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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語言 09:09

2025-09-26 00:00:00蘇滄桑
北京文學 2025年9期

編者按:近年來,跨文化交往備受矚目,在世界中寫作已成常態,從2024年第10期起,本刊開設了“到世界去”專欄,約請著名作家撰寫在異國他鄉的文化經驗,以饗讀者。本期推出作家蘇滄桑的散文新作《宇宙語言09:09》,與你一道走進神秘的南美洲。

他們成功地理解了宇宙語言。

" " " " " ——保羅·科埃略

開始

多年以后,面對即將飛往巴西圣保羅的機組人員,我將回想起,杭州大學灑滿陽光的圖書館窗前,18歲的我捧讀《百年孤獨》的那個遙遠的午后。

熟悉《百年孤獨》的人,會從我開頭這句話里,聞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敘事味道。正是這個四十年來縈繞在我夢魂里的神秘味道,牽引著我,向日葵般扭著頭別著身子,遙望著地球最南端那片史詩般壯麗而魔幻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和命運。

事實上,我從不認為,遙遠的南美洲和我是分開的,我始終相信,宇宙間所有的物質都是一體的,由我們看不見的某些暗物質,緊緊聯結在一起,因此,“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動翅膀,結果可能引發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因此,跨越2024和2025年的南美洲之行,是擁抱遙遠的那個自己。

我無法精確本次遠行的算法,就像《未來簡史》中那只面對獅子和香蕉的狒狒,只能憑借直覺預測風險。我默默估算了經濟之外的最低成本:巴西、秘魯、智利、阿根廷、玻利維亞、烏拉圭6國,共27天,需要飛行8萬多公里,相當于繞地球2圈,需要飛行24趟航班,其中直升機1趟、螺旋槳式小型飛機1趟,涉及交通安全、健康安全、人身安全,主要有:有很大概率的當街被搶手機、很小概率的被持槍搶劫的危險,有極大概率的高反、流感、登革熱等風險,有較小概率的行車安全風險,有極小但如果碰上就是百分百的航空安全風險。

事實上,在南美洲的27天里,每一天,都會有一個念頭冒上來:這次,我能活著回去嗎?每一天,我都在心里用力祈禱平安,如同萬里之外的八旬母親每一天為我祈禱一樣。事實上,這一次遠行,除了常常累到懷疑人生,心理壓力成本是最高的,包括對為我日夜懸心的母親的深重內疚。

幸好啊,付出昂貴代價的出發和遠行,收獲了擊中我心靈的無數個瞬間。穿越千山萬水的意義,是盡全力伸展觸角,觸摸向往之地,更是丈量內心,喚醒精神疆域中沉睡的陌生之地。

我沒有任何通靈能力,發生在我身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無數次,我突然看向鐘表時,鐘表顯示的時針和分針的數字剛好重疊,比如09:09、11:11、22:22。有人說,這樣的時刻,是宇宙在用無聲的語言呼喚你。

雨林、河流、瀑布、石陣、地畫、孤島、鹽湖,我一一遇見,一一用腳步、目光和心跳與它們對話。它們回應了我,用天空和大地的語言,用宇宙的語言。我沒有完全聽懂,但至少,如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所說:“我尋找過我自己。”

此刻,春寒料峭,我坐在東海邊玉環島漩門灣面向大海方向的書屋里,在電腦上敲下以上文字時,像坐在兩萬公里之外的亞馬孫熱帶雨林里,感覺額前慢慢亮起了一道光,那是南美洲2025年第一場暴雨后的第一縷陽光。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和我一樣渴望和宇宙對話的人們。

雨林:月光篦出一只虱子

尾隨著印第安向導Julio模糊的身影,靜默的一行人緊盯著他用手電筒開辟的一小圈光,行進在漆黑的亞馬孫熱帶雨林(Amazon Rain Forest)里,仿佛和這片原始森林的生靈們一樣,停留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時空里,只有時間本身在時間里前進。

