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轅門斬子

2025-09-26 00:00:00南飛雁
北京文學 2025年9期

縣城劇團的干部老藺一直在干涉兒子小藺考公、結婚、離婚……直至兒子要和一個賣鹵豬臉的女個體戶再婚時,他仍面臨著自己退居二線、兒子能否升職、這段婚姻能否走下去的煩惱。小說通篇活色生香,充滿濃郁的戲曲文化韻味,再現了傳統世情文學的活力。

去年,小藺從鄉里考到縣文旅局,編制歸辦公室,人在文化股、文保非遺股工作,整日忙得抬不起頭。平心而論,他根本不愿考文旅局,忙是其次,主要因為太熟。當年文旅局還叫文化局,縣劇團歸文化局管,小藺這一撥劇團子弟都在局家屬院長大。家屬院兩棟樓,住戶全在本系統,等小藺進了系統,隨便見個人都是長輩。比如文化股股長老段,兼著文化館館長和局班子成員,平時不來坐班,一干公務全交給小藺,還總說:“我喊你爸藺哥,你就是我大侄子,工作你來干,叔放心得很,很得很哪。”

老段登過臺唱過戲當過副團長,底子不算虛,小藺又是正經后生晚輩,所以加了念白功夫,左手摟髯口,右手前運指,活脫脫長輩點撥教誨。老藺聽完轉述,放下酒壺,冷笑數聲才說:“小段是行政副團長,老子才是業務副團長,他那點兒玩意兒還好意思出丑?有道是千斤念白四兩唱,他念白上也就三錢的能耐,差得很,很得很哪。”又慨嘆道,“他對不起我的地方多了,要不是你現在歸他管,老子早罵上了,敢不服,大耳刮子早抽上了——罷了罷了,看在你面子上,先饒了他吧。”

不光老段,全局干部職工都被老藺逐一點評過,評價最高的是局長老馬,“除了是個窩囊廢,別的還湊合”。聽得多了,小藺也就只當一樂。有時獨自加班到半夜,他一邊騎車一邊默誦點評,等心情好起來,差不多也到家了。離婚時按老藺的主意,小藺堅持要房子,存款都給了前妻。房子不大,兩室一廳,明面上只有小藺住,倒也算寬綽。這天加完班回家,他一開門就知道壞事了,眼里影影綽綽全是煙,老藺面若重棗雙目微閉,跟香火中的關二爺相仿——臉紅因為喝了酒,閉目養神因為等得犯困,這些小藺都知道。老藺的來意,他當然也知道,正因為知道,所以萬不能開口去問。老藺不是心里存事的人,肯定會先繃不住。果然,見小藺一臉真誠的莫名其妙,老藺直奔主題:“戲迷班講課,是你讓老魏去的?”

果然因為這個。小藺笑起來,打開窗戶讓進冷風,又茫然又無辜:“領導定的,我一個科員小蝦米,做不了主。”

“放屁!”老藺一眼戳破兒子的鬼話,“領導管得了這么具體?我在文化股幫過忙,我知道里頭的彎彎繞,就是你說了算!”

這也在意料之中。小藺不慌不忙坐下,順走他一支煙,笑道:“怎么能跟你比?你在文化股借調一年,打過局長罵過書記——慚愧啊,一代不如一代啊。”

聽小藺這么說,老藺臉色好了很多,就像關二爺聽人講過關斬將。這次授課的人選有老魏和老藺,老魏導演老藺編劇,都是唱戲出身,資歷相近,原本讓誰去都行,也不算什么大事,小藺的確就能做主。可一旦讓他做主,老藺偏就去不得,總要避避嫌。

“計較這個干嗎?”小藺推心置腹,“一堂課三百塊錢,要不我給你?”

“絕不是三百塊錢的事。”老藺正色說,“往大里講,老魏誤人子弟,往小里講,他迫害我那么多年,你不替你老子出氣,還要給他送錢?倒找錢都不行,丟人哪!”

擱以往,老藺情緒渲染到此,就該摔手機了,不過今天剛換了屏貼了膜,實在舍不得,只好虛張聲勢一晃,好比手里馬鞭一抖,便有千軍萬馬涌上戲臺。槍林彈雨經歷得多了,小藺也有了斗爭經驗,知道他情緒達到頂點就要落下,忙見縫插針說:“要實事求是嘛,前不久省里搞培訓,你推薦的那個的確有實力,不就去了?”

老藺絲毫不領情:“那省里征集劇本呢?你咋不報你老子的?”

“全縣只能報三個備選,全市一共才兩個名額,我報你上去,人家說閑話不說?”小藺繼續推心置腹,“再說你那劇本——就算是個劇本吧,報多少次了?回回都是換個名,內容一字不改。”

“那是評委有眼無珠!”老藺眼睛瞪得溜圓,“李白杜甫的內容誰敢改一個字?別人干你這一角兒,誰敢扣住我的劇本不報?親兒子管事了,還不如外人呢!整天就記著洗自己一身羽毛,老子成你的肥皂了,月月洗,天天洗,小心洗禿嚕皮!”

小藺只是賠著笑,任老藺再罵也不惱,反正就是不讓他去講課。之前沒讓,現在沒讓,將來也不會讓——時間一長,次數一多,父子倆都有了默契,小藺既然斷了老藺父憑子貴走后門的念想,就得由著他瀉瀉惡火。一盒煙抽完,老藺連罵帶嚷發泄已畢,小藺才算松了口氣。出門之際,老藺像剛想起來,回頭盯著小藺:“四級主任科員的事,還是再找老馬那個窩囊廢說一說,臉皮壯吃得胖,萬一成了呢?你要真不敢,我去?”

在小藺的事上,老藺向來是說到做到,他真敢去。這倒是結結實實的威脅。小藺頓時嚇了一跳,急忙說:“這個我心里有數,剛來局里上班,職數有限,等等再提——你可別給我添亂!”

