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仲夏,夏至翌日,我再次參加“江河筆匯”活動,與一眾好友踏上尋訪灤河源的旅途。我們從細流淙淙的巴彥圖古爾山麓,到大河奔涌的崇山峻嶺間,再到天水一色、雄渾浩渺的入海口,深切感受這條貫穿華北的水系,不僅是自然地理的脈絡,也鐫刻著文明演進的密碼。當指尖觸碰源頭冰涼的河水,當目光所及沿線綠水逐浪、青山競秀,當身心感受海闊天空的每一個瞬間,歲月的浪花便伴隨著灤河的湍流奔涌而來,化作筆下跌宕的詩行。
深河源探文明
站在河北、內蒙古交界處的山崗上,灤河源頭的神秘如同一部未拆封的古籍。豐寧巴彥古爾圖山麓的清泉與克什克騰旗雞毛林山的融雪,如同大地的雙瞳,映照著關于正源的千年爭議。但當閃電河如銀鏈穿越草原,黑風河裹著松濤匯入時,我忽然懂得:這條古稱“濡水”的河流,本就是多源共生的奇跡 一它從豐寧滿族自治縣天灘鎮孤石村出發,以888干來的河道貫穿3省27地,在樂亭縣兜網鋪撞開渤海的大門,用44750平方千米的流域面積,書寫著北方文明的史詩。
灤河源自然保護區218平方千米的土地上,春日的融雪為河道鑲上銀邊,盛夏的野花將河面染成莫奈的調色盤。當風掠過草原與森林的交界線,我在草浪與松濤的和鳴里,聽見了先民遂水而居的足音。那些鑿刻在玄武巖上的狩獵壁畫,那些沉在河底的青銅箭鏃,都在證明:深河的源頭不僅是地理坐標,還是人類文明對水源的永恒叩問。于是,我寫下了《灤河之源》一詩。
夕陽下的武烈河
引灤工程鑄豐碑
記憶回溯至20世紀,天津水龍頭里苦澀的水垢與排隊接水的長隊,是刻在城市記憶里的鹽堿痕。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中期,我的父母在當時作為河北省省會的天津工作,家里水龍頭流出的水總帶著苦澀,水壺底結著厚厚的水垢,即便煮沸,怪味依舊。停水時,鄰里拎著水桶排長隊,在有限供水時間里小心翼翼接滿每一滴水—一這苦澀的記憶,是那代天津人共同的符號。
正是這樣的困境,催生了那場波瀾壯闊的引深入津工程。1982年5月11日,數萬建設者僅靠鋼釬、籮筐等簡陋工具,在燕山深處無畏地鑿出一條生命通道。塌方險段前,他們奮勇向前;幽暗隧洞里,他們將青春熱血深深埋藏。
1983年9月11日,引深工程通水。水流從灤河上游潘家口水庫出發,跨越山河到達天津,改寫了一座城市的命運。它不僅為工業生產與居民生活提供穩定水源,終結苦澀井水的歷史,還以“水動力”激活區域經濟,促進工農業發展,同時緩解土地沙化、河流斷流等生態危機,筑牢華北可持續發展根基。
這場“現代治水戰役”凝聚專家智慧,建設過程卻困難重重。建設大軍在技術落后、物資匱乏的條件下,無懼嚴寒酷暑與塌方險情,日夜奮戰,許多人甚至為此奉獻生命,最終讓甘甜河水流入千家萬戶,鑄就不朽水利豐碑。
潘家口水庫西山之巔,“烈士英名永垂不朽”紀念碑莊嚴肅穆,碑身刻著31位為修建大壩犧牲的部隊戰士姓名。這些年輕生命永遠定格在最美年華,用熱血詮釋無私奉獻。站在碑前,我們深深三鞠躬。引灤工程管理局負責人動情道:“英雄不能被忘記,他們的精神是引灤工程留給我們最寶貴的財富,激勵著代代人前行。”
時光流轉,守護仍在繼續。陪同的小賈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1989年8月28日傍晚,潘家口水庫遭遇罕見暴風雨和冰雹,八九級大風裹挾暴雨,廠區短時間積水達1尺多深。因二期施工擋水道拆除,積水涌入安裝間,威脅滿負荷運行的一號機組一一關乎華北用電。險情突發,眾人聞令而動:有人冒雨從6米高石坡滑下,有人棄車徒步,雙職工顧不上安頓孩子,帶傷的總工程師來了,患病的副廠長也趕赴現場大家深知泥沙進人發電機的后果,教授、武警戰士、工人紛紛加入搶險隊伍,用防洪袋、被褥構筑防線,鑿開排水孔,經一個多小時奮戰,成功保住機組。這份守護灤河的信念,早已深深融入每個與它相關的人的血脈之中。
