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危機時刻的詩學政治及其革命轉化

2025-09-15 00:00:00顧甦泳
文藝研究 2025年8期

1937年6月,艾青為謀生計,攜懷孕的妻子張竹如輾轉至杭州蕙蘭中學任教。不久,七七事變爆發,戰事和家事的雙重壓力令他疲于奔波,在此后三個多月未有詩歌創作。期間,艾青在和胡風的通信中表明了前往武漢的意愿,并于11月中下旬抵達武漢。在胡風等人的幫助下,艾青暫住武昌藝術專科學校①。12月28日晚,艾青自內遷以來初次動筆作詩,寫下《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1938年1月刊載于《七月》雜志。此后,《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成為艾青“經典化”程度最高的詩作之一,于抗戰期間廣為傳誦,并廣泛收錄于各類選本、教材,不僅“定格”了艾青在文學史上的形象,也經由文學生產、傳播和教育機制,參與塑造了不同代際文學讀者對中國新詩面貌的基本體認。

不過,文學經典的創生和變易,或許可視作意識形態爭奪戰的暫時結果,而20世紀中國的時勢移易乃至幾經斷裂,使經典的沉浮常常隨歷史板塊震蕩,在諸種意識形態交鋒、糾纏和力量對比的消長過程中,呈現為某種難以“完成”因而也拒絕被宣判終結的獨特面貌。在這個意義上,經典或“過時”的文學文本,其形式政治的解碼、轉碼和重新銘寫,常常在新的時代語境下被遮蔽。

對于《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既有研究充分開掘其美學特征和主題旨趣,在艾青個人創作脈絡和抗戰詩歌的整體圖景中,賦予它特殊的文學史位置。在此基礎上,本文嘗試將該詩進一步放回到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左翼批評話語建構和文學實踐的動態圖景中,從具體的詩學機制特別是人稱形式著手,考察艾青在與“同時代人”的互動中,因應危機時刻的歷史局勢、展開詩學政治實踐的具體方式,并從這一實踐的潛能和限度出發,進一步勾連艾青三四十年代的形式探索,嘗試在更長時段的歷史視野和中國革命內部,把握詩人主體、詩歌形式與中國革命的政治實踐之間相互敞開的辯證運動過程。

“新現實”與作為中介的新詩

1939年,在第二戰區文化抗敵協會任職的左翼青年胡采撰文評論艾青近作,其中著重討論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一詩:

在《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這首詩中,詩人是采用了鏡頭式的手法,從開始申述自己的苦難起,接著插入了幾個血的短曲:失掉了自己的家—一那幸福與溫暖的巢穴,失掉了男人的保護,受盡了敵人刺刀戲弄的少婦;那在寒冷的夜晚,蜷伏在不屬于自己的家里的年老的母親們;以及那失去了肥沃的田地,失去了飼養的家畜而生活在絕望的污巷里面的無數的土地墾殖者。詩人是一個畫家,在這首詩里面就表露了他顯著的畫家的才能。這才能使詩所刻畫出來的人物更酷肖,更真實,詩所洋溢著的感情更豐富,更動人。詩人這一優良的特質,是中國所有現代詩人所不及的。②

在對艾青的創作技法加以激賞后,胡采轉而強調,中國人民已經找到了“走向光明和解放”的路,詩中著力呈現的“苦痛與災難”不再構成“現實”的主要面向,因此,詩歌創作不應局限于對黑暗本身的描摹,而應當在“光明與災難的接壤處”,“透過災難而抓取那新生的光明”。圍繞艾青的“北方”題材詩作,他進一步指出,詩中彌漫的憂郁情緒固然透露出詩人在抒情方式上“自然流露”和不矯飾的優長,卻也造成對文藝“傾向性”的遮蔽,存在滑向自然主義的危險。由此,他著重辨析“事實”與“真實”,強調只有在對“事實”進行“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的透視中,“真實”才能產生③。暫且不論胡采對政治局勢的判斷恰切與否,在他所闡發的文學觀念中,“真實”不是不加揀選地再現經驗世界,而是通過聚焦典型,把握和呈現歷史發展的“客觀”進程,并作為意識形態力量,自覺推動這一歷史進程的涌現。上述文學觀念源于經過“轉譯”的歷史唯物主義,“真實”“真理”“客觀”“本質”等概念,來自對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狀況的具體分析,以及在此基礎上生成的對階級斗爭局勢和意識形態戰略的總體把握。在這個意義上,詩人看似自然流露的憂郁情緒作為經驗“事實”,與批評者所吁求的歷史“真實”構成了緊張關系。

1940年,馮雪峰撰文討論艾青和柯仲平的近作。針對有些評論家認為艾青詩歌以象征派的“感覺方法”及其對應的形式和語言特征為支撐,即認為內容和形式在艾青詩歌中實現了有機統一,馮雪峰以《他死在第二次》為例予以反駁。他指出,這首詩的征候在于“思想的客觀完整性與表現形式的支離散漫性之間的矛盾”,所謂“思想的客觀完整性”,是指作為詩歌題材的農村戰士及戰爭、土地和個人命運的復雜關系,本身具備通向“客觀典型”的潛能,但“舊形式”的殘留阻礙了“客觀典型性的到達”。馮雪峰將上述征候視為“新要素”與“舊形式”斗爭的歷史過程的詩學表征④。馮雪峰在文中頻頻使用的“客觀完整性”“客觀典型性”等概念與胡采著重辨析的“真實”概念,都內在于馬克思主義的典型理論,特別是來自蘇聯、以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為樞紐的文學方案。

而艾青初登文壇時,對他大力推介的胡風雖主要從正面立論,但同樣在上述問題結構中展開表述。胡風指出,艾青早期詩歌時而沉溺于“永遠掙扎”的情緒,缺乏對“具體的壓迫或反抗”的揭示,而《透明的夜》則透露出“另一視角和心神”,詩人雖尚未明確指示出遠景,但這種“健旺的心”是“潛在大眾里面”的。因此,胡風認為艾青在中西象征派詩歌技法的影響下“偶爾”出現的“格調的飄忽”,最終將被“心神底健旺”所溶解。胡風矚目的“心神”與“格調”的張力,呼應了馮雪峰指出的“思想的客觀完整性與表現形式的支離散漫性之間的矛盾”,而對歷史遠景的吁求,同樣關聯著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及據此展開的革命文學實踐。

