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公司法下 “減資”規則變化及各國比較借鑒

公司資本作為公司對外的公示財產，是外部債權人的信賴基礎，也是其獲得清償的財產來源。關于公司的注冊資本增加還是減少，其實是公司運營過程中的一種形態。實務中，減資的利益沖突與增資相比更為突出。放眼全球，各國在公司減資方面的規則也是各有不同，因為減資關乎公司資本安全、公司能否正常運營的問題。我國《公司法》修訂后，吸收了德國相關的立法精神，進一步完善了公司減資方面的規定，同時對股東出資期限進行了限制。本文結合我國司法實踐案例，橫向比較各國減資規則，對我國修訂后的《公司法》關于減資方面的規則進行了梳理研究。

一、我國《公司法》修訂前后減資規則的變化

我國《公司法》在此次修訂之前，圍繞不當減資的訴訟很多。修訂前《公司法》的第43條、第46條第6項、第103條第2款、第177條之規定，公司減資的法定程序為：“董事會制定減資方案 $$ 股東會決議通過 $$ 編制資產負債表及財產清單 $$ 規定期限內通知債權人 $$ 以回購或其他方式進行減資”。這一套流程構成了我國公司減資的基本規則，但修訂前的《公司法》并未明確違反這些程序要承擔什么法律后果，也未明確規定非等比例減資的法律后果。以至于在實踐中，因公司違反減資程序導致債權人或公司中小股東利益受損的訴訟較多。由于立法未明確不當減資的法律后果，我國司法實踐中，法官也難以確定應當由誰來承擔法律責任，以及應當承擔怎樣的法律責任，這也變相的賦予了法官很大的自由裁量權。

本次《公司法》修訂對公司減資作出大幅調整，對違反法律規定減資的法律責任、形式減資、非等比例減資等爭議焦點問題作出了明確的回應，主要體現在修訂后的《公司法》第59條第5款、第67條第5款、第214條、第224條、第225條、第226條之規定。

修訂后《公司法》關于公司減資方面的規定變化很大，具體如下：變化一，由原來的公司“必須”編制資產負債表及財產清單，更換表述為“應當”編制資產負債表及財產清單。變化二，明確減資決議的主體，由原來的“公司應當自作出減少注冊資本決議”調整為“公司應當自‘股東會’作出減少注冊資本決議”。變化三，新增了“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公告平臺。變化四，對減少注冊資本時公司股東對應的減持比例也作出了相應的規定。即：按股東出資或持股比例來對應的減少出資額或份額，但法律另有規定、公司另有約定的除外。變化五，新增了“簡易減資程序”，即公司在公積金彌補公司虧損時，應先使用任意公積金和法定公積金；如果仍不能彌補的，方可使用資本公積金，也就是減少注冊資本彌補虧損。但是以減少注冊資本彌補虧損的同時，公司既不能向股東分配，也不能免除股東的出資義務。據此減少注冊資本的，應當在股東會作出決議后三十日內在報紙上或者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公告。變化六：新增了“違法減資的后果和責任”即修訂后的《公司法》在第226條規定的違反本法規定減少注冊資本的，股東應退還其收到的資金，減免股東出資的應恢復原狀；同時還特別規定了因違法減資的主體責任，即減資的股東及負有責任的董事、監事、高管，應承擔賠償責任。

二、關于不當減資股東責任的裁判觀點

從我國司法裁判的趨勢看，法院多是傾向認定股東應當承擔不當減資的法律責任，依請求權基礎的不同，大致可以分為侵權責任、瑕疵出資責任、抽逃出資責任等。

（一）股東抽逃出資責任

基本案情：江陰市某電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某電氣公司）設立于2008年7月2日，注冊資本288萬元，由王某出資273.6萬元，持股 95% ，王某甲出資14.4萬元，持股 5% ，上述注冊資本王某、王某甲于2008年7月1日繳存于某電氣公司在中國農業銀行開設的尾號7105賬戶內。2009年8月6日，注冊資本由288萬元增加為1180萬元，增資的這部分王某出資847.4萬元，王某甲出資44.6萬元，上述新增注冊資本王某、王某甲于2009年8月18日繳存于某電氣公司在中國農業銀行開設的尾號7105賬戶內。2009年8月19日，某電氣公司將1042萬元轉至某工業公司；同日，某工業公司又將該筆款項以銀行匯票的形式匯給了王某。2015年3月30日，某電氣公司注冊資本從1180萬元減至200萬元，其中王某出資190萬元，王某甲出資10萬元。某電氣公司訴請：股東王某、王某甲分別返還抽逃出資8474000元、446000元及抽逃出資期間的相應利息。

