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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色的舅舅

2025-09-26 00:00:00馮俊科
北京文學 2025年9期

亂世中的舅舅身份不斷變化,表面上周旋于日偽、國民黨之間,但又借“袖管捏價”向共產黨申明身份,讓身為家人的我們困惑不已。然而,當舅舅的身份大白于天下時,他已不在人世,我們也終于知其甘苦辛酸。小說擺脫了“偉光正”的形象窠臼,還英雄以多面、豐富的人性空間。

舅舅是母親她哥。母親就這一個哥。舅舅的事母親常講,年紀大了講得更多。一直到96歲去世前,母親的頭腦一直非常清醒。有時候講了舅舅,母親會長嘆一聲,不好意思一笑:“你讀過書,肚里有字眼,不像媽,扁擔倒地上不認得是一。”

我常想,舅舅的事,大概是母親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她常講,大概是怕被后人遺忘了。遺忘是人類的天性。三代以前的祖先,幾個人能說得清楚?祖先們就是一本糊涂賬。或許在家傳中留下點記憶,再往后就只是剩下名字、后人或長滿荒草的墳墓,其他的就灰飛煙滅難尋蹤跡了。為了結母親的一樁心愿,肚里有點字眼的我一直想寫舅舅。記錄下舅舅,也是記錄下那一段歷史。那一段歷史有點特殊。用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話說,叫兵荒馬亂生靈涂炭每天在刀尖上過日子。歷史記寫得真實,對后人才有價值。為此,我查閱了那個時期有關的歷史檔案資料,公公婆婆[注:豫西北把“姥爺”稱為“公公”,讀音:gonggong;“姥姥”稱為“婆婆”讀音:popo。后查,粵語中也是這么叫的。再查,粵語源自北方中原的雅言(漢族母語),漢代至唐宋,中原漢人源源不斷地遷徙嶺南,促進了粵語的發(fā)展和定型。由此想來,豫西北保留著最原始最古老的北方中原的雅言]健在時,曾經和他們、姨媽也多次聊過舅舅。總之,力求讓寫出來的故事貼近真實。

電視里,正播放著紀錄片《動物世界》,渾厚的男畫外音抑揚頓挫極具穿透性:“一只壁虎,警覺地爬到了石頭上。瞬間,它的顏色立刻變成了和石頭一樣的灰色,皮膚上的紋理也變得與石頭完全相似。一只變色龍,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著,它爬到了樹干上,短短的幾秒鐘,它的皮膚立刻變成了和樹皮一樣的棕色,紋理與樹皮幾乎無法分辨。一根普普通通的樹枝,事實上它可能是一只竹節(jié)蟲。它的身體細長,形狀、顏色和樹枝完全一樣,讓天敵根本無法辨認。動物的這種生存本能,經歷過數(shù)億年的遺傳和進化,過程艱難而漫長……”

誰說人不是動物?人是所有動物中最不可捉摸的一個族類。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人是個謎。應當破解它。”

終于,我按捺不住寫舅舅。關了電視打開電腦,滿腦子都是想寫的東西,手指頭在鍵盤上點動。鬼使神差地,屏幕上竟然出現(xiàn)了兩個字:變色。管他呢,人到了這個年紀,心里想的、嘴里說的和手里做的,往往都不一致。變色就變色吧,只要是寫舅舅就行。

雖然,我和舅舅從未謀面。他離開人世時,還沒我呢。

1

舅舅叫鄭金貴。準確說他不是我的親舅舅。舅舅他爹,和母親她爹是一個爺爺?shù)膬蓚€孫子。這兩個孫子的爺爺當過陽城縣知縣,當時曾顯赫一時,過年過節(jié)門前官人富人車水馬龍。那大概是在清光緒年間。到了舅舅他爹、母親她爹這一輩,家境已經破落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富過三代的很少。家族里大排行,舅舅他爹是老大。論輩分,我們叫他大公公,雖然從沒見過他。母親她爹我們叫公公,親的。

大公公打小目睹過爺爺?shù)母毁F,后來也一直以知縣的孫子為傲,張口閉口“俺爺想當年……”這孫子也不想想,眼前的社會發(fā)展到了啥年月?大公公年輕時也想奔取功名,可大清朝滅了社會亂了,上哪兒奔取?可他也不愛種地,嫌汗滴禾下土太苦太累,喜歡做小本生意。村西口有一條南北馬路,馬車驢車獨輪車吱吱扭扭,日夜不停地流動著南來北往的財富。大公公在路旁的柳樹陰下擺攤,坐在柳圈椅子上,滋溜滋溜吸著水煙袋,瞇縫著渴望發(fā)財?shù)难劬Γu鹵雞、雞爪、雞頭、雞脖、茶葉蛋、炒花生、瓜子啥的。這些鄉(xiāng)間小吃,他做得風味獨特,非常拿手。大柳樹下還擺著幾口大缸,里面有麥麩、豆餅、草料和井水,喂飲那些在主人的吆喝聲中負重奔走饑渴難耐的畜生。大公公在路邊盡心盡力,每日里把那大財路上的小錢吸溜進自己的錢袋里。大公公做小本生意賺了錢舍不得花,拿去放賬,吃驢打滾利息。說好聽的叫省吃儉用勤儉持家,背地里人們叫他“老摳”,既摳門又會算計。大公公錢多了,就置辦田地,最多時有200多畝。有了地自己不種,當?shù)刂鳎饨o別人種。收租子時,糧倉門口放著幾張桌子,上面擺著誘人涎水的吃食:饅頭、蔥花油饃、青蛙皮脆瓜、大面甕甜瓜和切好的沙瓤西瓜等。凡交租的人可以帶著老人、妻子和孩子來,放開了肚子隨便吃。因此,每到了該交租子時節(jié),租戶的老人、妻子和孩子都會催促著:還不去給老鄭家交租子?大公公攢的錢更多了,就買院子蓋房。買了一處好院地,蓋了兩進院落,三座大瓦房。大公公家成了村里少有的財主。家窮子孫多,財多后人少。祖宗們留下這樣的話絕不是空口無憑隨意說的。大公公家財富有,可只有舅舅這個獨生子。對舅舅嬌慣的,用母親的話說:捧在手里怕風吹跑,含在嘴里怕化掉了。