可以看到,從20世紀30年代中期起,圍繞艾青詩作,左翼批評家關注的核心問題相當集中,艾青也在對諸種批評話語的吸納、論辯和抵抗中調校著自身的政治和文學觀念。有研究者指出,艾青成長為詩壇中堅力量的過程,始終伴隨著左翼文壇和其他政治、文學勢力對他的爭取。如果將問題進一步歷史化,那么左翼文壇和艾青之間并非簡單的爭取/被爭取的二元關系,左翼文壇同持有其他政治、文學傾向的知識分子之間也有多種歷史可能。特別是自1936年起,隨著“左聯”解散和戰爭局勢的變動,新的政治格局、文壇格局和文學體制均處在錯動、分化和重組的動態過程中,艾青及其“同時代人”也不同程度地被一個整體性的問題結構牽動,即如何在全面抗戰的“新現實”中,重新界定中國革命的動力、性質、主體以及路徑,進而據此展開政治、文化和文學實踐。

事實上,艾青在創作伊始就攜帶著鮮明的左翼色彩。20世紀30年代初留學巴黎時,艾青密切留意法國無產階級詩歌運動,并參與相應的文藝和政治活動。1932年,他發表于“左聯”機關刊物《北斗》的詩歌《會合》,表現的就是他目睹的一場革命行動。而同年的評論文章《烏脫里育》則更鮮明地呈現出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的理論視野。艾青認為,畫家烏脫里育對現實的捕捉,一方面暗示了資本主義不斷擴張的社會化大生產所引發的“巴黎的小市民式生活”和“小手工業”不可挽回的滅亡,另一方面又回避了對“新工業所產生的力”和“殘酷的斗爭”的正面把握。因此,藝術造型上的“神經旨(錯)亂的顫抖”,是作為“小市民的社會階級”的畫家面對自身所屬階級滅亡時的情緒的形式表征②。盡管艾青此時的左翼思想更多來自法國先鋒派,但把文藝形式和作家主體置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辯證運動及階級斗爭局勢中加以把握,已是他相當自覺的批評策略。而30年代中期起陸續寫作并結集的文章,更集中地呈現了艾青在這一時段圍繞上述問題所作的理論思考。在《詩論》第二部分“詩”中,艾青作出如下論斷:

凡是能夠促使人類向上發展的,都是美的,都是善的;也都是詩的。詩是人類向未來所寄發的信息;詩給人類以朝向理想的勇氣。③

在對詩的界定中,艾青并未從形式特征著手,比如討論文體和語體的關系、是否分行以及押韻等,而首先把詩歌視為激發人類朝向未來的“文學行動”,盡管這里的“美”“善”“未來”“理想”等概念相對空泛,但這一基本判斷構成了其后理論演繹的原點。在“詩的精神”中,艾青寫道:

詩人的行動的意義,在于把人群的愿望與意欲以及要求,化為語言。

詩的那宣傳的功能,在使人心理引起分化,與重新凝結;使人對于舊的世界的厭惡成了習慣,和對于新的世界的企望成了勇氣。@

在艾青看來,詩歌作為“文學行動”的意義,或者說使詩歌成為詩歌的文學規定性,只有在政治規定性中才能予以把握,“宣傳”由此成為勾連詩歌文學性和政治性的中間界面,這并不意味著詩歌等同于標語口號,而是強調經由特定的形式中介和情動機制,詩歌得以在文學/文化政治的意義上反映乃至塑造和組織群體意志。在《詩與宣傳》中,艾青進一步闡發上述觀點:

宣傳不只是政治目的的直接的反映,不只是粗率的感情之一致的攏(籠)絡,也不只是戲劇性的效果之急亟的獲取;一件高貴的藝術品,一篇完美的小說,一首誠摯的詩,如果能使人們對于舊的事物引起懷疑,對于新的事物引起喜愛,對于不合理的現狀引起不安,對于未來引起向往;因而使人們有了分化,有了變動,有了重新組織的要求,有了抗爭的熱望,這一切,豈不就是最明顯的宣傳力量么??

艾青對文學與政治關系的討論跳出了習見的二元框架,詩歌的文學性并不完全建基于審美自律,因此,宣傳也無法被簡單地視為侵犯審美自律的政黨政治的附庸。在艾青看來,詩歌總是經由具體的形式機制,發揮鼓動、分化和組織的政治功能。在這個意義上,宣傳恰恰內在于詩歌的文學規定性之中,對詩歌政治性的把握,最終也應當坐落為對文學形式及其中介機制的具體勘測。于是,在“語言”和“創造”兩部分中,艾青進一步談道:

語言的機能,在于把人群的愿望與意欲以及要求,用看不見的線維系在一起,化為力量。②

詩人的勞役是:為新的現實創造新的形象;為新的主題創造新的形式;為新的形式與新的形象創造新的語言完成了新的形象的塑造,完成了新的語言的鍛煉,完成了新的風格新的主題,即是完成了詩人的對于人類前進事業所負有的職責。

一方面,對“新的現實”的把握,即對特定時段中國革命的動力、性質、主體以及路徑的政治判斷,從根本上構成文學得以展開的前提;另一方面,詩歌的政治性不能被“直接”生產出來或被“透明”地予以把握。在艾青這里,新詩之“新”,依托的是在變動不居的時勢中、在對現實的持續把握中,創造新的形象、主題、形式和語言,并經由這些中介生產出“新的現實”與遠景。換句話說,艾青的上述論斷,也是對詩歌作為“批判的武器”如何“掌握群眾”、進而“變成物質力量”的具體闡發。

二、危機時刻的詩學政治

1940年末,艾青撰文回顧全面抗戰爆發以來自己的創作歷程,其中就談及《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的創作背景:

于是我在戰爭中看見了陰影,看見了危機。早在三年前,我已看見了汪精衛的動作與表情,與一個像發自播音筒里的沒有生命的語言,還有,他的那顆被包裹在肋骨里的,早已腐爛了的心。

