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語的鍛造與藝術的求真

對于“00后”詩人群體，我還是比較熟悉的。由華裔瑞士籍詩人洪瑜沁老師創辦并組織的零零國際詩歌獎于2018年啟動，至今已連續舉辦了七屆，作為這七屆的終審評委，我得以跟蹤閱讀了許許多多“00后”詩人的優秀詩作，他們知識儲備的豐厚、閱讀面的廣博以及語言能力的高超，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今，《北京文學》不吝版面，持續而集中地推發“00后”詩人的詩歌作品，這是對年輕一代詩人的極大獎掖和無私厚愛，必將會促進這個年輕的詩人群體的飛速成長，也將在當代詩歌發展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

“00后”詩人的藝術感覺是敏銳而發達的，這不僅源于他們長期以來的知識積累和廣泛閱讀，還源于他們早熟的生命意識和超乎常人的精神自覺。對于這群詩人，我們可以從很多角度、很多層面去審視、去讀解。我今天則選擇他們的詩歌語言為聚焦點，通過對其語言的凝視和剖解，揭開其詩歌文本內部所潛藏的藝術質素和美學能量。詩評家呂進曾說過：“詩是歌唱生活的最高語言藝術。”確乎，評判一位詩人是否具有突出的藝術感知力和生命感悟力，對其詩歌語言的細致燭照無疑是一個重要而便捷的觀照路徑。在“00后”詩人的詩語鍛造中，我們不難發現其突出的一點，即表意的精準與靈動。詩歌對世界的表述，講究的是“以少總多”（劉勰《文心雕龍》），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滄浪詩話》），是以最經濟簡約的文字表達最豐富深刻的內涵。在張雨晨的《趕海人的花園》里，開首三行即讓人過目難忘——“趕海人從掉漆抽屜里拿出日記本/無數遠離陸地的時光在此停滯/潦草的字跡，早已刻入咸味”，趕海人充滿滄桑和顛沛的生命形態在這里可見一斑。林梓橋《牌坊街：古城》以這樣的詩行收尾——“吵鬧的街邊，三個朝代的聲音/擁擠成一場潮劇，狀元、榜眼、探花/這些相似的石門，像是一母同胞/它們的啼哭，讓漫長的牌坊街/成為另一條奔涌的韓江”，將歷史與現實交匯的獨具特色和味道的潮州古城精彩地描畫出來。張瑞洪《櫻桃園》在首尾回應中展示成長的痕跡和生命的領會。袁丹《深夜暗示一種合適》在收尾處寫道，“你在永恒的此刻縫補無限的消逝/直到伸手摸清人間的寂靜”，以巧妙的通感傳達人生歷練與精神生長的信息。在《滇池，dance》中，湛博添寫道：“木質的秋千如此華麗，靜坐。思想是空洞的/湖水長期的侵蝕，風愈發刺傷肌膚，劃傷/晚霞，淌著血，緩慢凝結成黑夜的結痂。”充滿鏡頭感的敘說中，將時間的隱痛和心靈的暗傷悄然暗示出來。這些詩歌語言，較為精準地言說了世界的奧秘，同時又顯得鮮活而靈動，散發著美的光亮和藝術的魅力。