老藺一臉恨其不爭,也不再廢話,昂首噔噔下樓。等他走了,家里徹底安靜下來。小藺倒在沙發上,一陣后怕。幸虧美菡臨時有事不能來,萬一真來了,萬一給老藺撞上,就不會像剛才那么一團和氣了。好險,好險哪。

小藺和前妻最大的一次爭執,是在民政局門口。前妻說結婚這幾年跟未婚差不多,連同居都不如,一盒計生用品能用一年,罵他渣男。小藺很不好意思,左思右想,認定病根在老藺身上。當初他在省城跟同學合伙創業,領著十幾個主播帶貨,能裹住吃喝用度,還能跟一個諢名“吉娃娃愛喝胡辣湯”的女主播搞搞曖昧,日子跟神仙一般。老藺擔心他走偏門,不請自來,深入生活體驗了幾天,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認定這是個非法組織,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誤入歧途。小藺對此嗤之以鼻,反正又不在縣里,索性父慈子孝的臉譜也不要了,諷刺老藺還活在大清。兩人吵得幾乎反目,把合租的男男女女嚇得不敢露頭。小藺越反抗,老藺越要堅決鎮壓,吵到夜深兀自不分勝負,老藺氣得再說不出話,干脆唱起戲來:

怒發沖冠我虎眼瞟

膽大的奴才犯律條

我命你陣前運糧草

你竟敢私自把親招

將奴才你給我快快地綁了

轅門外插標示眾定斬不饒

小藺從小在劇團長大,知道這是老戲《轅門斬子》,老藺唱的是紅臉須生楊延景,因兒子楊宗保兩軍陣前娶了穆桂英,老楊要在轅門外怒斬小楊。老藺壯懷激烈剛一開嗓,小藺就怕了,不是怕他真來斬,而是時值夜半,怕不等這一段老生的老本腔唱完,樓上樓下的人就要報警。

“你到底想怎么著?”小藺有些絕望,“我總不能就撂挑子不干了吧?”

“你這草臺班子不長久。”老藺冷笑,斬釘截鐵地說,“回家,考公務員,這才是正道。”

老藺一語成讖,不出仨月,小藺跟合伙人鬧翻,草臺班子凌亂成泥。女主播們全跟合伙人跑了,吉娃娃也變成了藏獒,見面只會張牙舞爪。小藺灰溜溜回縣城,一邊跟老藺冷戰,一邊復習考公,一邊相親。跟前妻就是相親認識的,他并不滿意,前妻也不滿意,兩人心有靈犀繼續偷偷相親,卻都找不到滿意的,于是好也好不起來、分又分不干凈,就這么拖拖拉拉,直到小藺考上鄉里公務員。前妻肯嫁,是因為他好歹算個公務員;他肯娶,是因為前妻好歹不嫌棄有個古怪的公公、臥床的婆婆。小藺住鄉下,前妻住娘家,他工作不忙時能在周末見一面,所以前妻才認為“連同居都不如”,才罵他“渣男”。離婚似乎是前妻提的,小藺也沒有異議,好在兩人沒孩子,說離就能離。老藺對小藺離婚不太在意,反倒有些慶幸,他對小藺媽說:“當斷則斷,不受其亂,這一點兒子隨我。”小藺媽那時身子已經很差了,撐著一口氣,就是想抱孫子。她一聽老藺這么講,頓時掉了淚,眼巴巴看著一旁的小藺。

“其實也懷過一次,剛結婚的時候。”小藺只好坦白,“剛上班,工作忙,又沒有戒煙戒酒,想著還年輕,就沒要。”

等小藺媽入睡,老藺拉著小藺到陽臺,父子倆各自點上一支煙。窗戶開著,夜風跟觸手一樣把煙氣攪成膩子,抿了他們一身。老藺問:“真懷過?”

“假的。”小藺知道瞞不過,他原本也不想瞞。

“你查過沒有?是茶壺不行,還是茶壺嘴不行?”老藺續上煙,聲音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認識個老中醫,茶壺能治,茶壺嘴也能治。”

小藺幾乎氣笑了,只好說:“你兒子哪兒都好使,茶壺好使,茶壺嘴更好使。”

盡管小藺說得鑿鑿有據,老藺的擔心還是很快得到證明。前妻離婚三個月再婚,據說肚子里已經有了,所以顯得迫不及待。婚禮那天,老藺作妖,把小藺灌醉在家,抱了板胡,直奔前兒媳的小區。等到了樓下,大紅喜字赫然在目,小區居民有認識老藺的,遠遠地指指點點。老藺渾然不懼,覓個花壇落座,板胡在手,拉起來便唱。開腔兩句,懂行的已經聽出來是老戲《大劈棺》,講的是莊子詐死,變作楚王孫登門勾搭,莊子妻田氏馬上就范,為趕緊成婚圓房,要劈了棺材,砍開莊子腦殼,取髓入藥好給新歡治病。但聽老藺唱道:

奴的夫一去把天見

小奴家年輕誰照管

嬌聲喚王孫你想一想

少婦人苦熬有多么難,多么難哪

戲是老戲,新中國成立前就有,粉詞不少,老藺專找粉詞來唱。小區旁邊是公園,公園有戲曲角,不少戲迷聞著味兒就來了,立時圍了個肥瘦五花里外三層。聽戲者多俗世凡人,最愛聽這個,那粉詞字字句句如小爪搔撓,想叫好又不便出聲,想走卻也舍不得走,只好都壓抑著嘿嘿笑。看客越聚越多,正聽得入港,忽聽老藺板胡聲急,從女變男,用上了老本腔:

杜氏女賤人犯詛咒

我招來五鬼將她收,將她收哇

眾人不由面面相覷。戲文里莊子妻是田氏,何來杜氏之說?不過很快就都明白了,老藺分明是替小藺出頭,因為前兒媳正是姓杜。眾人紛紛會意,憋了好久的哄笑叫好終于找到了出口。老藺一邊唱,一邊四肢狂抖,面貌猙獰,一副厲鬼附體的法師模樣,引得觀者無不轟然稱嘆。他是本縣梨園行名人,樹大招風,很快惹來禍端,那杜氏女父母兄弟聞訊趕到,殺氣騰騰圍上,老藺舞動板胡匣子左抵右擋,竟也不落下風。看客中早有人報警,大家勸的勸拉的拉,總算把雙方請到派出所。小藺被電話叫醒,趕來辦手續領人。經此一役,小藺索性天天待在鄉里宿舍,老藺打電話讓他回,他當作沒聽見,老藺又唆使小藺媽打,小藺媽一口拒絕,只恨他唱戲作妖,害得兒子有家不得回。時間一長,有老友看出端倪,問老藺是不是《大劈棺》唱得太出風頭,小藺丟了面子?老藺早備好托詞,理直氣壯說小藺不回家是專心備戰再考一回,“金鱗豈是池中物”,服務期一到就要考回縣里的;至于女人,“大丈夫何患無妻”?他一個正經年輕公務員,五官端正家世清白,還能找不到老婆?