公公家境一般,種了幾畝薄地。農閑時開粉坊做粉條粉皮涼粉豆腐。日子過得不富足也不貧窮。大公公和公公老弟兄倆,除了過年過節(jié),平時里來往不多,各過各的日子。袁大頭當皇帝的那年春天(1916年2月),公公他爹母親她爺死了。入殮后,時辰到了。主管一聲高喊:“蓋棺!”三聲炮響,紙錢一把一把地撒向天空。孝子賢孫們手握哭喪棒齊哭亂喊。抬棺人手拿繩索棍杖準備起棺。到了這節(jié)骨眼上,才突然發(fā)現(xiàn)棺材蓋兒不見了。這活生生要急死了公公。死了的爹在棺材里躺著,臉朝天露著,這像啥?揪心的是大門外的兩班嗩吶,已經開始對著吹了。一班吹的《大起棺》,另一班吹的《小白獅二十四拜》。嗩吶聲聲如泣如訴,讓人撕心裂肺肝腸寸斷,整個村子都在哭泣聲中顫抖。老天爺也來添亂,飄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像漫天拋撒著催殯的紙錢。負責蓋棺的木匠老許頭一手提著斧頭,一手拿著蝴蝶榫叫著公公的乳名:“全來,那一長呢?那一長呢,全來?”四長兩短缺了一長,剩下啥?三長兩短!這在農村是最不吉利的。公公臉色張皇,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嘴里不停地說:“這可咋辦?這可咋辦?”舅舅過來,把公公拉到僻靜處,悄聲說:

“叔,俺二爺?shù)墓撞纳w藏在俺家后院的磨坊里,俺爹偷的。”

“為啥?”

“不想讓俺二爺進祖墳。”

原來,大公公作為長房長孫,富起來后嫌弟弟家窮,不愿讓公公他爹入葬祖墳,怕沾染上他家的窮氣,毀了埋葬著知縣的祖墳風水。公公氣得,當著他死去的爹和一院人,揪著他哥扇了好幾個耳光。本家眾人也氣不過,令大公公跪在棺材前給死去的叔叔磕頭賠罪。當即,公公另扎一處新墳,埋葬了父親。此后,兄弟二人反目,不再來往。

“富人和窮人,死活都過不到一起,哪怕是最親近的人。富貴外人合,貧賤親人離。”這是母親的結論,“不過,恁舅舅有良心,不像他爹,俺大伯恁大公公。”

那時候,舅舅不到10歲。長著長著,舅舅人就變了。

鄰村三甲莊,和公公家相隔二三里地,有個大戶秦家。秦家在當?shù)睾苡忻W嫔铣鲞^進士,點過翰林,至今村口還聳立著四柱三間四樓式石頭牌坊,上枋鐫刻“正德丁丑科”,三層正中雙面鐫刻行楷“天賜”“恩榮”。民國初年,三甲莊出了個秦寶善。聽說秦寶善在北平讀了幾年書,是個吃過大盤荊芥的人(土語:意思見過大世面)。沒想到小日本一過盧溝橋,他就跑回老家當了個剃頭匠,每日里走村串戶給人剃頭。他那書算是白讀了,讀的全是木頭板、鞋底子,辱沒祖宗。舅舅不學好,跟著秦寶善跑。每天挑著剃頭挑子,一頭挑著小杌子(小高腳板凳)洗臉盆洋枧披單毛巾鐾刀布等,一頭挑著燒水洗臉剃頭刮胡子的火炭爐子。秦寶善給人剃頭,舅舅先把圍單裹在那人脖子上打整好了。秦寶善給人刮胡子,舅舅立馬把熱毛巾遞過去。秦寶善給人剃完頭,舅舅拿起雞毛撣子把那人頭上脖子里的碎頭發(fā)撣干凈了,打洋枧洗頭抹臉。然后,把秦寶善用過的刀剪,在鐾刀布上蹭干凈,收拾好。大公公氣得,插上大門不讓舅舅進家,賭咒發(fā)誓不認他這個兒。大冬天寒風刺骨,舅舅夜里鉆進麥秸垛里睡覺,后來藏到公公家后院的粉坊屋。那時候的舅舅,大概像現(xiàn)代豫劇《馬二牛》:“我馬二牛,十三歲上就學剃頭,挑著個擔子四處游。俺大伯,俺二叔,俺姑姑,俺舅舅,都說咱祖祖輩輩是那種地戶,你不該學那下九流,走到誰家都不留啊!”

后來,大公公找秦寶善,硬是把舅舅從下九流的路上拉了回來,讓他跟著自己學做生意。家業(yè)萬貫將來全指望著這棵獨苗支撐哩。大公公手把手教舅舅袖筒里捏手指頭(一種古老的買賣討價還價方式),天不亮就背十六兩秤賣東西的口訣:一是六二五,二是一二五,三是一八七五,四是二五,五是三一二五,六是三七五……別說是當時的舅舅,就是至今的我,向老母親請教了多次,用計算器反復演算,才多少明白了一點這些口訣的含義和用途。舅舅人雖然回來了,心思卻不往生意路上走,隔三岔五地賠錢。十五歲那年,惹下了一檔大禍,生生氣死了他爹我們的大公公。一天,舅舅對大公公說:

“爹,賺錢的機會來了。”

“啥機會?”