我以悲哀浸融在那些冰涼的碎片一起,寫下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我不幸地發現了:

中國的路 是如此的崎嶇 是如此的泥濘呀。

在四十多年后的回憶文章中,艾青再次談及此詩:“十二月二十八日晚上,我寫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這首詩,我是以悲哀的心情寫的,因為在戰爭到了危險的時候,國民黨內投降派又主張和談了。”艾青多次把創作動因與“國民黨內投降派又主張和談”的危機時刻明確勾連,指出了從形式分析著手,把握其詩學政治圖景的可能路徑。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總體呈現出沉郁悲愴的美學面貌,艾青也屢次以“悲哀”指涉其時的創作心境,但綜觀寫于此詩前后的其他作品,詩人彼時對抗戰遠景整體上葆有樂觀情緒。在先于此詩三天寫下的散文《憶杭州》結尾,他以熱烈的筆調呼告:“我以安慰自己的心情,默誦著這為我最近所愛的話‘讓沒有能力的,腐敗的一切在炮火中消滅吧;讓堅強的,無畏的,新的,在炮火中生長而且存在下去。”@對艾青而言,全面抗戰的爆發固然導致民族危機的空前加劇,但客觀上也為社會革命撐開了相對寬廣的實踐空間。此后,在上述創作小結中,艾青把《我們要戰爭一—直到我們自由了》稱為“我為自己給這戰爭立下的一塊最終極的界碑”@,此詩寫于1938年1月16日,即寫作《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后不久。在艾青看來,它集中呈現了自己對戰爭的基本態度,而其中“讓戰爭帶去古老的中國/讓炮火轟毀朽腐的中國”等表述,則體現了與《憶杭州》共享的認知和情感結構。

因此,《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流露出的憂郁情緒,似乎并不等同于對抗戰前途和革命遠景的迷茫,從而能夠被直接納入主體成長“未完成性”的問題脈絡中加以把握。上文涉及的對艾青詩歌憂郁情緒的批評意見,在闡釋具體詩作時是否適恰,仍須謹慎甄別。在這個意義上,首先從完成性的方面著手,把此詩視為艾青自覺的文學實踐,勾勒其內含的詩學政治圖景,或許有助于進一步開掘其潛能與限度。

詩歌結尾處,抒情主人公“我”說道:“中國,/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所寫的無力的詩句/能給你些許的溫暖么?”此處的“溫暖”乍看令人費解,全詩通篇描摹的,是中國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被炮火摧殘的情境,這一視景應當生產出悲哀、悲憤之情,那么,結尾的“溫暖”從何而來?這是詩人為削弱憂郁情緒而平添的“光明的尾巴”嗎?在筆者看來,結尾處“我”對“中國”的呼告,指示了兩種表述“中國”的方式:一是事先給定、作為客體的“中國”,二是在寫作中生成、作為主體的“中國”,前者以第三人稱來指涉,后者以第二人稱“你”來指代。

具體來看,詩歌第一段兩次提到“中國”:“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這里的“中國”是抒情主人公“我”給定的:這是“中國”的土地、寒冷封鎖的是“中國”一—“中國”是為“我”和讀者/聽眾所共享的、不言自明的前提,“中國的農夫”“中國的路”也在這個意義上將“中國”把握為先在的既定范疇。但詩中還有另一種“中國”表述,倒數第二段寫道:“中國的痛苦與災難/像這雪夜一樣廣闊而又漫長呀!”最后一段中,“中國”更成為抒情主人公“我”可以對話的對象,“中國”不再是修飾“土地”“農夫”“道路”的定語,而是被賦予人格和肉身形象,它本身攜帶著“痛苦與災難”,傾聽“我”的呼告,并可能因為“我”的“詩句”感到“些許溫暖”。也就是說,《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一方面給定了一個不言自明的“中國”,另一方面通過對“農夫”“小婦”“母親們”和“土地的墾植者”的漸次描摹,力圖建構出人格化、肉身化的中國形象。在這個意義上,“中國”不再是不言自明的前提,而成為與抒情主人公“我”和“我”目光所及之處的土地、人們交相疊映的主體形象,它一方面無限廣大,另一方面又無比切近,可以作為“我”從近旁觀察、體認并最終與之交談的對象。這首詩所呈現的,是“我”從被給定的與“中國”的自然關系中掙脫出來,通過具體的認知和不斷深化的情感層次,最終再次自然地與“中國”關聯起來的過程。詩中反復回旋的“中國”一詞,也在這一過程中變得切實可感。

進一步聚焦《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對人稱的使用可以看到,詩中出現了“我”“你”“你們”“我們”“他們”等,幾乎調用了全部三種人稱的單復數形式,抒情主人公“我”與表現對象之間的聯結也落實為人稱的轉換、銜接。比如在“告訴你/我也是農人的后裔——/由于你們的…”這三行中,“我”和個體農民進而和農民群體之間連帶感的建立,就落實為從“你”到“我”再到“你們”的人稱轉換,而人格化、肉身化的中國形象,最終也表征為第二人稱“你”。

更重要的是,在20世紀40年代初對新詩發展歷程的回顧中,艾青將詩朗誦和詩晚會視為抗戰以來重要的詩歌活動形式之一,并介紹了武漢、桂林、重慶等地開展的相關活動。《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是這些場合頻繁朗誦的作品@,可以說,由詩歌音響形式帶來的朗誦效果,構成了此詩經典化過程中的重要環節。近年來,中文學界借重海外聲音研究的視野,圍繞現代中國特別是左翼文藝的動員機制所依托的身體技術和聲音實踐,打開了相當豐富的討論空間。如果把此詩置于朗誦情境、置于詩人和聽眾的關系結構中加以把握,則詩歌的人稱設置就更加別有意味:

告訴你

我也是農人的后裔

由于你們的

刻滿了痛苦的皺紋的臉,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的歲月的艱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們快樂啊

“我”對“你”“你們”的傾訴,在詩朗誦情境中成了朗誦者對聽眾的傾訴,聽眾既可以代入抒情主人公“我”的位置,和“我”一同體認農人的生活,也可以代入“你”“你們”的位置,體認“我”對自身經歷的表述。更重要的是,在這一情境中,文本的封閉性、文本與外部世界的邊界發生松動,聽眾與“農人”“小婦”的位置直接重合在一起。后一段寫道:

—啊,你

蓬發垢面的小婦,

是不是

你的家一那幸福與溫暖的巢穴

已被暴戾的敵人

燒毀了么?

