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合一”理念下的中國山水畫創作

引言

“天人合一”作為中華傳統哲學思想之一，旨在表達對人與自然之間和諧統一的向往。這種哲學觀一方面強調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要尊重自然規律；另一方面強調要充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主張以實現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發展為最高追求目標。

在中國古代山水畫家的作品中，“天人合一”之“天”多是以山川、河流、花草、樹木等客觀物象為題材，而“人”則指畫家自身的人生體驗、生活感悟等。這些客觀物象并不是直接表現在畫紙上，而是要經過畫家內心的感悟，從而實現“天人合一”的境界。與此同時，畫家不應拘泥于自然的束縛，而是要在人與自然的和諧之中創作出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山水畫作品。「1]這也是中國畫家在藝術創作中受哲學觀念所影響而形成的藝術創作觀，在這一藝術創作觀的指導下，中國山水畫不僅展現了自然之美，更蘊含著畫家對生命、自然規律的深刻理解。畫家通過筆墨的運用，將個人情感與自然景觀巧妙融合，使作品既具有客觀物象的外在美，又具有蘊含深刻哲理的內在美。這種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不僅催生出更多具有時代精神、民族特色的山水畫作品，更豐富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涵，讓中國傳統的藝術形式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同時也為世界藝術寶庫增添了寶貴的財富。

“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

“天人合一”是北宋張載提出的概念，他曾說：“儒者則因明致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學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遺人。”[2]這句話體現的是張載對天人關系的初步認識，他認為人通過“明”而達到“誠”，又因為“誠”而明白“明”，由“致學”就能達到天與人合為一體的境界。雖然“天人合一”這一概念至北宋時期才出現，但是這一哲學思想早就體現在先秦著作中。

道家代表人物老子認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莊子提出“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二”[3]，強調人類與自然之間相互依存、相互關聯的關系，倡導人類與自然界和諧共生。而儒家學派代表人物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4]也就是說發揮善良之心就能了解人性，而通過人性就可以了解“天”的規律，以此實現“天人合一”。儒家學派的另一代表人物荀子雖更強調天與人的區別，但他也認為自然界有著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即“天行有常”。儒家著作《周易大傳》主張天人協調，認為人應該在尊重自然規律的前提下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以此達到人與自然的協調發展。而這種思想不僅為我國哲學家、思想家、藝術家關于“天人”關系的研究奠定了基礎，更影響到了中國山水畫創作。

、“天人合一”思想對山水畫創作的影響

中國山水畫作為中國傳統繪畫的重要組成部分，既能夠展現藝術家的精湛技藝，也承載著深厚的文化內涵與民族精神。這些畫作不僅是對自然山川的再現，還體現了中國哲學中“天人合一”的思想。“天人合一”這種自然樸素的天人觀，影響著我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理念，并在中國山水畫的創作與發展過程中起著關鍵的指導作用。而畫家在創作時，不僅追求通過客觀物象塑造畫面的美感，更注重以此表達對自然的敬畏和對和諧生活的向往。也就是說，畫家通過作品傳達人類應當尊重自然、順應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中國傳統理念。

（一）對創作觀念的影響

經過了長達幾千年的發展之后，“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已經滲透在我國社會和文化的方方面面，不僅影響著人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更在中國傳統藝術，尤其是繪畫藝術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中國傳統繪畫所表現出來的“天人合一”美學思想，首先集中體現為客體與主體的辯證統一關系，通俗而言，就是藝術家通過筆墨，將自然景觀與人的精神世界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創造出一種超越現實的意境。

先秦時期，孔子的“智者樂水，仁者樂山”［5］已經將山水之美與人生道德境界相聯系。南朝姚最在《續畫品》中提出：“學窮性表，心師造化，非復景行，所能希涉。”強調畫家要用心體會自然造化之奧秘，把握其內在本質及規律。［6唐朝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指畫家要摒棄雜念，沉浸于大自然之中，從而達到創作的最高境界。又如張操提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一命題，指出藝術創作主體與客體存在辯證關系，強調藝術家要以自然為依據，深入觀察自然景物及把握其特征，同時融入主觀情思，充分調動主觀能動性，經由內心感悟將“外”之形美轉化為“心”之內在美。北宋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所言：“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游飫看。”［7]強調畫家應當親自飽覽自然，以此積累創作素材并產生深刻感悟，將個人情志寄托于山水之間。明代王履曾在《華山圖序》中總結道：“吾師心，心師目，目師華山。”清代石濤進一步提出“搜盡奇峰打草稿”，正是對這一觀念的繼承與發展。

