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
漫步在遵義的老街里,我驚異于各家各戶和商鋪林立的那些老建筑了。
遵義屬于黔北,此間的民居建筑,多采用“穿斗夾壁墻”式,穩固之極。而沿街的住戶或商鋪,因了富庶或做生意的緣故,建筑形制上受明清時期影響為多,似乎有了某種改變,格外靜美。它們大都是:坡屋頂,小青瓦,三合院,窗雕花。但是無論怎么說,每家每戶,凡是臨街的一側,自地面而至屋檐,幾乎都是齊齊的豎立的門板或壁板,顏色褐黧,內斂古樸。
夏季,老街的住戶們敞著門,行人閑逛或駐足,目光經常不由自主地就會直接看到里面的堂屋,其中擺設陳舊,光線不明,某一老漢坐在竹椅上看電視,那電視里傳來的噪聲,雖不大,但也與戶外的蟬鳴融為一體,詮釋著歲月的寧靜;或是看到某一老嫗,在堂屋的床上,正在陪小孩玩耍,那幅含飴弄孫的圖景,似乎連上帝都不忍打擾。
是的,當你將目光收回來,重新近距離打量那些建筑時,你就會凝定于那些上了歲月的老門板。
遵義本地建筑,習慣就地取材,而黔桐,就是貴州獨特的樹種。那些門板,大多是用黔桐做成,黔桐結出的種子,可以榨油,榨出的油稱為桐油。以桐油涂刷于木制品表面,不僅美觀,更由此具備了防水和防腐的功效。可以說,黔桐和桐油,客觀上支持了中國歷史上幾個朝代文明的車輪和轄軎,悠然前行。
明代《天工開物》里記載了如何用桐油涂裝船只、使其堅固不朽的方法:“凡船板合縫隙,以白麻斫絮為筋,鈍鑿扔入,然后篩過細石灰,和桐油舂杵成團調捻。”就是以桐油和石灰涂裝船體外側,使其大大延長船體的使用壽命,擴展它的續航能力。朱元璋曾在全國大力推行桐油的種植和煉制,據說,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是明代的鄭和,能夠率領世界上最大的船隊,七下西洋的技術保障之一。
不唯船艦等大型物體,歷史上,桐油也邁著輕巧的步子,以潤物無聲的形態,滋養著油紙傘、團扇等生活實用和耽美的物件。上好的、輕薄透明的桐油,敷在古代紙傘和團扇表面,便可以使其防水,達到妙用。其中款曲與情境,莫不抵達唐詩宋詞乃至民間傳說《白蛇傳》,甚至近人戴望舒“撐著油紙傘”的《雨巷》當中……
而遵義老街的這些門板,就是以桐木和桐油融為一體,展現在世間的,歷千百年不變。
門板是安裝在屋檐下的,這與車輪是安裝在車子上一樣成為天經地義。門板壞了,仔細維修。門板毀了,卸下重做。當歷史來到了1930年代,那些殘舊與淘汰的老門板,將被命運賦予怎樣的生機呢?
紅軍來到了遵義。我在一則資料里讀到,當年,中央紅軍總政治部要求各級基層組織和連隊戰士,利用空閑和業余時間,每天都要自編幾條標語,而那些廢舊的門板,一條條、一塊塊的,用油漆涂上字,釘在墻上,便成為最流行的標語牌。
“紅軍是窮人的軍隊!”
“替紅軍送消息!”
“把紅軍運動戰特長,最高度發揚起來!”
“歡迎白軍弟兄們來當紅軍!”
這些標語,不計其數,寫得樸拙,甚至整腳,張貼和懸掛于城內城外、大街小巷。由此,門板有了靈魂,它們互相擊節,深入人心。哪怕是幾十年以后我親歷和見到,它們仍像默片一樣,無聲但生動地呈現在那里。
不僅如此,遵義的老門板,在紅軍四渡赤水時,繼續發揮它們的卓著能力。1935年,紅軍在經歷了青杠坡戰斗之后,亟需渡過赤水河,擺脫敵人圍困,可是當年赤水河河面寬闊,水流湍急,既沒有船,也沒有橋。事出危急之下,紅軍只好向遵義的老百姓請求租借和捐獻門板,架設浮橋。那時節,遵義的老百姓紛紛將自家的門板卸下來,支援紅軍順利渡河。由此,中國近代史再次由桐木和桐油所制作出的載體,呈現出另一種鏡頭。
1935年的那一夜,遵義土城的民居,千家待旦,廳堂洞開,夜不閉戶。而附近的赤水河,正氤氳著暗夜下的百年桐木之香。
互譯
我來到了位于遵義長崗鎮堰塘村的一處所在。
這是一座典型的木結構青瓦頂的三合院。它坐東向西,正面開間五間,南北兩側有廂房相連。木格雕花窗,篾條石灰墻。正值初夏的正午,陽光將建筑的不同部位,折疊出不同的暗影。
1935年3月,中央紅軍的一、三軍團部分野戰部隊進入遵義長崗鎮。因戰事頻繁,傷員較多,于是借用一處農民住宅,設立了臨時治療基地——這就是長崗紅軍醫院。
當年,這里最著名的傷員,恐怕就是鐘赤兵和胡耀邦了。尤其是鐘赤兵。在婁山關戰役中,時任紅三軍團十二團政委的他,在沒有麻藥、沒有手術標準器械的情況下,忍著極大的疼痛,被手術醫生用砍柴刀和鋸子,在此進行了三次截肢手術。后來,他以獨腿和拐杖,參加了長征,直到陜北,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