這是夜里8點,北半球的北京時間已跨入了2025年,南半球的秘魯時間仍停留在2024年的最后一個夜里。瑪雅瑙斯省的亞馬孫熱帶雨林 ,沒有網絡,沒有燈光,沒有人說話。

萬籟涌入耳蝸,由近及遠由遠及近的蛙鳴聲鳥鳴聲蟲鳴聲如空氣般潮膩,又如遮天蔽日的藤蔓般稠密。有一兩聲特別響亮的鳥鳴聲,像人類吹的口哨,音調一直往上,好像在拉著我們往前走。盛夏夜的空氣里,散發著青草剛被割下來在蒸籠里蒸過又在太陽里曬過的那種復雜的氣味。

一兩聲猴啼,極短促,像我們驟然變得急促的心跳。隨著印第安向導手指的方向,一閃而過一個黑影,又似乎沒有。

印第安向導表情夸張,有效制造了緊張氣氛。他的名字是七月的意思。在手電筒的余光里,他瞪著突出的大眼睛,將左手食指豎放在嘴唇上,不時發出輕輕的噓聲示意我們不要出聲,哪怕因驚恐而發出的尖叫。來自東方古國的一雙雙黑眼睛,像黑暗中的一粒粒螢火。好奇,興奮,驚恐,無助。

亞馬孫雨林,這一地球上最大的熱帶雨林橫跨巴西、秘魯、哥倫比亞、玻利維亞、厄瓜多爾、蘇里南、法屬圭亞那及圭亞那8個國家,是地球上物種最豐富、最復雜的生態系統,生存著近6萬種植物、200萬種昆蟲以及無數種鳥類、哺乳動物、兩棲動物、爬行動物等。這一“人類禁區”,提供了全球五分之一的氧氣,也為人類準備了上萬種死亡的方式。比如:

有毒植物的毒液,會沿著劃破的動物皮膚侵入神經和血液,致死。

300多種蚊子、各種巨型蜈蚣、蜘蛛、子彈蟻、箭毒蛙等等均攜帶致命劇毒。一只箭毒蛙的毒素足以殺死一只大型動物或者20個人,印第安人曾用它們的毒液制作狩獵工具。

被子彈蟻咬中后,痛感堪比同時斷掉20根肋骨。牙簽魚如果沿著水流鉆入人類的尿道,會讓人痛不欲生。

看似平靜的亞馬孫河流里,潛藏著食人鱷、食人魚,還有能放出高達800伏電壓足以擊暈人類的電鰻。

最恐怖的,是亞馬孫森蚺,世界上最大的蛇類,體長可達6米,體重可達200公斤,和神出鬼沒的美洲虎一樣,是亞馬孫雨林的頂級獵食者。

人類的腳步還只敢逡巡在它的邊緣地帶,而目光無法企及的更深更暗處,連當地土著人都不敢貿然進入。

此刻,我的雙腳一步步探向被手機勉強照亮的地面。忽然,藤蔓垂落的陰影中,一條金黃色的螞蟥橫在一塊石頭上,蠕動著,通體濕潤發亮,像是雨林的守門人,提醒人類:闖入者需以血為代價。

汗毛聳立的剎那,我趕緊跳起來躍過了它,根本不知道雙腳會落在黑暗里的何處,是潮濕的腐殖土?低洼淺草深坑?還是會踩到另一條螞蟥或者蛇身上?如果不慎摔倒,我的手會扶上哪里?手機光亮之外的任何一處,都有可能潛伏著螞蟻螞蟥毒蝎毒蜘蛛毒蛇。

一只巨大的黑褐色狼蛛一動不動趴在倒伏的樹干上,印第安向導用英語細數了一遍它毛茸茸的腿,一共7條,應是斷了一條。7條腿本身就像一張密織的網,時刻準備將獵物收入囊中。