離婚之后,美菡之前,小藺也談過戀愛。因為在鄉里工作,縣里的瞧不上他,鄉里的他瞧不上,好容易認識了兩個,長的不到半年,短的只有倆月,分手原因無一例外,都跟老藺有關。縣城太小,如今女生太狡猾,老藺的《大劈棺》唱得又太招搖,稍一打聽就知道老藺是何許人也,連當時唱戲打架的視頻都搜得到。小藺得知原委,欲哭無淚,有心一走了之,卻又舍不得好容易才考來的公務員,進亦憂退亦憂,在鄉里的日子狼狽不堪。他在鄉政府社會事務辦公室工作,全鄉文教衛體都歸口在他這里,整日忙得七竅生煙——煙是真煙,大煙灰缸半天就得清一次。后來美菡回憶兩人第一次見面,總忍不住笑,說她進門的時候,只見一個人匍匐在屏幕前,像個躺平的煙囪。

那天的事,小藺有些印象。村里兩位老漢打嘴仗,鬧到鄉里,門衛以為他倆來上訪,領到了平安建設辦公室,同事小劉聽了一陣覺得不對勁,怎么說著說著還唱起來了?小劉學法律專業,剛考到鄉里,跟他倆根本不在一個頻道,急得眼圈通紅,趕緊叫隔壁小藺幫忙。他打記事就聽戲,聽出是老戲《刀劈楊藩》,兩位老戲迷為一句唱腔爭執不下,越爭越惱,越惱越爭,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全是陳谷子爛芝麻的糾紛,再惱下去就真成上訪了。小藺雖然常聽戲,卻不懂,更不知如何調解,無奈中想到老藺,顧不上正在冷戰,溜出門打去電話。老藺久不見兒子來電,心里挺激動,可礙于面子,還是故意拉長聲音說:“請問你是誰呀?我認識你嗎?”小藺開門見山,講了當前難處,老藺也不含糊,當下批講一番,剛想再賣弄幾句,電話早被掛了。

小藺回到辦公室,小劉眼淚已經掉下,臉蛋愁得嬌紅。小藺掏出煙盒,給兩位戲迷上煙點火,輕描淡寫聊了幾句《刀劈楊藩》的戲文。經老藺指點,他話不多,字字都在褃節,說得兩人連連點頭。小藺接著謙虛道:“我看戲不多,也就了解個皮毛。老先生們講過,戲迷唱戲,做到三大就好,大膽大腔大概——大概是什么?大概唱對就中了。”

兩位戲迷剛才還是“宋老三”“曹老六”地叫著,等出門時早換了“三哥”“六弟”,勾肩搭背要去小酒館繼續聊戲。小劉破涕為笑,臉蛋卻更紅,忙真情實感恭維一番,又羞答答請小藺幫人幫到底,寫一篇“文化潤民心,藝術促和諧”的工作簡報,算是兩個部門合作。小藺心里抹蜜流油,問她怎么答謝,小劉狡黠一笑,說她表姐下午來玩,介紹給他認識。這個表姐就是美菡。

美菡是個體戶,具體說,是縣城老街賣鹵肉的。美菡賣肉有傳承,父親老胡是本縣有名的胡一鍋,主打鹵豬臉。美菡主業不光賣鹵肉,她帶了三個徒弟,在“老胡鹵肉”隔壁開了家美甲店,四字招牌“小美美甲”。美菡學歷大專,未婚,讀書時談過戀愛,有個弟弟在國外讀研,已經明確表示對家族企業沒有興趣——從吃飯到斗完地主,滿打滿算五六個小時,一下子被塞了瀑布般的信息流,小藺的腦袋大了一圈。兩個女生意圖也太溢于言表,一個拼命撮合,一個唯恐撮合的人不夠拼命,小藺就是再愚鈍也能懂,好歹在鄉里混了這許多年,領會領導意圖不用動腦子,靠的是肌肉記憶。

開局勢頭良好,小藺想,不過還得再確認一點。其實這一點無須確認,老藺絕不會同意的。在他看來,小藺雖然人在鄉里、雖然離過婚、雖然茶壺或茶壺嘴可能有些小瑕疵,但畢竟是體體面面的公務員,如何能娶一個肉鋪家的女子?既然無須確認,那還要不要講?講了,肯定是不同意;不講,一旦日后曝光,不同意肯定會更強烈。這一夜,小藺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時而激動難耐,時而萬念俱灰,連食堂的早飯都沒趕上。

美菡不是那種漂亮的女孩子,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說話做事就沒什么包袱。往后的一兩周,她隔三岔五就來鄉里玩,一開始還叫上小劉,兩次之后就只約小藺了。鄉里的咖啡就像淘寶的買家秀,時常給人驚喜,美菡喝了一口,搖頭說:“騙錢的,不能再來了。”

小藺來過這里,上過當,這次點了奶茶。聽美菡這么說,他就笑著把奶茶推過去,說:“我還沒喝呢,你再給鑒定一下。”

美菡晃了晃杯子,認真點評說:“珍珠不是手工搓的,是拿篩網滾的,顆粒都不勻。”見小藺一臉驚訝,又笑著說:“我做過半年奶茶店生意,跟你說過的呀。”

的確是說過,小藺記得很清楚。美菡省城大專畢業,跟男朋友開過奶茶店,后來兩人分手,店也黃了,這才回縣城賣鹵肉做美甲。但正因為記得,所以不能顯露出來。小藺當初剛到鄉里,老藺語重心長教誨過,說唱戲的都有臉譜,為什么?濃墨重彩一涂上,就看不見表情了,孩子乖你到了機關,表情不能掛臉上,也得有臉譜遮住,你的臉譜就是父慈子孝、年輕上進。幾年下來,結婚離婚,戀愛分手,小藺發現曖昧中的男女過招,跟在機關里混如出一轍。一旦掛了臉,就是在乎,就是破綻,就是不再抵抗任由掠奪。

美菡顯然看出了他的心思,說:“誰能沒點過去呢?你,不也結過婚嗎。”

小藺有些委屈。按前妻的復盤,他這婚連同居都不如,計生用品按個算的,美菡和她男朋友起碼得按盒算吧?怎么能相提并論呢?

