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一棹 任清波

灤河發源于河北省豐寧滿族自治縣大灘鎮孤石村，從該村大古道溝小梁山南麓的源頭算起，這條溫順的大河兜兜轉轉888千米，至河北樂亭縣兜網鋪注入渤海。從水系圖上看，深河姿態極似一只麒麟，頭部大嘴張開，胡須下垂，頂角直立，前足踏著大黑汀水庫，身軀是潘家口水庫，柳河、瀑河為其兩翼，這個鬼斧神工的造型著實震驚了我。麒麟自古就有仁獸之稱，孔子泣麟的典故讓歷代士子感懷不已。《詩經》中有《麟之趾》一詩，以麒麟比喻貴族公子，贊美其仁厚品德。原文是：“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大意是贊美麒麟的蹄不踢人、麒麟的額不撞人、麒麟的角不傷人，有德行的公子就該像麒麟一樣寬厚仁慈。

站在《深河全域水系圖》前，我自然就把深河與麒麟的仁德聯系了起來，我隱隱覺得深河與麒麟存在著某種關聯。在走過深河全程后，身倚灤河口那塊黃蠟石材質的灤河口省級濕地公園石碑，瞭望白鷺飛起的河面和沙洲上郁郁蔥蔥的灌木，腦海里禁不住跳出這樣4個大字：仁者，灤河！

我的感嘆不是無病呻吟，相信讀懂深河的人都會有類似的看法。孔子說“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五者即恭、寬、信、敏、惠，在此，不妨用孔子說的五者來解讀一下剛剛溯源過的灤河。

恭者，德行寬裕也。走過灤河的人都會覺得灤河有“正德美容”的君子之貌。全程平緩流暢，無虎跳峽之狂躁，亦無壺口之天險，它像一位縞衣綦巾的隱士，從草原和森林中緩步走來，徐急有度，高低有節，頗具玉樹臨風的優雅。優雅本身就是文化，就是底蘊，就是自帶特質的辨識度。其實，深河上游一段河床高程由1145米降至423米，落差不小，它大可有怒目金剛之相，但灤河卻能縱橫埤闔，碎步快奔，極為巧妙地化解了這段落差。或許它不喜歡大起大落，更不愿甚囂塵上，只想款款地走向遠方，匯人大海。源頭決定品質，源清則本正，我發現灤河源頭簡直就是一個植物的寶庫，有紅菽草、唐松花、鶴虱、馬尾花蓮等等，遍布水洼的濕地竟然不泥濘，茂密的牛筋草鋪就了一層綠毯，踩上去韌性十足，回到車里低頭看看鞋子，竟無半點泥污。

寬者，不為苛急也。灤河之寬得益于干流和支流上系列水利工程的加持。無論是在潘家口水庫的游船上，還是在雙峰寺、大黑汀水庫的高壩上，臨河觀水，浩浩湯湯，感覺頗有朝暉夕映、氣象萬千的遼闊。大概是受那首《我的祖國》影響吧，我不喜歡窄水急流，小學時學會的第一首抒情歌曲就是電影《上甘嶺》插曲《我的祖國》。記得有位漂亮的女同學也喜歡唱這首歌，下課時總是不自覺地哼哼，結果被淘氣的男同學起了個綽號叫“波浪寬”。這首歌開頭一句就是“一條大河波浪寬”，我覺得江河的形態就應該是“波浪寬”，這樣的江河才能讓人心胸開闊。在藩家口水庫行船，我沒覺得這是一座大型水庫，而是覺得這就是寬闊的深河，“風吹稻花香兩岸”的風光自然也是灤河兩岸的實景。其實，水庫也可以理解為加寬的河道，作為調節水流和水量的堤壩，無疑是深河的一道道金腰帶。