“啊,你”單獨成行,在朗誦時強化了把聽眾指認為“小婦”的聽覺效果,從而進一步模糊文本的內外界限。借由具體的音響形式,艾青在抒情主人公“我”、作為詩歌表現對象的“小婦”和聽眾之間強化了連帶感。詩歌結尾處,“中國”與“農人”“小婦”一樣,在詩歌內部成為“我”的傾訴對象,因而在朗誦中,“中國”和聽眾的位置同樣重合起來:“中國,/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所寫的無力的詩句/能給你些許的溫暖么?”當朗誦者讀出“中國”時,聽眾仿佛聽到對方在呼喚自己,他們不僅可以代入“我”的位置,借助“我”的目光體認“中國”,更直接被指認為“中國”,與“農人”“小婦”一起構成“中國”概念的具體化身。

在這個意義上,《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結尾處“溫暖”的生成,恰恰來自中國形象的重構和中國認同的強化。如果把“中國”理解為先驗符碼,那么“溫暖”感受便無從附著;如果把全詩理解為在抒情主人公“我”和“中國”之間,進而在詩人/朗誦者、讀者/聽眾和“中國”之間強化連帶感和認同感的“文學行動”,那么“溫暖”與否就能在連帶和認同是否得以強化的意義上討論了。而在“國民黨內投降派又主張和談”的危機時刻,對中國形象的闡釋可謂茲事體大,帝國主義者正是通過解構中國認同、建構“大東亞共榮圈”等文化策略為殖民主義意識形態和侵略行徑張目的,艾青后來也多次回顧抗戰中的漢奸問題和鋤奸運動。因此,《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嘗試通過對具體詩歌形式的構造,能動地組織群體的心理情感,以中國認同的詩學政治對抗侵略者的殖民主義意識形態。

然而,盡管人稱設置堪稱這一詩學政治實踐的形式樞紐,但詩歌政治潛能的生成無法在形式分析中得到全部說明。因此,艾青在界定“詩人的勞役”時羅列的形象、主題和語言等,同樣是詩歌用以把握“新現實”的中介要素。在這個意義上,如果把《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視為重構中國形象、強化中國認同的“文學行動”,那么對行動成效的判斷,也應結合對上述諸范疇的考量,在對詩歌文本的整體觀照中進一步展開。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對“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和“無數的/我們的年老的母親”的呈現,總是來自對“農夫”和“蓬發垢面的小婦”的具體描摹。在此基礎上,“無數的,土地的墾植者”才作為群像直接現身,以期實現從“特殊”到“一般”的形象與情感轉化。而在對“農夫”和“小婦”的刻畫中,詩人也表現出著力創造典型的意圖。中國不同地域的農民穿著大相徑庭,艾青其時尚未游歷北方,卻頗為具體地描寫了“趕著馬車”“戴著皮帽”“冒著大雪”的北方農民形象,這一選擇或許和“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淪陷、國內外統治階級媾和的歷史記憶相關,艾青也在同時段其他文本中頻頻觸及東北義勇軍問題。在全面抗戰爆發、“國民黨內投降派又主張和談”的政治局勢中,東北淪陷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中國抗日問題的典型,以東北農民形象指涉危機時刻的中國,或許有助于強化讀者/聽眾的中國認同。而對“破爛的烏篷船里/映著燈光,垂著頭”的“小婦”形象的塑造,或許來自艾青對家鄉江南風物的熟稔,但更重要的是,寫作此詩前不久,日軍制造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江浙地區經受凌辱的訊息不斷從報上傳來。因此,艾青對兩組人物形象的刻畫,指涉的恰恰是彼時受日軍侵略最早、最甚的兩個區域,其把握現實、建構典型的意圖應當是清晰可辨的。

三、延安語境與文藝生產關系的改造

如果說上述分析從艾青對創作背景的自我指涉出發,著重呈現了其詩學觀念和創作實踐之間的具體互動過程,那么左翼評論家的批評性意見,特別是他們頻繁指涉的詩學與主體征候,觸及的則是艾青詩歌的“未完成性”。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如果詩人力圖通過詩歌寫作重構中國形象、強化中國認同,那么這種“文學行動”的效力如何?艾青此后對中國革命和中國新詩的總體判斷與這一詩學政治實踐構成何種關系?艾青對詩學和主體難題的轉化中,是否蘊含著可供進一步檢視和打開的認識潛能?

從技法層面來看,盡管艾青在《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中刻畫人物形象和進行結構布置時有創造典型的意圖,但該詩對具體人物的刻畫仍流露出某種浮泛傾向。當“中國的農夫”出場時,詩歌在略述他的樣貌和行動后,馬上轉入“我”的自述,而此后對“小婦”“母親”和“土地的墾植者”的描述,也往往流于“蓬發垢面”“絕望”“饑謹”“陰暗”等一般化的描寫,缺乏內在于人物生活世界的經驗細節和寫作者的耐心深描。在這一問題脈絡中,范雪曾聚焦1939至1940年艾青蟄居湘南桂北期間的寫景作品,為理解艾青的詩學和主體成長提供了極富啟發性的討論框架。在對新詩寫景問題的長時段掃描中,范雪指出,抗戰期間大多數新詩在寫景時將風景處理為“地圖標志物”,旨在經由既成的“文化體系”和“感覺結構”,激發“高度共通”的情感共鳴,這類作品中風景的“符號意義大于實在之景”,因此往往流于“較高的雷同性”和“程式化”。而艾青《曠野》集中的寫景作品,集中處理的則是“被動”入詩的風景,這使其回避了“頗為流行的、以地方景觀象征‘國家’的符號系統”,在詩歌語言上實現了對“無甚具體邏輯的意義的生產”的克服和充分的觀察、描寫。這種散文化的思維和寫法,與美術中的寫生相通,構成了詩人“力破傳統之沉疴陋習”“刷新自我”的重要方式,并最終在風景的政治的意義上,“以一種史無前例的方式,與‘國家’的情感聯系在一起”,這種關聯不使用“‘國家’已有的成套的符號”,“它直接來自自然、來自‘生’的大地、來自每個人都能擁有的身邊之景,并完全尊重個人的身體感覺”。