紅眼睛黃綠色相間的一只菩提樹葉般大小的牛蛙呆立在草叢中,被手電筒照亮后,并未鳴叫,喉囊一鼓一鼓的似乎很生氣被打擾。

沒有蛇。沒有卷尾猴。沒有巨蟒。盡管低垂的每一條枝蔓都像一條蛇。也許就是蛇,而我們沒有發現。無處不在的,是體形和嗡嗡聲都特別巨大的蚊子,自始至終圍著這群闖入者飛舞。

“行軍蟻!”有人驚呼。所有人都發現,腳下到處是一隊隊急匆匆趕路的行軍蟻,比在中國江南看到的大四五倍的栗褐色螞蟻高舉葉片和各種顏色的食物,如高舉旗幟,黑色河流般無聲地漫過枯葉,漫過倒伏的一切,通往未知的去處。我的鞋面上、褲腿上,已經粘上了十來只螞蟻。它是毒性最強的十大螞蟻之一,通常一個群體中有100萬到200萬只螞蟻,個性兇悍,唾液帶有毒性,可以輕易麻痹人類,當人類侵入它們的領地時,將會付出巨大代價。

本以為,行軍蟻的行進會發出沙沙巨響,像紀錄片里一樣,也許是萬籟的轟鳴聲掩蓋了它們急促的交談。它們每天不知疲倦地搬運一切,啃噬一切,又重建一切,在人類眼里,顯得笨拙可笑毫無意義,那么,假如有更高維度的生命在俯瞰人類,是否也是這般感覺?

所有人一邊走,一邊使勁跺腳,擺脫著無孔不入的行軍蟻。

“我想回去!”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囁嚅著說。沒有人回應她。

“我也想回去!”我在心里說。

一只淡綠色的蝴蝶,合著雙翅,像沉睡在一個夢境里。我深深吸氣,深深呼氣,我要與它交換呼吸,換取它寧靜的意志。事實上,我從未如此零距離地進入真正的蠻荒之地。我看不到雨林里的萬千生靈,但能感覺到那些心跳呼吸和眼神存在于咫尺黑暗中,也許就在一轉身間,也許就在我腳下,也許就在從頭頂突然垂落的枝蔓間,也許就是那片看似枯萎的樹葉。我感覺,整座熱帶雨林就是一個巨大的蟾蜍般黏糊糊濕漉漉黑黢黢的生命體,萬籟和氣息,都是它巨大的胸腔發出來的。

我頭皮發麻,汗毛聳立,緊縮脖子,踉蹌前行。我戴著帽子和面紗,裹著防曬衣和扎腿長褲,穿著長襪和登山鞋,戴了手套,不敢裸露出一寸皮膚。可是我又那么想靠近它,撫摸它,傾聽它。如果它愿意和我說一句話,它會說什么?是“來!”?還是“走!”?

一條條褐色大腿出現在模糊的視線里,鬼魅般可怖。印第安向導說,這是“會走路的樹”——行走棕櫚樹。這種神奇的樹雌雄同株,高蹺般的根系像長了十幾條大長腿。這些“腿”在陽光充足的一側會成長,而光源低的一側會慢慢枯死。因此,行走棕櫚樹一直朝著光照的方向移動,每天移動2到3厘米,每年移動20米遠,就像在緩慢“行走”。

終于,有了光!野杧果和棕櫚樹的樹影婆娑間,雪白的月光傾瀉而下,銀河如被葉片切割成的碎鉆石,向著大地傾灑。深藍色的天穹之下,天籟、地籟齊聲合鳴。我聽不懂它們的語言,卻感覺它們的語言和萬物和宇宙的語言渾然一體,悅耳動聽,某一刻,我仿佛聽見憂傷的印第安笛聲從遠古傳來,傳說中水蟒化身的笛子吹奏著這片土地創世之初的曲調,哀嘆著它漸漸隕落的古老文明。