“咱倆這條件,自己的,家里的,也談不上誰高攀了誰,是吧?”美菡說,“你覺得能處,就好好處,覺得委屈了,就給我個痛快話。”

小藺繼續不言聲。美菡尚未婚配,明明該是貞靜嫻淑的閨門旦,手執團扇點翠頭面,一開嗓卻是刀馬旦的“轅門外三聲炮”。她不照臉譜唱戲,不按常理出牌,小藺還真是沒遇到過。想了想,他終于謹慎地開口,說:“畢竟也不只是兩個人的事,還是——”他故意欲言又止,暗示美菡尚未到說“痛快話”的時機。在小藺熟悉的話語體系里,話說及此,就該轉移話題了,給彼此留一些再見面再討論的余地。

“你是擔心你爸?”美菡忍不住笑起來,臉上分明帶了同情,“我知道他不好相處,動不動就唱戲。”

老藺和美菡互不相識,但肯定見過面。老藺好酒,正常三兩,就著胡家鹵豬臉可以喝到半斤,給他切肉過秤的就是美菡。不光見過,老藺還稱贊過她。胡家鹵豬臉有兩種吃法,一種是切片涼拌,配上秘制料汁和蒜泥香菜,乃佐酒之極品;另一種剁爛夾熱餅,再澆給半匙老湯,最是解饞頂饑。《大劈棺》風波散盡,父子關系緩和,小藺也肯回家了,老藺就常買鹵豬臉下酒,叫兒子對飲幾杯,一邊喝酒吃肉,一邊說:“那小娘兒們刀快眼利,一大塊熱肉切下來,不碎不散,不塌不亂,絕了。”

“這么喜歡,干脆我把她娶回家,豬臉要多少有多少,還免費。”

說這話的時候,小藺強迫自己冷靜,把表情藏在臉譜后面。老藺全不在意,笑道:“她倒是巴不得,你愿意嗎?就算你愿意,我愿意嗎?父命難違哪!”

小藺就不再說了,再說就要露餡。老藺三兩酒下肚,開始催小藺再考,鄉里只是過渡,歸宿還得是星辰大海。小藺不答話,默默吃肉。同樣的話,美菡也說過,甚至比老藺還要堅決。老藺的話他可以不在乎,美菡不行。那時兩人已經好了半年多,不再是美菡下鄉找他,而是他進城找美菡——攻守轉換的原因很多,關鍵一點是約會場所。鄉里倒是有幾個小旅館,奈何條件太差,美菡對約會酒店要求又高,實在羞于開口,兩人見面就只能在他宿舍。幾次實踐下來,卻發現還不如在小旅館,那里住的幾乎全是大車司機,素不相識,可宿舍上下左右全是機關同事,實在是影響不好。小藺天天寫材料,再遇到“縮小城鄉差距”的主題,都要長嘆一聲,心有戚戚。

小藺在縣城有婚房,老藺給置辦的。美菡正式蒞臨指導前,他里里外外清理一遍,跟放火開荒似的,把前妻的影子燒了個干凈。即便如此,美菡還是有些不滿。不是對房子不滿,是對小藺不滿。她那天說了很多,從一進門就開始,一直說得小藺都快不舉了,才停下來。云收雨住,美菡歪頭睡去,小藺默默梳理,歸納出以下三點:

一、交往快一年,還得瞞這個瞞那個,正經談個戀愛弄得跟搞破鞋一般;

二、小藺心態佛系、狀態躺平,大有擺爛的苗頭,絲毫看不到對未來的規劃;

三、觀察期暫定半年,不換思想就換人,能力不夠就讓位。

小藺在鄉里捶打多年,總結會議精神是看家本事,而且領導講話未必就比美菡有條理。不同的是領導講話總結出來,是要落實的,美菡的不滿總結出來,要不要落實?一旦拒不落實,該怎么收場?總得先有個預案。說到底,小藺還是吃不準要不要跟美菡結婚,但不跟她結婚,還能跟誰?她固然算不上美女,倒也說不上丑,有主見,能持家,會過日子,一個人撐著兩個店,還都整得有滋有味;不嫌他離過婚,不嫌他工資低,不嫌他工作忙,不嫌他有個動不動就唱《大劈棺》的爹——而他,除了是個鄉政府小公務員,還有什么資本?美菡也說了,一定要考到縣里來,哪怕在縣里還是個小科員,起碼不是兩地分居。

窗外雞鳴達旦之際,小藺拿定了主意。從那天起,他開始一心備考。縣里公務員,總比鄉里的好聽,萬一進了縣委縣政府呢?進了重要部辦局委呢?那就是另一片天地了,到時候就未必非美菡不可,選擇余地大得多。即便他宅心仁厚,沒有上岸即分手,老藺那邊也足以揚眉吐氣,再提美菡至少有個緩沖,不至于徹底翻臉。小藺備考的事很快不脛而走,領導同事們都見怪不怪,只要不耽誤工作,他能考到北京才好呢!好歹首都也有熟人了。美菡得到小劉線報,心中大喜,不再要求他回縣城約會,經常撥冗來視察調研送溫暖,解決一些急難愁盼。老藺也喜出望外,在公園戲曲角沒少唱狀元戲,什么《桃花庵》《陳三兩》《女中魁》輪番地唱,要給兒子拼個好彩頭。

公示期結束,小藺連喝了好幾晚,出事是在第四場。那晚在小藺家,只有他和美菡。按小藺的劇本,紅酒配豬臉,邊喝邊聊,暢談一下苦盡甘來的人生體驗,再了解美菡有什么打算,看她能不能對上拍子,跟上他不斷進步的節奏。不料剛進行一半,老藺不請自來,估計也是要跟小藺邊喝邊聊,暢談人生和未來。聽見門響,小藺和美菡都愣了,多年在基層應急處突的基本功起了作用,小藺只對美菡說了三句話:

“我爸。”

“現在見面,不好。”

“相信我。”

其實那個節骨眼,小藺也是方寸大亂,美菡但凡有一絲不配合,老藺準要再唱《轅門斬子》。說來也怪,美菡平日里顧大嫂孫二娘般的人,竟只略一遲疑,起身便進了臥室。門開處正是老藺,手提酒菜,興致勃勃地責怪說:“才幾點,就反鎖上了?”