事實上,在蟄居山村前,艾青初次游歷北方期間寫下的一批詩作,已具備對“被動”入詩的沿途風物加以觀察和描寫的能力。1939年春末,艾青創作了長詩《他死在第二次》,穆旦在隨后的評論文章中,敏銳捕捉到詩人被新的現實催生出的“親近,逼真”的筆觸和“新鮮而單純”的散文式語言。在這個意義上,《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對風景和人物的刻畫的確處在某種過渡狀態。一方面,艾青并未直接征用“以地方景觀象征‘國家’的符號系統”,或通過羅列“地圖標志物”以進入既成的象征系統。如果對艾青詩學政治圖景的把握大致成立,那么詩人恰恰懸置了符號化、概念化的中國,并力圖通過創造新的典型,在具體的政治局勢中重構切實可感的中國形象。另一方面,艾青觀察和描寫的功夫尚未精進到后來的程度,在戰局惡化、噩耗頻仍的寫作情境中,詩人大概也難以獲得一筆一畫勾勒風景的余裕,因此,詩歌的形象和語言還殘留著詩人試圖克服的“故我”的印痕。

同時,盡管散文化的思維和寫法表征著詩歌表現能力的刷新和對陳言套語的破除,但詩學變革的根源應當在主體中尋找,而后者的變化應當進一步被把握為詢喚主體的意識形態與它不斷再生產出的社會關系之間相互中介的歷史過程。在這個意義上,不是“個人的身體感覺”生產出與國家的關聯方式,而是國家與個人的現實關系生產出個人的國家意識。艾青對中國形象和中國認同的重構,作為一場闡釋中國的意識形態“爭奪戰”,同樣與關涉著中國性質的政治進程互動。因此,艾青詩學政治的潛能和限度,應當在中國革命與民族國家建構的動態圖景中得到進一步說明。

如上文所述,艾青早年對馬克思主義的接受,更多來自西歐語境的中介,他也在對法國社會及其文藝狀況的批評實踐中進一步印證了這一理論的闡釋效力。然而,彼時中國并非西歐意義上的資本主義社會,唯物史觀及其對人類社會發展階段的具體論斷,能否以及如何成為分析中國社會的適恰視野,構成“大革命”以降革命者和知識界聚訟紛紜的話題。因此,1932年歸國后,艾青在投身左翼美術家聯盟的革命文藝實踐時,不得不面臨對既有理論視野進行“在地”轉化的挑戰。20世紀40年代初,艾青在《抗戰以來的中國新詩》一文中,集中表述了對現階段革命性質和任務的認識,并據此規劃文學路線。他開宗明義地指出中國新詩與中國革命的關系:“中國的新文化是對外要求民族解放,對內要求民主的,革命的文化:中國的新詩,是服從于中國革命的,即以民族解放與民主的要求作為內容的,革命文學的樣式。所以,中國新詩是和中國革命的新文學一同開始她戰斗的歷程的。…(中國新詩一一引者注)必須和中國革命一起,并且依附于中國革命的發展,忠實地做中國革命的代言者。”這一判斷構成了該文分析全面抗戰爆發以來新詩創作“若干缺點”的理論尺度:

由于詩作之量的激增,詩的品質也隨之提高了,內容也跟著豐富充實起來,像抗戰以前的一些小有產者的無病呻吟的東西自行絕跡了;但我們依然可以在一般的作品里,看到隱藏在里面的相當普遍的缺點:單純的愛國主義與軍國民精神的空洞叫喊,常用來欺騙讀者的那種比較浮囂的情感;普遍的詩人,沒有能力在情緒的激動下,去對抗戰作政治的或是哲學的思考;普遍的詩人,把抗戰詩單純地作為戰爭詩而制作,卻不能在鼓舞抗戰意識之外,在作品上安置一定的革命因素,與對于這事件作正確的瞭望;普遍的詩人,不能把這次抗戰是中國革命的一個經程這一觀念恰當地溶(融)合在他們的創作熱情一起;普遍的詩人,對政治只能作消極的反映,卻不能由一定的歷史條件的需要去批判與幫助政治的發展。

在艾青看來,抗戰詩歌中“政治的或是哲學的思考”和“革命因素”的匱乏,根本上來自詩人沒有從政治上將抗戰作為中國革命的具體環節加以把握,遑論在和現實的辯證運動中,自覺地將詩歌“寫在它希望產生作用的政治形勢當中”。因此,對戰爭的孤立理解和戰爭詩的寫作,與對特定政治律令的“消極的反映”,構成了抗戰詩歌“去政治化”現象的一體兩面。在同一時期對個人創作歷程的回顧中,艾青談及不久前蟄居山村的經驗令他“深深地浸染上了土地的憂郁”,隨即筆鋒一轉:

但是假如我們能以真實的眼凝視著廣大的土地,那上面,和著霧,雨,風,雪一起,占據了大地的,是被帝國主義和封建地主搜刮空了的貧窮。這是比什么都更嚴重而又比什么都更迫切的:就是合理地解決土地問題。這是抗戰建國的基本問題之一。

運用“真實的眼”,即對農村生產關系及其上層建筑的具體分析,使象征化、審美化的土地“再政治化”,“個人的身體感覺”翻轉為特定的政治情感,并促使詩人調動具體的詩學形式與情動機制,以把握、介入“抗戰建國”的歷史進程。

進一步來看,艾青對“抗戰是中國革命的一個經程”的政治意義的強調,也內在于黨內革命家和左翼知識者分析中國社會性質、規劃革命政治的“經”與“權”這一歷史脈絡當中。在這個意義上,置身于帝國主義為攫取資源、開拓市場而引發的戰爭情境中,中國作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其民族國家建構“先天”包含民族解放和社會革命的雙重任務,對中國共產黨而言,“抗戰建國”不是旨在恢復既有國家形態,而是同時展開對現存統治結構的革命,只有這樣,中國的民族國家建構才能獨立自主地完成,而這一完成中又包含“未完成”的自我意識,因階級革命的遠景包含消滅既有統治結構乃至最終消滅階級、使國家走向“自行消亡”。