只有人類發出的聲音突兀而另類。

悄聲撤離雨林時,我回頭看見,雨林像大地的一頭濃發,月光像一把心存敬畏的銀梳,輕輕撥開枝枝蔓蔓,給雨林梳頭。

我感覺自己是一粒被月光篦出來的虱子。

第二天午后,我們跟著印第安向導沿著一條顯然常年被人類踩踏的小徑來到了一棵參天的千年古木棉樹前,忽然發現,昨晚我們來過這里,只是我們并未深入雨林,而是迷失在時間和黑暗里,以為自己走了很久,走到了雨林的腹地,其實,我們只是在靠近河流的邊緣地帶徘徊,輕輕觸碰了一下雨林的發梢而已。

不禁啞然失笑。

真正的荒野是沒有路徑的。

雨水不是突然降臨的,雨水早有預兆,它藏在昨夜傾巢而出的行軍蟻急切而鎮定的腳步里。

起初是細密的鼓點。棕櫚葉做的屋頂猶如一張鼓面,輕輕的、咚咚的鼓點聲從鼓面的一側滾動至鼓面的另一側。而后,悶悶的隆隆雷聲和巨大的雨聲在鼓面上翻滾,好像正在將天地撕裂,正在將天地縫合。

我從夢境中醒來,耳蝸里灌滿了雨聲,仿佛放入一顆無花果籽便能發芽生長。隨著我將視線移向窗口,從暗夜透進來的微光里,我看到了從芭蕉葉尖滾落的尚未連接成線的晶亮的雨滴,聽到了雨滴聲里包裹著的另一些雨聲,那是棕櫚葉屋檐淌下的已經連成的雨線,椰樹葉上落下的已經連成的更粗的水流,分別落入石子水溝里、石板上、泥土上發出的不同聲音。

當屋頂的雨聲變得好像一個人拎著笨重的拖地長裙拖過來拖過去時,我起身悄悄走到門口打開門,聽到了凌晨四點半的另一些雨聲。

雨落在巨芋葉上像圓潤的豎琴聲,墜入泥水溝后化為渾厚的男低音。

一只藍閃蝶蜷縮在葉片背面,翅膀被雨水壓得瑟瑟發抖,像一片即將融化的藍色琉璃。我聽見它說:“別笑,等太陽一出來,我又是一條好漢!”

一只切葉蟻斷了一只腳,落了單,在石板路上打轉,觸須上舉著兩滴雨像舉著獨行俠的兩面旗幟。我對它說:“我不笑你,我敬你是一條好漢!”

原來,昨夜雨林中螞蟻們的忙碌是有道理的,此刻,它們應該已經蜷縮在較高處的某個幽暗宮殿里,集體慶幸著躲過了一場滅頂之災吧。

鱷魚估計正潛在漲水的河岸邊,只露出鼻孔呼吸。樹懶必定緊抱枝干,聽天由命地任由雨水沖刷苔蘚地毯般的厚實毛發。卷尾猴或許更喜歡在雨里蹦跶。蜉蝣在一道閃電中終止了它的垂死之舞,跌入水洼,食人魚一躍而起,轉瞬,它們消失的地方剩下一圈圈漣漪,雨水繼續無聲地注入河水。

這是2025年的第一場雨,每一滴雨都像承載著某種特殊力量,沖刷著亞馬孫流域,浸潤著印第安土著祖先的灰燼,鐫刻著這片大地的年輪。

也蕩滌了我,直至我感覺渾濁不堪的自己空明如雪霽后的晴空,差一點就像《百年孤獨》里的蕾梅黛絲那樣,隨著鼓蕩放光的床單一起冉冉上升,永遠消失在連飛得最高的回憶之鳥也無法企及的高邈空間。

如果不是擔心吵到誰,我真想吼一嗓子,我相信自己的聲音一定比任何時候都更清亮。

回到房間,有兩個驚奇等著我。

洗手臺的香皂盒邊,蹲著一只拇指般大的蛙!淡綠色的皮膚,細密的深綠色斑點,黑眼珠,像涂了人類金色眼影般的上眼瞼,細嫩的腳蹼,腳蹼頂端細嫩的吸盤。門窗嚴嚴實實,沒有地縫,沒有發現可以進來的任何地方呀!