“聽說懷慶府(現(xiàn)在沁陽市)現(xiàn)在賣有洋布,是洋人用機器紡織的,精細得像蘇杭綢緞又軟又滑溜,啥花色都有,不像咱搓棉花卷紡線漿線織那布,粗得剌手花色寡淡,弄來賣準能掙大錢。”

大公公心動了,也一直想歷練舅舅,拿十幾塊銀圓給了舅舅。舅舅馬不停蹄地跑,倒了幾次洋布,果然賺了不少錢。收了秋種下麥,農閑。舅舅對大公公說:“懷慶府又來好洋布了,品種多花色好,有英國的燈草絨,法國的嗶嘰呢,還有美國的卡其布,準能賣大價錢。”大公公心貪財黑,想掙更多的錢。大概也覺得舅舅有點上道了,一高興一狠心,拿出來全部積蓄給了舅舅。果然,舅舅弄來的那些外國料非常招人喜歡,賣價高,出售快,大公公又賺了很多銀圓。大公公早有打算,掙更多的銀兩,學那三甲莊的秦翰林家,在祖墳上用青石材料立牌坊,四柱三間沖天式,一面雕刻虎、豹、獅、蟒,另一面雕刻魚、荷、松、鶴,彰顯祖先們無量功德,庇蔭子孫興旺財運發(fā)達。再置辦一處寬闊院落,蓋上一座兩三層小樓……

跌進臘月,家家戶戶買年貨做新衣籌備著過年。大公公有個習慣,每逢籌劃著做大點生意賺更多的錢,就坐在堂屋那張祖?zhèn)鞯牧σ紊希氩[縫著眼睛,手里喀啦喀啦倒騰著銀圓。他愛聽銀圓的響聲。有事沒事地會拿起一塊銀圓,呼地吹上一口,隨即貼在耳朵邊聽。絕對的財迷。眼看著要過年下,這應該是個好商機。平日里,莊戶人家不舍吃不舍喝。過大年,穿新的吃好的,一年一次都舍得。大公公瞇起發(fā)財?shù)膬裳坌α恕U谶@時,舅舅來了:

“爹,快年下了,要不要往懷慶府再跑一趟?”

“好啊,金貴!爹也正在盤算著哩。”大公公的臉上猶如一朵快要開敗的芍藥花,“上次那批外國料銷路不錯。這年下快到了,前幾天武德鎮(zhèn)的孫掌柜,林昭鄉(xiāng)的呂老板,都送來了一些定金,他倆也想借咱這條路走走,弄些外國的好洋布,盈利三七分。你再跑一趟懷慶府,弄他一大宗,雇輛車拉回來,咱肥騰騰過個好年下。”

“好!咱爺倆想到一塊兒了。”

大公公日思夜想往那金山銀山頂上攀爬,見兒子不僅上了道,還會踅摸發(fā)財?shù)臋C會,高興。他一咬牙心一橫,兜家底,又當出幾十頃好地。舅舅肩上背著錢褡,腰上纏著銀袋,又去懷慶府進洋布了。舍得孩子才能套得住狼。做生意就是賭博,賭注大風險高,才能贏得多。想發(fā)大財沒這種膽略會中?看著舅舅出門的背影,大公公高喊:

“金貴他媽,煮三個荷包蛋來,再放上一勺紅糖!”話音沒落又改口,“倆荷包蛋,半勺紅糖。”

大年三十一大早,大公公家的大門口掛上了大紅燈籠,貼上了春聯(lián):財源滾滾隨春到,喜氣洋洋伴福來。橫批:財源廣進。下午,太陽剛剛偏西。大公公在大門口,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迎接財神爺和死去的祖先們回家過春節(jié)。眼睛不停地往村西頭看,那是沁陽城的方向。太陽快落時,舅舅回來了。舅舅兩手空空,一臉的喪氣。見了大公公,撲通跪在地上號啕大哭:

“我的爹啊,可不得了了。過了沁河,我想抄近路,想早點發(fā)財早點回家,就走進了蘆葦蕩里的那條小路。走了里把地,突然鉆出來十幾個土匪,把我打劫了。明晃晃的大鍘刀擱在兒的脖子上,說不交出銀圓,咔嚓一聲兒腦袋就搬家了。”那哭聲像是一把鋒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在片他爹的肉,“爹啊,我是實在沒有辦法了,舍了銀圓,才保住了恁兒的一條性命啊。兒的命要是沒了,你要那萬貫家財有啥用?”

那時候紛紛傳言,說小日本打過了盧溝橋,已經占領了天津、保定和滄州。社會上很亂,雜牌軍、土匪多如牛毛。村里就有三四個年輕人,一到夜里,縫個小布口袋挖五個眼兒套在頭上,小笤帚裹上黑布當槍使,手上提著短頭棍,嘴里撇著外地人腔調:“哈們哪剋?(你往哪兒去?)”“拿哈吶吶!(你他媽的!)”到處打劫人,劚疙瘩起片兒(土話:綁票),搶東西,也毀人。舅舅說的應該是實情。

大公公聽了,半天沒有說話,一口氣沒上來,嘎巴一聲,人就沒了。孫掌柜、呂老板得知消息,帶著一群人說是前來吊唁,還沒有進門,舅舅他娘我們的大婆婆,用一根繩子掛梁上,跟大公公去了。

“傾家蕩產和夢發(fā)橫財,是一根藤上結的倆瓜。財厚人命薄,利旁一把刀。”母親總結人情世故,總是有經典性語言。

大公公走時,才40多歲。

2

舅舅成了孤兒。公公婆婆無兒,只有母親兩姐妹。畢竟是鄭家血脈一個祖宗的子孫,一拃沒有四指近。公公婆婆收留了舅舅,把舅舅當親生兒子養(yǎng)。舅舅改嬸叫娘。

公公家開粉坊,做豆腐、粉條。舅舅負責挑水洗黃豆綠豆,趕牲口磨豆?jié){。舅舅性格急,干活也利索。母親負責燒火煮豆?jié){,點豆腐。一天大早,一大鍋的豆?jié){燒開了。母親正抱著一捆柴火騰不開手,看見了舅舅,喊:“哥,快端盆鹵水來,點豆腐。”舅舅剛起床,正好端著一盆尿路過,嘩啦把那盆尿倒進了鍋里。

母親目瞪口呆。

“再不趕緊加涼水,一 潽鍋,半斤豆腐就沒了!”

“哥,你這是玩的啥?”

“妹妹,千萬別說。”舅舅笑著話鋒一轉,“說不定啊,這一鍋豆腐的味道是最好的。”舅舅巧嘴為自己的行為做解釋,“尿又毒不死人,老中醫(yī)說孩子尿叫童便,還是一味中藥。浪費了豆腐多可惜!”

兄妹倆沒想到,這一幕碰巧被公公看見了。公公抄起燒火棍照舅舅的屁股上打,呵斥他:“金貴你給我記好了,從今往后,你要是敢再進這粉坊屋,我打斷你那兩條狗腿!”

