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236.2;K892.9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005(2025)04-0093-08
王國維認(rèn)為漢末三國學(xué)術(shù)在中國學(xué)術(shù)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學(xué)術(shù)變遷之在上者,莫劇于三國之際”(《漢魏博士考》)[1]93。漢末三國時期也是兩千多年《禮記》學(xué)史的重要一環(huán),涌現(xiàn)了盧植、蔡邕、鄭玄、高誘、王肅等一批精通《禮記》的經(jīng)學(xué)大師。尤其是鄭玄并注《三禮》奠定后世禮學(xué)基礎(chǔ),其后,王肅亦并注《三禮》與鄭氏禮學(xué)“抗衡”,而又不乏相反相成之功。《禮記》還得到了曹操父子、劉備父子、諸葛亮、孫權(quán)、張昭等政治家的重視,他們的處世之道與治國理政深受《禮記》影響,使三國時代的政治與《禮記》產(chǎn)生了較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2」,對《禮記》學(xué)的發(fā)展了產(chǎn)生積極的意義。在學(xué)術(shù)與政治的合力作用下,《禮記》立于學(xué)官,正式人列經(jīng)典,從而擺脫《儀禮》附庸取得學(xué)術(shù)獨立地位。以劉備父子為代表的蜀漢政權(quán),雖然僅延續(xù)四十三年(221—263),但內(nèi)政方面堪稱魏、蜀、吳三國中“最有條理的一國”[3]268。這既緣于劉備父子、諸葛亮等采取強化法治、選賢與能的系列舉措,也歸功于佐以禮治的方略。劉備父子不僅踐行《禮記》經(jīng)義提高道德修養(yǎng)以籠絡(luò)人心,而且積極汲取其中的禮治思想和政治策略以鞏固君權(quán)、穩(wěn)定政局。
一、劉備對《禮記》經(jīng)義的踐行與推崇
劉備其人“不甚樂讀書”(《先主傳》)[4]871,但他畢竟得到過漢末大儒盧植、鄭玄的教誨,因此,張作耀論其曰,“受過正規(guī)的儒學(xué)熏陶,在自處、辦事、建制、用人等方面都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儒家色彩”(《緒言》)[5]4。劉備于儒家典籍中格外推崇《禮記》,以之教誨太子并立之于學(xué)官,所謂“儒家色彩”,也明顯含有《禮記》的成分。
(一)劉備諧熟《禮記》的機緣
劉備少時拜師盧植,鎮(zhèn)守徐州時禮敬鄭玄,入主西蜀后重用周群、杜瓊、許慈、胡潛、孟光、來敏諸儒其中,盧植、鄭玄及其后學(xué)許慈皆治《三禮》。劉備重視并精通《禮記》首先緣于問學(xué)盧植,“年十五,母使行學(xué),與同宗劉德然、遼西公孫瓚俱事故九江太守同郡盧植”[4]871。盧植撰有《三禮解詁》,其中《禮記解詁》二十卷直接影響了鄭玄《禮記注》的著述,所謂“鄭玄亦依盧、馬之本而注焉\"(《敘錄》)[6]l。盧植其人文武兼?zhèn)洌靶詣傄阌写蠊?jié),常懷濟世志”[7]2113,時人譽之曰“海內(nèi)大儒,人之望也”[7]211。曹操極其欽佩其為人,建安十二年(207),下令涿郡太守?fù)嵝舯R植后人,贊譽曰,“故北中郎將盧植,名著海內(nèi),學(xué)為儒宗,士之楷模,乃國之楨干也”[7]2119。盧植的學(xué)問與人品無疑深刻影響了劉備。
劉備又深受鄭玄影響。鄭玄經(jīng)盧植推薦得以拜師馬融,“因涿郡盧植,事扶風(fēng)馬融”(《鄭玄傳》)[7]1207。盧植、鄭玄同出馬融門下,劉備當(dāng)尊鄭玄為師叔。鄭玄因躲避黃巾軍而投徐州,“徐州牧陶謙接以師友之禮”[7]1209,劉備領(lǐng)徐州牧本系陶謙薦舉,對鄭玄自然敬重有加,此期間得以直接問學(xué)鄭玄并求教治國之道亦在情理之中。據(jù)《華陽國志·劉后主志》:“丞相亮?xí)r,有言公惜赦者,亮答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吳漢不愿為赦。先帝亦言:吾周旋陳元方、鄭康成間,每見啟告治亂之道備矣,曾不語赦也。'若劉景升、季玉父子,歲歲赦宥,何益于治!'”[8]575“周旋”一詞,可指進退揖讓之禮儀,例如《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前 517):“子大叔見趙簡子,簡子問揖讓、周旋之禮焉”[9]127]。“周旋”又含有禮敬尊長之意,《禮記·內(nèi)則》曰“在父母舅姑之所,有命之,應(yīng)唯敬對,進退周旋慎齊”[10]22,,是其例證。因此,皮錫瑞曰,“鄭君避地徐州,時昭烈為徐州牧,嘗以師禮事之”[115]。劉備、諸葛亮“惜赦”思想源自《禮記·王制》“凡作刑罰,輕無赦”,鄭注曰:“法雖輕,不赦之,為人易犯”[10]5。《王制》又曰“凡執(zhí)禁以齊眾,不赦過”,鄭注曰“亦為人將易犯”[10]55。蜀漢政權(quán)的興衰表明,“赦不妄下”的策略適用于征戰(zhàn)不斷的三國時代。
