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灤河

2025年夏天，在“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提出20周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全面推進江河保護治理的意見》頒布之際，我參加了“江河筆匯·當代作家灤河行”活動。從事水利領域報道的記者工作20多年，我認識長江，認識黃河，認識浙江安吉的余村溪，認識無數大大小小、長長短短、胖胖瘦瘦的河流。我見證過諸多“兩山”案例，對灤河也略知一二，但與他同行還是第一次。從確定行程到本稿落筆，我一直在問：“誰是灤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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灤水涼涼，灤水晶晶，灤水淙淙。

灤水從河北豐寧滿族自治縣小梁山悄悄走出，像個剛睡醒的孩童，揉著惺忙的眼晴，款款向西北方向流淌，途經沽源縣時轉北，在內蒙古草原舒展筋骨，河面逐漸變寬，水流依舊平緩，此段人稱“閃電河”。黑風河、吐力根河像兩個頑皮的伙伴，先后趕來與他相會，于是河水大增、河面開闊，于是便有了“大灤河”的名字。河流交匯的地方，或微黃，或淡綠，儼然涇渭分明，卻又很快相擁相融，歡聲笑語中涌入曲折狹窄的溝谷。到了多倫縣蔡木山鄉，灤水變成戀家的孩子，拐了個胳膊肘似的彎，竟然掉頭南流，再次撲進豐寧縣的懷抱。

我坐在車上，并沒有發現他蜘躕不前和驀然回首的樣子。從手機視頻里看到，他確實是在青山綠林間畫了一個圓圈。此刻，我看到的不只是河水的回流，更是游子依依不舍回望故鄉的情景。那片被悉心呵護的生態家園，值得每一滴水珠眷戀。

他的故鄉太美了！

和我一起來的作家們，臉上都洋溢著歡悅的表情，談論著快樂的感受。他們大多六七十歲了，到達灤水源頭的時候，都是從車上跳下來、跑過去的。那是小時候聽到下課鈴聲響起，撒歡兒跑出教室的樣子。不料，保護源頭的鐵柵欄網擋住了去路。幸好有個洞口，作家們伸頭弓背、彎腰屈腿，先后爬進來了（征得深河源管理處同意，特別允許作家進去）。這道柵欄，既是生態保護的屏障，更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約定。

深河源

深水源確實很美！

灤水源宛如一塊藏在天地間的璞玉，山水云風相互交織，構成了一幅靈動的自然詩畫。澄澈的天空，云朵舒展，將山體染出明暗交錯的層次。遠處，群山層巒疊嶂，漫山遍野是綠茸茸的青草。牛呀、羊呀散在山坡上低頭逍遙地吃草。青草間，金黃的野菊花、淡紫的馬蘭花、火紅的山丹丹花、粉白相間的蕎麥花，爭相綻放。蜜蜂嗡嗡地穿梭在花海間，蝴蝶也被這絢麗的色彩吸引，扇動著斑斕的翅膀，與花朵共舞。更有涓涓細流，從草叢里冒出來，像散落的珍珠，灑了一地。

作家們猶如回到小時候，猶如回到自己的故鄉。他們簇擁著來到寫有紅字“保護灤水造福人民”“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碑前拍照留念。他們在草地上擺出各種姿勢，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神情。依依不舍離別時，那個洞口依然為作家們敞開著，等最后一人出來，深河源管理處的同志立即用鐵絲把洞口修好。

這里是引深工程的重要水源涵養地，這里是北京市密云水庫的上游水源保護地。每一滴凈水，都是生態保護的成果，都是流向城市的生態福祉。

山間清泉細流匯聚，深水踏上漫長旅程。他身姿矯健，清澈見底，湍急奔騰，攜山間靈動野性而來。清代詩人圖敏《過灤河》一詩中的“不問灤津兩度秋，滔滔依舊繞山陬。沙明兩岸沿疏柳，橋隱雙虹臥碧流”恰是為眼前景象量身而作，勾勒出深河初成時的綽約風姿。聚流成河，灤河之名自此傳揚。這流淌的，正是大自然賦予的生態財富。

此刻，灤河像個北方大漢，兩岸燕山是他堅實的臂膀，滾滾波濤則是他堅定的步伐。激流勇進，勇往直前，他帶著滋養綠水青山的使命奔赴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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灤河湍湍，灤河瀧瀧，灤河蕩蕩。灤河以少年之姿離別故土，撞入燕山山脈的褶皺，像個初入社會的青年，在磨礪中沉淀出獨有的堅韌與擔當。燕山峽谷兩側的巖壁險絕翹立，狹窄的河道里暗礁密布，湍急的水流在巨石間反復沖撞，激起層層白浪。這時的他不再徘徊，將年少時的輕盈化作沉穩的力量，裹挾著泥沙奔涌向前。這股力量既來自自然的偉力，也來自人類護水的決心。那飛濺的水花，猶如他與困境搏斗時的汗水；那震耳欲聾的浪濤，恰似他在生態守護路上的不屈吶喊。