婆婆護著舅舅:“金貴,明天賣豆腐去吧。”

舅舅轉活兒,十里八莊賣豆腐。舅舅個兒細高,力氣也大,會用巧勁,挑著豆腐,雙手叉腰,嘴里吹著口哨,忽悠忽悠玩飄擔(有人說他是跟秦寶善挑剃頭擔子學的)。玩飄擔,靠扁擔的韌性和肩膀使的巧勁兒,這也是一種技藝或絕活兒。舅舅進到哪個村子,買不買豆腐,都會招來人們觀看。沒幾天,有本村的找上門來,說:“恁家金貴稱的豆腐不夠斤兩。”舅舅不認賬:“瞎扯,秤尾巴撅得高高的,咋不夠?”話音剛落,又有一家端著豆腐找來了。

公公在街坊鄰居面前無法下臺,一腳把舅舅踹多遠:“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是生意人的命根子,平時我是咋教訓你的?鄭家豆腐坊的好名聲,都讓你給糟蹋了。”

“兒啊,克斤短兩,讓恁叔恁娘以后咋往人前站?”婆婆拉著舅舅,“娘給你說過多少次,祖先們定下賣東西用十六兩秤,秤桿上刻的十六顆星,那是北斗七星加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祿壽,賣東西克斤短兩,最先克的是壽,短的是命啊。以后可不敢再這樣了。”

舅舅真有個毛病:每天擔出去的豆腐,賣回來交的錢經常少。好在是婆婆負責收錢,舅舅少交錢的事,婆婆總是默不作聲,從不給公公說。婆婆有時也忍耐不住,沒人時長嘆:“哎,男孩子,大了,手里得留點錢,應酬個啥的,睜一眼閉一眼吧,能把豆腐挑出去,賣了就行。”不料后來,村里有人謠喊:

“金貴在外面廝跟女人(土話:找情人),送豆腐,玩女人。”

“關帝廟后面那棵古柏樹下,鄭金貴做賊一樣,四下踅摸見沒人,白給了一個女人幾塊豆腐,還塞給那女人一卷錢。”

這些謠喊灌進了公公的耳朵,公公受到莫大的刺激,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關起門來厲聲質問:“這些事是不是真的?”

“真是兒大不由娘。”婆婆怕把事鬧大,低聲說,“金貴啊,老古語‘饑餓出盜賊奸淫出人命’。我和恁叔、咱鄭家這一門,就指望你這一個兒,你可不敢在外面亂來。尋媳婦的事,你要是有了心儀的,給娘說,咱明媒正娶。”

舅舅一臉真誠:“娘,那些都是瞎胡扯,我真的沒亂來。”

幾天后一大早,老許頭急匆匆來,揪著公公袖頭咬著耳朵:“全來,恁家那金貴,看來可是真不學好啊!”

“叔,啥事恁直說!”

“早上去駱家墳拾糞,我看見有個女人,比金貴大好多歲,金貴塞給那女人錢,那女人給金貴一包洋煙,兩人臉貼臉咬耳朵哩。”

公公氣得臉色發(fā)青。送走了老許頭,喝來了舅舅:

“說,那女人是哪村的,喚啥?”

“啥女人?”舅舅裝糊涂。

“一人瞎,兩人瞎,天下人都瞎?”

“我真不知道您說的啥女人。”

“恁老許爺七十多歲人了,厚道耿直,能編瞎話冤枉你?”公公見舅舅不著實了說,更氣,“有失人倫大德啊!祖宗們幾代人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我和恁娘,還有恁兩個妹妹,以后咋出這門兒?”

舅舅不再吭聲,犟!

公公脾氣也暴,面對著“蒸不熟煮不爛”的舅舅,氣得自己扇自己耳光。然后,跪在祖先牌位前,淚流滿面地祈告:“祖先啊,哥嫂啊,我無能啊,沒管好這個孽種,辱沒了鄭家的門風!”

婆婆央求舅舅:“兒啊,快給恁叔認個錯,說以后不敢再亂來了。缺錢了,你問娘要。那女人哪村的?喚啥?娘明天就托媒人去,人家要多少彩禮,就是要金山銀山娘也出。快給恁叔說,以后再也不敢了。兒啊,快說啊。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氣死了恁叔,恁娘我也走恁媽當年的那條路,咱這家不就散了?兒啊,娘求求你!嗚嗚……”

舅舅還是不吭聲,不認錯,無聲硬扛。

公公一肚子的氣出不來,脫下一只鞋,掄起來用鞋底子打舅舅。公公打舅舅從不打臉,打舅舅的屁股。舅舅不掙不抗也不跑,束著兩只手,眼睛半閉,像只馴服的羔羊,任憑公公打。嚓啦一聲,布鞋的鞋幫和鞋底打得撕裂開來。公公依然不停手,又脫下另一只鞋打,一直到打不動為止。夏天正晌午,日頭毒,熱浪一股一股,嗆得人喘不過氣來。公公喝舅舅跪在院子當央,脫光上衣,裼著脊梁,臉朝著紅杠杠的日頭,曬。從晌午飯前,一直跪到了日頭西落。舅舅曬得汗流浹背,滿臉流汗珠子,也流有淚水,再也不說一句話。

舅舅性格太倔。

當天夜里,母親想著白天家里發(fā)生的事,一直睡不著。后半夜,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忽聽有人在敲窗欞。母親問:

“誰?”

“哥!出來一下,小點聲。”

母親走出屋子,是舅舅。舅舅手里提著個包袱,悄悄對母親說:“妹妹,哥走了。拜托妹妹,以后照顧好咱叔咱娘,替哥盡孝,哥將來要是有了本事,一定會報答你。”說完,跪在地上,對著公公婆婆睡覺的屋子,咚咚咚磕了仨響頭。母親返回屋里,拿出幾塊銀圓塞到舅舅手里。舅舅接過銀圓說:“算哥借你的,將來哥有錢了,按驢打滾利息帶本還你。”平日里舅舅沒少問母親借她的體己錢,全都是有借無還。母親心里有數(shù)。

舅舅走了。

夜風輕拂著樹葉颯颯作響。夜空中飄浮著閑散的云。西邊的天上,一彎孤冷的月牙兒掛在那兒,散發(fā)著銀色的光亮。它老是在走,一會兒走進云里,一會兒又從云里出來,在亂云中時隱時現(xiàn),看上去那么的遙遠,孤獨,凄涼。淚水從母親的眼眶里溢出。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做著一場夢。

從此以后,舅舅再無蹤影。

3

幾年后。

深秋時節(jié)。一場嚴霜過后,野草干枯,樹葉落盡,光禿禿的枝條在風中無可奈何地搖晃著。播下的麥子已經鉆出了地面,一眼望去,漫野綠色。

一天下午,公公賣完豆腐回家。快到村口,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人攔著他,打聽眼前的村子,說著舅舅的名字,找舅舅。公公問:

“你是誰?找鄭金貴干啥?”