劉備重用鄭玄門人許慈。蜀漢學(xué)士許慈也是一位通儒,嘗“師事劉熙,善鄭氏學(xué),治《易》《尚書》《三禮》《毛詩》《論語》”[4]1023。張舜徽曰:“考《三國志·程秉傳》云:‘逮事鄭玄,避亂交州,與劉熙考論大義。《許慈傳》云:‘師事劉熙,善鄭氏學(xué)。‘以二傳定之,熙乃鄭氏弟子無疑。”[12]167劉熙系鄭玄弟子,許慈則系鄭玄再傳弟子。鄭玄對劉備及蜀漢學(xué)術(shù)影響至深,皮錫瑞認(rèn)為,“蜀漢君臣亦鄭學(xué)支裔”[1]15]。
(二)劉備對《禮記》經(jīng)義的自覺踐行
劉備處世明顯帶有《禮記》的印痕,可以說比較自覺地踐行了《禮記》的諸多經(jīng)義。僅以《禮記·曲禮上》經(jīng)義比對劉備一生,應(yīng)有五個方面值得關(guān)注。
其一,《禮記·曲禮上》:“夫禮者,自卑而尊人。雖負(fù)販者,必有尊也,而況富貴乎?”[10]22劉備名為帝胄之后,實則出身貧寒,毫無基業(yè)可恃。其由于“善下人”[4]872,甚而“自卑而尊人”,籠絡(luò)到一批文臣武將以驅(qū)使。劉備左右手關(guān)羽、張飛皆底層出身,可謂“負(fù)販者”。而最能體現(xiàn)其“自卑而尊人”處,莫過于三顧茅廬。《三國志》諸葛亮本傳:“徐庶見先主,先主器之,謂先主曰:‘諸葛孔明者,臥龍也,將軍豈愿見之乎?先主曰:君與俱來。庶曰:‘此人可就見,不可屈致也。將軍宜枉駕顧之。由是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4]912此事發(fā)生于建安十一年(206)冬至十二年(207)春期間,二十一年后,諸葛亮仍對三顧之恩感激涕零,“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dāng)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qū)馳”[4]920。“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等語,堪稱\"自卑而尊人\"注腳。
其二,《禮記·曲禮上》“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鄭注曰:“謂凡與人交,不可以己心之愛憎,誣人之善惡。”[11}8蜀漢君臣,劉備與關(guān)羽、張飛“恩若兄弟”[4]939,感情最為深厚。劉備對關(guān)羽、張飛雖愛之極深,亦深知二者致命的性格缺陷,遂有告誡之舉。《三國志》張飛本傳:“羽善待卒伍而驕于士大夫,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先主常戒之曰:‘卿刑殺既過差,又日鞭撾健兒,而令在左右,此取禍之道也。飛猶不悛。先主伐吳,飛當(dāng)率兵萬人,自閬中會江州。臨發(fā),其帳下將張達、范強殺飛,持其首,順流而奔孫權(quán)。飛營都督表報先主,先主聞飛都督之有表也,曰:‘噫!飛死矣。‘”[4]944《王制》“郵罰麗于事”,鄭玄注曰,“過人、罰人,當(dāng)各附于其事,不可假他以喜怒”[12]55。結(jié)合此例經(jīng)、注,尤可體會劉備告誡之深意。《禮記·曲禮上》“刑人不在君側(cè)”,鄭玄注曰:“為怨恨為害也。《春秋傳》曰:‘近刑人,則輕死之道。‘”[10]10此為劉備言\"此取禍之道”所本。由對張飛的“常戒之”,可推測劉備對關(guān)羽理應(yīng)有告誡之舉。可貴的是,劉備還能做到“憎而知其善”。建安六年(201),劉備投靠荊州劉表,至建安十三年(208),依附長達七年。劉表覺察劉備深得荊州豪杰擁戴,遂命其駐扎樊城以便控制,“備屯樊城,劉表禮焉,憚其為人,不甚信用\"(裴注引《世語》)[4]876。劉備雖怨恨劉表,但亦銘記收留之恩,于逃避曹操兵鋒之際仍不忘拜祭之,“備過辭表墓,遂涕泣而去”(裴注引《典略》)[4]878。同樣出于此心,劉備獲悉劉琮降曹后仍拒絕諸葛亮殺劉琮以奪荊州之議:“諸葛亮說先主攻琮,荊州可有。先主曰:‘吾不忍也。’”[4]876
