能有關爺臉的經(jīng)驗,可以背著一種防身工具,時時防范來自背后的侵害。
萊州灣產的蟹子全稱為“三疣梭子蟹”,蟹子的背殼上有三個呈三角形排列的疣形凸起,像一個人在盛怒狀態(tài)下瞪圓的雙眼,和因為嘴唇緊抿而致腮部肌肉堆積的隆起。特別是在熱鍋里薄熟以后,這張臉會更加形象,如一紅臉大漢,京戲里俠義人物幾乎都是如此扮相。最有代表的人物是紅臉關公,薄熟后蟹子的背殼所呈現(xiàn)的人物表情更加與傳說中關公的面容相差無幾。因為一出京戲《白蛇傳》,大家都知道了法海葬身蟹口,現(xiàn)在如果有一個蟹子擺在我的面前,我首先做的還是先看它的背殼,找出關公的面相,然后才是揭開蟹殼,在里面尋找法海藏身的那個小小地方。
還有一種蟹叫作寄居蟹,也有的地域稱作海怪。它會找一個空的海螺殼把它柔弱的身體藏起來,一個沒有多大氣力的螯鉗在螺殼口舞動著宣示著它的霸氣。這種東西早年是我們趕海之余的玩物,沒有人會把它帶回家。前幾年吃過一種醬,就是用寄居蟹加工的。寄居蟹經(jīng)破碎,保留了一些殘缺的肢體,也不用發(fā)酵,放剁碎的蔥花、姜末、蒜末,打一個雞蛋,或蒸,或煎,用以佐酒,下飯。感覺味道里有一絲絲特殊,但一直沒有尋得更好的與它相仿的比擬,還真是怪。
此地有一個歇后語,是以杏仁蟹為主角。如果形容一個人見識少,就說“你是東山里請的咩子客—真鮮”(此處鮮是少的意思,有時候也會引申到少見多怪的意思)。故事的文本非常簡單,說是東面山里有一人家偶然得一杏仁蟹,知道這是與山珍相提并論的海味,不敢獨享,遍邀親朋好友共嘗。一口大鐵鍋,挑了十八擔水,放進杏仁蟹,蓋上蓋墊,火燃起,水沸開,每人一碗湯,都言“鮮呀”。一鍋水喝完,有人發(fā)現(xiàn),那個杏仁蟹不知啥時候從鍋里逃跑,正在鍋臺后吐泡泡。這時有人就說了,咩子在鍋里跑了一圈湯就這么鮮,如果真煮了它,這鍋湯該有多鮮。故事就此打住,沒有下文。這個杏仁蟹的最終命運不得而知。只是留了這么一句話傳說了很多年,想必會繼續(xù)傳說下去。
秋天的陽光在村子的上空晃來晃去,已是陰歷的八月,田野里的玉米已經(jīng)成熟上了場院,海里的蟹子經(jīng)過一個夏季的恣肆生長也早已肥滿膏腴。門前的柳樹下,大人們忙碌著在蟹線上拴著咸魚或者是豬腸子,咸腥氣息不時地冒出來,這些東西是蟹子的美味。一條蟹線大約在五十米,每隔一柞左右的距離便拴一個誘餌,一條蟹線大約拴30個誘餌,兩條蟹線足夠用,事先纏在用木頭制作的“工”字拐上。在海里放蟹線是一個技術活,須順流放才可以。流就是海潮涌動的方向,像了一條條跑道,只等著蟹子撞線。如果不按照水流的方向放蟹線會造成相鄰的蟹線纏繞到一起,就會耽誤釣蟹子。
蟹子可以釣,也可以搶。兩根粗細一致的竹竿,有健壯大人的一握粗,在五分之三處打眼用鐵柱穿在一起,鐵柱兩端用銅錢做墊子不使鐵柱脫落。兩根竹竿之間覆上蟹網(wǎng),竹桿的前段鑲著用梧桐木加工的類似于腳丫的桿腳,桿腳圓孤狀,前段略翹,這樣可以使竹竿在海灘上前進的時候不至于扎到灘床里。兩根竹竿打開時,會有一個大于一百二十度的夾角,趕海的人站在網(wǎng)桿的尾端用腰推著向前使力,便會不斷地有蟹子撞上來。
說到搶蟹子,我們這里還有一個歇后語:某村搶的蟹子——沒有捻兒了。捻兒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的解釋為:田里或淺水里用來擋水的土埂,舉例詞組為堤捻,圍捻。我們此地“捻”的意思為“地場”,如果延伸一下意思可以理解為“地域”。說是某村一個懶漢,正值青壯年,蟹子冒灘時節(jié),街坊四鄰都去趕海搶蟹子,其父年邁,不能行動,只能讓他去。因他懶惰,不愿出力,每次都是其父看著他拿著蟹桿和鄰居一起出發(fā),不長時間便回家。其父便問緣由,他回答說“去得晚了,海里沒有捻兒了”。那么寬闊的大海淺灘,在他的眼里也是窄小,放不下他的一掛蟹桿,然后這句話就在坊間傳開了。