“我叫柳小翠,是他的女人。”

公公大吃一驚,豆腐擔子差點沒扔在地上。公公定了定神,沒敢再多說一句話,帶著柳小翠回到了家。進了院子關上大門,和婆婆細一問,才知道,這是舅舅在外面廝跟的女人。

原來,舅舅跑出家后過黃河到了洛陽,在一藥鋪當學徒。初當學徒,干的全是雜役。每日里,早上卸門板,晚上上門板,白天推車卸貨、擔水、燒火、打掃廳堂。舅舅長得一表人才,眼明,嘴甜,人也勤快,藥鋪老板的五姨太柳小翠,很是喜歡他。五姨太年輕,玩心重。除了愛打麻將、推牌九、看豫劇,喜歡閑逛扯綢緞。動不動就喊:

“金貴推車,中華大戲院看豫劇。”

“推車金貴,逛文峰塔。”

“金貴,瑞福興店扯綢緞去。”

舅舅脖子上吊著車襻,推著獨輪車,歡快地扭著屁股調著腰,吱扭吱扭推著五姨太柳小翠,往她喜歡的地方跑。推車一離開家門,舅舅就沒話找話和五姨太聊天。

去看戲。舅舅問:“啥戲?”“《鍘美案》。”“是樊粹庭和陳素真演的吧?”

逛文峰塔。舅舅說:“文峰塔聽說很高,有人寫詩文說,洛陽有座文峰塔,離天只有丈七八。”“呵,你這小金貴兒,知道的還真多。”

去瑞福興店。舅舅說:“你真有眼光,上次扯的宋錦,做成旗袍穿在身上,整個人就像是一朵牡丹花。”

舅舅的嘴像抹了蜂蜜,一路上把五姨太弄得心花怒放捂嘴直笑。五姨太打心眼里喜歡他。背地里,五姨太經常塞給他一些錢兩,買一些點心燒餅肉夾饃給他吃,過年過節(jié),給他買新衣服鞋襪穿。不長時間,舅舅就廝跟上了五姨太柳小翠。后來再推五姨太出去,獨輪車就一路唱著撩動人心的歌兒直奔洛邑旅社包房。

聽說小日本過了盧溝橋,保定、邯鄲相繼陷落,八路軍在山西河北太行山上,和小日本打得厲害。要不是八路軍硬頂著,小日本怕是早就打過黃河來了。洛陽城里人心惶惶,很多人卷起細軟扶著老人帶著孩子往西安、武漢、長沙跑。五姨太想跟舅舅一起跑。床笫間和舅舅商量。舅舅同意了。舅舅說不論跑到哪兒,也得需要錢。五姨太說自己攢有積蓄,有私房錢。舅舅說私房錢夠花幾天,不如弄些藥和藥材,先轉出去藏好了,等籌夠了能開個小藥鋪再跑。五姨太同意了,就開始明拿暗偷,大包小包的,都是些稀有名貴藥材。兩人偷了半年多。五姨太問,恁些東西都藏哪兒了?讓賊看見可就白弄了。舅舅說放心吧,邙山上有幾十座皇帝陵,有個陵墓,盜墓賊挖空了,藏在那里面,老賊也找不到。快中秋節(jié)了,兩人約好,舅舅說他先跑,坐船過黃河先回老家一趟,看看爹娘妹妹,到了中秋節(jié)那天,舅舅到黃河南鞏義碼頭接她。然后,兩人去邙山取東西,往西安寶雞跑,開藥鋪過小日子。離中秋節(jié)還有兩天,五姨太背著包袱,提著一大包月餅,還有給舅舅做的兩雙新鞋,到了鞏義縣城。天一大早,五姨太就到黃河碼頭等,等頭班船過來。每一艘船靠岸,五姨太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著看,期盼著心上人能從客流中走來。一直等到日落,最后一班船客人下完,也沒見舅舅。連著等,等了五天,五姨太眼睛瞪得發(fā)干發(fā)紅發(fā)脹,連舅舅的影子也沒見到。心焦難熬的五姨太一打聽,知道過了黃河,離舅舅家不遠,就直接尋來了。

婆婆聽了很吃驚:“自打金貴離開家,至今連影子都沒有見過。”

“這個孽種!他還活著?”公公更是大出意外,“他弄恁些藥,都倒騰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啊。還有我這些年的積蓄,細軟,全都給他了。”柳小翠知道自己被騙了,哭得死去活來,一醒來就叨嘮,“家沒了,錢沒了,他也沒了,我還活個啥?”

舅舅這個孽,作得實在是太大了。柳小翠想不開,乘公公婆婆不備,一頭栽進村口的井里,尋了短見。

柳小翠被打撈上來,公公買棺槨,買壽衣,在離大公公的祖墳和公公家的墳地中間,選了個地方,把柳小翠埋了。辦完柳小翠后事,公公婆婆坐在院里,老兩口唉聲嘆氣,半天都不說話。最后,公公說:

“孽種啊孽種,打小就不正干,氣死了他爹他媽,又想要氣死咱倆。金貴他,除非不再來這個家,他要是敢再跌進這個家門,我就一短頭棍敲死他,也丟他到那口井里。”

4

1938年2月初,中華大地上日軍瘋狂。一路上燒殺搶掠,越過石家莊、邯鄲,鐵蹄踏上了豫北地區(qū)。3月中旬的一天,縣城南門口幾聲巨響,城門被炸開,日本兵開著槍進到城里,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丁字口有三四家店鋪被燒了,大街上躺著好幾個被打死的人。城外的田野上,土坑里,墳地間,小樹林,到處是從城里跑出來的人,他們把日本兵的殘暴和自己的驚恐傳遍了鄉(xiāng)村。很快,黃河以北全部淪陷。一天,一個日本兵進了院子,進門就喊:

“有人在家嗎?”

