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際視角下農村彩禮習俗異化的協同治理

中圖分類號 C913.1 文獻標志碼 A

彩禮習俗在中國具有悠久歷史傳統，中國古代有“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收幣，不交不親”（《禮記·典禮》）「的記載，至西周時彩禮被確定為婚姻禮制的形態之一，并沿襲至清末。直至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認為彩禮是買賣婚姻的手段，從法律上將其禁止。新中國成立后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未提及“彩禮”，但民間彩禮習俗一直在延續。中國由傳統鄉土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過程中，農村社會治理結構、社會心理、價值觀念等均發生變化，農村彩禮、婚俗等社會習俗也發生著變化。后來，農村彩禮逐步貨幣化，金額持續攀升。據有關報道，2024年全國彩禮平均值12.27萬元，高額彩禮省份如江西、福建則平均在17萬元，而2024年農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僅為0.7萬元，彩禮支出成為農民的巨大經濟負擔。年輕一代的成婚年齡普遍在20～30歲，此時的財富積累水平還不足以承擔自身彩禮的支出，彩禮、嫁妝更多地成為子代基于個人利益對父輩財產的“剝削”，反映出農村家庭代際關系的變遷。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高度重視鄉村振興和農村精神文明建設，將其作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的重要組成部分。2022年《開展高價彩禮、大操大辦等農村移風易俗重點領域突出問題專項治理工作方案》聚焦高價彩禮等突出問題，強調要創新治理方式，形成長效機制。2025年中央“一號文件”繼續強調要推進農村高額彩禮問題綜合治理，彩禮婚俗已納入國家農村精神文明治理范疇。

一、代際視角下農村彩禮習俗的異化

（一）理論基礎：婚姻資助與轉移假說

從彩禮性質角度分析，有交換說［2]、象征說[3]、轉移說［4]等理論假說。交換說依據婚姻償付理論，認為新娘具有勞動力屬性，同時能夠繁衍后代，娘家養育成本和勞動力損失需男方補償，彩禮即對新娘娘家的物質補償。象征說以社會契約理論為基礎，認為彩禮本質上是一種含約束意義的社會契約，女方家庭通過彩禮實現對婚姻關系的約束、規范。象征說指出，女性受教育程度和能力水平與彩禮重視程度呈負相關，越是在學歷、能力等方面出眾的女性，其家庭對彩禮的訴求往往越低。若女方家庭主動放棄或減少彩禮，反而容易招致“這家女兒有問題”的猜測「5」。交換說和象征說本質上都認為彩禮是男女雙方家庭之間的博弈，體現彩禮的勞動力交換或婚姻契約屬性。轉移說則依據婚姻資助理論，將彩禮定位為代際財富轉移機制，該觀點從代際角度剖析彩禮的本質屬性，為本研究主要采用的理論基礎。

（二）性質嬗變：從代際互惠到單向“剝削”

傳統鄉土文明中彩禮的代際關系是互惠、溝通性質的。子女通過索要彩禮的形式，完成財富、地位從父輩到子女一輩的轉移，父母能以支付彩禮為條件，控制后代子嗣的擇偶選擇。傳統鄉土社會民間財富有限，彩禮只是以體面、公平的形式進行家族內部的代際溝通，同時也起到對年輕夫妻的婚姻資助功能，對女方家庭的婚姻償付功能。近些年來，彩禮從傳統鄉土社會的家族代際儀式過渡到社會層面，現代社會的“支付一契約”使現代社會的彩禮轉而具有了“財”“禮”的雙重特征，更多體現在婚戀市場雙方乃至于多方的博弈[6]。彩禮代際溝通結果體現婚姻的財富契約結果，傳統彩禮所代表的代際互惠意義弱化。

隨著以禮制和倫理為聯結機制的鄉村社會趨于解體［7]，傳統彩禮習俗所服務的社會結構和社會價值觀念發生變化。生活壓力和婚姻競爭使得彩禮代際互惠變為單向“剝削”，這主要體現在談判主體、主動權的變化。鄉土社會“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傳統使父母同時握有彩禮支付的主動權和主體地位，是父母承擔支付彩禮義務的交換權利。現代農村婚姻中，婚姻談判主體由父母變更為青年男女的同時，彩禮的支付義務卻仍然屬于父母，農民有俗語稱結婚是“窮了父母，富了小孩”便是如此［8]。

（三）連鎖反應：代際關系割裂及其社會影響

彩禮異化導致的代際關系失衡在家庭內部層面表現尤為明顯。新型城鎮化浪潮中城市文明在社會習俗、規范等方面實現全面變革，而農村社會在遭受沖擊的同時卻又普遍保留著傳統痕跡。二元城鄉結構下，父母和子女都會認為高昂的代際支付成本是父母的應有義務，進而導致農村家庭內部“啃老”現象比較普遍。據《半月談》報道，農村“啃老”現象在20～40歲年齡段多有覆蓋，其中部分 20～30歲的年輕人表現為工作后入不敷出、在家待業，30歲以上群體則表現為依賴父母買車、付房貸。如，24歲的寧某，職高畢業后雖在城市打工數年，但結婚時在縣城買房、支付彩禮等40萬元左右的花銷仍完全依靠父母。61歲的王某在為兒子全款購置房車后仍需持續貼補小家庭的日常開支。這種情況加重了老年人經濟負擔，阻礙了年輕人獨立性的培養。調查發現，部分“80后”“90后”年輕人在東部地區打工十多年，卻普遍積蓄不多，不僅婚前不會為彩禮“操心”，婚后也不會將積蓄用于贍養父母。