在長崗紅軍醫院的舊址墻上,我讀到了這樣的一些文字—《紅軍自制的醫療器械》:
鑷子—把竹子削成薄片,火烤后 扭彎。
手術刀——用鹽水浸泡后的剃頭刀,或者切菜刀。
手術鋸 木匠用的鋸子。
縫合傷口的針 一用縫衣針代替。
紗布、繃帶—土布,用了洗,洗了用,重復無數次。
生理鹽水一用硝鹽水代替(食鹽極度匱乏),或者以當地草藥黃連水沖洗傷口。
酒精——─以燒酒代替。
止血藥- 一以土制三黃散外敷止血。
止痛藥 —以鴉片代替。
這些漢字是詮釋,是注解,也是漢字與漢字的互譯,中間省卻或隔絕的,是一切跟優雅、舒適、奢侈、堂皇、富貴等語義、內涵以及現實無關的東西。它們觸目驚心,又那么莊嚴法正。
我還聽說過一則真實的關于“女紅軍”的故事。1935年,一位紅軍衛生員龍思泉,醫術高明,因十幾里外有許多老百姓得了傷寒病,龍思泉便親自登門,連續多日為百姓治療。等到龍思泉返回駐地時,發現由于戰事緊急,部隊已經撤離了。在追趕隊伍的途中,龍思泉不幸落入敵手,被槍殺于路邊。當地百姓感念于龍思泉的恩情,集資為其修建一座高大的墳墓,因不知其籍貫與姓名,人們將此處稱為“紅軍墳”。時光荏苒,白云蒼狗,此后民間,凡是因身體有恙而希求照拂的人,紛紛到此頌禱與祭拜,時間久了,龍思泉被譽為“紅軍菩薩”。或許,也正是這個原因,時光的腳步來到了1953年,龍思泉的墳墓被遷到遵義紅軍山烈士陵園,為了鄭重地給予紀念,當地人民根據流傳著的凄美故事,在龍思泉的墓前矗立了一座美麗的女紅軍塑像。時間轉瞬又過了十二年,到了1965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軍醫大學原校長、老紅軍鐘有煌帶領學員從重慶到遵義拉練,聽到“紅軍墳”的來歷,不禁使他回憶起當年一件極其相似的事。他當年在紅三軍團五師十三團任軍醫,當該團撤離遵義渡過赤水時,二營的一位衛生員因外出為老鄉治病,未能與部隊轉移,從而一直下落不明,失去聯系。在鐘有煌與遵義有關部門的反復考證下,最終確認“紅軍墳”里長眠的正是鐘有煌的戰友——龍思泉。
龍思泉:男,廣西百色人,自幼隨父習醫,后參加百色起義,隨紅軍到達遵義。1935年1月19日犧牲,時年十八歲。
天地獨留興廢,時間難問滄桑。今天,在我看來,無論是“紅軍自制的醫療器械”的說明文字,還是龍思泉被誤傳為“女紅軍”,在特殊年代,這一切都是境界的互譯,是不同形象的更高升華。
但我還是不顧一切,獨自來到了它的身旁。
眼前所有的,是那么靜謐,又是那么壯懷激烈。那白白的沙灘線,仿佛是赤水河的裙裾,似乎要遮蓋它,又讓它袒露無遺。都說赤水河是紅色的,在陽光下,循著它的波光,由黃色的河底所映出的粼粼河面,果然是綠中有黃,黃中有紅,它們合起來,竟像是青銅器一般流淌!
赤水河沙灘上的石頭,無論大小,都是有棱角的。我覺得我是踏在了一座歷史的河流之中。脫下鞋,我讓那砂石珞痛我的雙腳。
無數的舊事,已然依稀。但赤水河的波光,時不時反射在我眼里,讓我想起另一種折光。
也是1935年,也是赤水河邊。當時,紅三軍團與遵義城內的敵人對峙,準備攻打遵義城。這一天,參謀長與一位下屬團長,在遵義護城河外的樹林中,埋伏著偵察地形,不久,一位戴著近視鏡的通訊員,從山下輾轉匍匐,來到參謀長身邊,向他匯報一個情況。可是不料,通訊員離開時,他的眼鏡片在陽光下形成一道折光,這道折光瞬間被對面的敵人發現了,于是密集的子彈向這邊打來,參謀長不幸中彈犧牲。
折光
去看赤水河。
我以為我此行與它錯失,從而,看不到它兩岸的桐樹或栗樹,聞不到它氤氬的水汽之香,不能以它流動的鏡面,看一眼我疲憊的倒影。
多年以前,我曾在一篇小說里,虛構過一個眼睛高度近視的抗聯戰士,因為眼鏡丟了,看不清遠處的人群和旗幟,誤將日軍隊伍當成自己隊伍而英勇犧牲的故事。那時候我就在設想,在當年無數的抗聯戰士中,一定有很多戴著近視鏡,也一定有那么幾位戰士,在顛沛流離和物質匱乏的年代,丟失了眼鏡而無從獲得,導致生命在戰場上出現種種意外和不虞之禍。
從無數生命的存續與消亡這個角度來講,歷史是可以假設的。就如同我此時站在赤水河邊,想起了遵義城外的那一幕。我承認眼鏡片的折光是我虛構的,那位通訊員也許沒戴眼鏡,或者戴了也沒有發出太陽下的折光一但是,歷史在這里是真實的,事件在這里確實發生過,那位被敵人子彈打中而犧牲的參謀長,就是紅三軍團政委鄧萍,是紅軍時期犧牲的最高軍事級別的將領,他與彭德懷共同領導這支部隊。陪他一起去偵察地形的那位屬下,就是后來成為國防部長的張愛萍上將。
我仿佛看到歷史的陽光,在赤水河面,消弭又展開,展開又合上。那似乎不是別的,而是歷史的隱隱的折光。
【責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