裁判觀點：作為公司生產經營的基礎，注冊資本即是公司的一項重要資產，也是公司對外承擔民事責任的信用保障。案涉公司不當減資，即降低償債能力外，還損害了債權人的利益。與此同時，若股東通過減資拿回出資，就造成了公司凈資產的減少，那么股東的不當減資的行為就優先于其他債權人的權利。即使減資后股東沒有拿回出資，但這部分減資金額的性質已經由股權轉為債權，這就變相減少了公司對債權人的責任財產。此時，應當履行通知債權人的保護義務。本案中，因公司的減資程序存在瑕疵，對債權人實現債權造成了實際侵害，而作為減資股東，其違法減資行為亦產生了和股東抽逃出資一致的法律后果，故程序存在瑕疵的減資不能免除股東抽逃出資責任。

觀點評析：這個觀點也得到了一些業內人士和學者的認同，筆者認為該責任的構成要件是減資決議的有效、公司違反了通知義務、且公司不能清償債務以及股東主觀存在過錯。那么，不當減資的責任性質就是公司股東的法定責任、股東在減資范圍內的補充賠償責任、股東的有限責任。

（二）股東惡意逃避侵權責任的處理

基本案情：江蘇某種業公司（以下簡稱江蘇公司）訴稱：揚州某種業公司（以下簡稱揚州公司）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非法生產、銷售“揚輻麥4號”小麥種子，已經構成侵權，而揚州公司原始股東戴某、楊某，在上述侵權行為發生后，為逃避債務將其股份以0元的價格轉讓給柏某，柏某為揚州公司的唯一自然人股東，而柏某明顯無償還能力。請求判令：揚州公司停止生產、銷售侵害江蘇公司涉案品種權種子的侵權行為；賠償損失200萬元；揚州公司原始股東戴某、楊某在認繳出資范圍內承擔補充賠償責任；揚州公司現股東柏某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裁判觀點：公司發起股東，在侵權行為事發后以0元對價轉讓股權，明顯存在逃避出資義務以及逃避侵權責任的故意，其轉讓公司股權后隨即又對公司進行減資，公司減資后已不能償付公司減資前產生的侵權債務。為逃避責任，在實施侵權行為以后，股東惡意轉讓股權，并虛構債務，使得權利人得不到賠償。對此，人民法院可以依權利人請求，判決實施侵權行為的原股東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觀點評析：這個觀點認為，公司在發生侵權行為后，進行了0對價轉讓股權、減資等一系列操作，目的非常明確，就是為了逃避侵權責任，對這種行為，司法實踐中的裁判觀點也很明確，應當也必須由侵權行為發生時的股東承擔補充賠償責任。這種惡劣的經營行為，無論在哪個國家的法律體系下，都是無法逃脫責任的。

（三）股東瑕疵出資責任

基本案情：原告楊某、黑龍江某餐飲公司訴稱：楊某、黑龍江某餐飲公司積極履行《合作協議書》中的義務，但是廣西某投資公司等被告并未履行合同約定及相關承諾，致使黑龍江某餐飲公司無法繼續經營，請求判令：解除《合作協議書》；廣西某投資公司等被告向楊某、黑龍江某餐飲公司返還保證金250萬元；廣西某投資公司等被告向楊某、黑龍江某餐飲公司支付損失1789748.40元。

裁判觀點：公司與他人訂立合同之后減資，對公司所負他人債務，股東應按減資承諾，在原未繳足出資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補充清償責任。

觀點評析：這一觀點認為減資行為違反法律規定，股東實際獲得了減資支付款項的利益，等同于股東瑕疵出資，應當比照股東瑕疵出資的法律后果來認定責任。

綜上，有限的法律條文永遠都無法捆綁住具有無限可能性并且變動不居的現實世界，在實際的商業合作中，市場主體更多關注的就是合作對象的注冊資本，注冊資本一方面是公司實力的體現，另一方面也是公司對外部債權人利益的一個直接擔保。正因如此，市場上很多招投標項目，會設置注冊資本的門檻。在認繳制背景下，不少經營主體為了獲取更多機會，不惜抬高自己的注冊資本、無限延長出資期限，為的就是在公司登記網站上給大家展示一個實力雄厚的外觀印象，參與更多的招投標獲取更多的商業機會。雖然法律賦予了公司人格，但是畢竟只是法律層面，實際經營中，公司的操控者或是股東、或是高管。而且商業經營風險無法預測，在公司遭受經營困局，無力承擔外部債務的時候，注冊資本就成了債權人的最后一道保障。綜合以上裁判觀點，不難看出我國在司法實務還是傾向于保障公司資本安全和公司外部債務人的利益。

三、各國關于公司減資規則的比較

公司減資，在大多數情況下可能只是一個商業需求，但在各國，減資均被視為公司根本性結構變化。因為減資也直接影響到外部債權人和公司股東的利益、而且減資也會讓公司自身的運營資本或信用資本同時減少。