（二）對藝術家、藝術作品的影響

“天人合一”觀念對歷代文人山水畫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例如，北宋山水畫家范寬最初是向荊浩與李成學習，后來領悟到“吾與其師于物者，未若師諸心”，意即前人所用技法也是從對自然的觀察體驗中得來，與其向他人學習，不如直接向萬物學習、向自己內心學習。秉持著這種觀念，他深人自然山川，觀察不同氣候下山水的形態變化，最終形成獨特的繪畫風格。他所畫的崇山峻嶺，憑借“頂天立地”的章法突出自然山川的雄偉壯觀氣勢，運用細碎而堅實的筆墨皴出山石質感；深入自然的體驗與高超技法的結合，使他成功刻畫出北方關陜地區“山巒渾厚，勢狀雄強”的特色，被譽為“得山之骨”“與山傳神”。［8］宋人評價李成、范寬是“一文一武”，認為“李成之畫，近視如千里之遠”“范寬之筆，遠望不離坐外”。這一極高評價，是因為范寬山水畫呈現的空間具有身臨其境的效果。

范寬的山水畫作品《溪山行旅圖》是古代山水畫典范之作，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畫面中，大山頭占據了三分之二的空間，其之所以能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正是因為范寬獨特的“頂天立地”章法。瀑布在高山深壑間飛瀉而下，山腳下巨石縱橫，山路上有一支商旅隊伍，極其生動地表現出靜謐的山野，仿佛能從中聽到水聲和驢蹄聲。畫家在山頭的刻畫上使用雨點皴，描繪山頂樹木時使用積墨法，使整幅畫面層次豐富、墨色凝重渾厚，極富美感。作品不僅展現出秦隴間峰巒渾厚、壯麗浩莽的氣概，更表現出平凡的生活氣息，體現了自然與人之間的依存關系。整幅畫作形成“遠取其勢、近取其質”的表現方式，在靜止的畫面中孕育出一種動感。同時，《溪山行旅圖》中融入畫家對大自然的熱愛之情，使觀者從畫中可以感受到一種“情景交融，天人合一”的精神內涵。因此，《溪山行旅圖》是中國繪畫史上的杰作，為后人學習提供了借鑒。

除了范寬之外，明末清初畫家、繪畫美學家石濤在摹古之風和獨特人生經歷的共同作用下，形成了“我自有我法”“搜盡奇峰打草稿”的藝術觀念，這種觀念也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石濤在其著作《苦瓜和尚畫語錄》中提出：“墨非蒙養不靈，筆非生活不神。”［9］將“筆”與“生活”聯系起來，可理解為：如果沒有仔細觀察、深刻體驗自然山川中的客觀物象，那么山水畫創作就很難達到“神”的境界。同樣，“墨”作為中國畫中不可或缺的藝術語言之一，也需要畫家潛心訓練，掌握“濃、淡、破、潑、積、焦、宿”等各種不同表現方法，否則山水畫創作就達不到“靈”的效果。總之，筆墨之妙不僅在于技法訓練，更依賴畫家在生活中的體驗與觀察。

同時，石濤還提出：“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所以終歸之于大滌也。”「10]其中“搜盡奇峰”主張畫家要遍歷天下眾多奇峰，觀察其不同的特點；“打草稿”是指將它們都積累起來作為創作素材；“神遇”即山川景物與畫家在精神上相互契合、相互感應，經過藝術家內心的加工改造，最后通過筆墨在紙上“跡化”為藝術形象。從這句話可以看出，石濤不僅重視師法自然，強調畫家要深人自然、觀察自然，以自然為創作源泉，而且注重主觀精神與自然景物的融合，強調畫家在藝術創作中具有重要作用。一方面，這種“我自用我法”的精神打破了摹古之風，石濤通過深人自然之中親身經歷、感受自然的千變萬化，并將自然山川與內在精神相融合來完成山水畫創作；另一方面，山水畫創作必備的兩個條件也得到了進一步闡述，一個是指“山川”為主的現實客觀依據，另一個是指“神遇”所發揮的主觀能動作用。石濤的理論對后世山水畫、花鳥畫的發展影響深遠。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陳傳席曾指出：“石濤畫法多變，風格多樣，和當時的臨古風氣完全異趣，關鍵在于二者的創作指導思想不一樣。臨古派在古人的畫中尋找死的技法，放棄了大自然的生動源泉，致使他們的繪畫僵死而無生氣。而石濤的畫乃得大自然的真實感受，這是他的山水畫生動的原因之一。”[]