信者，效其忠也。深河之信在于其從不恣肆妄為，始終保持清流操守。灤河有信，冬凝春融順應天道，灤河守時，水漲水落不逾汛期。想想看，人從小到大至老的一生，像不像灤河發源于草根，吸納眾流，壯其肌體，最后完成使命融人大海的過程。灤河沒有橫行四野，沒有回頭反噬，就像一個恪守信用的君子，擔負起屬于自己的使命，從不爽約，絕不忤逆，保證了灤河歲歲安瀾。人們常常引用《道德經》中的“上善若水”一語，上善若水有層重要的內涵是“言善信”，守信守時，這是大江大河應有的品格。試想，一條喜怒無常的大河流經你的生活之地，是福還是禍呢？南美洲的亞馬孫河就是面鏡鑒，它幾乎沒有固定的河道，雨季大水漫灌，洪水泛濫，像一條無法駕馭的瘋狂巨蚺，迄今為止，河上還沒有一座橫跨它的橋梁。

敏者，勤勉之意也。灤河之敏在于其默默無聞的奉獻，在于它的低調謙遜。它就像一個田野里默默耕耘的農夫，日復一日地勞作。“曾孫不怒，農夫克敏”，《詩經》中的意象穿越時空，在今日的灤河上得以重現。灤河不僅灌溉了其下游500平方千米農田，而且還涵養了上游塞罕壩、壩上草原、多倫湖等景區。我注意到深河在走過壩上草原時故意放慢了步履，曲曲彎彎，似有幾多不舍。我想它是在眷顧那些夏日里的小草，因為壩上草原無霜期很短，小草在夏季能得到足夠的滋潤對于生長是多么重要。在位于河北樂亭的灤河入海口，大家忙著在石碑處留影，我卻聽到了身后沙沙沙的水聲，回頭望去，原來是大片花生田正在實施噴灌，清清的灤河水成細雨狀灑向嗷嗷待哺的花生秧。我對身邊的一位詩人說：“多么勤勉的深河啊，都要入海了，還在戀戀不舍地為花生哺乳。”詩人說他寫詩有了靈感，就寫花生與深河水。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想法，花生在傳統文化中象征著多子多福、生生不息，恰好契合深河之名。

江河筆匯當代作家灤河行

惠者，主之高行也。灤河之惠集中體現在對天津、唐山兩座城市的哺育上。在大黑汀水庫主壩下游的引灤樞紐閘處，看著灤河水通過兩條明渠分別流向天津和唐山，我體會到了什么是“主之高行”，不由得在心里為引深入津這一善舉點贊。唐山是座經歷過地震劫難的工業城市，工業離開水就像機械沒有油，根本無法運轉。天津是重要的港口城市，20世紀70年代以來，海河流域出現了持續干旱，天津遭遇嚴重水荒。不僅市民生活用水受限，而且因海水倒灌，市民飽受飲用水咸澀之苦。黨和政府為了讓天津人民喝上干凈的水，于1982年5月11日正式上馬引深入津工程。軍民奮戰400余天，1983年9月11日，清澈甘甜的深河水終于送到天津的千家萬戶。《人民日報》為此發表了社論《重點建設工程的榜樣》，高度贊揚了“引灤精神”。這次采風，我們來到大黑汀水庫時正趕上水庫在開閘放水，問原因，水庫負責人說這是對下游河道進行生態補水。看著壯觀的放水景象，我知道，這220立方米每秒的補水量，流走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可是這個水必須補，惠澤兩岸生態也是灤河的“高行”。

采風接近尾聲，我想起了康熙寫深河的一首詩《灤河泛舟》：“平沙漠漠接長河，天際浮云落照多。兩岸蒼山相竦峙，扁舟一棹任清波。”詩中是300多年前深河的氣象，那么今日之深河該如何概括其本心呢？清晨，我早早起床，一個人到潘家口水庫大壩下方的灤水公園（水情教育基地）散步，我拜謁了公園中大禹、孫叔敖、西門豹、李冰、王景、馬臻、姜師度、蘇軾、郭守敬、潘季馴、林則徐、李儀祉等12位歷史治水名人的雕塑，欣賞了反映引深工程建設經過的赭紅色浮雕，我突然頓悟，深河的本心不就是深河人本心的物化嗎？在采風中我接觸的水利人，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體現著“引深精神”的內核：無私奉獻，為民造福。

人改造了深河，深河也深深影響著人。人與水在亙古流淌的灤河上鑄成了命運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像帶著翅膀的麒麟一樣，象征著神圣、祥瑞和靈動，更象征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作者簡介：老藤，原名滕貞甫，第十四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國委員會主席團委員，遼寧省政協文史委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