我問它,你是怎么進來的,幾時進來的,進來干什么?你難道需要躲雨嗎?還是,和我一樣,太好奇,總想闖入陌生之地,看看不屬于你的世界?

我拿了一張紙巾,輕輕將它裹起來,隔著紙巾,手指觸碰到它軟軟的涼涼的肢體時,沒有不適,但我不敢直接上手,怕萬一有毒。穿過臥室,打開門,將它放到了屋檐下飄著零星細雨、堆積著落葉的草地上,讓它自己找回家的路。

一個包子那么大、不知幾時被蚊子叮咬的包,出現在洗手臺的鏡子里——我的額頭左上方微微凸起,泛著紅,瞬間感覺到了一陣強似一陣的癢和麻。趕緊挖了一大坨萬應膏涂上去,同時,心存敬畏地收下了這枚熱帶雨林贈予我的“紀念章”。

凌晨五點,我坐在搖曳著芭蕉葉、飄落著細雨的窗前,用電熱鍋煮了一碗香菜方便面,加了半包榨菜,吃了起來。

我覺得無與倫比的幸福。我一個人聆聽雨聲,我一個人在和整個雨林約會,我一個人在和整個地球約會。

我一口一口慢慢享受著這稍縱即逝的幸福。誰知道呢,亞馬孫熱帶雨林,和北極冰川、黑猩猩、大象,能否挺過21世紀,人類能否挺過21世紀。

河流:刻在水紋中的基因

大地色的亞馬孫河(Amazon River)在細雨中鋪開,河面寬廣,水紋淺顯,如尚未書寫的羊皮紙。

小船行過處,波紋裂開又愈合,仿佛河流擁有自愈的肌膚。我將五指撐開,手心朝下,以幾乎與水面平行的角度輕觸,在機動小船的速度作用下,水在我的指尖下炸開,呈五支射線狀的水柱,指肚觸碰河水的感覺,帶著某種原始的溫熱和黏稠,像是觸摸到史前巨獸尚未凝固的血液。

血液來自古老的安第斯山脈和秘魯高原凝結了千萬年的冰川,奔涌,匯集,每一片融雪都在踐行古老的諾言——去成為南美洲大地的血脈。

而河水的氣息,是清新的,像來自未來。

一群一群白色的鳥、黑色的鳥、黑白相間的鳥,停在兩岸無數椰子樹和棕櫚樹上、河岸邊倒伏的枯木上、河水中央的一棵樹上、某個孤島的唯一一棵樹上。一群野水牛停下腳步,也停下咀嚼,目送著我們的小船從它們眼前飛速駛離。水里的植物們如此眼熟,那些日常慣見的展廳、大廳、餐廳、客廳、玄關里嬌嫩的水培植物,竟有著如此廣闊浩渺的來處,此時此刻,在小船掀起的濁浪中搖曳、挺立、浮沉。

食人魚的釣具簡陋得近乎荒誕:一根細竹竿,一根細麻繩加鉤子,一塊紅肉。

魚群循血腥而至,一叢叢水葫蘆下,銀鱗翻滾,如刀光劍影。帽子、雨衣、套鞋和臉色一樣黝黑的印第安船夫,從船頭走到船尾,又從船尾走到船頭分發釣具,船在風雨和他的作用下,左右劇烈搖晃,我趕緊蹲下身,死死抓住船舷。