相比美菡,老藺好對付得多。小藺挺身堵住門,低聲道:“有人。不方便。”

老藺朝里張望一眼,迅速入戲,也低聲道:“這就走。”說著便把酒菜遞上,轉身鬼鬼祟祟下樓,整個過程也就兩個呵欠的工夫。小藺又反鎖上門,看看手里,一瓶本地大曲一袋鹵豬臉,的確是老藺的風范。那晚,他遍搜肚腸,把能用的花言巧語全使出來,才算安撫住美菡。安撫是安撫了,也只是暫時化解風險,隱患依舊存在,還得反復抓、抓反復,反反復復抓反復。小藺意識到任重道遠。天亮時美菡離開,小藺再三保證,會找個合適的時機帶她回家。大概是一晚上耗盡心神,他早飯也沒吃,倒頭就睡,醒來已是中午。這一覺并不安穩,小藺做了個夢,他站在那口大鍋前,熱鍋里上下翻滾全是豬臉,紅亮透潤,白汽氤氳,朝著他齜牙咧嘴。美菡面無表情,手里兩把快刀跟小扇似的。小藺跟她打招呼,她并無反應,只是操刀剁肉,也不見有人來買,可那鍋里的豬臉卻漸漸沒了,她這才停下刀,抬起頭,沖他一聲冷笑,手腕一翻,刀鋒指著空空蕩蕩的鍋。

豬臉賣完了,就要拿我下鍋?小藺很委屈,一下子醒來,覺得嘴里全是鹵豬臉的味道。他抹了把臉,繼續睡。再次醒來,是餓的,他剛把昨天剩菜殘酒擺上,門就開了,進來的還是老藺。

“怎么又買?”小藺皺眉,“天天吃不膩嗎?”

“肉能吃膩,人呢?”

小藺被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一凜,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又難以置信。真是工作不好干,隊伍不好帶,風險點無處不在。老藺也不坐,在客廳里來回踱步,像是戲臺上龍套走過場,一開始鑼鼓點是慢長錘,后來越走越快,差不多走成了急急風。

“到底怎么了?”

“我一夜沒回。”老藺蒼然獰笑,“早上七點多,見她從樓上下來,一看,這人好像認識啊!又不敢信,等到快晌午人家開門營業,我去買了豬臉,這才信了。”

老藺說到一半,小藺就知道工作難度不低。但有矛盾也不能回避,輿情起來了,拖著不辦,反而會喪失主動。眼下局面很清晰,老藺顯然看不上美菡。在他看來,兒子考到縣里,哪怕只是文旅局,也跟點了狀元一般,即便沒有公主郡主下嫁,起碼也得是個王爺宰相家的千金,怎么能是個屠戶家的丫頭呢?不過老藺急,小藺不能急,兩人都急了眼,事情就沒有余地了。

“所以昨天沒讓你進門。”小藺很平靜,“我打算跟你正式說一說。”

小藺擰開瓶蓋,倒了兩杯酒。他心里也沒啥底,所以動作很慢——美菡能持家過日子之類的說辭,根本打不動老藺,那就得找別的理由。

“我一個小科員,每月三四千塊錢,離過婚,你是退休股級干部,我媽沒工作——咱家這情況,比較客觀吧?”見老藺一愣,小藺說,“那我就講三點。”

老藺反應過來,冷笑說:“你不是鄉長,我也不是村干部,少來這一套!”

“第一,找個官小姐,哪怕是離過婚的官小姐,沒啥指望了。第二,找個體制內的,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生活壓力太大。第三,市里省里都有遴選,你兒子萬一再考上了,你能支持在市里省城買房嗎?”小藺情真意切,把自己都說感動了,眼里濕濕的,“我在縣里局委,就算把天花板頂出洞來,退休也就是個正科級。你天天巴望著‘光耀門楣’,我能不想著再進一步嗎?離遴選年齡上限還有幾年,我也想再努努力啊。”

那晚藺家父子把酒促膝,酒喝了一瓶,談的效果卻一般,但情況也沒有惡化。老藺差點就被說動,可他畢竟是老江湖,哄一時還行,緩過勁來就清醒了。他對小藺講的三點不置可否,反正抱定態度,堅決不同意。小藺明知他是要把事情拖黃,卻也沒有再逼他。欲速則不達,他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老藺能不去找美菡唱《大劈棺》,不跟自己唱《轅門斬子》,已是莫大的勝利。老藺想拖黃,可事情拖來拖去,拖到最后往往也有拖成的可能。以前在鄉里,此類案例不勝枚舉,多少世代仇家都能拖成朋友,何況是父慈子孝的親爺倆呢?

小藺到文旅局報到第一天,局里沒啥動靜,家屬院倒是沸騰了。分工文件還沒出,消息早就傳到,小藺分在文化股和文保非遺股,文化股管全縣大小劇團,換句話說,本縣梨園行大小事務,都得過小藺這道關。老藺家一時門庭若市,陳了一年的毛尖喝得干干凈凈。老藺逢人便糾正:“不是管,怎么能是管?是服務。”一邊糾正,一邊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入夜已深,賀喜的老朋友們散去,老藺笑瞇瞇自斟自飲,跟小藺他媽吹牛,說兒子能有今天,大半的功勞得記在老子身上,一是方向規劃得準,二是日常督促得緊。小藺媽也高興,卻也潑了冷水,提醒他兒大不由爹,人家找了個賣肉的,你不也干生氣嗎?