婆婆眼睛不好,耳朵靈,打屋里出來,一看是個日本兵,嚇得渾身直哆嗦:

“太君,這院里都是良民百姓。”

“哈哈哈……”那日本兵仰天大笑,說,“娘,我是金貴。”

一聲娘叫,公公和我母親、小姨都出來了。原先,聽說是有日本人要進村來,母親和小姨臉上抹著鍋底灰,一個躲在屋頂棚上,一個藏在紅薯窖里。偏僻的墻角處,一卷高粱稈箔慢慢抖展開了,里面卷著的是公公,是公公自己把自己卷在里面的。舅舅一臉的豪壯:

“叔,娘,以后有我金貴在,不用躲不用藏,該干啥干啥。”然后對母親和小姨說,“去,把臉洗干凈。有哥在,天大的事不用怕。”

清明節(jié)快到了,婆婆領著舅舅,來到埋著五姨太的墳地。那墳頭不大,孤零零的,擺在大公公的祖墳和公公家的墳地之間。陰面的荒草叢中,殘留著星星點點的冬雪。朝陽的一面,已經有嫩綠的小草鉆了出來,沐浴著春天的希望。舅舅看著墳頭,一聲沒吭。婆婆讓舅舅給那墳頭上壓著白紙,說:

“把她埋在這兒,也是沒有辦法。咱沒有明媒正娶,她走了,還是暴走,既不能進埋恁爹的那個老祖墳,也不能進埋恁二爺?shù)男聣灒禄暌肮淼模嗫蓱z。”

“娘,當年她確實幫了我很大的忙。”

“她那時已經有了身孕,三個多月。她私下告訴娘,孩子是鄭家人。”

舅舅的眼睛有點濕,話音有點飄:“兒那時辜負了她,是兒遇到了事,大事,實在是掂對不過去,真的是沒有辦法,娘!”

“再大的事,連后人都不要了?無后為大,這是祖訓。咱鄭家缺人,你不知道?”婆婆泣出聲來,“啥事,能不能給娘說說?”

“娘,不能說。兒就是死,也不能說。”

“娘知道了,傷天害理的事,弄得太大了,說不出口,娘不問。”婆婆長嘆了一口氣,“兒啊,以后可不敢再作了。再作,老天爺會有報應的。”

“知道了,娘。”

“她那天一進咱家門,娘就可滿意她,人長得恁細發(fā)(土話:漂亮),也懂得禮數(shù),叫恁叔爹,叫我媽,我和恁叔聽著像是在做夢。臨走的那天夜里,她給娘說了很多話。她說家里很窮,兄弟姊妹多,她是頭大,日子過得擦不住拉(土話:缺吃少穿),是爹媽把她賣給那個藥店掌柜的。當五姨太,上面還有幾房大的,她的日子也不好過,她心里苦,全都指望你了。可你,讓她上了身孕,又給她挖了個無底深井,把兩條命都填進去了。”

“娘,這些我都知道。”

“每年這個時節(jié),我和恁叔不能來看她,就托恁兩個妹妹,每年都來。清明節(jié),十月一(寒衣節(jié)),節(jié)節(jié)不落。不管咋說,她活著的時候,幫襯過你,給你暖過幾天腳。她走時,才20多歲,花兒一樣。咱虧欠人家,虧欠的那可是兩條人命啊!”婆婆又是哭,“有一條還是咱鄭家的。”

后來,舅舅在五姨太的墳頭,種下了兩棵柏樹。這才讓那孤獨凄涼的墳頭,有了兩樹綠色。

豫西北平原的天說變就變了。日本兵、皇協(xié)軍、雜牌隊、大韓義勇軍等,像漫天飛的蝗蟲,三天兩頭進村來,征糧要款抓小夫,稍有怠慢,點房殺人搶東西,村村不得安寧。就像電影《地道戰(zhàn)》里說的那樣:成了無村不戴孝,到處是狼煙的恐怖世界。村西口有一大戶人家姓田,宅院齊整,家人常年在外,從沒回來,死活不知。舅舅自封保長,把這田家的宅院修修整整,弄成了一個村公所。村公所門前斜插著一桿膏藥旗。所里燒著開水,擺放著煙卷,還有他親手制作的鹵雞、雞爪、雞頭、雞脖、茶葉蛋、炒花生、瓜子啥的。這種手藝,大概是從大公公那里學來的。舅舅穿著一身日本軍裝(沒有肩章帽徽)迎來送往,招待著飛來飛去的蝗蟲們。同時,也向各家各戶派糧要款。他掛在嘴邊的話就是:“爺兒們眼明點,交點糧給點款,只要活著,將來就有希望。”

一天, 幾個日本兵闖入村子,踹開村公所大門進到屋里。他們猛然發(fā)現(xiàn),正屋的墻上掛著一幅照片,是一個中國紳士與日本裕仁天皇的合影。這幾個日本兵大驚失色,啪地立正,敬了一個軍禮。日本兵回到溫縣縣城,向長官小田正南報告。小田正南立刻帶領一幫人來到村里,查問究竟。舅舅說:這是我的岳父大人,洛陽“濟世堂”藥店的掌柜。早年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學醫(yī),與日本天皇是朋友。小田正南當即畢恭畢敬地立正敬禮,從此對舅舅刮目相看,時常把舅舅接到縣城,要他為實現(xiàn)“大東亞共榮”多做貢獻。日本人要求,村村要成立維持會。舅舅當上了村里的維持會會長。村里人這才知道,鄭金貴當維持會會長,是沾了他岳父和裕仁天皇關系的光。維持會會長,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shù)摹?/p>