“下面有東西!下面有大東西!”這是食人魚、鱷魚、海豚頻繁出沒的地帶,水下突然拱起一個巨獸掀翻小船,是很有可能的。如果船翻了,不用考慮水的深淺或是否會游泳,一船十來個人,瞬間葬身魚腹,也是很有可能的。

當十幾條食人魚被同伴們一一俘獲,我仍一無所獲。雨停了,終于,當那條比同伴們釣的任何一條都大得多的食人魚被我的魚鉤鉤住下巴扯上船時,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它瀕死的憤怒的紅眼睛。

向導幫我將它摘下來,掰開了魚嘴。上齒短小細密,下齒呈鋸齒狀,發著寒光,舌頭圓乎乎肉乎乎的,整個組合起來,有點憨態可掬,又兇又萌的樣子。午餐時,這條我釣到的食人魚,和其他食人魚一起,被烤熟后裝在一個餐盤里端了上來,特別鮮美,連令人驚悚的牙齒,也香酥可口。

我心安理得地嚼食著它,忽然想起凌晨放生的那只蛙,想起我拒絕食用的烤羊駝肉。什么是可愛的?什么是可惡的?什么是該被食用的?什么是該被放生的?什么是眾生平等?食人魚吃腐肉,清理河流,該判它死刑還是授它勛章?

人類爬到食物鏈最頂端,一邊說牛啊羊啊多可愛,一邊蒸煮炸烤無所不用其極,曰之為美食。也不忍,也想素食,可蔬菜、瓜果、豆子萌發的嫩豆芽,飲食里附著的萬億微生物,就沒有靈魂?就沒有痛感?所謂的慈悲,不過是食物鏈打了個優雅的繩結?

我看了一眼無辜的食人魚,感覺內心比迎著狂風暴雨行進在亞馬孫河流中還要凌亂。

雨一停,亞馬孫河的天空瞬間露出了新年第一個藍色的笑容。我的視線沿著瞬間變得清亮的河岸,搜索著曾經在紀錄片里看到的一種現象:一群群亞馬孫蝴蝶圍繞著烏龜翩躚起舞,是為了吮吸烏龜的眼淚,攝取繁殖和產卵必需的鈉元素。蝴蝶也會從其他動物的尿液、河堤、水洼皮、汗水浸透的衣服和人類身上獲取鈉元素,它們甚至會吮吸鱷魚的眼淚。

沒有看到蝴蝶和烏龜,也沒有看到粉紅色的海豚。印第安船夫坐在船頭一邊四下張望,一邊鼓起雙唇,發出類似夜鶯鳴叫的聲音,??????,千呼萬喚,海豚也沒有出現,但也說明,他經常如此呼喚它們,它們也一定曾給予他回應。也說明,它們有時愿意和人類接觸。

“黃金之城沒有城墻,它的女戰士騎著鱷魚作戰,箭矢能穿透鋼甲。”1542年,第一個發現亞馬孫的西班牙探險家弗朗西斯科·德·奧雷利亞納在日記里顫抖著寫道。在他眼里,勇猛的女戰士,就像希臘神話中的亞馬孫人,大河也因此得名。

這條世界上流量、流域最大、支流最多的超級大河,確實是一條時刻在戰斗的河流。任何外來金屬物體的介入,都會激起整個生態系統的狂暴反擊。6400公里長的河面上,沒有一座橋梁。人類曾試圖架設橋墩,鉆頭深入一米,泥沙就會塌陷填滿鉆孔,氣候的暴烈也給建橋判了死刑,無論是秘密投放的水下監聽設備,耗費巨資建造的鋼架,亞馬孫河只要輕輕翻個身,這些人類引以為傲的工程技術便淪為笑柄。

然而,亞馬孫河又是一個孕育滋養著萬千生靈和人類的超級生命體,一個永恒流動的生命母體,她用最優雅的姿態嘲笑著某些人類的無知和傲慢時,第一時間縫合好身上的每一道傷口,又給予人類和萬千生靈以胸懷以乳汁。

