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法》的能源法法權審視

中圖分類號：D922.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25）04-0001-11

《中華人民共和國能源法》（以下簡稱《能源法》）的出臺是能源領域法制建設的重要里程碑。理性看待并科學評估其長處與不足，特別是從學理層面提供基礎性、思辨性的觀察，是能源法學界的重要使命。唯有如此，方能與能源實務界形成良性互動，有助于能源法治共同體的形成。理論探討要求從整體角度去考量法律，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律規范為我們提供了驗證法律理論合理性的物質條件[1]；同時，在理論探討的過程中，法律規范的邏輯性和體系性得以體現，使其不僅具備形式的工穩等規范美，還擁有內在的契合等實質美。

本文選取筆者所主張的“能源法法權”作為理論視角，在能源法法權結構的基礎上，對《能源法》中公民能源權利和國家能源權力進行本體論分析，揭示能源市場與政府在運行論維度的互動關系，梳理從能源正義價值到《能源法》立法目的的內在邏輯，從而揭示《能源法》與能源法法權結構的關系。在此基礎上，本文將指出《能源法》目前存在的若干問題，并探討未來可能的完善方向。

一、能源法法權視角的由來

事實上，任何法學研究都會預設、選擇或采用特定的理論視角，其本質是為研究對象建構邏輯自洽的解釋路徑。本文之所以選擇能源法法權視角來解讀《能源法》，是因為其相對于慣常的法律解讀視角具備更強的解釋力。

（一）慣常的法律解讀視角

學者基于文獻對立法展開的學理闡釋，是法律評價作為法律意識形態的一種文本表現形式。在本質上，這是法律意識在橫向法律評價形式和縱向法律意識形態實質兩個維度相結合的體現[2]76；在方法論上，這屬于學者對立法所作的學理解釋，而非狹義的法律解釋。解讀、評述或評價任何法律，都應該置于法學研究的基本視角下進行。①通過對相關研究的整理和歸納，筆者發現實踐中大致存在以下幾種法律解讀視角。②

1.對策視角

對策視角是指，針對法律在實踐中可能或已經產生的問題進行研究和回應，并提供立法對策或建議方案的評價路徑。3]對策視角以實踐問題為導向，重點解決某項制度和具體規范存在的問題，其特征是以其中一個或幾個條文乃至整部法律為評價對象，指出問題、分析成因并提出解決方案。例如，常紀文分析了《環境保護法》“效果嚴，實施難”的問題，并提出未來改進方向[4]；孫佑海指出《環境保護法》存在規定難以操作、無法律責任配套、缺乏必要的體制機制保障等歷史局限性，并提出了未來改進的方向[5；彭本利等認為《環境保護法》存在性質失衡、關鍵制度因循守舊、立法技術不夠完善等問題，并提出了相應的解決措施[6]

2.技術視角

技術視角主要有兩種路徑。第一種路徑是對法律的形式規范進行合理化分析。其核心要求涉及四個方面：一是法律形式規范是否嚴整，二是法律體系是否完備、觀念是否符合法規范秩序，三是法律過程是否符合程序化，四是法律是否符合效益。2]192-197例如，鄧君等從立法的結構技術和語言表達技術這兩個方面對《檔案法》進行了解讀。7實踐中，法律形式規范合理化分析的這四個方面，也為有關主體立法建議的制作提供了主體思路。第二種路徑是運用文義解釋、目的解釋、歷史解釋、體系解釋等狹義的法律解釋方法對立法進行解讀。狹義的法律解釋與本文所研究的立法解讀，都屬于法律解釋，二者都是解釋學的分支。作為解釋學所延伸的技術規則，狹義的解釋方法自然可以在立法解讀中適用。[8]自我國《民法典》頒布以來，針對法律規范的適用進行教義學分析的研究達到高潮，這種分析通常是針對具體條文或某項法律制度，通過文義解釋或目的解釋的方法來完成。對法律進行整體評價時，梁慧星運用歷史解釋方法，通過考察不同法律所處的歷史階段，探究法律發展的規律和特點[]；徐祥民通過目的解釋方法探究法律文本，進而展開對整部法律的評價[10]。狹義的法律解釋作為一種技術視角在立法解讀中應用廣泛，且相較于評價整部法律，其在具體條文解讀方面的應用更為廣泛。

3.理論視角

理論視角從形式上表現為：運用基本法律概念來解讀立法。這些基本法律概念是表達法律規范時必須使用或預設的核心要素。運用理論視角解讀法律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能夠將被解讀的法律串聯起來，用一種體系化的視角進行評價。例如，陳瑞華以刑事訴訟法為例，指出理想中“對法律的詮釋”，即“對于刑事訴訟法所確立的一系列規則、制度、原則，研究者需要提供背后作為支撐物的理論基礎，對其正當性和合理性進行一定的解釋”[1]。這是對理論視角較為具象和準確的描述。運用理論視角進行學術解釋的質量，既取決于學者自身的素養，還與所采用的理論解釋工具是否科學密切相關?？茖W理論解釋工具的貢獻在于提供解釋現象的概念或范疇，并以此為基礎形成解釋各種問題的體系。這種理論體系旨在構造法律思考方式的形式性基本概念。在立法解讀中，最常用的理論構造方法是“分解組合術”，即通過抽象提煉來獲得更具共性的概念，以此便可對法教義學概念進行反思。[12]94 例如，桂華論述了我國土地制度改革的方向是堅持和完善“社會主義地利共享秩序”，并從公有制和社會主義分配制度等方面對《土地管理法》進行評析，“社會主義地利共享秩序\"就是《土地管理法》的基本理論[13]；李剛就權利理論展開論述，通過貫穿整部法律的“受教育權”這一核心概念對我國《義務教育法》進行分析和評價[14]。本文解讀《能源法》所采用的能源法法權視角，正屬于此處的理論視角。