詩歌用語不是對日常話語的簡單移用，正如馬拉美所言，詩歌語言是“與日常生活中的消息性語言截然不同的生成性語言”。換句話說，詩語是對日常語言的有意偏離，是對日常話語的重新賦意，在優秀詩人那里，詩歌的語言往往會突破詞語的詞典解釋意義而生發出新的語意。在詞語新意的賦予上，“00后”詩人同樣表現得非常出色，令人驚嘆和佩服。在《旅店保潔員手記組詩》中，呂周杭寫下了這樣的句子：“順著地毯的鬃毛，她知道她可以/流淌到任意編號的洼地。這未嘗/不是一次自下而上的統治，/清洗每天都在上演，她執著地/向過去收繳稅款：書釘咬緊的外賣單。”此處的“洼地”“統治”“清洗”“收繳稅款”等，其真實意義都無法在詞典里直接找到，都是在具體的語境中臨時生成的新的意義。“蠟燭點燃的那一刻，屋里都是幻覺的動物/需要多少年，時間的巨響會走向寂靜/又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拋棄世俗的陰沉”（魏甫《寂靜之詞》），這里的“幻覺”“巨響”“陰沉”等語詞，都被詩人賦予了新的表意潛質，遠不受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所拘限。匽鏡在《冬日冥想》中寫下了這樣的句子：“夜里我分辨自己，如細數雪融的尾音/書頁在指角凹陷，字跡歪斜/光線如常失序/我們依賴形狀才得以流動成魚。”這些詩行中的諸多詞語都發出了新的意義聲響。比如“分辨”，原指“對方向、味道、顏色等事物物理特征的辨別”，這里卻是對自我身份的確認，顯然與原意不一致。“凹陷”原意為“向內或向下凹進去”，是一種肉眼可見的物理變形，而詩歌的“凹陷”絕不是原意的直接現身，而是呈現的是一種心靈的幻覺形態，從而生發出“無理而妙”的詩性魅力。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可以說，“00后”詩人的詩歌造語能力是異常突出的，他們用語大膽，不走尋常路，顯得驚險而刺激，大大激活詞語的表意潛能，也不斷撩撥和擴張了我們的閱讀欲望。

最讓我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的，是“00后”詩人在詩歌表達中使用的比喻修辭，這些比喻句想象奇崛，設喻精妙，揭示了世界萬物之間存有的難以為人輕易察覺的內在而隱秘的聯系。“我爬上來/就是為了看看，一片葉子如何將它的櫻桃松開。/我看見它們正在解體，像一場古老的空難”（張瑞洪《櫻桃園》），“看見它，像是用彩鉛/慢慢摹出耳朵癔癥的輪廓”（班知《在鼓樓》），“在湍流的長河邊，它渾圓的犄角/恰似一把銀鎖，清新的光一直播撒到泥里”“某天，青牛不再吃草，它下到濁蕩的江水/慢慢淹沒，只剩頭顱露出/伴著縷縷深淵，像一座島朦朧于遠眺的視野”（鷗可《青牛過江》），“他隔著玻璃揉搓水滴的線，指肚內外/像小動物嚙出一些獨特的分行紋”（黑辭《文學課》），“樹陰、枝杈、年輪上的刻紋/每一處都成了記錄生命的史書/這是車輪所碾碎不了的/火種”（曾師堯《蟬》），“被焊死的午后/父親早已成為一枚生銹的/螺母，脆弱的脊椎又在咔咔作響”（禾令《午后車間》），這些精彩的比喻句，既向我們揭示了兩種差異頗大的事物之間所具有的某種邏輯關系，又將本體自身所攜帶的精神內涵生動而形象地昭示出來。有些時候，“00后”詩人的比喻設置和通感運用是連在一起的，比如“你的倦眼是兩只蝴蝶，不應該苦撐著風帆”（蒙志鴻《琴嶼路》），“濤聲的軍鼓，愈發接近我們的/眼眶”（班知《在星海公園》），“夏天吸著潮氣，/心臟就跳成一顆冰汽水”（司文《天文館》），“一只飛過的鳥/讓一段空石階在視野中/有了滑落的感覺/像流水在每個坎處摁下的琴鍵”（王博《空石階發呆筆記》），等等，視覺、聽覺、觸覺等在這里連通起來，共同述說著詩人對世界的獨特理解與感知。這些詩句既通過高妙的比喻修辭來彰顯事物的特征，又借助通感來調動各種感官共同領悟世界的韻味，體現了某種思考的深度和思維的睿智，并給讀者帶來有關宇宙人生的新的理解與認知。事物之間極為隱蔽而微妙的喻指關系的發現，需要借助詩人超常的感知力、想象力和思維力，“00后”詩人的創造才華，由此可見一斑。

綜上可知，詩歌表意的精準與靈動、語詞遣用的大膽與超常、比喻設置的精妙與睿智，這是“00后”詩人在詩語鍛造上的三大突出特點。這些特點，從根本上來說，其實是這群年輕的詩人們在藝術求真上進行孜孜不倦的藝術實踐的具體反映，其詩學價值和審美意義都是值得肯定的。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