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經過幾年的生活,能聽懂的吳語、
可供我在夜里自顧自地奔跑的街道
都越來越多。被信任的疼痛卻越來越少。
百無聊賴的下午,他鄉的落日
像一枚煙頭摁在我的肉上,我能做的
僅僅是等待它的熄滅。像等待一輛
不知是否還會到來的末班車。
它晃晃悠悠,空無一人。好在還是來了。
一個人踩在夜晚的路上,體會其觸感
與其他時刻的分別。像試水溫般
謹慎到幾近停止地試時間的快慢和那質感。
似乎我也一直是通過這種方式
將自己緩慢放入一個陌生的地方。
散學的孩子與玩伴一邊打鬧,一邊說著方言,
卻用普通話對我說,“叔叔,借過一下。”
是我停在這太久了嗎?
折身讓路后,我的腳尖無所目的地在地面
劃動著,
像孩提時剛學寫字那樣,擦去自己踩出的腳印同時,
試圖重新將世界劃分:童稚的、悲傷的、
已老去的、我的,還有世界的。為什么,
剛剛吹拂過銀杏林的風,現在也將我吹動著。
疼痛早已不屬于我,卻反復在我身上發生著。
無法長大
對時間看法的改變從未停止過。
堅硬的孩提時代,黏糊現在
粉末狀的霎時。質感不同,形狀不一。
那天我想柔軟的心事,被飛奔的
孩子撞倒,讓我感到他的時間
比我要更快,我被撞碎了。
拼好自己花了好大的工夫。
我也年輕過。和他一樣快。
可現在,我對純粹的年輕失去了執念。
我想活得更久。艱難緩慢地活著,
活到兩百歲。活到喜歡笑話我的家伙們
都不在了,再去做那些想了很久的事。
去了解在一條魚的世界里,
那時間的分別:泅潛在水下的
那一小塊兒時間是什么味道的?
可我該如何向它解釋自己的時間?
物理課上,老師將一枚象棋
擊射一疊象棋最下面的那一個,
并代替它,托住上面的整體
向前移動一小段距離。那感覺,
像是不斷有和我長相一樣的家伙
未經告知便接替了我,
從遠處以某種速度朝我撞來。
水皺*
想起那些談論她的話語,
更像是談論著一瓶洗滌劑。
和那些舊事情、碗筷,一同
在不銹鋼水池里泡著:裂紋沿掌心
淌向腕骨,可以將皺紋洗去嗎?
今天摸著她的手,才意識到原來
那幾次下定決心出走的自己,
也不過是在她的指紋里,
短暫地定居。
幾年前的一個下午,夕陽放下勾線
我才終于學會彎腰,想起拾起
她套袖上抖落的鹽粒。
每粒都用小玻璃瓶接住,
等哪日皺紋吞沒她的流域,我們便
攤開浸潤的晨昏,輕輕對食彼此
收藏的咸。
在獨自翻找藥箱的深夜,
我的指腹才驚覺在那些洗舊的日子里
玻璃瓶里攢下的鹽粒,始終都
比那幾枚藥片,還要重上幾毫克。
*水皺:是指皮膚在長時間接觸水后,表面出現的褶皺現象,通常出現在手指、腳趾等部位。這種現象是人體皮膚的一種正常生理反應,主要與皮膚的結構和功能有關。
減壓病
在一座沒有愈合的島上
日復一日的氮醉*,面對
另一條魚的痛苦,晃動著自己的身體
卻從來無法做到無動于衷。
我始終這樣活著。
也許是一次分神,
一條干燥的魚
一頭栽進無數個潮濕的夢里。
當它浮升膨脹,把整座海面頂得幽藍。
那是一枚墜毀的月亮,
一顆跳動的月亮。
它幽藍的醉餌,正釣起我體內,
被一根根刺包裹的,全部的減壓病。
*氮醉,也稱為氮氣麻醉或惰性氣體麻醉,是指在深潛時,由于吸入高分壓的氮氣,導致潛水員出現類似醉酒的癥狀。
余賀,2001年生,安徽安慶人,有部分作品發表和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