（二）慣常法律解讀視角的局限

“法權”何以成為能源法的核心范疇，筆者此前已作專門論述[15]99-1]，本文不再贅述，而是重點闡明：為何要通過能源法法權的視角來理解和評價《能源法》。隨著社會變革，人類政治、經濟和社會環境在調整既有利益格局的過程中，催生了能源領域需要調整的新問題。《能源法》正是在這種新老格局交織、融合之際應運而生。與傳統部門法不同，能源法是以法學為基礎、以能源為特定領域，并融合生態學、經濟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的交叉學科?；诖耍瑢Α赌茉捶ā返姆治鲆暯强勺魅缦抡f明

1.對策視角于《能源法》的局限

如果以問題為導向，那么對策視角天然契合《能源法》的領域法屬性；但是若對《能源法》進行整體解讀，對策視角將會面臨一些局限。首先，對《能源法》進行的對策分析，基本上都圍繞著“立法論”進行，然而《能源法》的特點、目的與愿景都與對策法學有著明顯的不適配性。《能源法》作為能源領域的基本法，其政策宣示意義大于實踐操作意義，所以，圍繞法律實施的對策視角難以發揮建議功能，“立法論”已經不足以應對《能源法》的主要問題。其次，對策研究本身容易失之于武斷，可能會低估制度實施的實際困難和阻力。中國能源問題產生的原因錯綜復雜，《能源法》也無法全面解決。比如，在草案時期爭議很大的能源上下游部門權屬問題，由于實際操作的困難而未被寫入本次立法。對策視角的這種“就規范談規范”的思維對《能源法》的分析作用有限，如果對《能源法》的研究拘泥于該模式，而不在體系化、理論化上下苦功夫，這樣的研究進路很難繁衍出新的法學知識，遑論其理論貢獻。

2.技術視角于《能源法》的局限

技術視角運用的是對傳統部門法進行分析的思維，但是傳統部門法的研究范式在《能源法》的研究中水土不服。首先，就法律形式規范的要求來看，法律規范應當有縝密、齊全的邏輯結構，法律事實狀態、行為模式和法律后果三個要件缺一不可。但是《能源法》的大部分規范都沒有后果要件，這是出于法律實施有效性的需要，即“法律解釋權的期待”，除了應對多次調整的能源管理部門，還意在適配后續出臺的法律政策文件。其次，《能源法》確實也需要用狹義的法律解釋方法對其具體條文進行研究，而這種研究非常精細，從具體制度甚至某款條文著眼，這是未來能源法研究需要繼續開展的具體工作；如果從一開始對《能源法》的研究就只從細節著手，缺乏體系化思維，可能導致學科發展陷人“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窘境。最后，《能源法》與經濟法、環境法息息相關，具有非常規性、整體協同性和開放包容性的領域法特點，其與傳統部門法除了在形式上不同外，在實質內容和法律理念上也有差異。客觀地說，這是由于領域法在規范、習慣法和法律文化方面的積淀較為薄弱[16]242，狹義的法律解釋方法有時也難以對某些問題進行說明。所以，如果要對《能源法》做全面的評價，還需在重視規范的基礎上，以能源法體系的核心命題為靶向，從既有的法學體系中汲取精華。

3.選擇理論視角的緣由

理論視角中的“理論”，即法理學者所說的“法理論”。它也被稱為一般法學說、法學的一般理論，作為法教義學的總論，法理論因此也是“方法的方法”[12]84-85。法理論致力于發展和提煉基本法律概念，它在邏輯上是必然的，其宗旨在于揭示法律主體之間真正的結構關系。法權說屬于法學的一般理論，它的基本概念、較重要概念、基本命題和較重要命題已經在法的一般理論意義上自成體系。7]從理論本身的性質來說，將能源法法權作為中國能源法學的法理論或者元規則，以此構建中國特色的能源法學體系框架，是能源法學科自我發展的努力嘗試，也是對法權說進一步探索和檢驗的寶貴實驗。從功能主義角度看，能源法本身就需要為能源法治實踐提供理論指引。能源法作為一種以問題為導向的領域法，遵循“社會問題一社會問題的法律化階段—法律問題一法律問題的理論化階段一法律理論”的基本邏輯。[16]249《能源法》的出臺標志著能源法已經發展到“法律問題”階段，當務之急是引導能源法由“法律問題”向“法律問題的理論化階段”邁進，最終促成能源法“法律理論”的生成。理論視角的價值還在于，其能夠有效彌補其他視角浮于表面抑或過于聚焦具體問題的缺憾。能源法法權作為《能源法》的理論觀察視角，貫穿于法律文本始終，能夠有機串聯法律的各部分內容；同時，它為建立法教義學與領域法學的邏輯關聯提供了可能，從而能夠更有效地解釋和指導我國的能源法律現象與治理實踐。

（三）能源法法權視角的選擇

“法權”是被法律所承認的“權”，總體上涵括權利和權力兩方面內容，權力是代表公民個人行為自由的權能，權力指統治機關的權限，二者共同構成了社會關系的兩端。18]能源法的法權結構以“公民能源權利一國家能源權力”為核心范疇。在這個分析范式下，促進能源利益實現的各種途徑都能被囊括進來，從而幫助我們從整體上把握能源法?！赌茉捶ā肥悄茉捶ǚ嗟耐庠谛问街唬淞⒎ㄟ^程也是確認、分配和規范能源法法權的過程，適用《能源法》則是實現、落實能源法法權的努力。9]通過能源法法權審視《能源法》，既是系統化理解和評價《能源法》的過程，也是驗證和闡釋能源法法權自身合理性的過程。

需要說明的是：理論視角并不否認其他視角的合理性。審視《能源法》時，可以結合多種視角同步進行，理論視角于此的作用，只是對其他學術研究視角的提煉和拓展。除此之外，上述三種研究視角（對策、技術、理論）都有一個本質特征一均圍繞著法律規范本身或規范目的展開。對策視角和技術視角是對規范條文的精細化研磨，前者通過實踐導向，扮演法律參與者的角色，在立法構建的目標基礎上，提出解決法律實踐問題的方案；后者則通過教義學分析，對法律進行縝密觀察，在陳述實情的規范建構基礎上，提出優化規范理解和適用的路徑。理論分析是以法條為核心材料和基礎，能源法法權的作用在于將零散的法律條文整合為有機整體；能源法的立法目的同時也是能源法法權價值追求的具體體現，這一點也將在具體條文中得到印證。