其三,《禮記·曲禮上》“積而能散,安安而能遷”,鄭注曰:“謂已有蓄積,見貧窮者,則當(dāng)能散以周救之。謂己今安此之安,圖后有害,則當(dāng)能遷”[10]8。劉備早年任平原相,因“積而能散”頗得人心:“是時人民饑謹(jǐn),屯聚鈔暴。備外御寇難,內(nèi)豐財施,士之下者,必與同席而坐,同簋而食,無所簡擇。眾多歸焉”(裴注引《魏書》)[4]873。劉備一生屢遭挫折而又屢敗屢戰(zhàn),陳壽用“折而不撓\"四字論之[4]892,“非常生動地概括了劉備的性格和奮斗歷程”[5]276。與“折而不撓”一致,劉備能夠“安安而能遷”,從不迷惑于一時安逸。建安三年(198),曹操、劉備聯(lián)手剿滅呂布后,在許昌有過一段“蜜月”期,曹操“表先主為左將軍,禮之愈重,出則同輿,坐則同席”[4]874。次年夏,劉備逃離許昌擺脫曹操控制。建安五年(200),劉備投奔袁紹并深為袁氏父子器重,“青州刺史袁譚,先主故茂才也,將步騎迎先主。先主隨譚到平原,譚馳使白紹。紹遣將道路奉迎,身去郵二百里,與先主相見”[4]876。不同于曹操的虛情假意,袁紹父子“傾心敬重\"劉備(裴注引《魏書》)[4]876。建安六年(201),劉備預(yù)感袁紹將敗于曹操,遂投劉表。寄居荊州期間雖不得志,但也是其一生中少有的一段安寧歲月:“備住荊州數(shù)年,嘗于表坐起至廁,見髀里肉生,慨然流涕。還坐,表怪問備,備曰:吾常身不離鞍,髀肉皆消。今不復(fù)騎,髀里肉生。日月若馳,老將至矣,而功業(yè)不建,是以悲耳。‘”(裴注引《九州春秋》)[4]876劉備百折不撓而又絕不茍安于一時,最終創(chuàng)立蜀漢政權(quán)。
其四,《禮記·曲禮上》“臨財毋茍得,臨難無茍免”,鄭注曰:“為傷廉也,為傷義也”10]8。劉備本非貪財之人,然而嘗為激勵將士攻占成都,允其搶掠:“建安十九年,先主克蜀。蜀中豐富,盛樂置酒大會,饗食三軍。取蜀城中民金銀頒賜將士,還其谷帛\"(《劉先主志》))[7]522。又據(jù)《劉巴傳》:“初攻劉璋,備與士眾約:‘若事定,府庫百物,孤無預(yù)焉。及拔成都,士眾皆舍干戈,赴諸藏競?cè)毼铩保ㄅ嶙⒁读懔晗荣t傳》)[3]982。此舉無疑給成都人民帶來一場災(zāi)難,好在劉備很快糾正錯誤之舉[5]138-139。其有違“臨財毋茍得\"經(jīng)義,文獻記載僅此一次,而且與曹操的設(shè)立摸金校尉、動輒屠城不可并論。劉備一生,嘗四次于潰敗之中拋妻棄子[5]235,為人詬病,但亦不乏“臨難無茍免\"的一面。建安十三年(208),劉備率眾避曹操兵鋒:“比到當(dāng)陽,眾十余萬,輜重數(shù)千兩,日行十余里,…或謂先主曰:宜速行保江陵,今雖擁大眾,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先主曰:‘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4]878習(xí)鑿齒評曰:“先主雖顛沛險難而信義愈明,勢偪事危而言不失道。追景升之顧,則情感三軍;戀赴義之士,則甘與同敗。觀其所以結(jié)物情者,豈徒投醪撫寒含蓼問疾而已哉!其終濟大業(yè),不亦宜乎!”[4]878將劉備視為仁德之君而熱烈褒揚。
其五,《禮記·曲禮上》“禮聞取于人,不聞取人。禮聞來學(xué),不聞往教”,孔穎達疏曰,“皇氏以為人君取師受學(xué)之法,‘取于人’,謂自到師門取其道藝。凡學(xué)之法,當(dāng)就其師,處北面伏膺”[10]13-14。劉備三顧茅廬恰恰可以作為此經(jīng)的注腳。又據(jù)《漢書·孫寶傳》,“御史大夫張忠辟寶為屬,欲令授子經(jīng),更為除舍,設(shè)儲”,不料遭到孫寶的斷然拒絕:“君男欲學(xué)文,而移寶自近。禮有來學(xué),義無往教”[13]357。呂友仁據(jù)此認(rèn)為,“西漢時確有人依此二句行事”[14]4。劉備《遺詔》將《漢書》《禮記》并提[4]89],,二者是其最重視的典籍,理應(yīng)知悉此典,遂有三顧之舉。
(三)劉備對《禮記》的推崇
劉備推崇《禮記》,首先體現(xiàn)在對太子劉禪的期望和教導(dǎo)上,其次是將《禮記》立于學(xué)官,使之正式入列儒經(jīng)。劉備是歷史上第一位明確要求太子誦讀《禮記》的帝王,蜀漢也是首立《禮記》于學(xué)官的政權(quán)。受其父影響,劉禪也重視以《禮記》教育子嗣。
1.以《禮記》教誨劉禪
劉禪,字公嗣,劉備為其取名“禪”又字之“公嗣”,飽含著殷切的政治期望,“禪者,禪讓也;公者,就是孔子說的‘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公';合起來就是公天下的繼承人的意思”[15]62。《禮記·禮運》:“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10]874劉禪的名、字取自《禮運》經(jīng)義甚明。劉備嘗于兩次重要時刻以《禮記》教導(dǎo)劉禪,表明其不但熟悉《禮記》的內(nèi)容,而且深刻領(lǐng)略其思想價值。