艾青對“單純的愛國主義與軍國民精神”的批評,即內在于這一根本政治問題,對抗戰作“政治的或是哲學的思考”意味著破除對國家的超階級、超歷史的認識,不把它視作永恒存在的事物,而是在社會的矛盾和斗爭中理解國家與階級統治的具體關聯,從而為社會革命和新國家的創生撐開必要的實踐空間。《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雖未直接處理上述政治問題,但艾青在其中展開的詩學政治實踐,是通過形式、形象和語言的具體調動來把握和建構歷史主體。在這個意義上,“政治的或是哲學的思考”的萌芽及其“未完成性”在詩歌內部視景中獲得了某種程度的賦形。因此,描寫的浮泛與經驗細節的匱乏,難以在寫作技法層面上得到充分說明,而應當進一步追溯到革命政治與作家主體互動的歷史過程中。不止《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在抗戰初期的詩歌和散文創作中,艾青一方面對民族新生的遠景抱有某種無須論證的信仰,另一方面,他筆下人物的覺醒和反抗又常常缺乏具體環節。在散文《鄉居》中,艾青描寫了鄉村社會變動的可能,這一可能性在文本中落實為某種想象風景的方式:“中國的風景沒有一秒鐘不以可怕的驚覺去等待那使他們突然躍起,或是突然嗥鳴起來的一剎那,那一剎那所發出的美麗是亙古未有的。”中國的覺醒最終訴諸“驚覺”和“突然躍起”的瞬間,缺乏具體的中間環節。類似表述在同一時期的詩歌中也并不鮮見,詩人常常籠統地訴諸“神話”“火”的點燃或崇高情感的突然獲得。在《黎明》中,艾青把“我”和黎明的關系比作嬰兒之于母親,遠景最終不在“我”的歷史實踐中創生,而是某種彌賽亞式的救贖可能。在《詩論》“技術”一節中,艾青這樣概括藝術家的創作過程:

藝術家的創作過程,和其他的勞動者是一樣的艱苦的

他必須把自已全部的感應去感應那對象,他必須用社會學的,經濟學的鋼錘去錘煉那對象,他必須為那對象在自己心里起火,把自己的情感燃燒起來,再拿這火去熔化那對象,使牠能在那激動著的皮鏈與鋼輪的機器——寫作——里凝結一種形態,最后再交付給一個嚴酷而冷靜的技師—一美學去受檢驗,如此完成了出品。①

艾青強調創作主體對現實的介入,強調主觀感性對經驗對象的能動塑造,這種文學觀使胡風對艾青表現出特別的青睞,也構成“七月派”同人共同的文學追求。然而,主體與對象的往復運動,如果不建筑在兩者之間相互開、不建筑在改造世界和改造自我的辯證運動中,也可能墮入自我同一、自我循環乃至自我耗損的危機。在這個意義上,延安經驗特別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所帶動的文藝生產方式轉換,對艾青而言構成了某種松動循環的“新現實”。

1941年3月,艾青抵達延安。此前不久,“皖南事變”標志著國共對抗的加劇,而國民黨對邊區的軍事、經濟封鎖也隨之強化。更重要的是,軍事對壘造成的緊張態勢,使1940年前后籠罩延安的某種整體危機成為亟待克服的難題。這一時期,由邊區政府主導、以物資汲取為主的動員模式,加劇了干群之間的緊張關系,也使政權內部的官僚化、科層化問題成為擺在中共領導層面前的關鍵問題。以《講話》為肇端的文藝界“整風”,也內在于這一歷史脈絡。“文藝”這種在特定意識形態構造中被想象為自由自主的實踐領域,其坐落的物質生活條件及借重的再生產機制,都有待在新的政治構想中被質詢并重新擺放。

與丁玲、周揚等較早奔赴延安的左翼文人不同,艾青在“整風”前并未深度介入延安文化場域特別是延安文壇的種種“山頭”紛爭。因此,在毛澤東為籌備座談會所接觸的文藝界人士中,艾青恰恰具備某種特殊的代表性,對他而言,面對與轉換中的延安文藝體制之間的捍格,救平和轉化來自“故我”的經驗、認知與情感褶皺,會比久居延安的文化人更少一些曲折。在上文引述的《抗戰以來的中國新詩》中,艾青對革命政治的把握,特別是在愛國主義成為最大公約數的語境中對國家本身展開的思考,已表現出與《講話》所開啟的問題結構接榫的可能。《講話》發表后,普遍的下鄉運動成為革命文藝實踐的展開方式。“下鄉”并非自上而下地體驗生活、搜集素材,而是旨在“將文藝活動嵌入群眾運動、政治運動”。文藝不僅構成群眾運動的內在環節,其生產方式也遵循群眾路線展開,即通過激發群眾的積極性和創造性,調動喜聞樂見的文藝媒介與歷史資源,“以此反向改造、激發革命工作者的主體狀態”。

隨著1942年春耕中勞模運動成為大生產運動的主要組織形式和工作方法,“訪問、書寫勞動英雄也成為相當一部分文藝工作者下鄉時的一項工作任務,或是暫時無法下鄉從事基層工作時的替代性工作”。在這一過程中,圍繞勞動英雄吳滿有,邊區文藝工作者創作了相當數量的“泛報告文學”作品,艾青也于1943年初完成了長詩《吳滿有》。生產資料所有權問題是《吳滿有》的核心敘述動力。在對“受苦的日子”的回溯中,詩歌相繼呈現地主、軍閥的盤剝和壓迫,并如此總結:“你沒有土地,/沒有耕牛,/沒有犁耙,/像一頭牲口,/不說話——/痛苦藏在肚子里,/仇恨放在心里。”而“翻身”則意味著“領到了牛和羊,/領到了一個山頭的土地”,意味著“自己種地自己吃,/自己織布自己穿”。對吳滿有而言,革命帶來生產關系的改變,使他成為擁有生產資料、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而在統一戰線的政治框架下,解放區“土改”一般不超出民主主義革命的界限,農民自然處在“小生產者”的生產關系和意識狀態中。因此,黨對民主主義革命的領導權,同時呼求著對超越私有制的無產階級意識展開“先行”培育。在敘述完吳滿有“發起來”的過程后,詩歌隨即以三節篇幅矚目于公私關系、“二流子”改造和生產積極性等問題,即意在落實上述政教意圖。