綠豆花剛剛綻放,有的雪白,有的紫紅。玉米長了半人多高。突然,砰!砰!砰!村外響起了一陣槍聲。三十多個日本兵闖進了村子。他們把全村人趕到了村北的關帝廟里。日本小隊長牽著一只大狼狗。大狼狗沖著人們一陣狂叫,小隊長說了一堆聽不懂的日本話。翻譯官說:“龜田小隊長說了,皇軍打沁陽城過來,追捕一個八路軍武工隊的隊長。據(jù)密探報告,跑進你們村來了。交出這個隊長,立刻放你們回家,不然,誰也別想出這個廟門。”一院子的人都默不作聲。龜田急了,指揮刀一揮,嘴里喊著“八嘎呀路死啦死啦地有”。

翻譯官說:“皇軍生氣了,再不說在誰家,機關槍把你們全都突突了。”

舅舅走過去,對龜田小隊長說:“太君,這些人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那個八路軍武工隊隊長,既不是這村里的兒子孫子,又不是這村人的姑爺女婿,誰認得他是個棒槌,拿命來抵他?這些良民,你真要把他們都‘突突’了,以后皇軍征糧要錢,找誰?”

“八嘎!”龜田大概是聽懂了他的意思,立刻發(fā)怒了,“那你?”

“我是溫縣城小田正南隊長的朋友,大大的朋友。我倒是有個辦法,不知道該不該講?”

“你地,講!”

“統(tǒng)統(tǒng)地放他們回家,不許出門,我和保長、甲長、維持會的人,各帶兩三個太君,分片包戶,一家不漏地搜,只要那個隊長他真的是進到了這個村子,一定跑不了。”

“吆西!”龜田想想點了點頭,收起了指揮刀。

舅舅親自帶著兩個日本兵,先來到公公家。進了院子,舅舅塞給那兩個日本兵一人一包“櫻花”牌香煙。這種香煙帶竹煙嘴,是奉天英美煙草公司專為日本軍人特制的,但普通軍人很難吸得到。舅舅說:

“太君,這是我家,這是我叔,這是我娘,這是我的兩個妹妹,他們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他八路軍武工隊隊長的膽子再大,諒他也不敢藏到我家。要不,進屋里去搜一搜?”

兩個日本兵聽了,四只眼睛把公公一家巡視一遍,對舅舅說:“你的,對皇軍的忠誠,他們的,大大的良民。”然后一揮手,“開路開路的!”走了。

當天夜里,無星無月。一條黑影從公公家的后院墻上跳了出去,貓一樣落地無聲。墻外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鄰居家的那只瘦黑狗,弱弱地叫了幾聲。村子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公公和婆婆私下嘀咕:

“金貴這孽種,怕是活不長了。”

5

日本投降后,豫西北一帶成了國民黨和八路軍拉鋸戰(zhàn)地區(qū)。

一個時期,八路軍揮兵南下,出太行山進村子,成立農民協(xié)會,批斗惡霸地主,分田分地分糧;一個時期,八路軍又戰(zhàn)略轉移,上了太行山。1946年8月,國民黨軍從新鄉(xiāng)抽調整編第41師和47師,大舉進犯豫西北。一些地主和還鄉(xiāng)團也趁機回來,反攻倒算,殺害貧協(xié)農會干部,要求貧民百姓退地退糧退房,反動氣焰十分囂張。那個時期的政治風云變幻不定。舅舅已經不當這長那長了,但在村里還是一個出頭露面的人物。他弄了兩套軍裝:一套國民黨軍裝,一套八路軍軍裝(那時候共產黨軍隊稱八路軍,1947年3月后,改稱中國人民解放軍)。誰來了,就穿誰的軍裝。村里人開玩笑:

“鄭金貴現(xiàn)在還搞國共合作哩。”

“人是衣服馬是鞍。哪路人馬過來,鄭金貴穿上哪身衣服,看上去還真像是他們的人。”

“鄭金貴應該去唱戲,演啥像啥。”

國民黨還鄉(xiāng)團一個姓田的連長,和舅舅是發(fā)小,一起偷過瓜果玩過鳥兒,跳河游泳抓過魚蝦。田老三十幾歲時跟著他爺他爹跑出去混世界,沒想到這次隨還鄉(xiāng)團回來村里倒算,竟然當了國軍連長。田連長看到多年未見的兒時伙伴,迎接他時也穿了一身國民黨軍裝,先是吃了一驚:

“既沒有領章,也沒有帽徽,你裝什么國軍?”

“這樣接待你們,顯得像是自己人,親切,咱們倆一路貨色。”

“誰和你一路貨色?”田連長一臉正色,“鄉(xiāng)親們說,你鄭金貴,把我家弄成維持會所,專門接待日本兵、皇協(xié)軍,是不折不扣的漢奸。蔣委員長有令,我們這次回來,不僅要消滅八路,日本在的時候,凡是當過漢奸,日本投降后漏網的,只要抓到了,一律就地槍決。你還有什么話說?”

“田老三,正是我把你家弄成了維持會所,小日本才沒拆了去修炮樓,也才保住了恁家那宅院。”舅舅微笑著說,“你應該感謝我。”然后,伸出手拉著田連長的一只手,塞在了軍裝衣襟下擺里,兩只手背著眾人互相捏著。

周圍的人糊涂了:又不是買賣牲口,玩啥袖筒里捏價(據(jù)說最早的買賣雙方,在寬大的袖筒里互相捏手指頭討價還價,后來無論是在衣襟下擺或蒙上布巾,都俗稱“袖筒捏價”)?

“好,就這個價,要不弟兄們跟著我吃啥喝啥?”一樁生意在衣襟下擺里捏成了,田連長掏出手來,話鋒一轉,“你小子,穿國軍軍裝,要是再戴上國軍的領章和帽徽,還真的就像個國軍。”

舅舅聲音朗朗:“田老三,咱兩個要是還像小時候,一絲不掛光溜溜的,看上去也就是個人,能吃能喝能找女人,啥國軍共軍?人活在世,干啥營生,都是為了混碗飯吃,生兒育女養(yǎng)家糊口,唱啥高調!”