其一,冊立劉禪為太子時,引《禮記·文王世子》“行一物而三善皆得者”勉勵,希望其領(lǐng)會父子、君臣、長幼之道。公元221年,劉備稱帝并立劉禪為太子:“今以禪為皇太子,以承宗廟,祗肅社稷。使使持節(jié)丞相亮授印綬,敬聽師傅,行一物而三善皆得焉,可不勉與!”[4]893《禮記·文王世子》:“行一物而三善皆得者,唯世子而已。其齒于學(xué)之謂也。故世子齒于學(xué),國人觀之曰:‘將君我而與我齒讓,何也?'曰:‘有父在則禮然。然而眾知父子之道矣。其二曰:‘將君我而與我齒讓,何也?’曰:‘有君在則禮然。然而眾著于君臣之義也。其三曰:將君我而與我齒讓,何也?’曰:長長也。然而眾知長幼之節(jié)矣。故父在斯為子,君在斯謂之臣,居子與臣之節(jié),所以尊君親親也。故學(xué)之為父子焉,學(xué)之為君臣焉,學(xué)之為長幼焉,父子、君臣、長幼之道得而國治。”[10]844-845 張作耀曰:“‘行一物’是說每做一件事,‘三善'系指父子之道、君臣之義、長幼之節(jié)。言簡意賅,一句話便把儒學(xué)的最基本的思想內(nèi)涵包容其中,明令劉禪以儒家的父子、君臣、長幼之道修養(yǎng)自己。”[5]293可見,劉備以之教誨嗣子劉禪恰如其分,期盼之情溢于言表。
其二,臨終遺命劉禪“讀《漢書》《禮記》”,并據(jù)《禮記》經(jīng)義詔敕劉禪兄弟“父事\"諸葛亮。章武三年(223)春,劉備臨終遺詔后主,勉勵其重視道德修養(yǎng)與經(jīng)史學(xué)習(xí):“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惟賢惟德,能服于人。…可讀《漢書》《禮記》,閑暇歷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益人意智。聞丞相為寫《申》《韓》《管子》《六韜》一通已畢,未送,道亡。可自更求聞達”[4]891。其中“勿以\"兩句化用《周易·系辭傳下》“小人以小善為無益,而弗為也;以小惡為無傷,而弗去也”[16]88,且與《禮記·內(nèi)則》相通:“父母雖沒,將為善,思貽父母令名,必果;將為不善,思貽父母羞辱,必不果”[10]1128。劉備深知劉禪無甚才略,唯有積德以贏得民心。所列典籍,經(jīng)學(xué)唯《禮記》,史學(xué)唯《漢書》,兵書有《六韜》,道家有《管子》,法家則有《商君書》《申》《韓》。以法家居多,乃三國亂世皆重刑名法術(shù)固然。《漢書》《禮記》居于法家著作之前,是劉備著重要求后主誦讀之書,其他可“閑暇歷觀”。首列《漢書》,當(dāng)然是告誡劉禪身為劉漢苗裔當(dāng)以光復(fù)漢室為使命,并以兩漢興衰為鏡鑒。劉備又詔敕后主曰,“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4]918,又《先主傳》裴注:先主臨終,“呼魯王與語:‘吾亡之后,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與丞相共事而已。‘\"[4]89時諸葛亮四十三歲,劉禪十七歲。《曲禮上》“年長以倍則父事之”[10]33,此系劉備詔敕所本。
2.立《禮記》于學(xué)官
王國維認(rèn)為曹丕首立《禮記》于學(xué)官[1]92,實則首立《禮記》博士的當(dāng)屬蜀漢。建安十九年(214),劉備平定益州,群臣勸諫進位漢中王,即重視文教,設(shè)置學(xué)官:“先主定蜀,承喪亂歷紀(jì),學(xué)業(yè)衰廢,乃鳩合典籍,沙汰眾學(xué)。慈、潛并為學(xué)士,與孟光、來敏等典掌舊文”[4]1023。結(jié)合《華陽國志·劉先主志》載諸葛亮等勸進劉備稱帝曰“亮與博士許慈、議郎孟光建立禮儀,擇令辰”[8]535,以及《三國志》劉備本傳載許靖、糜竺、諸葛亮等上言曰\"臣等謹(jǐn)與博士許慈、議郎孟光,建立禮儀,擇令辰,上尊號\"[4]88-889,皆曰“博士許慈”,可知許慈于劉備稱帝之前已居博士職。蜀漢立經(jīng)學(xué)博士,無疑早于曹魏黃初五年(224)立五經(jīng)博士[4]84。據(jù)劉備對《禮記》的推崇看,蜀漢應(yīng)有《禮記》博士[17]48,許慈精通《三禮》,應(yīng)是兼經(jīng)博士。《禮記》由此立于學(xué)官、躋身儒經(jīng)。劉備尊崇鄭玄,許慈“善鄭氏學(xué)”,蜀漢所立當(dāng)為鄭玄禮學(xué)。又《許慈傳》曰“子勛傳其業(yè),復(fù)為博士”[4]1023,知蜀漢立經(jīng)學(xué)博士已成定制。
蜀漢官方傳授《禮記》的重要學(xué)者還有大儒譙周。據(jù)宋人高似孫《子略》載,譙周撰有《五教》一書,五卷,并是《禮記》語”[18]18。諸葛亮領(lǐng)益州牧,嘗任命譙周為勸學(xué)從事,其后,蔣琬又任命譙周為典學(xué)從事,“總州之學(xué)者”[4]1027。劉禪冊立太子,又命譙周教授太子劉璿,“以周為仆,轉(zhuǎn)家令”[4]1027。《五教》早已失傳,具體內(nèi)容不得而知,蓋系譙周教授劉璿以及其他貴族子弟節(jié)選《禮記》而成。劉禪以《禮記》作為太子的教學(xué)內(nèi)容,顯然是對其父劉備尊崇《禮記》的傳承。又據(jù)《普書·儒林傳》載,巴郡臨江人文立,嘗從譙周研治禮學(xué):“蜀時游太學(xué),專《毛詩》《三禮》,師事譙周,門人以立為顏回”[19]2347。可知,蜀漢覆亡之前,學(xué)官一直立有《禮記》學(xué)。