潘家口水庫大壩

當代作家灤河行

他飛奔，他咆哮，他摧枯拉朽，他一瀉千里……

行至潘家口、大黑汀，兩座巍峨的大壩橫亙眼前，就像北方大漢的粗壯臂膀，把灤河緊緊攬進懷里。灤河搖身變成一位溫潤的少婦，順勢依偎在天壩胸前，收斂了野性，多了份包容。潘家口水利樞紐、大黑汀水利樞紐是引灤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引深工程是新中國成立后首個大型跨流域調水工程，是三峽工程、南水北調工程、國家水網工程的先行者，更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典范。引灤入津工程的實施，不僅有效解決了天津人民的飲水難題，更以“綠水青山”的饋贈，滋養著城市的生態文明與經濟發展。

引灤樞紐閘

20世紀70年代，建設者響應黨中央的號召，投身潘家口、大黑汀水庫建設。那時候，施工條件艱苦，營地住房無暖氣、空調。冬天，建設者僅靠棉褲棉祅御寒，夏天則光著脊梁，不畏嚴寒酷暑，開山鑿石。那時候，現代化的施工設備如盾構機、碎石機等也未曾聽說過，建設者們只能依靠人海戰術，人拉肩抬小車推，披星戴月連軸轉，筑起巍峨大壩。那時候，建設者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甚至有人為引深工程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換來流淌至今的“金山銀山”。

我在水和山親吻過的地方，鞠躬一樣彎下腰去，捧起清涼的甜水，讓她滋潤我感恩的心。這甘甜，是生態保護的滋味，是無數人守護的成果。盡管雙腿已酸痛難忍，我仍堅持爬上那幾十級臺階，默默仁立在英雄紀念碑前。碑前的臺子上，放著一個酒瓶，小且圓的瓶口靜靜地望著無際的天穹，望著行則將至的詩和遠方。我拿起酒瓶，也做了一個以酒祭奠的動作。我，我們，向英雄致敬，向所有為守護綠水青山而奉獻的人們致敬。

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這里的人，都需要仰視！

自引灤工程通水以來，已累計向天津供水約218億立方米，向唐山供水約256億立方米，有力地支撐了城市經濟社會發展，被譽為“城市供水生命線”。

這生命線，正是“綠水青山”向“金山銀山”的轉化通道。在這里，接力棒也傳到了新一代人手中。他們，在寂靜的庫區旁筑起了生態保護的精神大壩。他們告別都市的霓虹，在歲月的風雨中堅守崗位。清晨，他們踏著露水巡查天壩；深夜，他們打著手電檢查每一處閘門。風吹日曬在他們臉上刻下皺紋，卻從未動搖他們守護一泓清水的信念，卻始終堅守“團結、實干、進取、奉獻”的引灤局精神。他們守護的清水，是灤河的命脈，是“綠水青山”的核心，更是滋養“金山銀山”的源泉。

他們將青春獻給了大壩，大壩演繹著人到中年的故事。在這里，幾代人的堅守詮釋著責任的重量。這責任，就是守護生態、傳承文明。灤河于他們，何正一水也？那是血脈的源頭，那是生命的搖籃，那是事業的沃土，那是情愫的歸處。他們與深河，已骨肉相連，又呼吸相聞。在他們心里，無處不深河，無處不生態。

灤河也深知自己肩負的生態使命，在承德境內，他主動配合當地兒女的守護行動。當地政府投巨資為他量身打造“800里深河水質保護工程”，每項重點工程像一件件生態鎧甲，為他抵御著水土流失的侵蝕。復蘇的灤河，筋骨愈發強健，曾經疲憊的身軀重新煥發活力，以更充沛的生命力滋養著沿岸大地。

在圍場滿族蒙古族自治縣的接壩地區，深河的上游支流旁，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像他精心守護的后花園。在這里，茂密的森林幾乎攔蓄了全部的天然降水，起到了“無壩水庫”的作用。水養林、林涵水，山水相依，每年為潘家口水庫涵養并輸入大量的凈化水。他像個盡職的守護者，為京津地區撐起一道綠色的生態屏障。

