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陪嫁禮箱的習俗,在我不到二十歲時,幾乎絕跡。
鄉(xiāng)愁最濃處,腦海中會浮現出一幅淡淡的民俗風情畫,畫中一對大紅油漆禮箱,勾起我久遠的記憶。
山道彎彎,一陣悠揚歡快的嗩吶聲穿山越 嶺而來,隊伍最前面幾個健壯的嗩吶手,鼓起 腮幫吹得忘情,鼓手的牛皮鼓擂得震天響。 緊跟在嗩吶手后面的迎親騾子,脊背上馱著 一對大紅油漆木箱,箱子上搭著色彩艷麗的 陪嫁之物。這幅喜慶的民俗風情畫,就是我 兒時在陜北鄉(xiāng)間經常看到的迎親鏡頭。
舊時陜北鄉(xiāng)下婚禮,箱子是一個必不可少的物件,仿佛家庭的一個重要成員,從頭至尾參與見證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和迎親等六禮。舊時代的一口箱子里,不僅裝著迎娶或陪嫁的一應金銀首飾,鞋襪衣物,似乎也同時隱藏著無數新婚的快樂和不便向人言說的秘事。
關于“開箱”二字,我首先聯(lián)想到一首唐詩《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武媚娘當年屈居感業(yè)寺,有意渲染對高宗的思念,在詩中擷取了“開箱”這個日常動作。開箱禮卻別開生面,蘊含中國傳統(tǒng)婚禮古老習俗,是新娘子在婚禮當天或婚后第二天清晨,打開陪嫁的箱子,向婆家眾賓客展示陪嫁物品的一個儀式。這個儀式在陜北鄉(xiāng)下被稱為“亮針線”。既然要亮針線,就得展示出新娘子婚前親手做的針線活、繡品,以及剪紙妝奩花。“丑媳婦總得見公婆”,到了這一天,丑拙是無法藏匿的,針線活做得巧不巧,眾親友及四鄰八舍自會觀賞、品評一番。民諺贊手巧的新娘:“生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鉸的”“上炕一把剪子,下炕一把鏟子”。
開箱禮衍生出一個名詞,即開箱錢。開箱人一般是公婆或兄弟,“手拿鑰匙開金箱,內藏黃金百萬兩。金光銀色百寶箱,玉出藍天映春光”,誦念著吉祥話,表達對新婚夫婦的美好祝愿。約定俗成,開箱取出多少陪嫁錢,男方必須再向箱內添上翻倍的開箱錢,以示對新娘的寵愛和祝福。開箱錢的金額沒有定數,可根據家庭經濟情況和當地習俗來定,一般選擇寓意吉祥的數字。開箱禮雖繁瑣,卻為鄉(xiāng)村婚禮增添了不少的樂趣和看點,也詳盡地展現了手工業(yè)時代“開箱”\"謝媒\"等喜文化。
新娘子借開箱禮之際為婆家眾親戚派送繡花枕頭頂、扎花襪墊、繡鞋襪等針線禮品,作為與婆家的見面禮。當然這些見面禮并不是白送,她也同時收到一大筆紅包回禮。每件送出去的禮品都細膩地體現了送禮者的貼心周到,寓意新娘帶來財富和好運。這一習俗在我的家鄉(xiāng)陜北高原沿襲了好多年。表嫂當年的開箱禮,我現在依然清晰地記得。她拿出丁零當螂的黃銅鑰匙,打開神秘的禮箱,首先拿出兩個繡花枕頭頂,要送給親戚中最尊貴的長輩祖母,祝福老人活得舒適安心,從此高枕無憂。鞋子除了給新郎準備一雙之外,另外兩雙是專門用心為新晉公婆的舅舅和舅媽做的。兒媳婦給公婆送的鞋,又叫閏月鞋。俗語道:“閏月鞋,閏月穿,閏月老人活一千。\"寓意著驅除不祥之物,帶來好運和健康。表嫂送的兩雙閏月鞋模樣板正、針腳細密,舅舅的那雙是黑條絨扣布鞋,舅媽的是紫水絨袢帶鞋,女戚們相繼傳看著,嘴里不禁嘖嘖稱贊。那一天,憑借兩雙做工精巧的“閏月鞋”,表嫂坦然融入了婆家這個大家族。

如果想要一個體面的開箱禮,首先取決于有沒有一對像樣的禮箱。禮箱里的陪嫁金銀首飾、壓箱錢等物品,象征著女兒不是孤身一人去婆家,她的身后有著娘家強大的支持和關愛。在傳統(tǒng)婚俗中,陪嫁箱是娘家準備的隆重嫁妝之一,寓意著相伴一生、相守一生。陪嫁箱一般是成雙成對,以此象征好事成雙。