《能源法》理論視角展開的進路是能源法的法權結構。就分析路徑來說，該視角在結合法律規范本身和規范目的的基礎上，亦遵循自身的結構邏輯：在“權利—權力”一般性分析框架的基礎上，嵌入具體的運行分析和價值分析。具體而言，就是從以公民能源權利和國家能源權力的相互聯系為主體的本體論、以能源合同為法權具體承載的運行論和以能源正義為最終目的的價值論三個維度去展開。[15]101-108《能源法》的規范文本則為這一分析路徑的實現提供了現成的理解和參考。

二、能源法法權視角下《能源法》的三維解讀

《能源法》已經出臺，其作為有實際效力并可以精確分析的法律，能夠為我們驗證能源法法權理論的合理性提供依據。

（一）《能源法》法權本體論的權源配置

廣義的能源權涵蓋了能源私權和能源公權，解讀《能源法》條文有助于全面把握《能源法》中能源權布局的整體狀況，并檢視和反思現行規范的合理性和不足之處。

1.公民能源權利的初步呈現

能源的獲取和使用已成為提升民眾福祉、保障人權的重要因素。它不僅關乎緩解貧困、改善公共健康、提升生活質量等基本需求的滿足，還關聯著自由權、生命權、發展權等核心人權的實現［20]所以，通過權利的途徑保護公民能源利益具有重要且不可替代的意義。盡管能源權很難在現行能源法律體系中直接確立，但其核心內容已在《能源法》的部分條文中有初步呈現

首先，保障公民的基本用能需求是公民能源利益最基礎的物質體現，也是公民能源權的核心內容。其中，能源普遍服務是解決公民基本用能問題的根本方式?！赌茉捶ā返牟糠忠巹t已經初步體現出能源普遍服務的“雛形”。例如，《能源法》第36條規定了能源企業“保障營業區域內的能源用戶獲得安全、持續、可靠的能源供應服務”，與能源普遍服務中“可獲得性”和“可負擔性”的核心目標直接相關；第38條規定“鼓勵和扶持農村的能源發展”“農村地區發生臨時性能源供應短缺時，優先保障農村生活用能和農業生產用能”，這考慮到了在能源集中生產模式下，農村用戶因為位置分散等因素所處的能源使用劣勢；第43條明確了“能源輸送管網設施運營企業應當完善公平接人和使用機制，向符合條件的企業等經營主體公平、無歧視開放并提供能源輸送服務”，這體現了能源設施的開放性。此外，《能源法》還規定了能源供應基礎設施、能源價格改革等提高能源普遍服務水平的關鍵制度，體現了能源設施的開放性、能源服務的連續性和透明度[21]，標志著《能源法》能源服務的監督管理體系的基本形成。

其次，《能源法》通過法律規定明確了公民的能源事務知情權、參與權和能源利益損害救濟請求權，以促進權利與權力的良性互動。例如，《能源法》第36條規定能源供應企業“應當公示服務規范、收費標準和投訴渠道等”，在保障能源服務透明度和公平性的同時，也保障了公民的知情權和監督權；第68條規定了“任何單位和個人對違反本法和其他有關能源的法律、法規的行為，有權向縣級以上人民政府能源主管部門或者其他有關部門舉報”，賦予了公民直接的監督舉報權利。盡管直接相關的法律條文有限，但《能源法》已初步顯露出鼓勵公民參與公共能源事務管理的傾向，在制度層面對能源共治理念作出了一定回應。然而，在具體操作和細節上，還需要與相關制度進一步銜接，現有規定尚顯不足。

2.國家能源權力的全面布局

公民能源權和國家能源權是能源權的“一體兩面”，公民能源權實現的關鍵需要權利與權力的互嵌與耦合，而非權利直接地實現。然而在實現方式上，國家能源權力是更為重要的側面，《能源法》在實際規定中也更傾向于通過原則性和倡導性的國家能源權力形式來落實能源權。無論是從法律條文的章節設置還是從具體內容來看，《能源法》都致力于對能源生產、加工、使用的全流程進行規定和監督管理，這也是能源權力運作最常見的樣態。《能源法》第2章“能源規劃”，規定了開展所有能源活動前的戰略規劃和政策方向，并明確要求規劃需統籌考慮經濟、社會和環保因素

在能源開發方面，《能源法》第22條規定了可再生能源、化石能源和非化石能源的利用方向；第23條規定了“完善可再生能源電力消納保障機制”；第24條到第33條明確要統籌水能和生態保護，推進風能、太陽能開發利用，鼓勵合理開發利用生物質能，積極安全有序發展核電，優化煤炭開發布局和產業結構，積極有序推進氫能開發利用。在能源供應與服務方面，《能源法》第36條指出了能源企業的供應服務義務；第38條規定“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應當統籌城鄉能源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體系建設，推動城鄉能源基礎設施互聯互通”，從而提高農村能源供應能力和服務水平。在能源市場體系建設方面，第40條到第45條通過總體布局，鼓勵通過交易市場機制建設和價格機制完善等措施推進國家能源市場化改革。在能源的倉儲和運輸方面，第47條到第55條從基本原則到制度建設再到具體措施都進行了相應規定。作為基本法，《能源法》對能源利用全過程作出了概括性規定，而其基本法定位決定了規范內容難以過于具體，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能源法》的可操作性。[22]鑒于我國能源單行法體系相對完整，為維護能源法體系的完整性和融貫性，對《能源法》中制度細節的補充，應優先通過修訂單行法實現，而非在《能源法》中作詳盡規定。