以柯藍的通訊報告《吳滿有的故事》為參照,路楊聚焦艾青的長詩《吳滿有》在人稱設置上的特別意味,認為不同于柯藍“將讀者牢牢地安放在了‘你’的位置上”,艾青“讓主人公吳滿有占據了‘你’的位置,來傾聽寫作者‘我’的表白與頌贊”,讀者既可以與敘述者“我”一同作為英雄的“追慕者”,又能代入“你”這一“被傾訴的位置”。因此,“吳滿有所占據的位置不再是一個單純被敘述的、遙不可及的英雄模范,而成為了一個人人皆可向往、可以通過自身勞動抵達的、具有召喚性的空位”。在這個意義上,艾青“以形式的改造重構了藝術與現實、主人公與讀者的關系,構造出了一種向群眾敞開的英雄圖景”?。但是,《吳滿有》的人稱設置雖然獨特,卻在很大程度上復現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的形式構造。換句話說,如果作為“生產工具”的文學形式是“文學生產力”的重要環節,那么,農民主體的創生恰恰在“文學生產力”的移用而非改造中發生,因此,《吳滿有》的新穎之處難以在生產力的視野中得到充分說明。而如果進一步聚焦生產關系可以看到,與吳滿有經歷的生產關系改造相呼應,《講話》所帶動的文藝革命同樣可以視為對文藝生產關系的改造。艾青在長詩《吳滿有》的《附記》中記敘了拜訪吳滿有的經歷:

我把我寫的《吳滿有》拿出來念給他聽——這是我找他的目的。我坐在他身邊,慢慢的,一句一句,向著他的耳朵念下去,一邊從他的表情來觀察他接受的程度,以便隨時記下來加以修改。吳滿有的感受力,是超過一般普通農民的。他隨時給我補充或改正。譬如說,我念“你把四歲的女兒,換了五升小米;”他說:“三歲…是五升糜子,不是小米;”我念“而今做活,不是為了別人,是為自己。”他說:“可不是為了自已!”譬如說,我念“兩條犍牛…一條母牛”,他說:“母牛賣掉了,現在是三條犍牛,兩條小牛。”(他不知道我寫的是去年的事。)③在資本主義版本的文學生產中,作為生產者的職業作家“私人占有”素材、技法等“生產資料”,他們獨自生產、交換和“消費”文學產品,在這個意義上,作家同樣處在某種“小生產者”的生產關系和意識狀態中。而在《吳滿有》的創作過程中,延安文藝工作者的相關文本成為可供引述、改寫的“公有資料”,農民吳滿有同樣參與文學生產,并對“生產工具”的改造發表意見,文藝生產的“私有制”由此松動。文藝生產關系的改造離不開經濟層面的所有制改造和對應的政治民主的保障,農民在社會關系的變動中開始獲得發聲的位置與可能。由此,文藝工作者才能在與“農民典型”的交往中,經由對“集體精神”的意識形態生產,維系新的生產關系的再生產。

在延安,作為漫長階級統治中漸次累積的文化生產資料的“占有者”,知識分子不再“壟斷”寫作權力,而是在改造世界并改造自我的歷史實踐中,成為傳遞和創造公共生產資料的“中間要素”。當艾青與吳滿有的聯結開始在現實中建立,其想象性的聯結也隨之轉化,并在文本內部表征為自我敘述的隱匿和“農民典型”的具體塑造。進一步來看,在共產主義構想及其革命實踐中,社會主義階段意味通過生產資料的公有制改造、對資產階級法權的限制和意識形態領域的文化革命,最終把國家“由一個高踞社會之上的機關變成完全服從這個社會的機關”。在這一過程中,社會主義革命及其“先鋒隊”,同樣作為“中間要素”參與著創造遠景并最終“揚棄”自身的歷史實踐,這或許是艾青的詩學政治實踐所表征的中國革命及其文藝實踐的激進性之所在。而這一文學個案所包含的潛能與難度,也將盤旋在自“延安道路”以來的革命實踐上空,并不斷分化出“正規化”與“群眾化”、“蘇聯化”與“去蘇聯化”、“官僚主義者”與“人民大眾”、“革命”與“執政”、“常態”與“例外”等問題式,提示我們“激進性”不是一勞永逸地宣布勝利,尤其在漫長的意識形態“陣地戰”中,它更意味著革命政治與革命文藝的“未完成”。

① 關于艾青這一時段的生活和創作狀況,參見艾青:《西行》,《七月》第5期,1937年12月16日;艾青:《憶杭州》,《七月》第6期,1938年1月1日;程光煒:《艾青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②③ 胡采(沈承立):《讀艾青近作〈北方gt;》,《西線文藝》第1卷第4期,1939年11月10日。

④ 孟辛(馮雪峰):《論兩個詩人及詩的精神和形式》,《文藝陣地》第4卷第10期,1940年3月16日。

⑤ 胡風:《吹蘆笛的詩人》,《文學》第8卷第2號,1937年2月1日。

⑥ 馬正鋒:《從重慶到延安:艾青作為黨的文藝工作者的生成》,《南方文壇》2021年第5期。

⑦ 莪伽(艾青):《烏脫里育》,《文藝新聞》第58期,1932年6月26日。

⑧ 參見彭建華:《艾青與立體主義和未來主義文學》,《河北工程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關于艾青對超現實主義接受的誤認問題》,《長沙理工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

⑨ D① ③ 艾青:《詩論》,三戶圖書社1942年版,第3—4頁,第6一7頁,第50頁,第65頁,第41頁。

① 艾青:《詩與宣傳》,《詩論》,第78頁。

? 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9頁。

??? 艾青:《為了勝利—三年來創作的一個報告》,《抗戰文藝》第7卷第1期,1941年1月1日。

(204號 ① 艾青:《我的創作生涯》,《詩刊》第8期,1983年8月10日。

? 艾青:《憶杭州》。

? 艾青:《我們要戰爭——直到我們自由了》,《艾青全集》第一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65頁。