我幼年在鄉(xiāng)村度過,目睹了村莊里姑姑們出嫁的情形。嫁女兒的人家,其他物品可以從略,卻少不得一對禮箱。那時農村尚未時興皮箱等稀罕物件。打制兩只笨重敦實的大木箱,漆成喜慶的大紅色,油光可鑒,為即將到來的婚禮營造出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讓人看了不禁笑容滿面,心情愉悅。陪嫁箱上黃燦燦的銅飾件、釘鼻鈕、拉環(huán)和鎖具,既增加了箱子的美觀性,更兼具私密性。
別看家家戶戶嫁女都陪嫁禮箱,其質地和水準是大有區(qū)別的。如果陪嫁的是松木箱或棗木箱,其紋理細膩、美觀大方,雍容華貴,足以顯示出女方家的殷實光景和經濟實力。而家境略微貧寒的也要竭盡所能,就地取材,砍斫楊木或柳木來制作,只是楊木和柳木顯然要遜色不少,既無前者的氣派,也沒有那么經久耐用。陪嫁箱子上,擺放折疊得棱角分明的陪嫁被褥,艷麗的色彩烘托了喜慶氛圍。被褥之上再擺放一溜兒用包袱皮包得四四方方的物品和洗臉盆、熱水瓶等物件,這壯觀體面的嫁女場面,時隔經年,依然清晰如昨。我家太祖母、祖母、母親和姑姑們,一代代女人出嫁時,莫不如此。
母親結婚時,家境貧寒,根本陪嫁不起一對闊氣的油漆大木箱。按外祖母的美好設想,唯一的女兒要出嫁了,雖陪嫁不起一對大禮箱,但一個梳妝匣子是不能再省的。盡管寒酸些,總歸是娘的一番心意。臨出嫁前,外祖母湊了兩塊銀元打發(fā)母親去村里趙木匠處買一個中意的梳妝匣子。到了趙木匠家后,母親欣喜地打量著一個個精巧別致的梳妝匣子,看得眼花繚亂。良久,她卻將目光越過匣子,定格在一張大紅油漆木盤子上,眼前反復出現家里常用的端飯盤子:那是外祖母用高梁秸稈編的,粗鄙不堪,端得太重時生怕它會突然散架,尤其來人待客時,愈發(fā)顯得局促,無法藏匿拮據的家境。母親從小懂事孝順,便擅自決定買一張紅油漆木盤子替代梳妝匣子。好女不爭家當,她可以不要陪嫁。那天,母親腳步輕盈地端著一張紅油漆木盤子走回家,想象著體面大方的木盤子從此可以盡力在客人面前抹掉家里的寒酸氣,心情總是愉悅的。
沒有陪嫁禮箱,最終是否遭到婆家人輕賤,母親從未提及。她只給我講出嫁的包袱。那包袱內曾包裹著一個女子對婚姻的甜蜜憧憬。一件藍色陰丹士林布衫,是婆家給的閏月衣;一件俄國細布衫,白底紅花,醒目的大槐角子圖案;一個貼身穿的紅花肚兜,正中間一對鴛鴦戲水繡得栩栩如生。18歲的母親無數次將它緊貼在身上,閉上眼睛憧憬即將到來的婚姻生活,那件肚兜便久久存留著母親少女時溫馨的體香味。同樣是這塊包袱皮兒,也包裹著母親結婚時的糾結心情,既有奔赴婚姻義無反顧的甜蜜,也有以身相許的悲壯。紅花格子祅,黑貢尼棉褲,外衣是一件紅條絨罩衣和一條黑條絨罩褲,村里蹩腳裁縫的杰作,褲子裁得很長,挽兩三匝,才能露出腳面。母親一穿上那身行頭,便是20世紀60年代末典型的農家新娘裝扮。無內衣,只有一件祖母的偏襟罩衫臨時充作襯衣。母親身材小巧玲瓏,而祖母個子頎長,那件偏襟罩衫很長,沒過母親的膝蓋,多像她生命的底色,仿佛隱喻了母親坎坷不平的一生。
20世紀90年代我結婚時,父母給我陪嫁了一對皮箱,看似豪華闊氣,其實經不起時光檢驗,也盛放不下多少東西。30年后,我回鄉(xiāng)打開已褪色的皮箱,仿佛打開塵封已久的記憶。里面赫然有母親當年做給我的兩雙陪嫁鞋子,秀氣而精巧,從未上腳穿過。有一雙大紅色陪嫁筷子,一塊紅布里裹著陪嫁的五色絲線,我婚后剪下來的一束發(fā)辮,還有愛人當年的一部分藏書。如今愛人已走遠,睹物思人,不禁悲從中來,眼睛收藏不了的東西,禮箱可以;腳步到不了的地方,懷念可以…
后來妹妹們陸續(xù)嫁人,隨著時代的變遷,經濟日益發(fā)展,開箱禮習俗已悄然退居幕后。現在偶爾回眸舊時代的禮箱,是對過往歲月的致敬。
猶記40年前迎親隊伍歸來時,禮炮聲轟然響起,人們期待新娘子打開禮箱上的黃銅大鎖,掏出令人驚喜的禮品。當年作為喜童,我收獲的見面禮是一方素凈手帕。在一對新人拜堂成親時,不譜世事的小姑娘羞澀地拽著手帕邊角,在幼小的心田種下美好心愿:長大也得遇一心人,鸞鳳和鳴。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