（二）《能源法》法權運行論的市場背景

能源合同作為《能源法》法權運行論的重要載體，承載著能源公權與能源私權的平衡功能，并為能源權利提供了具體的實現路徑。因此，在法權運行論視角下，能源合同的核心價值不在于其性質或形式本身，而在于其作為連接私權和公權的工具屬性。能源市場是能源私權行使和活動的主要場所，也是能源合同運行的基礎。在運行論框架中，能源合同提供了實現手段，能源市場提供了運行環境，二者的最終目標均是保障能源權利。由此可見，《能源法》中對能源市場的有關規定，既關乎能源合同的順暢運行，也與能源權的最終實現緊密相聯。

1.政府在能源市場中的主導地位

政府是能源市場的規劃者、參與者和監管者，而市場則是進行資源配置的場所。政府在能源交易、儲備等環節占據主導地位，市場參與者則主要通過競價等方式參與交易。現行規范為能源市場制定了整體導向和具體實施路徑?！赌茉捶ā返?條指出，“國家加快建立主體多元、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監管有效的能源市場體系，依法規范能源市場秩序，平等保護能源市場各類主體的合法權益”。地方政府可以在此框架下，通過制定政策、法規和標準，對能源市場進行宏觀調控，確保能源市場公平、公正和有序運行?！赌茉捶ā返?1條規定，“國家根據能源資源稟賦情況和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需要，統籌保障能源安全、優化能源結構、促進能源轉型和節約能源、保護生態環境等因素，分類制定和完善能源開發利用政策”。這一政策導向將帶領能源市場向清潔、高效、資源節約型和環境友好型的方向發展。這將間接影響能源合同，使其受到類似“綠色條款”的無形約束一無論合同文本有無明文規定，其內容都不得違反能源經濟、安全和環保的要求。

《能源法》不僅對能源市場與政府的關系進行方向上的整體調整，還能為能源市場運行甚至能源合同履行提供具體制度支撐。首先，在能源市場的配套制度方面，《能源法》第44條規定了產業鏈協同與風險管理的制度，首次以法律形式明確引入“長期協議”，以此鎖定供需關系，降低價格波動風險。其次，在鼓勵能源技術創新方面，《能源法》專設“能源科技創新”一章，制定鼓勵和支持能源科技創新的政策措施，助力綠色能源技術的研發和推廣，推動能源市場向高效、清潔的方向發展，以此提升能源市場的可持續性，為政府和市場的互動提供了有效的智能供給。作為科技創新政策的制定者和支持者，政府展現出其在能源市場中的智力引領作用。

2.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

能源市場化改革正持續推進，能源市場制度既是實現低碳革命的必經之路，也是能源體制改革的關鍵環節?！赌茉捶ā烦浞滞伙@了市場在能源配置中的基礎性地位和決定性作用。多元主體參與、能源價格機制構建以及全國統一能源市場建設，構成了能源市場的核心制度?！赌茉捶ā穼ι鐣P切的問題作出了回應。

首先，鼓勵多元主體參與?！赌茉捶ā返?0條規定“國家鼓勵、引導各類經營主體依法投資能源開發利用、能源基礎設施建設等”，進一步明確和強調市場化導向，提高政府與市場互動的頻率，有助于提高能源效率。能源效率革命是能源革命的生命線，也是市場經濟革命的體現。[23]在這個過程中，傳統能源領域的國有壟斷格局將被打破，社會多元資本進人能源領域逐漸成為趨勢

其次，確立了能源價格機制。能源價格機制長期備受詬病，過去我國主要依賴中長期交易確定能源價格，這實際上偏離了市場中的真實供需關系，難以真正地反映資源的稀缺程度、環境影響成本等因素?！赌茉捶ā返?5條對能源定價機制作出規定，明確要求建立由市場因素決定的能源價格形成機制，政府定價或政府指導價格則需要嚴格遵守相關法律法規。這意味著《能源法》確立了能源價格“雙軌制”——以市場定價為原則，政府定價為例外。市場定價是為了尊重市場規律、提高資源配置效率；政府定價則用于保障特殊能源需求，例如，電價領域的上網標桿電價和銷售目錄電價，有利于控制能源成本、引導合理能源消費和保障居民基本用能需求。

最后，建設全國統一的能源交易市場。長期以來，我國能源交易市場面臨地區試點、市場分割、規則標準不統一等問題，導致能源利用效率低下、新能源消納困難、能源交易成本高昂等。因此，針對能源市場的建設，《能源法》嚴格把握基礎制度和配套服務兩條線：在基礎制度建設方面，《能源法》第42條規定“推動建立功能完善、運營規范的市場交易機構或者交易平臺，依法拓展交易方式和交易產品范圍，完善交易機制和交易規則”，這既為能源市場交易工具創新提供了法律依據，也對實踐中出現的綠證、碳排放權等交易品種作出法律層面的肯認；在配套服務保障方面，《能源法》第43條規定“能源輸送管網設施運營企業應當完善公平接入和使用機制向符合條件的企業等經營主體公平、無歧視開放并提供能源輸送服務”，并在第67條規定了“因能源輸送管網設施的接入、使用發生的爭議”的協調或訴訟的解決方式。這些制度設計共同為樹立“大能源觀”、構建全國統一能源大市場、統一交易規則和技術標準奠定了堅實基礎。

（三）《能源法》法權價值論的邏輯順承

在實踐法理學的證成下，法權說已經是一種相對成熟的法學分析工具。運用這一工具理解《能源法》法權價值論的核心內涵，對于理解能源法的價值與目的具有重要意義。在此基礎上反思和審視《能源法》現有的目的條款，可以發現其價值和目的呈現出順承性的邏輯；反觀理論，這一審視也可以引導《能源法》法權價值論的完善和更新。

1.能源正義居于能源法價值體系首位

法律價值是立法活動的價值指引和動力源泉，厘清能源法的價值，有助于明確和印證《能源法》的價值定位和立法目的。盡管學界對于法的價值見解多樣，但普遍認為其涵蓋自由、平等、秩序、公正及人權等核心價值。[24]在能源法的價值體系中，正義價值——無論從形式到實質，還是從制定到運作毫無爭議地居于首位。