早年鄉(xiāng)間男人們白日在生產隊做工,晚間顧不得歇息去趕海做一點私活貼補家用。女人們則白天在生產隊場院干活,中午歇息時才能掛飭男人們趕海的一應用具。中午的太陽熱辣,不管不顧地照射下來,作為與大地的交換,咸腥的氣息不斷地從村子里升騰上來。用豬血區(qū)過的網(wǎng)袋一頭系在門前柳樹權上,一頭系在樹下的一塊大石頭上,柳樹與大石頭互不謙讓形成的拉力把網(wǎng)袋押得緊致。網(wǎng)袋是用棉線織成的,織好后浸在桐油里,使每一絲棉線都被桐油浸潤透,晾干后放進新鮮的豬血里浸泡,再使每一根棉線被豬血浸潤透,然后掛上柳樹墜上石頭。多年后我看到系在樹與樹之間的吊床時,腦子里迅疾就出現(xiàn)了這個畫面。
姐姐多次跟我說過送海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父母俱已過世,只有姐姐還時不時地說起早年父親趕夜海釣蟹子的經(jīng)歷。近傍晚時分,大人們還在生產隊做工,街上鮮有行人,姐姐放學后推著小推車,車子上放著父親趕夜海的一應用具,去村子北面的海灘上剜一種只有海灘上才有的堿生植物用來喂豬。姐姐一邊剜豬草,一邊等父親忙完生產隊的農活。有時候會等到月亮高升,偌大的一個海灘只有姐姐一個人在。姐姐說,那時候也知道害怕,也不知道害怕。怕的是遇到村大隊部的人,怕父親一夜的辛勞會被大隊部的人盯上給沒收了。不過,大隊部的人沒收的蟹子也沒有交公,有幾次看到他們把父親和其他人一夜勞苦釣的
蟹子拿回自己家。
經(jīng)過一個夜晚的奔行,月亮已過中天,啟明星剛在東方天邊閃亮,朦朧的月光便已潰散,天色還是一片混蒙狀態(tài)。父親把蟹子挑回家,一夜的辛勞已經(jīng)疲憊不堪。父親進了家門,擔子還在肩上,卻已經(jīng)睡著了,一夜過度奔跑勞累,在邁進自家門檻時,周身放松,繃緊的神經(jīng)在瞬間癱軟。父親說過,從進村看到家門時,就感覺渾身沒勁了,手握著門環(huán)都沒有力氣搖動劃開門。父親的說辭在母親那里得到驗證,母親說,經(jīng)常聽到門環(huán)響,門沒有打開。一夜沒有安歇,在油燈下編草帽的母親趕緊起身去開門,便會經(jīng)常看到父親挑著擔子,一只手扶著肩膀上的扁擔,一只手搭在門環(huán)上,站在自家門外睡著了。
進得家門,擔子放在院子里,父親便直奔火炕,倒頭就睡,多則一個小時,少則十幾分鐘,甚或是幾分鐘的時間,生產隊就要出早工了,記工員和生產隊的正副隊長就會挨家挨戶敲門催著出工。成人后工作,也有熬夜加班通宵的經(jīng)歷,困頓迷糊不能自持,第二日很難打起精神,實在想象不到父親當年是如何承受的,并且是連續(xù)幾日如此。養(yǎng)育子女,改變貧家狀況,這是父親肩上的責任。在父親老年因病躺臥病床,瘦贏的身軀,清晰的肋骨在我的眼前一一呈現(xiàn)時,我很快就想到父親青壯年時期的那根扁擔,同樣的硬,同樣的鱗岣,同樣的彎曲,同樣的陳舊時光,同樣的與命運抗爭。
