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有一座施從云烈士墓,讀初二的那年清明節,學校組織我們去掃過墓。施從云是安徽桐城人,辛亥革命深州起義時,任總司令。起義很快失敗,施從云遭清軍誘捕,被五馬分尸,尸骨輾轉葬到家鄉。辛亥革命的起義多發生在南方,唯有深州起義發生在北方。我就是從那時候起,知道了中國北方有個叫“灤州”的地方,但少年時的我并沒有將“灤州”二字與穿境而過的灤河聯系起來。
大概是14年前,我已經在北京工作,那時每天乘地鐵4號線上下班。有天早晨,在車廂里,看見地鐵文化項目“4號詩歌坊”推出的一首寫給灤河的詩,開頭兩句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們的先人把骨頭埋在這里了,所以,我們把這條河叫作母親河…”現在我已經忘掉了這首詩的作者是誰,甚至對開頭的這兩句是否記得準確也存疑。這次參加“江河筆匯·當代作家灤河行”活動,腦海中一些關于深河的記憶碎片就一股腦兒地浮現出來。
灤河的源頭在河北省豐寧滿族自治縣的西北部。這里的山不高,山體錯落分布,互不相連,全然不見群山莽莽的壯闊景象。藍天白云下,蒼翠草甸間,一泓清泉從草葉間涌出,溪水清澈見底,泛著晶瑩光澤。伸手一觸,涼意瞬間傳來。我們都很興奮,彎腰捧起源頭的水,水又清冽又甘甜。這股溪流帶著青草香和山野的靈氣,一路流淌,很快匯入深河上游的閃電河。
我們追隨著河流北上,到了內蒙古的多倫縣。
在白城子水文站,閃電河與黑風河、吐力根河匯合,轉向東南回到河北,灤河全程888千米,最終流人渤海。
一路上能看到不少水文站,它們如同鑲嵌在河畔的坐標。我們沿灤河前行,每一段路程都以一座水文站為探訪目標,它們不僅是暫歇的落腳點,也勾勒出我們此行的清晰行走路線圖。
在烏龍磯水文站,一組老照片翻開了往昔的長卷。同行的凌先有老師凝視著這些照片,眼中泛起漣漪。40年前,剛畢業的他被分配到陜西省洛南縣靈口水文站,那是一個偏遠閉塞的地方,離縣城近50千米,連報紙都是“遲到的新聞”,經常看到的是一周或10天以前的。汛期時,他每兩個小時就要去河邊觀測水尺,夜晚定著鬧鐘,一次次從睡夢中驚醒。最危險的是站在吊箱里測流速,當時設備多老化,纜繩、吊箱隨時可能斷裂,一個疏忽就可能被無情的洪水吞噬。他的同事就曾因纜繩斷裂被困孤島,靠著紅薯艱難度日,直到洪水退去才得以脫險。那時沒有計算機,所有數據都靠算盤一點點撥算,每一個數字都凝結著水文人的心血。
水利部海河水利委員會引工程管理局水文水質中心的于主任笑著感慨:“常在水邊走,哪有不濕鞋?”黨辦賈主任笑著補充:“水文人是真正的逆行者,暴雨傾盆時,別人往家跑,你們往外跑。”這些看似輕松的話語,背后是水文人無數次與洪水搏斗的驚心動魄。
如今的烏龍磯水文站已是舊貌換新顏,別墅式小二樓矗立河畔,站內配備著無線雷達波、ADCP(聲學多普勒流速剖面儀)等先進設備,測流工作實現自動化,高效又安全。那座老站遺址還在,老站遺址邊,那根飛跨灤河兩岸的纜繩還在,纜繩上面那只載過幾代水文人的吊箱也還在,雖然現在用不上了,但它承載著老一輩水文人的記憶和對新一代水文人的殷切期望。
水庫也是我們探訪的重要站點。從西山灣水庫、大河口水庫到潘家口水庫,這些鑲嵌在大地上的一顆顆璀璨明珠,串聯起我們的行程。每一座水庫都是大自然舒展的肺葉,“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一座座水庫仿若一座座生態公園,碧水倒映著藍天,“天光云影共徘徊”,岸邊草木蔥籠,鮮花怒放,碧波之上,雄偉的壩體勾勒出一根剛柔相濟的線條。
潘家口水庫是灤河干流的關鍵樞紐,總庫容達29.3億立方米。它不僅肩負著為津唐地區供水、防洪的重任,還因水下長城奇觀與湖光山色,成為兼具水利功能與旅游價值的生態樞紐。船行潘家口水庫,我看見高大的閘門立在水面上,閘門開合間,流水就成了被馴服的駿馬。這每道閘門,就像是人類與河流的約定。水利人不是要征服河流,而是要用智慧和敬畏,讓灤河既保持著奔騰的野性,又滿足著兩岸人們的生活需求。
船行潘家口水庫,看見明長城在兩岸的山嶺間蜿蜒,歷史就在眼前鮮活起來。兩岸的長城原本是連在一起的,1979年潘家口水庫蓄水后,水位超過了長城高度,喜峰口、潘家口城堡淹沒于水中,從此,這段歷經500年滄桑的長城便隱身水下,成為聞名遐邇的“水下長城”。“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喜峰口抗戰的歷史我了解,但孤陋寡聞的我一直以為喜峰口在張家口附近,沒想到此刻就在我們的船舷右側。當引灤工程管理局的小張給我指著喜峰口的大概位置時,浪濤聲在我的耳畔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1933年,大刀隊殺敵的寒光和硝煙,在浪花間忽隱忽現。
潘家口水庫邊還矗立著一座烈士紀念碑,緬懷當年修建水庫時犧牲的水電工程兵。粼粼波光里,河水從古至今奔涌不息,無聲地訴說著一代又一代人與水交織的故事。河水雖然不說話,但它流淌的樣子,就像我們的血脈。我想起了當年在北京地鐵4號線上記住的那兩句詩,“我們的先人把骨頭埋在這里了,所以,我們把這條河叫作母親河”此刻,我理解這詩句中的“骨頭”,不只是遺骸,更是一種精神的沉淀,只要我們一直懷著虔敬之心守護它,這條承載著歷史和希望的河流,就會像我們文明的血脈,一直流向遠方。
深州因灤河而得名,灤河在深州市境內長達41千米。此行本來是可以到深州的,但由于工作關系,不得不遺憾地提前回京。
即便如此,灤州已在我的心里翻騰起來了,潘家口水庫烈士紀念碑與我老家的施從云烈士墓隔空對望,灤河以奔涌不息的歌聲,傳頌著烈士的英勇事跡。
113年前,我的鄉賢施從云把自己32歲的青春留在這塊土地上,我多想踏上這塊土地,去親身感受一下這塊土地的溫度,感受這塊土地的風和雨,感受他的意氣風發、豪氣干云,還有那份大義凜然。
灤河啊,我的鄉賢把熱血灑進你的懷抱了,所以,我與你也有了一種緊密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