能源正義在價值序列中位居榜首，其位階高于能源安全、能源效率和環境保護等原則。這不僅因為能源正義關注能源使用的效率和狀態、注重綠色發展，更因為其涵括了氣候正義，致力于追求域際和域內權益的平衡，并試圖確立一種公平的能源法權劃分方法和承擔負擔比例。然而，法律價值需要內化于法律原則方能有效實現。能源正義原則是指能源的各方主體無論身份、地域還是稟賦，在能源開發利用過程中都能得到平等對待和實質參與。25]能源正義最突出的功能則是其衡平價值，特別是通過矯正能源不公義務的行使得以彰顯。從微觀具象的層面看，能源不公主要體現在群體、區域和代際維度。首先是群體維度，低收入群體面臨能源權利被克減、能源義務畸重和能源風險被強加等問題，他們在能源決策中的話語權和參與度嚴重缺失。其次是區域維度，從城鄉間看，農村和城市之間能源消費形態差異顯著，能源結構比重和能源形態直接影響了城鄉間的生活水平和環境質量；從國家間看，全球化進程中國家間的產業轉移、國際分工和貿易等，常將能源產品的負外部性轉嫁給相對落后的國家和地區，形成區域間的不平衡。最后是代際維度，從今天到未來，全人類可使用的能源數量必然會不斷減少，后代子孫能否獲得充足的能源以保障其生存和生活，取決于當代的能源使用速度和效率。這些能源不公現象，都需要通過能源正義的衡平價值功能予以矯正。

2.法權對《能源法》目的提出的三重要求

如果說法的價值是法律存在的正當性依據，決定了社會的法律主體的法律思維方式與法律實踐[26]，那么法律的目的就是法律規范的創造者，每一則法律規范都源于特定的目的，這種目的也可稱為事實上的動機[27]。由此可見，能源法的價值和目的之間構成從抽象到具體、從一般到特殊的關系。因此，在推導出能源正義是能源法法權的最高價值目標后，應遵循從“價值”到“目的”的邏輯順序，進而確定《能源法》應然的立法目的。在這之前，需要貫徹以下三點要求。首先，以人為本定位立法自的。在法權說框架下，法權的內容涵蓋一國或者社會的法內法外全部利益的總和，其中人權利益居于最根本地位。以人為本不僅要求圍繞憲法保障的基本權利來確定環境法的立法目的[28]，對能源法而言也是如此。能源法中的人權利益具體體現為對公民能源權的保障，也就是對能源權利的保護。其次，考量國家財富總量的約束。從法權對法現象、利益、財產層面的表達來看[29]，鑒于一國財富總量通常有限，能源法在分配法權時，有必要充分考慮該國財富的總量水平。因此，對國家能源權力，特別是國家的能源普遍服務義務，需要根據經濟社會發展的現實水平來進行相應的制度安排和責任劃分。最后，立足法治國家建設全局，準確把握能源法的立法目標與功能定位。根據法權說，法治國家建設的核心目標是平衡分配法權，以形成最有利于法權總量最大化、最有利于人的全面發展的法律秩序。因此，在分配能源法法權時，應當立足于法治國家建設的全局，在特定的時期解決國家能源經濟發展的首要矛盾，注重與整個法律體系的目標和功能保持有機協調與統一。

3.相對契合的《能源法》立法目的

能源正義作為能源法法權的應然價值，在具體層面應由《能源法》的目的條款來予以體現?；厮菸覈鴼v版能源法草案的目的條款演進，可以發現其立法目的始終隨著國際情勢和國家經濟社會現狀的發展而不斷調整。對比2007年《能源法（征求意見稿）》和2020年《能源法（征求意見稿）》，可以發現2024年《能源法》的立法目的條款具有如下特點。第一，首位保留“能源高質量發展”。2024年《能源法》在立法目的中延續并首位保留了“能源高質量發展”。有學者指出，理解“能源高質量發展”需要兼顧宏觀層面和微觀層面：宏觀層面指向能源產業、能源行業、能源戰略與政策的發展，微觀層面則聚焦能源開發利用領域。但是，無論宏觀還是微觀，最終目的都是實現經濟社會的持續發展。［30]第二，剔除“規范能源開發利用和管理”。2024年《能源法》剔除了有關“規范能源開發利用和管理”的表述。原因在于，“規范能源開發利用和管理”的表述指向的是管理層面的具體內容，這本質上屬于《能源法》需要規定的具體內容，難以被稱得上“目的”；將其寫入立法目的，既缺乏提煉和升華的意義，也難以進行有效操作，過于具體或抽象都難以發揮預期效果。第三，首次納入“碳達峰碳中和”。2024年《能源法》中首次將“碳達峰碳中和”納入立法目的。這是系統觀念指導下，因應我國“雙碳”目標和能源革命的必然選擇，契合了法治國家建設全局的需要。這表明，習近平法治思想的系統觀引領了能源法制建設的需要，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一體化建設也需要能源法的融入。31]此舉在能源法制“低碳化”改造方面實現了重點突破，為“雙碳”目標提供了法治保障和制度創新路徑，有力促進了能源綠色低碳轉型。

《能源法》立法目的與能源法法權價值論對立法目的提出的要求相對契合。其一，能源法法權中的人權利益均衡地體現在《能源法》的立法目的條款里?！案哔|量發展”立足新發展階段，以新發展理念引導改革，以發展新質生產力為著力點，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任務中有關能源體制建設的關鍵一環。32將中國發展導向型改革推廣至能源發展領域，能源高質量發展是一種以能源體制機制改革作為主要方式，以人民為中心作為關鍵原則，提高全民福祉的改革模式。［33]“能源安全和經濟社會綠色低碳轉型”，則從保障公民能源權和公民能源利益的角度提供了具體詮釋。其二，能源安全是能源法法權分配能源權利和權力時需要考慮的最終閥值。能源安全位于“雙碳”目標之前，表明國家的能源制度安排，在共同應對氣候變化的氛圍中，仍堅守并彰顯能源安全的可持續性取向。以降碳為基本導向的“雙碳”目標，也是為了保障國家的能源安全所做的現實考慮。34]因此，如何結合國際局勢和國家現實，因勢利導地處理好能源安全和“雙碳”目標的關系，亟待深入思考。其三，“雙碳”目標立足于能源法律體系和目的有機協調統一的角度，旨在促進能源法法權總量實現的最大化。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獨特的法律問題，彰顯時代特色的能源法必須針對這些具體問題作出合理安排?！半p碳”目標作為我國莊嚴的國家承諾，既是《能源法》應然的立法目的，也是促使能源法社會功能轉型的外在原因。