代際關系失衡引發社會經濟、文化的連鎖反應。面對高額彩禮，即使是思想進步、拒絕“啃老”的子女也往往無可奈何，只能選擇離開農村，進一步加劇了農村空心化問題。也有報道表明，目前中國生活在農村的60歲及以上人口約1.21億人，占農村總人口的 23.81% ，比城鎮高出7.99個百分點。在部分農村地區，空巢老年人比例甚至超過 70% 。高額彩禮使一些新婚夫婦推遲或減少生育，人口再生產模式改變加劇農村人口老齡化問題，形成惡性循環。

二、代際視角下農村彩禮風俗異化的深層機理

（一）家庭結構變遷與功能異化

社會結構變遷直接影響彩禮的功能和定位，導致其異化。中國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過程中，禮制和倫理聯結機制下的鄉村社會共同體趨于解體，鄉村治理的內生機制不足，鄉土社會秩序重構成為亟待完成的治理任務。改革開放之后，農村適齡人口大量進入城市工作，鄉土家族因缺乏生存土壤而失去生命力，社會風俗逐漸改變。

隨著農民生育觀念的轉變，家庭小型化不僅使父母的財力使用更為集中，更從根本上改變了家庭內部的決策邏輯。子女數量的減少使得家長在做決策時受到掣肘的因素大大減少，越來越多的家長終其一生只需操辦一個兒子的婚事。子女的婚事成為他們唯一的“人生任務”，而家長有動力也有壓力傾其所有完成這一任務。從子代角度來看，小家庭的獨立時間已經從分家提前到結婚，由于需要考慮婚后面臨的養育子女負擔，一些年輕人會把握婚姻機會提前分割父母財產，為小家庭謀取更多利益。

（二）社會心理變化與認知偏差

社會變遷還改變著客觀社會結構，導致彩禮問題上的認知偏差，表現在攀比心理、從眾心理和補償心理三個方面。在部分農村社會，彩禮金額日益成為衡量家庭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的重要指標。攀比心理促使農村彩禮金額不斷攀升，以彰顯家庭經濟實力，提升在鄉土社會的地位。從眾心理反映個體在群體壓力下的趨同傾向，熟人社會環境中，農村社會高額彩禮已形成普遍現象，從眾心理導致不少個體家庭為避免邊緣化選擇隨大流。補償心理源于社會焦慮，人們通過高額彩禮彌補內心不安全感。社會快速變遷背景下，人們面臨更多不確定性和風險，高額彩禮在一定程度上緩解著不安全感。尤其在經濟落后地區，父母支付高額彩禮也被視為對未來養老的投資。

攀比、從眾、補償三種心理機制相互作用，形成認知鎖定，使父母難以跳出高額彩禮的怪圈。根據路徑依賴理論，一旦行為模式形成，就會因為自我強化機制而難以改變。在彩禮問題上，攀比心理推動彩禮金額上漲，從眾心理使行為得到廣泛接受，補償心理則提供心理動機。這種心理機制使得高額彩禮現象具有頑固性和自我強化性，成為難以打破的社會慣性。

（三）代際權利義務關系與代際關系失衡

費孝通曾指出中國人的代際關系是“反饋型”的，代際間互相回饋——你養我小，我養你老。但這種模式在當前正在向單向流動轉變，即父母持續付出而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子代不一定能盡贍養義務，代際關系呈現“恩往下流”“以孩子為重”的“傳遞式”趨勢。在這種模式下，子代“剝削”父母的物質財富，不僅是為了小家庭中夫妻二人的享受，更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人生任務而積攢財富。父母不僅不會反抗，甚至在被“剝削”的境地下仍然能夠體諒和理解子女，非常善良地認為“兒子也不容易，他也要養家”。

簡單地將彩禮流向小家庭解讀為子代權利意識興起或從家庭本位轉向個人本位是武斷的。農民依然是以家庭為本位的，只不過“家庭”的含義和邊界發生了變化。這種代際關系的失衡直接推動了彩禮金額的上漲，使得原本應該在家庭生命周期中平衡的代際權利義務關系變得失衡，加劇了彩禮問題的復雜性。