到了內蒙古多倫段，灤河曾因人類活動和氣候變化而身形憔悴，水土流失讓他滿面滄桑。但新世紀以來，特別是黨的十八大后，當地兒女用“河長制”為他梳理“脈絡”，數十條支流都有了專屬“管家”。“清河、護岸、凈水、保水”四項行動讓他重現容光。曾經的“京津風沙源”，已變成滋養民生的“生態明珠”，綠水青山正在變成實實在在的金山銀山。

2025年6月19日9時，大黑汀水庫放水閘緩緩被提起，綠水帶著白色浪花，汨汨進入枯黃的河道，開啟與潘家口水庫聯合生態補水試驗。“生態補水”“河湖復蘇”這些新時代的寵兒，不僅使古老的京杭大運河全線貫通，不僅使諸多北方干河波光再現，也染綠了灤河兩岸。

我站在去往天津、唐山的兩個分水口前，望著遠去的輸水渠道和水流，看到的是那里的人民捧起甘甜河水時的笑容，看到的是送水人眼中泛起欣慰的漣漪，看到的是灤河水悠悠向前、義無反顧的身影。恰似季白筆下“奔流到海不復回”的豪邁，只為把生命的滋養、把生態的饋贈送往更遠的地方。灤河，你流淌的不僅是河水，更是無數奮斗者的心血，是生態文明的脈絡；你承載的不僅是使命，更是千方家庭的希望，是“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的生動實踐。多少撞碎在巖壁上的浪花，多少在水庫中沉淀的歲月，最終都化作滋養一方的溫柔，在時光的長河里，永遠激蕩著守護生態、勇往直前的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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灤河浩浩，灤河茫茫，灤河蒼蒼。

當灤河歷經滄桑穿越崇山峻嶺，通過幾座大型水庫接力傳送，終于抵達渤海之畔的入海口時，歲月已將他打磨得從容、淡定且深邃，成了一位飽經世事的智慧老人。在河北樂亭、昌黎一帶，灤河放緩了奔騰的腳步，開了寬闊的胸膛，與浪花低語，與潮汐和鳴，訴說著生態和諧的故事。這是生態循環的持續樂章，也是“綠水青山”融入廣闊天地的壯闊圖景。

灤河入海，在這里留下最后塊濕地，是灤河饋贈給大地的最后一份生態厚禮。

一塊牌子上介紹：灤河入海口濕地，作為國家重要的生態濕地，不僅在涵養水源、調節氣候、凈化水質、保護生物多樣性等方面發揮著關鍵作用，還對維護區域生態平衡和促進生物多樣性保護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這里漁業資源豐富，是當地漁民的“搖錢樹”。它給水體帶來清潔與健康，被譽為“地球之腎”；眾多水禽在這里繁殖和棲息，成為“鳥類的樂園”。這蓬勃的生機，是生態保護最動人的答卷。

夏日炎炎，這里植被茂盛，翠綠欲滴，蘆葦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宛如綠色的波浪，匯成無瑯的海洋。鹽地堿蓬赤紅連片，如火焰般覆蓋鹽堿大地，為濕地添上一抹鮮艷，與周遭翠綠的蘆葦、蔚藍的海水交相輝映，共同繪制出一幅絢爛多彩的生態畫卷。在濕地的淺灘上，各種水鳥一起覓食、散步、梳理羽毛，點綴著大自然的美麗風景，它們是生態環境的“晴雨表”，見證著這片土地生態的持續向好。

大黑汀水庫

此時的深河，沉淀下中年的堅韌和執著，在燦爛的夕陽下迎來生命的圓滿與歸宿。他曾在源頭歡笑嬉戲，于峽谷間奮勇拼搏，在水庫旁默默奉獻，終將自己匯入無垠大海，完成了滋養蒼生、守護生態的崇高使命。那些在艱難險阻中拼搏奮斗，在風風雨雨中砥礪前行，在得意失落間不忘初心，都化作漣漪般欣慰的笑容。

大海以寬廣的胸懷接納了他，他也在這片浩瀚中獲得新生。他以海納百川的博大胸襟擁抱未來，在新的天地間開啟更美的心靈旅程，讓生命之歌、讓生態之歌在浩瀚宇宙中永恒回響。

灤河綿綿，灤河悠悠，灤河泱泱。

告別入海口的時候，我想起在源頭鐵柵欄旁，作家們褲腳沾上的草籽與泥土。原來，灤河早已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里，鑿開了一個通往生態故鄉的洞口，讓我們在行走世間時，始終能聽見水流的回響，始終記得：我們都是深河的孩子，是生態文明的守護者，是“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的傳承者，是他懷中永不干涸的一滴生態水珠。