二、劉禪對《禮記》經(jīng)義的遵從與變通
陳壽以“任賢相則為循理之君,惑閹豎則為昏闇之后\"論定劉禪為帝四十一年的功過,又有所肯定曰:“經(jīng)載十二而年名不易,軍旅屢興而赦不妄下,不亦卓乎!”[4]902-903裴松之亦曰“赦不妄下,誠為可稱”[4]903。“赦不妄下”顯然是對乃父與諸葛亮治國策略的繼承。劉禪奉父命研讀《禮記》,從其守父孝、特別是處理與諸葛亮相關(guān)事宜中,知其對《禮記》經(jīng)義著實有所領(lǐng)悟。
(一)依制為劉備守孝三年
《王制》曰“三年之喪,自天子達”[10]512-513,《中庸》亦曰“三年之喪,達乎天子”[10]2007。三國亂世,三年之喪實難施行,故曹操《遺令》直言“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4]53。曹丕、孫權(quán)守父、兄之喪,皆不依禮制,其后繼者亦如此。劉備迫于形勢,臨終對喪禮的安排也極其簡略,諸葛亮《請宣大行皇帝遺詔表》曰:“乃顧遺詔,事惟大宗,動容損益;百寮發(fā)哀,滿三日除服,到葬期后如禮;其郡國太守、相、都尉、縣令長,三日便除服”[4]891。劉禪似未完全遵循父命守喪,多年后,譙周因其“頗出游觀,增廣聲樂”上書諫言:“陛下天姿至孝,喪逾三年,言及隕涕,雖曾、閔不過也。敬賢任才,使之盡力,有逾成康”[4]1027-1028。表明劉禪是依終制為父守孝。劉禪守制實出于政治方面考慮,即便于將政務(wù)托付于諸葛亮。《禮記·檀弓下》:“子張問曰:‘《書》云:“高宗三年不言,言乃歡。”有諸?'”仲尼曰:‘胡為其不然也?古者天子崩,王世子聽于冢宰三年。‘”[10]390-39言新君即位,政務(wù)應(yīng)托付“冢宰\"三年。此說又見于《論語·憲問》:“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已以聽于冢宰三年。‘”[20]1513諸葛亮總領(lǐng)蜀漢政務(wù),既系先主遺詔,又有著堅實的經(jīng)學(xué)依據(jù),為劉禪的守制提供了穩(wěn)定政局。當(dāng)然,譙周的諫言或有諛美之意,劉禪恐怕也難以完全遵守終制,但于亂世已實屬難得,所謂“眾人之所難,而君子行之,故謂之有行\(zhòng)"(《聘義》)[10]2344,足見其受《禮記》經(jīng)義影響之深。
(二)據(jù)《禮記》處理與諸葛亮相關(guān)事宜
劉禪稱帝后,“封亮武鄉(xiāng)侯,開府治事。頃之,又領(lǐng)益州牧。政事無巨細,咸決于亮”[4]894。至建興十二年(234)八月病逝,諸葛亮主政蜀漢達十二年。錢穆曰,“‘皇權(quán)’和‘相權(quán)'之劃分,這常是中國政治史上的大課題”[219。劉備之后,諸葛亮在蜀漢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甚至逝后仍對蜀漢政權(quán)影響深遠。因此,如何處理與諸葛亮之間的特殊關(guān)系對于劉禪至關(guān)重要。劉禪依據(jù)《禮記》經(jīng)義,在諸葛亮生前,提出了“政由葛氏,祭則寡人”的權(quán)力劃分策略;在諸葛亮病逝,追謚其為“忠武侯”并任用其簡拔之人。劉禪還據(jù)《禮記》經(jīng)義,對蜀漢臣民為諸葛亮立廟訴求予以否決以及權(quán)變。
1.“政由葛氏,祭則寡人”的政治策略
劉禪與諸葛亮是典型的弱主與能臣,如何倚重之而又不動搖劉氏基業(yè),劉禪吸取了《禮記》的智慧。他主動提出“政由葛氏,祭則寡人”的權(quán)力劃分,將政事一并托付諸葛亮,而牢牢抓住祭祀權(quán)柄:“以亮為丞相,委以諸事,謂亮曰:‘政由葛氏,祭則寡人。亮亦以禪未閑于政,遂總內(nèi)外”(裴注引《魏略》)[4]894。“政由葛氏,祭則寡人”之說源自《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前547),衛(wèi)獻公為了復(fù)辟使公子子鮮與卿大夫?qū)幭裁思s:“子鮮不獲命于敬姒,以公命與寧喜言曰:‘茍反,政由寧氏,祭則寡人。‘”[9]960而高度強調(diào)并反復(fù)闡釋祭祀重要政治意義的典籍首推《禮記》,如《祭統(tǒng)》曰:“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10]1865。