老藺哧哧冷笑,說:“要對兒子有信心,戲里天天唱,‘負心總是讀書人’,他如今春風得意,還能看得上那切肉丫頭?拖一拖,自己就覺悟了。”說著,又不禁一嘆,“可惜,這陣子沒法買豬臉下酒。”

老藺的揚眉吐氣沒持續太久,很快就被一棒子敲回原形,揮棒的正是小藺。這事說來不大不小。縣文旅局有個品牌活動叫“名家大講堂”,找些業內行家給文藝愛好者上課,歸文化股張羅。小藺到崗后親自操辦了一次,戲迷那邊請的是老魏。老魏和老藺結緣已久,結怨也久,二老年輕時見面輕則互罵,重則互毆,全然不顧人前的體面,如今上了年紀,不怎么動手了,積怨卻也不見消解。老魏接到小藺電話,吃驚得像是白日見鬼,老藺聞訊自然是火冒三丈,非要去課堂搗亂,被小藺媽苦苦勸住。老藺找小藺出氣,幸好小藺斗爭經驗豐富,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才算敷衍過關。老藺兀自氣不過,本地大曲喝了無數,居然真想到了個翻盤的點子。本縣梨園行很快傳開,小藺請老魏,實際上是老藺的點撥——和諧社會,穩定壓倒一切,父輩間有齟齬,不能影響兒子開展工作。換句話說,讓誰去不讓誰去,都是人家小藺同志一句話,老魏受邀是藺家爺倆公心大度,不受邀也沒人能挑出毛病。后來連局長老馬都聽到了輿論,表揚小藺一番,說他處理得好,“‘寧管千軍萬馬,不管吹吹打打’,縣里這幫唱戲的歷來不好管,大侄子你倒是有材料,一登臺就贏了滿堂彩”。

開局良好,小藺兢兢業業工作,跟在鄉里混日子的狀態判若兩人。工作一忙,約會時間就少了。美菡不知聽誰的讒言,說本縣各劇團凈是些小旦花旦閨門旦,都對小藺虎視眈眈,她嘴上不以為然,心里還是難免犯嘀咕。再約會時,美菡開門見山問小藺怎么打算,何時見雙方父母。小藺一臉誠懇,說等四主批了就見,不然好歹是個本科生,三十出頭還是科員,實在羞于見人。美菡不解,說她看劇里后宮遍地小主,不知道四主是幾品幾級,敢情比小主還大?經小藺耐心科普一番,她終于明白四主雖不是實職,卻也相當于副鄉長,于是心里挺美,忍不住就問:“啥時候能批?”

“這有職數指標的。”小藺知道話不能說滿,謹慎道,“再過倆月,有位老同志退休,能空出來一個指標。”

美菡點點頭,很快又擔心說:“那人都退休了,還是個小主嗎?”

小藺只好更耐心,解釋說在縣里局委三十五歲是個坎,之前提不上科級,機會就越來越少了,那位老同志學歷太低,也吃虧在沒有鄉鎮基層工作經歷。小藺怕她還是聽不懂,又補充說:“這兩條我都有,領導對我也很認可。”

“那是不是還得送禮啊?”

“不用送。送也不會收。”小藺說得斬釘截鐵,不禁想起老藺對老馬的評價,啞然一笑說,“我爸跟馬局長很熟,老馬對我很了解,算是看著我長大的。”停了停,又說,“工作上我也沒的說,整個局里,干活做事的我算頂梁柱了。”

于是接下來兩個月,美菡比小藺還心急,隔三岔五問他進展。小藺本來成竹在胸,被她問來問去,問得直發毛。老同志如期退休,小藺批四主的事卻遲遲無果。老藺有些著急,給老馬打電話,聽他吞吞吐吐半天,這才得知縣里統一調配,指標挪給了其他局委。小藺得到消息,呆了許久,忽地眼里一癢,刷刷地落淚,擦都擦不及。第二天班還得上,小藺陪老段下鄉,參加一場下基層慰問演出。兩人都不提四主的事,小藺表演得跟沒事人一樣,把表情埋在厚厚的臉譜后邊。下午場剛開始,老段接到電話,一連聲地“哦哦哦”,驚愕得像只猴子,不時往小藺這里看。等回城路上,老段實在憋不住了,問小藺:“今天我藺哥跟你聯系了沒有?”

小藺莫名其妙搖頭,隱約感覺有什么不對勁。

“那你聯系他了沒有?”

小藺心一橫,說:“段叔,您就說吧。”

“今天老馬在辦公室,被他扇了一巴掌。”老段說,“其實應該也沒扇上,藺哥被幾個人拉住了。”

后來小藺才知道,老藺不光動了手,還動了腔,唱的是《宋世杰告狀》。因為小藺四主的事,老馬一見老藺就矮三分,沒等他遞煙,老藺就唱上了:

贓官他不準我告狀,

氣得我怒火燒胸膛。

說什么律條不律條,

分明是貪贓枉法喪天良!

我手持狀紙闖大堂,

定要揭穿這黑心腸。

縱使今日頭落地,

也要為苦命兒爭個天理昭彰!

老馬也是梨園行出身,一聽就知道老藺改了詞,“為百姓”改成“為苦命兒”。老馬當年叫他師哥,知道他脾氣,只唉聲嘆氣并不還嘴。老藺唱完“天理昭彰”,按戲里動作要揚手亮相,唬得旁邊人以為要打人,趕緊過來攔住。老馬擺擺手,苦笑說:“藺哥不會打我,真要打,上來就打了,還唱什么《宋世杰告狀》?”

等其他人離開,老藺接過了老馬的煙,氣沖沖點上,念白道:“愛管不平事,正義有膽量,寫狀子打官司,我是一個老內行。”

老馬繼續苦笑:“藺哥,知道你是老內行。侄子的事,是我有私心啊。”說著一嘆,垂淚說,“我今年五十四,再過大半年就退二線,一輩子正科,臨了我也想提個四調啊!”

“你就說吧,你侄子的事,咋辦?”

“藺哥,”老馬眼里泛紅,“當年咱倆坐科,你一個饅頭掰兩半,給我一半,我心里都記著呢!大侄子是單位頂梁柱,輪也輪著他了。半年,頂多半年,一定給大侄子提四主。要是沒提,我從這辦公室爬回家。”

老藺冷笑,說:“你爬你的,我跟你并排爬,看到底誰臉上掛不住!”

小藺回到縣里時,天都黑了。老藺跟老馬喝多了,在家捧著關公刀劈空亂砍,小藺媽抱著個枕頭,刀往哪兒落就拿枕頭接著,累得前后心都濕透。小藺過去奪了刀,扶老藺去床上歇著,等他呼嚕響起來,小藺才問:“我爸怎么就去找老馬了?”

小藺媽茫然嘆氣,絮叨了半天,沒說一句有用的話。小藺心煩意亂,匆匆出門去了趟老街。美菡見他在門口逡巡,忙出來迎住,不等她問,小藺先把老藺唱《宋世杰告狀》講了一番。美菡微微一笑,說:“事先沒跟你打個招呼?”