作者簡介：趙學儒，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水利作協副主席，中國水利文協（水利部文聯）副秘書長。

編后

條河流的生態史詩與精神圖騰淺評《誰是灤河》

趙學儒在完成《你是漢江》《他是珠江》之后，還來不及推出《我是X×》，就應時創作了《誰是深河》。該文以“江河筆匯·當代作家灤河行”活動為敘事線索，在“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提出20周年與《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全面推進江河保護治理的意見》頒布的時代背景下，完成了一次對深河的深度解碼。這不僅是一篇河流敘事作品，更是一部融合生態哲學、人文記憶與時代精神的立體文本，通過對河流“身份”的追問，構建起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精神圖騰。

作品最精妙的敘事策略，在于將灤河的自然生命史與人類文明史進行鏡像式書寫。開篇以“誰是灤河”的叩問破題，隨后用三章篇幅完成從孩童到青年到老年的生命隱喻：源頭的閃電河如“剛睡醒的孩童”，峽谷中的激流似“初入社會的青年”，入海口的浩浩蕩蕩則像“飽經世事的智慧老人”。這種擬人化敘事并非簡單的文學修辭，而是將河流的地理特征轉化為精神成長軌跡—豐寧滿族自治縣的回流是“游子回望故鄉的深情”，潘家口大壩的馴服是“中年獨有的堅韌與擔當”，入海口的濕地則是“生命的圓滿與歸宿”。從孩童的懵懂純真，到青年的激昂奮進，再到老年的通透豁達，深河的生命歷程恰似人類文明從蒙昧到開化，再到成熟的演進之路，蘊含著對生命成長規律的深刻洞察。

從生態書寫維度，作品實現了宏觀理念與微觀細節的有機統一。引灤入津工程中“棉褲棉祅御寒”的建設者、庫區三代人“踏著露水巡查大壩”的堅守、多倫段“河長制”帶來的生態復蘇，這些具象化的人物與故事，讓“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抽象理念變得可觸可感。特別是對源頭作家們“跳下車、跑過去”“鉆鐵柵欄”的細節描寫，將人類對自然的本能親近，升華為對生態家園的精神皈依。就像青年階段的深河，在與人類的互動中，不斷塑造著自身與周邊世界的關系，而人類也在這一過程中，逐漸領悟到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哲學真諦。

文本的時空架構極具張力。2025年的實地行走與20世紀70年代的工程記憶交錯，清代詩人圖敏的詩句與當代生態補水的實踐呼應，形成跨越古今的對話場域。當作者寫下“灤水從河北豐寧滿族自治縣小梁山悄悄走出”“在內蒙古草原漸漸舒展筋骨”時，地理空間的轉換始終伴隨著生態保護的時代命題一—從“引灤入津”的生存需求，到“800里深河水質保護工程”的發展追求，再到“河湖復蘇”的文明覺醒，灤河的流淌軌跡成為中國生態治理演進的生動注腳。這如同智慧老人在歲月的長河中，不斷總結經驗、啟迪后人，每一段歷程都沉淀著寶貴的生態智慧。

語言風格上，作品兼具水利記者的專業精準與文學作家的詩意靈動。“灤水涼涼，灤水晶晶，灤水淙淙”的疊詞運用，賦予河流聽覺、觸覺和視覺的多重質感；“兩岸燕山是他堅實的臂膀，滾滾波濤則是他堅定的步伐”的比喻，將地理特征與精神品格熔鑄一體。而“我們都是灤河的孩子”的收束，更是將個體體驗升華為群體共識，讓每條河流都是人類母親的隱喻獲得強烈共鳴。孩童般的深河有著純粹的本真，青年般的灤河有著蓬勃的力量，老年般的灤河有著深邃的哲思，它們共同構成了灤河豐富而立體的形象。

在“全面推進江河保護治理”的政策背景下，《誰是灤河》的價值不僅在于呈現一條河流的生態變遷，還在于提出了一個本質性命題：當人類真正將河流視為生命共同體時，保護治理便不再是責任負擔，而是文明傳承的使命。這種從“認知河流”到“成為河流”的精神躍遷，讓作品超越了普通游記的范疇，成為一部喚醒生態自覺的宣言書。深河從孩童到青年再到老年的生命軌跡，也啟示著人類，在與自然相處的過程中，要像孩童般保持敬畏，像青年般積極作為，更要像老人般懂得平衡與傳承，這便是作品所蘊含的深刻哲學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