父親挑回家的蟹子需要先進行分揀,這是母親的活兒。母親先將大的、還活著的蟹子挑揀出來,大鍋里添一碗水,把碗倒扣在鍋底上,再將挑揀好的蟹子肚臍朝上擺放在大鍋里,撒一點事先用蒜白子搗好的細鹽。這種烹飪方式叫作煉蟹子,蟹子幾乎是在干鍋里熟的,這樣煉熟的蟹子,除掉了體內過多的水分,肉質更緊致、鮮美。現(xiàn)在酒店多是在汽鍋里蒸熟的,本來蟹子的體內就有許多水分,這樣經(jīng)過水汽的浸濕,蟹子的肉質便松軟,沒有嚼勁,味道便大打折扣。
母親用蒸飯的籠屜蓋住鍋口,在灶底下填上麥秸草引燃玉米棒子,然后就急火火地將還活著的小的蟹子裝在一個泥甕里。家里有一個紅色的泥甕,從我記事起就在院子里的西墻根下,篷肚小口。母親專門用它腌咸蟹子,母親說泥甕透氣,腌制的蟹子不會輕易變質,還帶著一種特有的香氣。母親腌制咸蟹子有一個配方,是自己琢磨的。早年靠海人家腌制咸蟹子都是大粒鹽在大鍋里添水熬化后放涼,把蟹子直接放進去封口即可。母親在熬制鹽水時加進了大姜大料花椒,這個配方現(xiàn)在不算稀奇,在那時候是別出心裁了。每個冬天,咸蟹子都是家里飯桌上的主菜。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濡養(yǎng),蟹子的肉質浸透了配料的滋味,肉質也變得橙紅,膏腴鮮亮,過年期間吃膩了肉魚,食欲被咸蟹子再次打開。
有時候下午放學,老師留得很少的家庭作業(yè)在學校早已做完,回家放下書包,從飯筐里拿一塊餅子,打開腌咸蟹子的紅泥甕,將蟹子前面的大螯鉗掰幾個,插在餅子上,像威風凜凜的列隊士兵,再拿一棵大蔥,就去大街上和小伙伴們嬉鬧玩耍。飯筐里有時候會是母親做的窩頭,那就打開腌蟹醬的黑瓷壇子,用小勺舀一勺蟹醬放在窩頭的窩里,還是拿一棵大蔥,照樣在大街上和小伙伴們嬉鬧玩耍。蟹醬不如蟹子腿方便吃用,蟹醬在窩頭里有時候會因為奔跑嬉鬧灑出來,順著手指縫流滿手掌,也會溜進衣袖里。往往是這樣的景象,手上沾染的灰塵,在蟹醬汁的帶動下順著手指縫流淌,便時不時地用嘴巴吸吮,然后咬一口窩頭,再咬一口大蔥,蟹醬和泥灰一起下飯,“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蟹醬都是用挑揀剩下來的死蟹子搗制的。母親把已經(jīng)死的蟹子歸置到一個筐簍里,叫醒我和哥哥。此時東方欲曉,天上的月亮已經(jīng)偏西下,只待太陽初升。父親已經(jīng)出早工走了,母親提著裝蟹子的筐簍,哥哥提著裝水的鐵桶,我拿著杵子頭,要到村里不多的幾個碓白那里去研醬。提著水去,一般就是第一個到的,把碓白用水清洗干凈,蟹子放碓白里,母親先用杵子頭將蟹子搗碎,剩下研醬的事情就是哥哥和我的事情。
母親安置停當便急著趕回家,要將博好的蟹子裝簍子拿到遠處的集市上去賣。為了賣個好價錢,母親會徒步幾十里路到沙河去賣,好的時候每個能賣兩角錢。去的路上還要時刻提防著攔路檢查的,被發(fā)現(xiàn)也是要沒收的。姥姥家在我們村去沙河路上的中間位置,母親一般是簍子下面放薄好的蟹子,上面放一些面食。如果遇到別的村的檢查人員,說幾句好話就會放行,自己村的就不行,好話說盡也沒有絲毫余地。村里有一個當年沒收父親蟹子的人年老病入膏肓,和父親說起當年的事情,口氣滿含了愧疚,父親厚道善良還要加以安慰。
誰也不會想到萊州灣產的梭子蟹會緊缺,現(xiàn)在捕撈工具及技術更新?lián)Q代,萊州灣的梭子蟹日漸稀少,價格不菲。在我的少年時期,我們村有十二個生產隊,每個生產隊都有漁船,每次出海都會帶回幾馬車的梭子蟹。那時的梭子蟹小的也將半斤的樣子。除了分給社員的,剩余的都倒在生產隊牛棚的糞池里用來積肥,每次不下數(shù)千斤。和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說到蟹子積肥,他們都會用一種不相信的眼神看著我,似乎我在說一個從來不存在的故事一般。