小藺恍惚搖頭:“他跟我說,我還能讓他去嗎?”

“所以我跟他講,要么不去,去就不能跟你說。”

小藺覺得宛如進了平行時空,眼前的人都面目全非。美菡說上午開張不久,正剁著肉,見老藺戴了口罩,排隊到了眼前。她昨天得知四主泡湯的消息,心中也是一片廢墟,卻見老藺居然還要買肉下酒,頓時就火了。

“你認得出來?”

“口罩遮不住眼,除了老些,跟你一模一樣。”

美菡說她把老藺叫到路邊樹底下,問他小藺四主的事,他打算咋辦。老藺大概也沒想到她如此作風,就有些愣,只好以退為進,倚老賣老不吭聲。美菡說小藺是他兒子,自己兒子的事都不上心,還琢磨吃肉喝酒,不合適吧?老藺沉默半天,說他自有想法,言外之意輪不到她操心。美菡毫不客氣,說小藺年輕能干,又不是爛泥扶不上墻,晉升也不是違背原則,只不過她只是女朋友,不到份上,她要是老藺,直接就去找馬局長攤牌,年輕人追求進步總不是錯吧?小藺臉皮薄,不敢表達,老藺也不敢嗎?閻王爺也怕拼命的鬼,當爹的連這點兒都豁不出去嗎?怕丟面子?跟小藺前途比,面子值幾個錢?為了給小藺出頭,《大劈棺》不也唱過嗎?

老藺醉酒舞刀之后,有了個新習慣,每天早上六點半,雷打不動給老馬發條信息,就三個字“早上好”,再加一個啤酒的表情。小藺覺得匪夷所思,沒聽說過靠發信息還能發來科級干部的,老藺聽了不置可否,只是說技不止此,大頭在后頭。小藺問他咋就想起來去找老馬唱《宋世杰告狀》,老藺不慌不忙咳嗽一聲——這咳嗽有講究,用了豫劇里的潤腔,清喑脆啞全在喉頭高低,老藺這聲咳嗽,就像包龍圖面對陳世美,又威嚴又深沉,又不容置疑。所以咳嗽完了,老藺平靜地過濾掉了美菡,只是強調自己滿腹舐犢之情。

又過兩三個月,老藺說的“大頭”終于來了。據他本人說,這是他殫精竭慮之舉,而按照美菡的版本,則是她又見老藺來買肉,又是氣不打一處來,跟他在路邊樹底下一番面談。美菡開門見山,說半年之期過了一半,小藺的四主要再拖下去,拖到新局長上任,那就徹底拖沒影了,所以老馬退二線之前,必須解決。見老藺皺眉不語,美菡又說,胡家鹵豬臉能切得不碎不散,不在刀工,不在火候,而在入鍋老湯熬燉之前,拿棉線綁扎浸鹽水,浸了淡鹽水的豬臉肥瘦粘連渾然一體,這才是胡家不傳之秘。

“所以呢?”老藺聽得有些蒙。

“跟鹵豬臉一樣,”美菡說,“得把小藺的事,老馬自己的事,肥瘦兩件事弄成一件事。具體咋辦我不懂,道理是一個樣的。”

有了美菡提供的世界觀,老藺很快就找到了方法論。老馬甘愿把本單位指標交給縣里統籌,為的是全力配合上級工作,自己能在退二線之前解決四調。可萬一解決不了,他無非是原級別不動,犧牲的卻是小藺。美菡說得在理,老馬好歹還叫老藺一聲“師哥”,在他任上都弄不到四主,再換個新局長,可能性就更小;再蹉跎幾年,等小藺過了年限,就徹底沒有可能了,“跟那個老小主一樣”。老藺思來想去,本地大曲又喝了無數,熬夜寫就兩篇文章,發給老馬。兩篇都不長,上個廁所的工夫就能讀完,一篇名為《為某某縣文旅事業喝彩!》,另一篇風格迥異,名為《某某縣文旅,無文無旅到何時?》。老馬哆嗦著手看過一遍,提上褲子到辦公桌前,戴上老花鏡細細再看,心情反倒平復,直接給老藺打電話。老藺很干脆,問他小藺晉升違規不?老馬說不違規,該大侄子了。老藺說他都打聽了,下個月縣里研究職級晉升,到時候在網上發哪篇,全看老馬的行動。老馬說哥,我都答應你了,咋不信我呢?老藺說,唱戲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人不鬼說胡話,就是沒一句實話。老馬又說,指標已經交給縣里統籌了,我再去爭,還要臉不要了?老藺說,那是你的事,為了兒子,反正我是不打算要臉了。

電話開的外放,小藺在一旁聽得驚心動魄。老馬沉默起來,好半天沒吭聲,最后掛了電話。小藺這才發現自己一頭一臉都是汗。老藺氣定神閑,說這事成了。

“萬一不成呢?你真發到網上?”

“發個屁,真發你往后還混不混了?本來就沒打算發。”老藺嘿嘿一笑,像是安慰他,“也不白寫,等新局長到了,再發那篇好的。”

往后兩個月,小藺度日如年,白天在單位兢兢業業,晚上回家借酒澆愁。愁是真愁,即便美菡來了,也是一臉一身的心事,看得她喘不上氣。美菡帶的有酒有菜,小藺量淺,喝不多就醉了,還得美菡扶他到床上。一次小藺半夜醒來,見美菡沒睡,手機屏幕的光罩住她的臉,嘴角微揚,眼簾輕挑,仿佛旦角上臺前在勾畫臉譜。小藺知道她忙,正招著美甲學徒,準備開家分店。一邊落寞萎靡,一邊風生水起,相比之下,情何以堪。好在美菡還沒變心,一直源源不斷提供情緒價值,小藺想,之前以為一考到縣里,她就成了備胎,如今看來,誰是備胎還真不一定。思緒及此,小藺翻了個身,繼續裝睡。美菡在他背后時而輕笑,時而微嘆,聲音都不大,星星點點,全都沉甸甸砸在小藺心頭。