三、代際視角下農村彩禮風俗異化的治理策略

（一）構建代際互動的基層治理機制

首先，應將反對高額彩禮納入村規民約。如寧夏出臺《關于持續開展農村高額彩禮專項治理建設文明鄉風的實施意見》，采用因地制宜的治理措施，可借鑒其做法，將全地區劃分為重點區域和非重點區域。各區域結合本地經濟發展水平和代際收人差異，科學設定彩禮倡導性標準。建立健全村規民約獎懲機制，對模范踐行低彩禮、促進代際和諧的家庭，在村級評優評先、惠農政策落實等方面予以傾斜支持。對因過高彩禮導致代際關系緊張的情況，由村民議事會及時介人調解。其次，重點整治加劇代際矛盾的婚姻中介、媒婆等推高彩禮的行為。建立代際共治的舉報監督機制，明確舉報方式和處理流程，發動不同年齡層村民共同參與監督。對發現的違規行為，及時通報相關部門依法處理。最后，發揮村級紅白理事會作用，協助化解因婚事產生的代際矛盾，推行有利于促進代際和諧的簡約婚俗。

（二）重建代際互惠的社會保障體系

落實2024年國務院關于深化養老服務改革的舉措，以“黨建 + 農村養老”模式促進代際互助。一方面，在村級層面統籌建設養老服務設施，將促進代際互動的鄰里互助點、農村幸福院等設施納人村莊規劃，開辦有利于代際交流的老年食堂、助餐點。探索以代際互助為特色的“中心戶”多戶搭伙等養老服務模式，實現老年人與年輕人的良性互動。通過提升農村養老服務水平，緩解代際間的養壓力，從源頭上降低對高額彩禮的依賴。另一方面，針對因支付子女彩禮而影響代際關系的困難老人，全面落實補貼制度。通過基本養老保險、城鄉低保、社會救助等多重保障，為困難家庭提供及時幫扶。結合村容村貌提升，實施特殊困難老年人家庭適老化改造，改善代際共居環境，避免彩禮問題加劇代際矛盾。

（三）培育代際和諧的新型婚俗文化

中國仍然有部分農村堅持非貨幣化、非功利化、有紀念意義的婚俗文化。如在重慶石村，自明清流傳至今的傳統習俗和社會主義新風尚共同塑造了當地婚俗文化，弱代際責任感下自由戀愛、代際和性別平等的情境化解了婚姻交換的償付和資助功能，因而新生代中并沒有形成高額彩禮。可見系統的文化建設和價值觀引導可以改變人們對彩禮的認知，推動社會風氣轉變。

借鑒全國32個婚俗改革實驗區經驗和重慶石村等地做法，培育促進代際和諧的婚俗新風尚。一方面，利用鄉村綜合性服務場所，搭建跨代際交流平臺，為青年人提供交友和婚戀服務。通過舉辦體現代際認同的集體婚禮等形式，引導適婚青年樹立正確的婚戀觀，共同抵制影響代際和諧的高額彩禮陋習。同時發揮村級宣傳陣地作用，通過多種形式宣傳踐行低彩禮、代際關系和睦的典型家庭，弘揚孝老愛親的傳統美德。另一方面，將婚俗改革與代際和諧建設相結合，通過道德評議會、紅白理事會等基層社會組織，倡導有利于代際團結的文明風尚。積極開展促進代際理解的文化活動，從思想文化根源上消除高額彩禮對代際關系的負面影響。

四、結語

彩禮引發的代際關系問題實質上反映了鄉村社會轉型過程中的結構性矛盾。傳統鄉土社會中的代際關系模式與現代社會保障機制在農村地區尚未充分建立之間的落差，導致彩禮在適應新環境過程中產生了異化。這種異化不僅是鄉村社會代際關系失衡的表征，也成為加劇代際矛盾的催化劑。高額彩禮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代際關系，使“恩往下流”的傳統模式演變為復雜的經濟博弈，加重了年輕一代的經濟負擔，也加劇了老年人的生存焦慮。需在解決彩禮代際問題中平衡代際權責、傳統與現代、政府主導與村民自主、制度設計與文化更新的多重關系，多方協作，方能推動農村社會保障體系完善，實現鄉村和諧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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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lienation of Rural Bride-price Custom and its Collaborative Governance from the Intergenerational Perspective

REN Pengxu， ZHANG Ning（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Hebei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Baoding O71Oo1，China）

Abstract：The alienation of the rural bride-price custom amid social change （from a ceremonial courtesy to a commodified transaction）has intensified intergenerational tensions.Elderly parents，already in straitened circumstances，are further burdened bythe obligation to finance their children’s bride prices，aggravating the old-age support load.Coordinatively governing this alienation is therefore crucial for realigning rural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 and population structure，and constitutes a key step toward improving rural socialsecuritysystems and advancing rural revitalization.The paper shows that the chief drivers of alienation are shifts in family structure，changing social psychology，and an imbalance of intergenerational rights and duties. Accordingly，village-level governance mechanisms should be built that foster intergenerational dialogue，a social-security system premised on reciprocity should be reconstructed and a new marriage culture that stresses intergenerational harmony should be cultivated.These measures will ease the financial burden on rural youth， reduce the old-age support pressure on the elderly，improve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and ultimately promote the stable development of rural society.

Keywords： Social Security；Rural Areas；Bride-price；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

[責任編輯：王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