有一年同學聚會,此時我們都已屆知天命之年。席間飲酒頗多,言辭不受拘束。有一同學已至醉酒狀態(tài),沒來由地痛哭流涕。細問緣由,原是想念早年村子后的那片海。他少時曾在夜間跟隨其父釣蟹子,因為是晚間,都是男性,他是赤裸著身體,沒有一絲布,因為忙于手里的抄網(wǎng)捉蟹子,便顧不得其他,不想被一只蟹子夾住了“小雞雞”。那一晚,大人們手忙腳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是他父親用口咬碎了蟹子強有力的螯鉗,他才得以脫身。早年大家是當作笑話來講的,現(xiàn)在這些笑話里都含著淚。他說,那時候的海多好啊,跟著大人趕著水頭跑,頭上的月亮是深藍色的,海風不疾不徐,海水泛著細白的浪花。現(xiàn)在想到那個場景,心里瞬間癱軟,那些年怎么浪費了那樣的景致,只有在今天回想起來才感覺到它的美好。
母親會用魚骨扎制一些小動物,有羊,有海鷗,也會用蟹子的前螯制作風鈴。制作風鈴的螯鉗取自薄熟后的蟹子,母蟹的螯鉗粗壯最好,公蟹的螯鉗細長要差一些。螯鉗不能敲碎,把活動的那根甲指掰下來,掏空螯鉗里的嫩肉,掰下的甲指用紅線倒吊穿過中空的螯鉗。一般幾個螯鉗足夠,再把它們用長短不一的線吊在一根細棍上,風鈴便告成。
風鈴的聲音有時清脆,有時暗啞,有時空闊。風鈴是螯鉗自然的顏色,赤紅與乳白相間,既能悅耳也能悅目,制作好的風鈴就掛在窗戶外的檐下。月光照進院子,也照著檐下的風鈴,秋風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順便搖一下風鈴,再搖一下風鈴。風鈴的聲響里帶著大海的聲音,一聲,再一聲,像細微的海浪,泛起的聲音浸入每一個酣夢里。
母親過世幾年后,偶于席間聽別人說到過用蟹子的螯鉗制作風鈴,和用魚骨扎制小動物的手藝,他們也只是聽說,并沒看到實物。那日席間壓后的菜是錙魚,我征得主陪與客人的同意,把鰩魚頭夾到了我的菜碟里。我仔細地把魚頭的每一根小骨都吸吮干凈,有序擺放在面前的餐桌上,席間眾人都用一種猶疑的眼神看著我。我會心一笑,告訴他們,我要給他們變一個戲法。我有很多年沒有用魚骨拼裝小動物了,憑借記憶里母親教我的一些殘存的影像。我努力用魚頭骨還原它們的影子,待到眾人在驚異的眼神中看到我把魚頭骨拼湊出一只形狀與山羊一致的輪廓時,皆驚呼連連,臉上刻滿不可思議的表情,和我當年看到母親用魚頭骨拼裝出山羊,用黃姑魚頭骨拼裝出海鷗時的表情一樣一樣的,沒有任何的差別。
釣蟹子雖是體力活,也需要許多技巧,這些技巧需要多年的經(jīng)驗積累才能熟練運用,還要記住海灘上被漲落的海潮拉深的海溝。我總不能記住那些海灘上分布的海溝,也就不敢獨自一人或者是跟隨他人夜間去趕海。及至父親過世后,村后的那片海只是在某一個清閑時刻,腦子在半夢半醒之間,想起父親母親,想起高高罥掛于瓊宇的明月,想起明月之下的村莊,村莊里一盞熬夜的油燈泛著紅黃的光,母親在油燈光暈的外圍編著草帽,影子投放在背后無盡的黑暗里;想起一條從村莊延伸出的灰白的小路,小路的盡頭是明月朗照下的大海。小路上有一根扁擔,在月色下,在父親的肩上晃著,晃著,直到那條趕海必走的路上沒有一個人影…
【責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