《中庸》曰:“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諦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 [10]2010-2011 《經(jīng)解》曰:“喪祭之禮,所以明臣子之恩也”,又曰:“喪祭之禮廢,則臣子之恩薄,而倍死忘生者眾矣”[0109-1910。熟讀《禮記》的劉氏父子皆重祭禮。章武二年(233),劉備伐吳敗退白帝城,病危之際仍不忘“詔丞相亮營南北郊于成都”(《先主傳》)[4]890。劉禪深知主持祭祀的政治意義,雖將軍政大權(quán)托于諸葛亮,但仍牢牢把持祭祀權(quán),因為“放棄了祭祀權(quán),就相當(dāng)于放棄了自己的地位”[22]170。諸葛亮逝后,劉禪重用其簡拔的蔣琬、費祎、董允、姜維、鄧芝等文臣武將,盟好孫吳以抗曹魏,是“政由葛氏,祭則寡人\"策略的繼續(xù),維護了蜀漢政權(quán)的穩(wěn)定。
2.痛悼諸葛亮并追謚“忠武侯”
諸葛亮病逝,劉禪痛悼曰:“惟君體資文武,明叡篤誠,受遺話孤,匡輔朕躬,繼絕興微,志存靖亂;爰整六師,無歲不征,神武赫然,威鎮(zhèn)八荒,將建殊功于季漢,參伊周之巨勛。如何不吊,事臨垂克,遘疾隕喪!朕用傷悼,肝心若裂。夫崇德序功,紀(jì)行命謚,所以光昭將來,刊載不朽。今使使持節(jié)左中郎將杜瓊,贈君丞相武鄉(xiāng)侯印綬,謚君為忠武侯。”[4]927劉禪首先贊揚了諸葛亮的功績,并以伊尹、周公況之;然后抒發(fā)對諸葛亮之逝的悲痛;接著表彰諸葛亮并封謚“忠武侯”。其中“肝心若裂”四字由《禮記·問喪》化出:“親始死,側(cè)怛之心,痛疾之意,傷腎、干肝、焦肺。”鄭注曰:“親,父母也。”[10]215劉備詔敕后主“父事”諸葛亮,此用“肝心若裂”抒發(fā)悲痛之情,即含“父事”之意,可謂精當(dāng)。追謚諸葛亮“忠武侯”,《逸周書·謚法解》曰“危身奉上曰忠”[23]72,又曰“威彊叡德曰武”“克定禍亂曰武”[23]68。《樂記》曰“聞其謚,知其行也”[10]1494,以“忠武\"二字恰當(dāng)?shù)卦u定諸葛亮一生的功績與品格,對群臣無疑也是一種激勵和籠絡(luò)。
3.為諸葛亮立廟的爭議與權(quán)變
劉禪君臣關(guān)于為諸葛亮立廟事宜的爭議,主要圍繞著是否立廟與立于何地兩個問題展開,以是否立廟成都而發(fā)起,而以最終立廟沔陽而告落。作為蜀漢君主,劉禪的態(tài)度至關(guān)重要,從中亦可窺見《禮記》的影響。
(1)明確反對為諸葛亮立廟成都
諸葛亮深受蜀人愛戴,建興十二年(234)病逝,民間即有立廟呼聲,至景耀六年(263)春,劉禪方“詔為亮立廟于沔陽”[4]928。沔陽,位于今陜西勉縣東南。《水經(jīng)·沔水注》:“沔水又東經(jīng)武侯壘南,諸葛武侯所居也。…山東名高平,是亮宿營處,有亮廟。亮薨,百姓野祭,習(xí)隆、向充共表立廟沔陽。”[24]2481其事具見《諸葛亮傳》裴注引《襄陽記》:
亮初亡,所在各求為立廟,朝議以禮秩不聽,百姓遂因時節(jié)私祭之于道陌上。言事者或以為可聽立廟于成都者,后主不從。步兵校尉習(xí)隆、中書郎向充等共上表日:“臣聞周人懷召伯之德,甘棠為之不伐;越王思范蠡之功,鑄金以存其像。自漢興以來,小善小德而圖形立廟者多矣。況亮德范遐邇,勛蓋季世,王室之不壞,實斯人是賴,而蒸嘗止于私門,廟像闕而莫立,使百姓巷祭,戎夷野祀,非所以存德念功,述追在昔者也。今若盡順民心,則瀆而無典,建之京師,又偪宗廟,此圣懷所以惟疑也。臣愚以為宜因近其墓,立之于沔陽,使所親屬以時賜祭,凡其臣故吏欲奉祠者,皆限至廟。斷其私祀,以崇正禮。”于是始從之。[4]928-929
若以為諸葛亮功勛卓著為之立廟成都順理成章,或以此認(rèn)為劉禪、諸葛亮君臣充滿猜忌和怨恨的話[25],均是把立廟之事看得過于簡單了。李萬生對蜀漢為諸葛亮立廟沔陽的深層原因及其嚴(yán)重后果進行了深人剖析①,所論令人信服。今則重點考察劉禪對立廟之事從“不從”到“從之”的禮學(xué)依據(jù),以揭示其對《禮記》經(jīng)義的遵循與權(quán)變。對于蜀漢各地“求為立廟”以及“言事者或以為可聽立廟于成都者”,朝議的“不聽”與劉禪的“不從”,皆有著堅實的禮學(xué)依據(jù)。《禮記·祭法》明確指出國家祭祀的對象包括“有功烈于民\"的上古圣王、歷代始祖與“民所瞻仰”“民所取材用”的天神、地祇[10]1802-1803。據(jù)此,諸葛亮不在祀典。若為之立廟祭祀則屬于淫祀,《禮記·曲禮下》曰“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10]204。《曾子問》:“曾子問曰:‘喪有二孤,廟有二主,禮與?'孔子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嘗諦郊社,尊無二上。”[10]74《坊記》亦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別也”[10]195s。習(xí)隆、向?qū)櫵浴敖袢舯M順民心,則瀆而無典,建之京師,又偪宗廟,此圣懷所以惟疑也”,道出劉禪對待諸葛亮立廟問題的憂慮。若立廟成都,不僅非禮,且“又偪宗廟”,將與劉備廟并重,必將引起民心混亂而動搖劉氏基業(yè)。劉禪明確反對為諸葛亮立廟成都,自在情理之中。