? 艾青:《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七月》第7期,1938年1月16日。以下引用《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均出于此。

?? 艾青:《抗戰以來的中國新詩》,《中蘇文化月刊》第9卷第1期,1941年7月25日。

? 參見康凌:《有聲的左翼:詩朗誦與革命文藝的身體技術》,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陳平原:《有聲的中國:演說的魅力及其可能性》,商務印書館2023年版;王今:《街頭劇的聲音實踐、跨國流動與本土改造》,《文學評論》2023年第2期。

? 范雪:《寫景的心智:抗戰時期新詩寫景的縱深》,《現代中文學刊》2020年第5期。

? 穆旦:《lt;他死在第二次gt;》,(香港)《大公報·綜合》1940年3月3日。

? 路易·阿爾都塞:《馬基雅維利的孤獨》,安東尼奧·葛蘭西:《現代君主論》,陳越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8頁。

? 恩格斯:《反杜林論》,《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31頁。

? 艾青:《鄉居》,《艾青全集》第五卷,第22頁。

? 艾青:《黎明》,《工作與學習叢刊》第4期,1937年6月10日。

? 高明:《延安文藝界整風與革命知識分子的生成》,《文藝理論與批評》2022年第3期。

? 程凱:《政治與文藝的再理解——從胡喬木講話反觀〈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gt;》,《文學評論》2017年第5期。

③3路楊:《作為生產的文藝與農民主體的創生——以艾青長詩〈吳滿有〉為中心》,《文學評論》2018年第6期。

③③739艾青:《吳滿有》,作家書屋1946年版,第15—21頁,第75頁,第77頁。

? 列寧在《進一步,退兩步(我們黨內的危機)》中的相關論斷可作為理解這一問題的參考。在此書中,列寧批駁了馬爾托夫在1903年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第二次代表大會上圍繞黨章第一條問題所犯的錯誤,并由此論述了“知識分子”“特性”所根植的物質基礎:“誰也不敢否認:作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特殊階層的知識分子,他們的特點,一般和整個說來,正是個人主義和不能接受紀律性和組織性(參看考茨基論知識分子的著名論文);這也就是這個社會階層不如無產階級的地方;這就是知識分子由于意志萎靡、動搖不定而使無產階級常常身受其害的一個原因;知識分子的這種特性是同他們通常的生活條件,同他們在很多方面接近于小資產階級生存條件的謀生條件(單獨工作或者在很小的集體里工作等等)有密切聯系的。”(《進一步,退兩步(我們黨內的危機)》,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64頁)

(20 ? 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第313頁。

④ 參見莫里斯·邁斯納:《毛澤東的中國及后毛澤東的中國——人民共和國史》,杜蒲、李玉玲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馬克·塞爾登:《革命中的中國:延安道路》,魏曉明、馮崇義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安舟:《紅色工程師的崛起:清華大學與中國技術官僚階級的起源》,何大明譯,董一格譯校,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朱羽:《試論文化革命脈絡里的大躍進群眾文藝實踐》,《現代中文學刊》2016年第1期;陳越:《“勸君少罵秦始皇”:毛澤東與中國革命中的“傳統知識分子”難題》,賀照田、高士明主編:《人間思想》第九輯《作為人間事件的社會主義改造》,(臺灣)人間出版社2018年版;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的“蘇聯化”與“去蘇聯化”》,《文藝研究》2024年第3期;陳彩霞:《普及與提高:“工農兵文學”的作家培養和創作實踐——以丁玲主持的中央文學研究所(1950—1953)為中心》,《現代中文學刊》2024年第6期。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李松睿

主站蜘蛛池模板: 成人午夜视频免费看欧美| 国产成人a在线观看视频| 福利在线免费视频| 国产情侣一区二区三区| 一区二区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国产美女91视频| 免费观看国产小粉嫩喷水| 一区二区无码在线视频| 中文天堂在线视频| 欧美一级专区免费大片|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免费| 欧美日韩va| 亚洲最大福利视频网| 国产精品美女网站| 老司机精品一区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视频导航| 亚洲欧美在线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成人免费网站久久久| 国产精品9| 超碰aⅴ人人做人人爽欧美 | 青青青草国产| 99久久国产综合精品女同| 青青青伊人色综合久久| 中文字幕色在线| 污视频日本| 亚洲侵犯无码网址在线观看| 免费人成网站在线观看欧美| 国产精品浪潮Av| 中文字幕佐山爱一区二区免费| 91外围女在线观看| 日本三级欧美三级| 久久国产拍爱| 国产新AV天堂| 亚洲成人黄色在线|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夜色| 真实国产精品vr专区| 亚洲免费播放| 成人国产小视频| 1级黄色毛片| 久久免费视频6| 呦女亚洲一区精品| 国产丝袜无码一区二区视频| 午夜福利在线观看成人| 精品黑人一区二区三区| aa级毛片毛片免费观看久| 精品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gif| 中国一级特黄视频| 狼友视频国产精品首页| 永久免费av网站可以直接看的| 欧美日韩国产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不卡二区| 看看一级毛片| 亚洲色图在线观看| 在线观看网站国产| 四虎永久免费在线| 首页亚洲国产丝袜长腿综合| 亚洲天堂自拍| 国产精品香蕉在线观看不卡| 欧美在线一二区| Jizz国产色系免费| 亚洲精品无码成人片在线观看 | 国产精品护士| 亚洲第一成年网| 亚洲开心婷婷中文字幕| av在线手机播放| 天天色天天操综合网| 精品国产自在在线在线观看| 情侣午夜国产在线一区无码| 国内精品免费| 美女免费精品高清毛片在线视| 中美日韩在线网免费毛片视频| 成年av福利永久免费观看| 亚洲丝袜第一页| 欧美另类图片视频无弹跳第一页| 亚洲AV无码不卡无码| 任我操在线视频| 中文字幕亚洲乱码熟女1区2区| 亚洲va在线观看| 乱码国产乱码精品精在线播放| 国产永久无码观看在线| 亚洲成网站| 亚洲欧美成人在线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