我在《聆聽潘家口的心跳》一詩中記錄心境。
三代傳承守水脈
引灤工程的奇跡離不開無數建設者的奉獻,而這份守護灤河的使命,也在一代代水利人的傳承中延續至今。在灤河的故事里,有一群平凡而偉大的人一一默默奉獻的水利人。從大河口到西山灣,多倫與圍場的風中藏著他們的堅守;小灤河、伊遜河的浪花里,見證著他們的執著。
水文站里,老舊儀器刻滿手工記錄的年輪,每個數據都凝聚著心血。無論風雨,他們堅守崗位,孤獨與單調如影隨形,卻從不抱怨。如今智能設備閃爍科技光芒,數據如星子流淌,但他們自律堅守的執著從未改變。
三代水利人在這里賽續傳承:第一代人用原始工具夯實堤壩,第二代人在技術革新中學習奮進,年輕的新一代人手握智能監測儀守護灤河。他們如螺絲釘,牢牢釘在崗位上,為灤河安瀾貢獻力量。
我們在西城峪副壩與管理所職工王利軍攀談起來。他的爺爺和父親皆是水利人,弟弟利民同樣在壩區工作。爺爺前些年離世后,子孫們依照遺囑將他安葬在附近的山上,讓老人得以永遠守護大壩的安寧。利軍工作勤懇敬業,業余時間熱衷于揮毫潑墨,將對灤河的深厚情感傾注于墨香詩行之中。在他的筆下,灤河宛如一位有生命的摯友,更是他的精神寄托。
我們馬不停蹄,從雙峰寺水庫到烏龍磯、石佛水文站,從西城峪副壩到大黑汀水庫,再到渤海入海口,一路顛簸,一路感動。如江河奔流,水利人的腳步永不停歇,他們永遠朝著下一站邁進,丈量山河壯闊,續寫傳奇。
濕地林海繪生態
小灤河濕地的蘆葦迷宮里,白鷺優雅地掠過水面,翅尖劃過之處泛起圈圈漣漪,將云朵的倒影剪碎成銀鱗。風中飄來蒲草的清香,與濕地特有的濕潤氣息交織在一起。這片被時光遺忘的仙境,與塞罕壩展覽館里泛黃的治沙照片,構成了最震撼的生態敘事一一當拓荒者在荒漠中種下第一棵松樹時,他們不會想到,半個世紀后,這些樹的根系會與濕地的蘆葦根須在地下握手。
作為灤河重要支流的武烈河,同樣承載著生態守護的重任。它自燕山深處蜿蜒而來,流經承德市區,宛如一條靈動的絲帶,將城市與自然緊密相連。近年來,當地通過實施武烈河河道整治、濱水生態修復等工程,曾經因工業污染而黯淡的河水重煥清澈,河畔建起的生態廊道成為市民休閑漫步的好去處。垂柳依依的河岸與波光粼粼的水面相映成趣,不僅改善了城市生態環境,還讓“城水相依”的美景重現。
為守護這片綠水青山,當地政府和人民付出諸多努力:實施生態注水工程,讓干涸河道煥發生機;加強濕地保護管理,嚴禁亂砍濫伐、非法捕撈;開展植樹造林以涵養水源。武烈河的生態治理正是縮影,多年攻堅下,灤河流域生態顯著改善,曾經受損的生態系統重煥生機,呈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圖景。
我俯身親吻灤河源的山崗時,松針里裹挾的不僅是遠古回響,還有20 年“兩山”實踐凝就的粼粼波光。
灤河入海奏交響
樂亭縣兜網鋪的入海口,混濁的河水與湛藍的海水撞出“鴛鴦鍋”奇觀。休漁季的漁船桅桿如林,船幫上的蠣殼記錄著河流與海洋的對話。當6月19日天黑汀水庫提閘生態補水時,數字孿生技術調度的不僅是水流,也是對京津冀生態的溫柔叩問。
站在防潮堤上,我忽然理解了灤河的象征:它從草原帶來的奔放,在峽谷淬煉的堅韌,最終都化作擁抱海洋的開放。就像那些隨水流漂向遠方的沙粒,既有燕山玄武巖的剛烈,也有渤海灣潮汐的包容。
返程時回望,深河如一條銀鏈,將源頭的圣境、工程的豐碑、濕地的溫婉、入海口的浩渺串聯成珠。這條流動的史書里,每朵浪花都是時光的刻痕,每道波紋都是文明的脈絡。當我們談論深河時,其實是在談論人類與水的永恒契約一它不僅滋養著土地,更淬煉著精神,讓每個俯身飲水的人,都能在倒影中著見自己與山河的倒影。
塞罕壩展覽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