在大陸法系，減資須經股東大會特別決議，其更關注減資形式上給債權人帶來的影響，從而通過設定一系列復雜的前置程序，給外部債權人以充分的保護。

在英美法系的國家，公司減資亦或是增資，都是董事會的一種商業判斷行為。比如在美國，只要符合“償債能力標尺”就可以作減資。

筆者梳理了各國關于減資方面的規則，將其分為以下三類表現形式：

形式一：“償債能力準則”。

該形式以美國為代表，其表現為：設立一個“償債能力”的財務底線，來應對由于減資所帶來的利益沖突和風險。這一標尺在美國《德拉華州公司法》里體現的就是立法者的“債權人立場”，即通過商業實踐發現，債權人最為關切的是：公司的“現金流”。評價一個公司的償債能力，不是看這個公司有多少產品或多少設備，即使它擁有再多的產品，若無法變現也無濟于事，法律是不允許在這種情形下減資、分派或回購。

形式二：“嚴格披露程序保障債權人利益”。

這種形式是大陸法系國家一貫的思路，以德國為代表，其表現形式是設立嚴格的前置程序，即：通知債權人、減資公告警示、信息披露環節等，同時再輔之以實質性清償或擔保的機制，來保護債權人的利益。我國《公司法》修訂過程中，也吸收了這一減資規則設計的思路與保護性舉措。德國將減資規則在公司法中單列，使其與籌資規則并列。

1.明確三種減資方式。即“普通減資、簡易減資、股份回贖”。其中，簡易減資和股份回贖的方式更方便操作，實務中只要符合一定條件的前提下，無須履行普通減資的決議程序、公告等復雜程序，大大降低了減資成本。我國《公司法》此次修訂也吸收了這個觀點，設置了簡易減資程序。

2.對于債權人的保護。公司在減資前，需要履行減資通知與公告、同時公司要么足額清償債務要么為債務提供擔保，通過這一些列的措施來保障外部債權人的利益。

3.減資與增資相結合。也就是減資和增資同時進行，當公司損失了部分資本之后，為了繼續經營需要新的資本注入，在此情形形下，如果公司不先做減資，降低損失減少的額度，就不可能吸引到新的投資。如果不做事先的減資操作，公司是不可能在補足損失資本前，將利潤分配給新加入的股東。

形式三： “司法兜底”

這類形式是以英國為代表，其表現形式是，在結合上述兩種表現形式的同時，輔之以司法介入的機制。英國沿用的是資本維持規則，其目的是為了確保公司能收到全部注冊資本并將這些資本用于公司正常的經營和商業風險應對。這類形式的優勢是可以保障公司債權人的利益、防止公司董事或者管理層不當使用資本，同時還可以減少董事受到股東要求分紅的現實壓力。

2006年公司法實施前，在英國公司減資是要滿足三個條件的，即：① 章程授權； ② 特殊決議； ③ 法院確認。在2006年英國公司法實施之后，調整了法院確認的必選項，規定私人公司減少資本既可以選擇法院確認方式，也可以采取發表有償債能力聲明的方式進行。這里所謂有償債能力聲明，其實就是公司董事在決定是否減少注冊資本的時候，必須作出聲明，表明公司有償債能力的，并保證公司在資本減少后的某段期間內具有償債能力。若公司在減資的時違反了減資程序，或公司董事的聲明不具有真實正當的理由，那么知情的董事就要和股東在減資范圍內對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

除此之外，澳大利亞的公司法在1993年還嘗試引入了“民事懲罰機制”，即在公司有違法行為（包括違法減資）時，可以罰金、剝奪自然人擔任高管資格、賠償等措施。這一機制的引入，雖然有很多爭議，但是有效的保護了外部債權人的合法利益。

四、結語

從公司的長遠經營和發展，只要具備與之相匹配的注冊資本即可。作為公司的出資人，股東負有實繳出資的義務，尤其在《公司法》修訂后明確出資期限的背景下，股東更應審慎考慮公司的實際經營需求和注冊資本金額，不能盲目求大，做到與公司實際經營相匹配即可。

紀錄片《公司的力量》里有這樣一句臺詞：“自公司誕生之日起，關于它的種種指責就從未消失過，根植于人性深處的貪婪，并非公司之罪，卻因公司而被無限地放大了。然而，逐利的欲望和自利的動機既是災難和危機的培育液，也是公司永葆活力的不竭之源。”其實在筆者看來，逐利只是表象，誠信才是根本。自公司制度誕生以來，市場上有開業的公司，有倒閉的公司。逐利也許能盛行一時，但是大浪淘沙，最終沉淀下來的那些公司為什么能永葆活力？人們都說商業社會復雜，其實人心向簡是永恒的規律，在商業的世界里，誠信經營是永恒不變的法則。

（作者單位：湖北漢江源律師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