(2)為諸葛亮立廟沔陽之權(quán)變
不過,正如劉禪以伊尹、周公比況諸葛亮,又如習(xí)隆、向充等所言“亮德范遐邇,勛蓋季世,王室之不壞,實斯人是賴”。諸葛亮于蜀漢政權(quán)的重要意義,劉禪君臣心知肚明。《祭法》:“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
① 參見李萬生《禮秩與國運——蜀漢亡國原因探討之一》,《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4期,第1-13頁:自禮秩言之,死后之諸葛亮僅可居于配饗君主廟庭之地位,而不可為之專門立廟以祭祀。蜀漢君臣本諸救亡圖存之目的,在亮死后近三十年即景耀六年(263)為亮立廟沔陽,實為“非禮”。“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國家意義之祭祀實是禮制尊嚴(yán)亦即國家尊嚴(yán)之最高體現(xiàn)。蜀漢君臣深知為亮立廟乃“非禮”而為之,即是自毀國家禮制之尊嚴(yán),可謂精神之崩潰。而精神崩潰,國家未有不亡者。故自蜀漢全部之歷史而觀之,蜀漢之亡雖已自諸葛亮之死而預(yù)示之,然有速亡之勢,乃在其精神崩潰之后。魏軍滅蜀所以有摧枯拉朽之效者,根本之原因在此。
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菑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10]1802又《周禮·夏官司馬·司勛》:“王功曰勛,國功曰功,民功曰庸,事功曰勞,治功曰力,戰(zhàn)功曰多。凡有功者,銘書于王之大常,祭于大烝,司勛詔之。\"鄭玄注曰,“輔成王業(yè),若周公。保全國家,若伊尹。法施于民,若后稷。以勞定國,若禹。制法成治,若咎繇。克敵出奇,若韓信、陳平。生則書于王旌,以識其人與其功也。死則于烝先王祭之。今漢祭功臣于廟庭”[26]。據(jù)《禮記》《周禮》及其鄭玄注,并結(jié)合漢制,諸葛亮完全有資格配享劉備。而在敵方曹魏亦有功臣配享先例,明帝青龍元年(233),詔令祭祀夏侯惇、曹仁、程昱于太祖廟庭[3]99。劉禪可效仿曹魏,在劉備廟祭祀蜀漢已故重臣。然而,至景耀三年(260)秋,劉禪追謚關(guān)羽、張飛、馬超、龐統(tǒng)、黃忠[4]89;景耀四年(261)春,始追謚趙云[4]899。即分別于龐統(tǒng)逝后四十六年,關(guān)羽、黃忠逝后四十年,張飛逝后三十九年,馬超逝后三十八年,趙云逝后三十二年,才予以追謚。此與景耀六年(263)、即諸葛亮逝后二十九年,方為其立廟沔陽的舉措一樣,皆是迫于強敵壓境而國勢日益衰微而已。
劉宋何承天批評劉禪君臣為諸葛亮立廟系“非禮”之舉,“《周禮》‘凡有功者祭于大烝’,故后代遵之,以元勛配饗。充等曾不是式,禪又從之,并非禮也”[27]487。劉禪自然明了立廟之舉“非禮”,只是出于權(quán)宜之策而已。李萬生指出,“蜀漢當(dāng)局欲以立廟振作人心,達到鞏固邊防,抵御魏軍,拯救蜀漢之目的也”[28]。有趣的是,《禮記》的相關(guān)論述又為劉禪變通禮制提供依據(jù),即“禮緣人情”。“禮緣人情”出自《史記·禮書》“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29]1157,其說又源于《禮記》,如《禮運》“故圣王修義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10]943,《喪服四制》“凡禮之大體,體天地,法四時,則陰陽,順人情,故謂之禮”[10]2350。《硯北雜志》曰,“漢中之民,當(dāng)春月男女行哭,首載白楮幣,上諸葛公墓,其哭甚哀”[24]2485。可見,漢中作為蜀魏征戰(zhàn)前沿之地,民眾對諸葛亮深摯持久的情感。大敵當(dāng)前,劉禪將政權(quán)安危寄托于已故文臣武將的恩澤以收攏人心,實為可悲。
三、結(jié)語
