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冰的詩

西安豹膽

關于雪量，已提前作過討論

又因為詞語正漫天飄著，所以

在城墻上，我們誰也沒有再多說什么

彼時，你初顯不忍人受凍的襟懷

將我帶疣的指節，揣入口袋

卻不知道，我怎樣瀕臨癲狂

聽說你有約，痛苦就爬滿我的頭骨

那當然是一種豹膽，永寧門上，安遠門下

聽一個怪胎滔滔不休，或

將扎滿刺的記憶懸于口中，要人領受

薄暝，積雪

西安白如唐代

這是永恒對稱的城

站在中軸線，我們腳踩鋼絲

用年輕去

擦傷年輕

直到為動脈隆凸的青春期，完成最后一汩放血

雪是最高的一種虛構

很多次，在你面前，我想把那個跳動的冬夜從身體里突然揪出來

讓2020年末震動關中的暴雪

再一次將我們濕透

春寒

先是從手掌翻出一個謎語

鋪滿陰天

你指尖冰涼，分撥“殘酷”二字的筆畫

得來那么多刀子，穿梭樓宇

風像割一頭新殺的豬

割著豐腴的三月

你手掌冰涼

春天的手上沾滿油脂

“春——寒——”

發完最后一個開口音

你便顫抖如一部振動的手機

仿佛春天的來電

如此驚悚

“春——寒——”

你在聽筒里

聽到春天給出死亡的謎底

敗荷

站在一池敗荷邊，我們先是說不清楚吳冠中的名字

接著說不清

上次來看荷花初升時的日期

“但我怕你被其他的東西淋濕

歲月之類

人群之類”

這是我開始妄想成為一流詩人后發生的

事情

注意力渙散

耳朵里，整日都是嗡嗡作響又捉不住的

詞語

可你確實沒怕過大雨，或者怕過，只是沒說

說起來仍然驚心動魄，在小時候，我因為無知而

毀壞過美，從母親手中接過蓮子，嚼碎了嬌嫩的蓮心

母親的憐子動搖了我：

“有空就歸來，沒有娘不想崽。”

你看這一池空心的敗荷

竟像

自己折斷了自己

你看這一池死亡的敗荷死亡得多么徹底

水雷屯

乘馬班如，泣血漣如。——《周易·水雷屯》

高中二年級，眠臥在李商隱的臂彎

死神依然在豐收

你這只吸著詩經血的螞蟥，被從文學中拔了出來

自尊受挫的少年，將自己鎖進冷凍室

為這顆灼目的心

聚斂冰涼

辦一場雪糕夜宴，在全脂乳粉的照耀下

恣意歡娛

可客人團團將你圍住時

這

近乎暴力的旋轉

卻再一次擰緊了你悲傷的眉心

耗盡韶光的奮力搖晃

才從簽筒中

取出一支

量身定做的水雷卦

拳攥車票

趕赴下一場埋伏已久的筵席

發燙的鐵軌

十七個小時的臥鋪

由南向北

伏在中國的背上

撫摸祖國的每一節脊椎

這一切都發生在你毫不留神的時刻

冷藏的故事全部噴涌

用盡所有紙張——這徒勞的抑制劑

直到透過車窗

看見死神喜悅的笑容

晴雯

看這輪皎月，如何飽含死意

冰冷也是可以將人灼傷的

你光潔的腳掌通紅，緊扣這

臺階玉砌

——僅僅閃光一次

懸崖的脖子上，掛著命運的鑰匙

捫脈的人始終未到

等不及了

那天，你褪去三只銀鐲

熱絡橈骨

強逞著動了一夜針線

后來的

第二次徹夜未眠

是因為太過年輕，十六歲，對死亡的恐懼

漫遍全身

在戰栗不止的床榻上

你怕得將不知名姓的娘，喊了一夜

哀絕的秋天還剩幾個小時？

今夜已是死別

你肝腸寸斷

連同內襖一齊脫下

將貼身之物與他交囑

那么多蒙著被子心酸的時刻

如今

用驚心動魄的唇

灌飲粗茶

直到淚水溢滿臉龐

你還是不敢留他多待片刻

如果記掛你的人只剩最后一個

那就在太陽升起前

派魂遣魄，再去說一次再見

魏冰，2001年生，現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