三、能源法法權視角下對《能源法》的整體審視

運用能源法法權理論的本體論、運行論和價值論分析框架對《能源法》進行初步分析，可以得出《能源法》基本滿足能源法法權要求的結論，這也從側面印證了能源法法權學說的合理性。同時，也反映出《能源法》尚存的一些問題。

（一）公權配置作為主導，私權保護尚待加強

在公民能源權利和國家能源權力的配置格局中，《能源法》仍體現出國家能源權力占據主導和支配地位、公民能源權利處于從屬地位的特征，對能源私權的保護尚顯不足。從具體法律條文來看，《能源法》對能源戰略、能源儲備、能源規劃、能源國際合作、能源監督管理體制、市場監管、宏觀調控等全局性的能源問題都有相應規定；但是，統觀整部《能源法》以及能源單行法體系，除了部分國家能源權力的細節需要調整和完善外，對能源私權的系統性保護仍有待加強，這要求《能源法》與能源單行法進一步銜接。

1.能源規劃方面

能源規劃是國家能源戰略提出后，依據國家能源領域的整體布局和國民經濟社會發展情況，對一定時期內的能源系統發展和建設方案的研究部署，屬于國家層面的長遠規劃。能源規劃是典型的國家對能源權力進行配置的行為，是國家對能源建設的指導思想、基本原則、發展目標、重點任務和保障措施進行的規定。35]同時，能源規劃也是能源公權配置的關鍵窗口：一方面，它在落實能源戰略、細化能源管理的過程中蘊含了諸多公權因素；另一方面，在其制定、銜接、實施過程中，公眾參與與否以及參與的廣度和深度，能清晰地反映公權和私權的實際權重?！赌茉捶ā分杏嘘P能源規劃的條款，既體現了國家能源權力的配置情況，也反映出能源私權在該法中的配置不足，并暴露出需要完善的細節問題，具體可以從以下幾方面改進。

第一，完善規劃銜接規范體系，明晰私權主體參與機制?！赌茉捶ā返?6條要求“全國綜合能源規劃應當依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規劃編制，并與國土空間規劃等相關規劃銜接”，但“相關規劃”的邊界模糊可能導致規劃協同性不足、擠壓私權主體參與空間。建議通過法律解釋或實施細則界定“相關規劃”的具體范圍（如是否涵蓋各領域、各區域和各層級能源規劃），并在此過程中增設公眾參與程序，保障私權主體的知情權和表達權。

第二，厘清分領域能源規劃內涵，構建私權保障制度框架。《能源法》雖提出分領域制定能源規劃，但并未明確領域的劃分標準，從《能源法》的體例結構中也難以捕捉領域劃分的具體安排；如何對第2條提及的能源類型進行領域劃分，如何對能源新業態進行領域識別，這些問題也關系到能源私權保障的制度安排。在界定領域時，需要統籌考慮新領域因素和立法既成安排；在方向確定時，要考慮立法體制和能源法律的協調[36]，比如，分布式能源和儲能共享平臺的規劃，就需要考慮不同用戶群體的利益需求。

第三，健全全周期動態評估機制，平衡公權與私權利益分配?，F行規劃評估聚焦事中事后環節，缺乏《環境影響評價法》規定的事前評估，弱化了規劃對私權主體利益的前瞻性考量。建議將公眾參與和利益衡量納入規劃評估的全過程，尤其是在事前階段引入針對社會主體聽證程序的制度安排，確保能源規劃的制定與調整能夠兼顧私權主體的合理訴求與合法權益。

2.能源普遍服務方面

能源普遍服務具有公益性質。在政企分離的市場化背景下，政府和能源企業如何分擔能源普遍義務是關鍵問題。37]在這一點上，《能源法》對國家的能源普遍服務義務以及能源監督管理責任的規定尚需加強。

首先，需要強化對分布式能源的制度引領。分布式能源是解決廣大農村用能問題的重要途徑。我國《能源法》和《生態環境法典（草案）》都提到了國家對分布式能源的鼓勵，可見其重要性，但是，兩者的提法基本一致，除了總體鼓勵之外，并未體現出分布式能源制度的具體引領方向；其他的能源單行法對其也缺乏詳細規定。分布式能源系統通常需要在能源供給和用戶需求之間實現動態平衡，這要求能源單行法應針對分布式能源系統或小規模能源生產的規劃和管理制定專門規定。就目前的情況看，可以在未來單行法的修訂和調試中建立區域層面的協調機制，促進小規模能源生產、分布式能源系統的共享和可持續發展;同時，也要建立基于市場需求和供給能力的動態調整機制，確保分布式能源系統的有效運行和適應性發展。

其次，需要加大能源供給激勵措施的力度?！赌茉捶ā穼δ茉垂┙o的激勵措施尚不充分，難以調動相關主體的積極性。最突出的表現就是能源供給激勵措施的覆蓋面不足：《能源法》對能源供給的激勵措施主要針對大規模能源生產和供應主體（如電廠、電網），而對小規模能源生產和供應主體（如家庭用戶、小型企業），則激勵不足。建議地方政府可在現行法律規范下，探索制定更加有效的激勵措施，將小規模能源生產和供應主體納入激勵范圍，擴大激勵的主體范圍。制定更加明確的激勵標準和機制，如將能源供給效率、能源使用效益等作為激勵的主要指標，并建立動態調整機制，根據能源供給的實際需求及時優化激勵措施。