石濤的山水畫作品《搜盡奇峰打草稿》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此圖為石濤云游京師時所作，描繪了一段長城圖像，他提倡的“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師造化觀在此作品中被印證。這幅作品起手處為一組坡石，水面曲折蜿蜒，隨后坡石和起伏的群峰相連；山脈中段走勢蜿蜒，或橫或聳，有些甚至直入云霄；尾段生活氣息濃厚，江面舟中幾人同行，一人與岸邊所站之人揮手示意，引人產生無限遐想。畫面中的房屋村舍、小橋流水、人物活動、叢草野樹為作品增添了生活氣息。近景處坡石樹木連為一體，遠景處奇巒怪石直入云霄，畫面整體物象繁而不亂、長而不冗，將自然山川之勢表現得淋漓盡致、大氣磅礴。在技法語言上，《搜盡奇峰打草稿》筆墨靈動，皴法運用與山峰的形狀相關聯，山石的質感被充分展現，線條靈活多變，墨色濃淡得宜，樹木、房屋點綴其間，增添了畫面的節奏感，溪流縈回更是使得畫面虛實相生。

（三）對藝術欣賞的影響

“天人合一”的藝術觀念不僅對藝術家、藝術作品本身產生影響，更在藝術欣賞領域產生深刻影響。首先，對于山水畫創作來說，藝術家不僅追求逼真描繪自然景觀，更要表達出一種超然的精神境界。藝術家通過筆墨運用，于畫作中融入對自然的理解與情感，使每一幅山水畫并非只是單純再現自然的工具，更是寄托著個人情感的媒介。其次，于藝術欣賞領域來說，當欣賞者觀賞一幅山水畫，并非僅僅直觀感受畫面，更是感悟畫面中蘊含著的哲學思想與情感，而衡量一幅作品是否優秀的重要標準也在于作品能否遵循客觀自然規律且有效傳達藝術家的主觀情感。簡而言之，“天人合一”藝術觀念既影響著藝術家的創作，又深刻影響著藝術欣賞領域。優秀的藝術作品不只是視覺享受，更是心靈觸動、思想啟迪。通過這樣的作品所進行的藝術欣賞，能夠幫助人們理解人與自然的關系，感悟藝術作品中的深層意味，進而達成情感共鳴與精神升華。

早在魏晉時期，顧愷之在《魏晉勝流畫贊》中提出“遷想妙得”“以形寫神”。“遷想妙得”即在山水畫創作中通過主體情感體驗以及與客體交融達到傳神境界，這種境界不是對自然景物的簡單模仿，而是通過畫家主觀情感與客觀世界的互動，使藝術作品具有生命力。“以形寫神”更是強調創作時要以物象為依據，把握內在規律，通過精確描繪捕捉物象的內在精神，這不僅是對形態的忠實再現，更是對物象內在生命力的捕捉。在此基礎上，謝赫在其《畫品》中進一步提出繪畫品評的標準—“六法”，其中第一品為“氣韻生動”。“氣韻生動”意味著畫作能夠傳達出一種超越物質形態的生命力、情感，這也成為繪畫創作中的最高審美原則。

《溪山行旅圖》是中國繪畫史上的經典之作，在形神兼備、氣韻生動方面達到極高的藝術水準。整幅畫以全景式構圖展現出大自然的雄渾壯闊，觀者仿佛置身于雄偉山川之中感受自然的無盡生機。同時，畫面中的山石、樹木、人物、毛驢等都得到了細致入微的形態刻畫，使山水具有生命力和精神內涵。整幅畫面富有節奏感、韻律感，充滿生命氣息，氣韻流動于筆墨之間。