經(jīng)以上梳理可知,劉備重視《禮記》主要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研習(xí)《禮記》不僅有利于提高道德修養(yǎng)以籠絡(luò)人心,而且對維護君權(quán)專制制度具有積極的意義。《禮記》為君權(quán)專制提出了一系列的理論依據(jù):《中庸》論非天子不制作的原則,曰“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10]2038;《曾子問》對王權(quán)獨尊的肯定,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嘗諦郊社,尊無二上”[10]774;《坊記》論對臣子叛逆的防患,曰“制國不過千乘,都城不過百雉,家富不過百乘”[10]1959,“君不與同姓同車,與異姓同車不同服,示民不嫌也”[10]1955。劉備親睹董卓的肆意廢立、曹操的挾天子以令諸侯,深知臣強主弱、權(quán)臣專政的惡果。白帝托孤,其對諸葛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4]918。看似一片公心,實乃“詭偽之辭”:“備之命亮,亂孰甚焉!世或有謂備欲以固委付之誠,且以一蜀人之志。君子曰不然。茍所寄忠賢,則不須若斯之誨;如非其人,不宜啟篡逆之涂。是以古之顧命,必貽話言;詭偽之辭,非託孤之謂”(裴注引《魏氏春秋》)[4]918。張作耀曰:“他為了兒子保有天子之位,直陳要害,把諸葛亮逼到?jīng)]有回旋的余地。這說明,他對諸葛亮懷有很大疑慮。諸葛亮不能不惶恐發(fā)誓,表白自己決無二心,正如王夫之所言:‘斯言而入愚昧之心,公非剖心出血以示之,豈能無疑哉?'”[5]268遺命劉禪攻讀《禮記》的用心與此相關(guān)。由劉禪在維護君權(quán)方面沒有辜負(fù)乃父的苦心看,其對《禮記》經(jīng)義的領(lǐng)略還是比較深刻的,在位四十余年,雖無顯赫功績,但蜀漢并未如曹魏君權(quán)旁落,也未如孫吳在孫權(quán)逝后的動蕩不安,相對穩(wěn)定的內(nèi)政,在一定程度上歸功于劉氏父子尊儒崇禮的舉措。“中國之學(xué)術(shù)思想,常隨政治為轉(zhuǎn)移”[30]51,劉備劉禪父子與諸葛亮君臣皆重視《禮記》,尤其是立于學(xué)官的舉措,無疑促進了蜀漢學(xué)者對該書的研習(xí)和傳播。可惜的是,蜀漢“國不置史,注記無官,是以行事多遺”[4]902,蜀漢《禮記》學(xué)的具體發(fā)展情形和成就,已難以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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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馬勇,周珂]
Abstract:A comprehensive view of Liu Bei and Liu Shan’s ways of handling affairs and governance strategies,that closelyrelated to the Book of Rites.Liu Bei was deeply influencedbythegreat Confucianism Lu Zhi,Zheng Xuan and his disciple Xu Ci,which was an important opportunity for him to be familiar with the scriptures of the Book of Rites.Liu Bei consciously practiced the scriptures of the Book of Rites and taught Liu Shan with it.And the Book of Rites was established asan academic official,that made itone of the Confucian classics.According to the Book of Rites and other Confucian Classics,,Liu Shan was able to properly handle maters related to ZhuGe Liang,the assistant politician,and maintained the stable situation of the internal affairs of ShuHan for 4O years.Liu’s father and son valuedand respected the Book of Rites,because studying it is not only conducive to the improvement of moral cultivation,but alsoof positive significance to the maintenance of monarchy.
Keywords:LiuBei;LiuShan;theBookofRi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