1947年4月,劉鄧大軍即將渡黃河南下(1947年6月30日),國民黨軍第41師和47師以及還鄉(xiāng)團早已跑得無影無蹤。太行八分區(qū)所屬46團南渡沁河,打退了國民黨守軍第38師599團,豫西北又一次解放。這一次是徹底解放,成了解放區(qū)。村里來了八路軍工作隊,駐扎下不走了。革命風暴驟然興起。清剿國民黨的殘渣余孽、地主惡霸,一天鎮(zhèn)壓了好幾個,被槍斃或亂棍打死在村南的河堤邊。舅舅也被五花大綁,押著往河堤邊走。婆婆哭著跟在后面,拉著貧協(xié)主席鄭××衣襟不停地求情:“××叔,恁高抬貴手,救救他吧,××叔,都是鄭家子孫,俺這一門,就這一個兒……嗚嗚嗚……”村里人議論紛紛:

“鄭金貴這次可真要玩完了。”

“穿啥衣裝也不管用了。”

到了河堤邊,村里的兩個惡霸已經跪在地下,面前撒著一片白灰。行刑的軍人咔啦咔啦在檢查槍支,圍觀的人們鴉雀無聲。舅舅笑了,對46團孫連長說:

“老孫,我是自己人。”

“自己人?群眾舉報說,你就是一條變色龍。”孫連長問貧協(xié)主席鄭××,“聽說日本鬼子在時,鄭金貴穿著日本軍裝,當維持會長,在村里為日本鬼子征糧納款,抓小夫,點頭哈腰。國民黨來時,他穿國民黨軍裝,為國民黨征糧納款,拉壯丁,迎來送往。現(xiàn)在又說是自己人。他到底是誰的人?”

“鄭金貴這人,穿過日本軍裝,皇協(xié)軍軍裝,國民黨軍裝,也穿過八路軍軍裝,真說不清他是哪一路人。不過,他沒有作過惡,也沒有禍害過老百姓。日本鬼子在時,他是當過維持會長,維持得還不錯。周圍的村子,被日本鬼子燒過房,毀過人,俺村還算是安穩(wěn)。饒他一命吧。”

“我真的是自己人。”舅舅依然笑著,“你可以和中共晉豫第三地委敵工部劉部長聯(lián)系。”

很快,太行軍區(qū)第八軍分區(qū)來了一個參謀。人們一看,是田老三,國民黨還鄉(xiāng)團的那個國軍田連長。他身穿解放軍軍裝,拿著太行八分區(qū)黃新友司令員簽字的證明信。他把信交給了孫連長。孫連長看了,立刻帶田連長到關押舅舅的地方。

舅舅見到田連長,說:“田老三,你當國民黨還鄉(xiāng)團連長,我沒死到你的手里。你這次要是不來,我可能就死在了孫連長的槍口下了。”

田連長笑了:“你當時捏了袖筒,不捏,肯定活不到現(xiàn)在。”舅舅說:“你來之前,劉部長已經派人告訴了我,說見了田連長就捏袖筒。”

原來,舅舅和田連長當年都是豫西北地下黨。舅舅當時歸中共太岳二分區(qū)領導,田連長歸中共太行八分區(qū)領導,二人之間互不來往,各不知情。袖筒捏七(把五個手指頭尖聚攏了表示七),是豫西北地下黨的聯(lián)絡暗號,意為八路(注:有史料可查)。

舅舅說:“田老三,當年借恁家辦維持會所,是秦寶善隊長的主意,那是我們的地下交通站。”

“我說呢。”田連長笑了,“鄭金貴,我在黃司令那兒,碰到了老秦,他現(xiàn)在是九縱27旅政委,秦政委說你當年跟他學過剃頭,還救過他,讓我代表他先謝謝你!”

“秦政委也進中原了?”舅舅高興起來,“沒錯,我跟著他,明著學剃頭,暗地送情報,那時我十四五歲。1938年秋天,日本鬼子大掃蕩,秦政委當時是太行游擊隊長,藏在我家躲過了一險。”

舅舅又穿上了解放軍軍裝。

幾天后,舅舅又離開村子。從此,又是杳無音訊。

幾年后,公公接到一封陣亡烈士通知書,上面寫道:

鄭金貴,1925年出生于溫縣Y莊村。194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后任太岳二分區(qū)敵工站副站長,做秘密情報工作。在抗日戰(zhàn)爭最艱難的歲月,為八路軍太行支隊、沁河抗日游擊隊籌集了大量資金、藥品和糧食。1947年2月,任溫(縣)沁(陽)博(愛)獨立營2連副連長。1947年8月,任太行四分區(qū)46團連長。不久編入九縱27旅79團,加入陳(賡)謝(富治)兵團15軍,參加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1950年8月,任15軍45師133團一營營長,奉命奔赴四川貴州剿匪。10月15日,在貴州威寧剿匪時犧牲,時任解放軍133團團長。

后來,舅舅的靈柩運回老家。部隊來的人說,鄭團長犧牲前留下遺囑,說要和他的妻子柳小翠合葬在一起。再后來,母親提議給舅舅立個碑。

公公不讓:“立碑要后人。他沒有后,誰給他立?再說那個柳小翠……”

60多年過去了。

國泰民安人口劇增,城市建設爆炸式擴展。人多耕地少,后人向死去的祖先們要地。一時間,平墳造田運動在豫西北平原迅速興起。舅舅和柳小翠合葬的墳頭,說沒就沒了。只留下了舅舅當年栽下的那兩棵柏樹,長得挺拔粗壯,屹立在平展展的莊稼地,夏遮烈日,冬御風雪。那樹干,圍裹著刀砍斧鑿般的斑紋,顯得倔強蒼勁。那樹冠,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展現(xiàn)出頑強的活力和蓬勃生機。

向從沒見過面的舅舅和舅媽表示深深的敬意!

作者簡介

馮俊科,河南溫縣人。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yè)。曾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六屆北京文學獎。出版有長篇小說《塵灰滿街》《疑兵》,中篇小說集《老戲臺》、中篇小說精選《何處安放》《馮俊科中短篇小說集》《烏蒙響杜鵑》《江河日月》《千山碧透》等文學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論》等專著。多篇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十月》《北京文學》《山西文學》《作家》《芙蓉》《長江文藝》等刊,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轉載和《作家文摘報》連載。作品被翻譯成英、德、法、阿拉伯語等在國外出版發(fā)行。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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