在《搜盡奇峰打草稿》中，石濤既描繪出自然景物的外在形態，又傳遞出其內在精神。各類景物特色鮮明，山峰雄偉奇崛，樹木生機盎然，人物與村舍充滿生活氣息。通過筆墨運用及畫面布局使畫面富有節奏感、韻律感。同時，云霧、流水等虛景與山峰、樹木、房屋等實景相結合，為畫面增添了生動氣韻。

此外，中國山水畫還承載著豐富的象征意義及文化符號。比如，梅常被用來象征堅韌不拔的品質，蘭代表品格高潔，竹常代表著正直謙虛，而菊則代表著孤高的氣質。文人畫家常以這些高潔之物傳遞自己的情感、志向，以表達君子清高、不趨于世俗的高尚品質，畫家通過描繪這些自然元素，將自己的精神追求寄托于這些形象之中。這種藝術風格不僅融入自然元素，更映射著畫家深邃的內心世界及對自我的要求，使中國山水畫成為溝通自然之美與人文精神、情感表達與哲學思考的紐帶。

在技法上，中國山水畫強調通過線條和墨色變化表現山水靈動和生動氣韻。畫家運用不同筆法，如點染、勾勒、皴擦等，以及墨色的濃淡、干濕變化，創造出層次分明、具有強烈立體感的畫面。這種獨特的藝術表現手法，使得中國山水畫在世界藝術之林中獨樹一幟。

總的來說，中國山水畫不僅在視覺上產生美的享受，更使心靈得到洗禮。它們在承載深厚文化內涵和民族精神的同時，也展現了藝術家精湛的技藝，集中體現了中華民族的智慧與審美情趣。

總結

從我國山水畫藝術創作的發展歷程來看，最初時期，畫家只是將自身生活環境中的山川河流以簡單的方式描繪出來，且這一階段的創作多基于“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觀念，即人物形象在畫面中占據主導地位，而山水則處于從屬地位。隨著時間推移、技藝精進和審美提升，山水畫逐漸作為獨立題材發展，并且融入畫家的個人情感、哲學思考，作品在意境上更為深邃，風格上也彰顯出個性化特質。例如，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不僅捕捉到自然之美，更通過特有技法傳達出一種超然物外的寧靜與和諧。

同時，在老莊思想、儒家思想等哲學觀念的影響下，山水畫家開始探索如何在畫作中體現這種“天人合一”的理念，他們不再僅僅滿足于對自然景觀的簡單再現，而是試圖通過藝術語言表達對自然的深刻理解和情感。畫家運用“五筆七墨”的筆法、墨色變化，結合雨點皴、解索皴、牛毛皴等皴法，采用虛實相生、動靜結合的表現手法，使山水氣韻與人的精神世界相映成趣。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通過雨點皴來呈現北方山石特有的堅硬厚重，借助淡墨渲染出云霧縹緲之景，再用重墨點染提升畫面的生動氣息。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同樣注重墨色變化，皴法的運用依物象需求而定，其對虛實關系的處理也為畫面增加了靈動韻味。

隨著哲學思潮的演進，尤其是道家和儒家思想的深人人心，山水畫創作標準也發生了轉變，藝術家對“天人合一”的詮釋使山水畫創作逐漸形成獨特的創作和欣賞標準。重新審視自然與人的關系成為藝術家的新動向，他們不再止于單純通過臨摹前人作品來描繪自然景觀的外在形態，而是轉而追求深人自然之中，將自然物象融人人的精神世界。例如，范寬最初創作山水畫是學習李成，但他后來意識到深人自然之中學習才是體悟自然之道的關鍵，于是他深入于自然之中，以雨點皴表現北方山巒之質感；石濤則通過“師造化”積累自然素材，創作出《搜盡奇峰打草稿》，將“師造化”思想融入山水畫創作中，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總之，在“天人合一”思想的影響下，山水畫創作主要在于尊重人與自然的聯系，將客觀自然物象之“天”與山水畫創作主體之“人”相融合，進而通過審美體驗表達對自然之贊美及關懷，在此基礎上形成中國山水畫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這種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不僅豐富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涵，也為世界藝術寶庫增添了獨特的東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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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山西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