3.公民能源權利方面

就公民能源權利的直接保障來說，《能源法》的部分條文已對公民的能源事務知情權、損害救濟請求權作出初步規定，但是這些條款還需進一步完善。在能源事務的公眾參與方面，也應當持續提升公開性和透明度，《能源法》在公眾參與方面的規定較為零星分散，尚不足以回應公眾對氣候變化和能源事務的關切。未來在能源單行法的修訂過程中，建議加強公開透明的能源信息網絡平臺建設，加大國家和企業依法披露能源事務和信息的力度，既要建設能源企業內部及時互通的信息平臺，也要建設企業與消費者之間的溝通與咨詢平臺。涉及影響公共利益的決策時（如公益電價的制定、一定規模的能源企業并購事項），應當及時召集學者、社會組織和公眾參與聽證。未來能源行業的發展需要政府、行業和消費者之間的有效互動與協作。在此背景下，應賦予消費者對清潔能源和能源價格等議題進行回應和反饋的機會，這不僅符合國內能源發展需求，也順應了國際能源治理趨勢。

（二）政府市場機制并存，市場地位仍需強調

無論是能源價格機制，還是全國統一能源市場的建設，我國能源體制改革的市場化思路一直都在穩步推行。但是在現行規則體系下，我國能源市場的效率仍有提升空間。

1.能源市場準人制度尚待立法明確

鑒于能源產品的市場性和自然壟斷性，能源市場是一種有限競爭市場；基于能源公益私益的復合屬性，需要謹慎選擇適合的市場經營主體，確保其能以公平合理的價格向消費者提供無差別、高質量的能源產品和服務。因此，能源市場的準入制度發揮著關鍵作用。縱觀我國《能源法》《電力法》《可再生能源法》等能源法律，能源市場準入條件整體上仍不夠明確，需要進一步明確能源管理機構和監管機構在具體電力項目與可再生能源項目準入中的審批權限劃分。具體可從拓寬能源市場主體范圍和篩選符合低碳經營標準的能源企業兩個角度出發。38]拓寬能源市場主體范圍，源于當前能源市場仍以傳統發電集團、電網企業為主導，盡管《能源法》提出“引導各類主體依法投資”，但并未明確新型市場主體的準入路徑。因此，建議在后續修改或制定的能源單行法中，建立“負面清單 + 承諾備案”機制：對于分布式能源運營商、虛擬電廠（VPP）、負荷聚合商等新業態，取消傳統項自核準制，實行“非禁即入”的備案管理。篩選符合低碳經營標準的能源企業，源于現有法律框架側重技術安全與經營資質審查，準入階段缺乏對低碳轉型的剛性約束。因此，建議依據綠色消費促進機制，在準人環節增設“雙碳”績效指標。

2.能源價格監督機制仍需穩步加強

能源價格波動頻繁且影響廣泛，而現行法律對價格波動的監管機制尚不完善，尤其是突發情況下（如高需求或應急事件）的價格調節機制尚未健全。這可能會導致能源價格波動監管匱乏、應急響應機制不完善和價格機制靈活性不足。對此，可以通過以下措施進行完善。第一，引入價格調節機制，確保在突發情況下能迅速調整價格，保障能源供應的穩定性和公平性。第二，優化價格監管機制，確保價格波動能得到及時有效控制?？赏ㄟ^引人價格彈性、價格上限等工具，促進能源市場價格穩定。第三，加強市場公平競爭監管，為能源市場中不同市場主體營造公平競爭環境，同時通過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引導市場競爭良性發展。

3.統一的能源市場建設尋求單行法銜接

盡管《能源法》倡導建立全國統一的能源市場體系，促進能源交易市場建設發展，但是全國統一能源市場的構建面臨諸多挑戰，還需與能源單行法有效銜接、協同推進。在實際運行中，全國統一能源市場尚未完全覆蓋所有區域，尤其是偏遠與欠發達地區，這些地區能源資源分布不均，市場參與者較少，導致資源配置效率低下，區域差異顯著，未能充分發揮能源市場潛力；同時，市場壟斷的現象仍然存在，部分能源交易市場集中度較高，缺乏充分的市場競爭和多樣性，不利于能源市場健康發展，甚至可能導致資源浪費和不平等。針對這個問題，需要加強區域協調，推動能源市場統一建設，尤其要加大對偏遠與欠發達地區的支持力度，促進當地能源市場的建設和發展。在地方層面，需要通過制定針對性法律法規和政策，確保全國能源市場體系的全面覆蓋

（三）立法目的較為完備，具體適用亟待銜接

《能源法》的出臺彌補了我國缺乏能源“母法”的缺憾，標志著我國能源法律體系的進一步完善，形成了以《能源法》為統領、能源單行法為主干、行政法規和規章為重要組成部分的相對完整的能源法律制度體系。從《能源法》的地位與性質看，它是能源領域里的基礎性法律，甚至有學者將其稱為“基本法”[39]。從《能源法》的立法目的、篇章體例和具體制度安排來看，它是一部在能源領域起統領作用的政策性法律，發揮著宏觀管理、協調單行立法的功能，這契合了能源法學界主流觀點對其的定位。[40-42]正如立法目的中“雙碳”目標與能源安全的微妙關系所示，能源問題與環境問題、氣候問題同根同源，卻各有側重。當前，《能源法》亟需與即將出臺的《生態環境法典》保持系統性協調。