正式出結果之前,照舊是漫山遍野的小道消息。有個跟小藺同批考到縣里的哥們兒,悄悄跟他報喜,說要相信組織,他見到了上部務會的名單,有小藺的大名,又再三叮囑親爹都不能講,一切等過會再說。小藺可以不跟老藺講,但不能瞞著美菡。他打過去電話,卻是無法接通,又給美甲店打,說老板娘在新店那邊。小藺再打到新店,剛來的小姑娘說老板娘剛被老板接走,打烊時回來。小藺有些蒙,班也不上了,騎了電驢就走。縣里的好酒店就一個,美菡要求高,去的話也只會在那里。在停車場,小藺找到了那輛車,車牌對得上。對關鍵數據過目不忘,是小藺在鄉里幾年摧磨出來的基本功。那時他剛考回縣里不久,正春風得意之際,兩人云雨之后,各自靠在床頭刷手機。美菡忽地一笑,說不就提了輛新車嘛,也不是啥豪車,還有必要發個朋友圈?小藺好奇看去,是她前男友,戴著墨鏡,笑嘻嘻站在車前,夸張地彎腰指著車牌。因為這個,小藺還有些不高興,跟她鬧了兩天別扭——小藺等到天快黑了,見美菡和那男人下來,手拉著手,上了車。

那天晚上,美菡沒來,倒是給小藺回了電話,聲音口氣聽不出變化。美菡照例問他有沒有消息,小藺說沒有,還得等。她安慰了幾句,也聽出小藺想讓她過去,解釋說這兩天忙著新店試營業,實在累壞了,又埋怨他只想著那事,不體諒她的辛苦。最后小藺道了歉,這才算平安落地。他把燈都關了,窗簾打開,月光嘩啦啦流了一屋子,流到他心里。他并不生美菡的氣,畢竟沒有結婚,人家有些想法、要再選選,不愿嫁個“老小主”,也無可厚非。眼下不必糾結,等四主真過了會,就主動了,工作就好開展了。

提親之前,美菡特意囑咐過小藺,她爸提什么要求都可以答應,不必顧慮。老藺雖然聽小藺傳達過,但在聽到老胡要三十萬彩禮的時候,還是明顯有些意外。小藺不禁看向美菡,見她不動聲色,就壯了膽子答應下來。回家路上,小藺騎著電驢,老藺坐在后邊,沉重的喘息讓小藺也有些慌。他在一家羊肉湯館停下,父子倆喝湯就熱餅,都吃不下,也都好半天沒說話。

“要不,算了吧。”小藺說,“我也真不急著結婚,再看看。”

老藺搖頭說:“你能等,你媽等不了,再等幾年就徹底帶不動孫子了。”說著,掰開熱餅灑滿芝麻的焦殼,揪著里面冒著白汽的面瓤,“就她吧,三十萬,不至于拿不起。再說,換誰不得給彩禮?”

兩人喝著羊肉湯,吃著熱餅,合計著家底。小藺這些年存下三五萬,老藺夫婦棺材本取出來,三十萬能湊得齊。小藺送老藺回家,也懶得再動,就蒙頭倒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他發現自己嚶嚶哭了。還是不甘心,不甘心哪。美菡嫁他,無非是他備胎轉正,還得掏空積蓄,憑什么他四主沒到之前,美菡就能左右開弓,挑挑揀揀?他現在都四主了,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再找找、再挑挑?就算分手,也是她先理虧啊——

轉賬信息就是這時候到的。小藺揉了揉眼睛,沒錯,美菡轉的,沒有備注信息,整整三十萬。他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機。就當喝多睡著了,沒看到。看來她的確有幾分真心,不然也不會打錢。老藺說得也對,換誰都得給彩禮,何況美菡自己出了,不用去動老藺夫婦養老的本錢,何況還有嫁妝呢?何況說不定她能再把三十萬帶回來呢?拋卻美菡跟前男友約會的事,她也沒什么大錯,畢竟沒結婚,有些活思想也談不上道德高下。說句不中聽的,要是縣長閨女看上他,哪怕離過婚、哪怕帶著孩子,他也會舉棋不定。她也好,他也好,無非都是對未來心存期待,小心翼翼要給自己找個現世安穩,講得再俗氣一些,無非都想過好日子罷了,這又有什么不對呢?

想到這里,小藺叫老藺到陽臺,抽著煙說了彩禮的事。老藺嚇了一跳,說這不是《杜十娘》里的橋段嗎?杜十娘要嫁李甲,自掏腰包贖了身。話一出口,老藺頓覺不妥,忙說這不能比,杜十娘是在教坊司混的,她可是正經人家。小藺一笑,還是壓住了說美菡和人約會的念頭——既然老藺都話里話外認可了,那就她了吧。

“餓不餓?”老藺說,“剛才只顧發愁,沒咋吃,我再給你熱個菜,喝兩口吧?”

“家里還有啥吃的?要不我叫外賣吧?”

“有,有。”老藺笑道,“昨天買的豬臉,還剩不多,也夠了。”

小藺媽熬不得夜,早睡了。廚房里叮當響動,是老藺在忙。小藺聽著動靜,感覺臉上涼涼的,好像又有淚流下。這次倒不因為美菡,或者說不全因為她。在外人眼里,小藺和老藺絕對是人人艷羨的典范,老子德高望重兒子大權在握,都是本縣梨園行響當當的頭面人物。可實際上,父子倆見面說不了幾句就要吵,吵過就冷戰,全然不按父慈子孝的臉譜來演。盡管如此,小藺也從不懷疑老藺是愛著他的,雖然老藺從未說過——其實也天天在說,“餓不餓”“冷不冷”“喝兩口”不都是嗎?只是老藺只會說這些罷了。

小藺并不知道,廚房里,老藺也在抹著臉。他把抽風機開到最大,在隆隆的聲響里哭哭笑笑。他那天去買豬臉,看見美菡上了一個男人的車,一路尾隨到了酒店,后來,他又看見了美菡,還看見了躲在一旁的小藺——他不說,是要保全小藺的面子,小藺自己不提,也是為了面子吧?不過既然兒子下定決心,這都不算什么了,他也沒啥好說的。其實美菡也算是個好孩子,有主見,識大體,彩禮的事辦得滴水不漏,是個過日子的人。小藺性子軟,美菡硬朗些,倒也正是扣了卯榫,戲詞還講究合轍押韻呢!倆孩子一起,能把日子過紅火。

很快,豬臉就熱好了。

作者簡介

南飛雁,祖籍河南唐河,畢業于鄭州大學中文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現供職于河南省作家協會。

責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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