就目前《生態環境法典（草案）》來看，草案（尤其是“綠色低碳發展編”）與《能源法》在具體適用與銜接方面，還需關注幾個方面的問題。第一，明確銜接的邏輯主線?？沙掷m發展是《生態環境法典》和《能源法》內在協調的價值基底。環境法與能源法均面臨著環境與經濟可持續發展的矛盾與選擇，需要明確的是，可持續發展應當作為環境法規范體系與能源法規范體系外部銜接的邏輯主線。［43]因此，在《能源法》中，應當厘清能源低碳轉型與能源安全的關系；在《生態環境法典》中，應當厘清環境保護和經濟可持續發展的關系。第二，統一核心概念。《能源法》第22條明確提出，“國家支持優先開發利用可再生能源，合理開發和清潔高效利用化石能源”，指明了國家對不同類型能源的開發利用導向。“可再生能源”和“化石能源”的類型劃分也有利于周延涵蓋主要能源類型。然而，《生態環境法典（草案）》第937條規定，“國家加強化石能源清潔高效利用，大力發展非化石能源”，此處“非化石能源”的提法還需斟酌，其與《能源法》所提“可再生能源”屬于不同概念。非化石能源的內涵和外延大于可再生能源，非化石能源除了可再生能源外，還包括核能等新能源以及短時間能夠再生的生物質能。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非化石能源都是國家鼓勵和發展的對象。第三，細化職責分工與協同機制。職責明確是部門有效履職的前提，鑒于《生態環境法典》和《能源法》在能源事項上存在交叉與關聯，生態環境部門和能源部門的職責存在交叉，需要進一步厘清。例如，通過相關文件明確生態環境部門主要負責碳排放管理、氣候變化應對等職責，能源部門主要負責能源結構優化、可再生能源消納等事項。對于碳市場與能源市場的聯動、能源消費總量和強度“雙控”等促進綠色低碳發展的重點領域問題，可以設置聯合工作組，開展跨部門聯合執法。

四、結語

法律解釋者們都期望能夠從法律中獲尋回答時代問題的答案。法官、檢察官、律師和學者，面對同一部法律，因時代、身份、角度不同，其理解也會不同。因此，解讀法律的視角本身便具有獨立的研究價值?！赌茉捶ā吩谌f眾期待中誕生，以何種視角看待這部法律，如何恰當地評價和使用好這部法律，這些問題已成為當前最受關注的話題。對比常見的對策視角、技術視角和理論視角，盡管各種解釋視角的本質都在于闡明規范本身和規范目的，但是理論視角對彰顯能源法學科特色、構建中國特色能源法學體系來說更為珍貴，所以本文選擇了能源法法權視角來解讀和評價《能源法》。遵循能源法法權的本體論、運行論和價值論，結合具體法律規范對《能源法》進行分析可見，能源法法權結構在《能源法》中得到基本確認和體現。在本體論層面，《能源法》中公民能源權已有初步呈現，國家能源權力則體現在能源開發利用全流程的各個方面。在運行論層面，《能源法》對能源合同賴以生存的市場化環境進行了周密布局，尤其注重政府和市場的良性互動關系。在價值論層面，《能源法》體現出“價值一目的”的順承邏輯，能源正義作為《能源法》的最終價值，其實現和承載通過能源安全、能源效率和環境保護的三重立法目的得以體現。能源法法權結構和《能源法》的高度契合印證了法權學說的合理性。同時，在用法權學說分析《能源法》時，也暴露出了規范層面存在的部分問題。綜合兩方面考量，可以對《能源法》作出相應評價，以期對未來更好地適用和完善能源法法律體系提供啟發。必須說明的是，本文作為一個初步“試驗”，旨在檢驗能源法法權學說能否在現行規范中得到體現并順利展開分析。目前來看，答案是肯定的——能源法法權學說在《能源法》中可以適用，甚至是“游刃有余”，這必將有力推動未來能源法法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語言體系的建設。

注釋：

① 法學研究的基本視角為：法教義學、法理論、法哲學和法社會學視角。參見雷磊的《法學學術批評的兩種形態及其意義》，發表于《學術月刊》2024第11期第103-104頁。

② 首先，通過中國知網檢索關鍵詞“評述、解讀、評價、評、評析”，再從結果中篩選出和法律評價有關的文章；其次，檢索標題含有《民法典》《環境保護法》等部門法的文章，再從結果中篩選出和法律評價有關的文章；最后，對這些文章的主要研究視角進行歸納和總結。需要指出的是，這個分類是為了展示法律評價的主要特征，是對研究視角類別的不完全分類；而且，幾種研究視角同時存在的情況也是存在的。

③ 這類文章很多，有韓松的《〈民法典gt;關于法人財產權規定之評析》，刊發于《學?！?025年第1期；蔡睿的《論〈民法典gt;第153條第1款中的“強制規定\"》，刊發于《中國法律評論》2025年第1期；李宇的《lt;民法典gt;中共同擔保人分擔責任之規范體系》，刊發于《法商研究》2024年第4期，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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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春華、康雷閃

Abstract：TheacademiccommunitypreferstointerprettheEnergyLawfrothethoreticallensdspitepossibleinterpretatiofromvariousperspectives includingpolicy，technological，andtheoreticalapproaches.Thefaquanof therightofpowerofenergylaws，asa theoreticaldoctrine，notonlyprovidesapathforormativeinterpretationbutalsoalowsforitsownvaliditytestedthroughitscognitioninpositivelaw.ApplicationoffaquanoftherigtandpowerofenergylawstoexaminetheEnergyLawcanbeimplementedacro thefollwing treedimensiosOntologicall，teEnergyLawpreliinarilypresentscitizens'ergyrightsilecomprehesivelydelineatinghecopeofstateenerguthorityOperatioally，fcusesonteconstructioofteelatioshipetweentheneryarket andthegoverment，iming toalowthemarkettoplaydecisiveoleinresourcealocationundergovermentleadership.Andaiolog ically，itembodiesteultiatealueofenegyjusticeandlogicallyonvertsitintothrelegislativejectivsofsuritycincy， andenvironmenalprotectionOverall，tenergyLwisonfrontdwihhallngessuchasisuiientprotectionofprivateights， the need tofurtheremphasizethemarketrole，andthenecesitytonarrowdowngapsinspecificaplicationsHowever，the highdegreeofalignmentbetweenthenormativecontentoftheEnergyLawandthestructureoffaquanof therightandpowerofeergylawsindicates that a distinctive，self-sustained knowledge system of China's energy law is gradually taking shape.

Key words：Energy Law;faquanof the right and power of energy laws； citizens' energy rights；energy justice

英文編校：韓淑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