洪水漫過3萬平方公里的雨林,椰樹樹冠依然在百米高空織就翡翠般的穹頂。

金剛鸚鵡振翅掠過水面,尾羽在激流中蘸取著河水鈷藍色的顏料。

紅吼猴的啼叫輕輕震落鳳梨科植物葉鞘里的晨露。

銀龍魚在被淹沒的蘇木枝條間產卵。

粉紅河豚用聲吶探測著樹冠與樹冠之間的通道。

鐵梨木枯干如漂浮的方舟,承載著蛇鳥也承載著樹蛙的卵鞘。

鐵質船殼早已被食木甲蟲蛀成蕾絲,仍有珊瑚蛇一家在銹跡斑斑的汽笛里筑巢。

一葉印第安獨木舟緩緩駛過,像懸浮在蒼穹之下,獨木鑿空的船艙壁長滿了苔蘚,同樣長滿苔蘚的船槳在濁流中奮擊前行。

人們依水而居,從不肯離去。

……

即使年復一年被洪水重塑,即使被外來者侵入、征服、同化或異化,刻在亞馬孫水紋中古老的母性基因從未消散。

這一次,我把手背貼在亞馬孫河流的流水間,船速慢下來后,因下雨而渾濁的水流淌過指尖的感覺更加溫潤,有一種母性的溫柔。

以色列學者尤瓦爾·諾亞·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說,為什么是人類主宰世界?不是因為人類更強有力,而是大規模、靈活的合作,以抽象思維虛構故事、編織意義之網。遺憾的是,一千年前的意義一千年后很可能會變成笑話。任何人類文明都不會比一條大河更恒久。

船輕輕顛簸了一下,手背和水流重重碰了一下,好像是她輕輕握了握我的手。

“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

從晃蕩著的小船上下來,踩上架空在亞馬孫河岸蘆葦叢上由一根接著一根原木搭成的獨木棧道,第一眼望見亞瓜土著(Yagua)部落村莊時,我感覺自己來到了《百年孤獨》第一頁的馬孔多。

“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

3個10歲不到的男孩、一個小女孩,一律黑頭發黑眼睛,棕紅色膚色,一律光著上身赤著腳,胸前戴著用植物種子和動物牙齒做的項鏈,下身穿著毛瑞櫚做的短草裙,雀躍著迎上來,如同此時下午四點叢林樹葉間雀躍著的陽光。他們領著我們往散落在樹冠間的錐形草屋頂方向走時,臉上并沒有一絲笑容,好像是在完成某個秘密領受的莊嚴任務。

Yagua 部落,是亞馬孫河兩岸1500萬居民中的一小部分原住民,眼前這個Yagua 村莊只有十來座草房,老老小小共約30人。他們和其他80%的原住民一樣,種植玉米、香蕉和木薯,用淬了毒的吹箭在森林中狩獵,劃著獨木舟在激流之上穿越、漁獵,也接待游客來訪,游移在原始與現代文明之間。

下午四點的陽光將眼前的一切事物聚攏成一個光影斑駁的琉璃世界。

一位上身披掛著吊帶草編背心下身穿著草裙的少女和兩個小男孩坐在棕櫚屋頂下的木條凳上說笑,陽光透過他們左側的枝葉灑在他們身上,黑頭發、古銅色的皮膚和皮膚上的汗珠,折射著金光,如涂滿棕櫚油的三個陶俑。

另外幾個顯然做了母親的女人,上身是紅色棉布抹胸配草編背心,下身則是紅色棉布短裙,在金色的陽光里,如一團團火焰。

頭戴羽冠、身材壯碩的幾個小伙子拿著吹箭筒和箭向我們走過來時,金色的陽光將他們的肌肉骨骼勾鑄成了一尊尊活動著的銅像,散發著一種野性美。

那只樹懶,仿佛那個小男孩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緊緊扒在他裸露的后背上,用低于人類幾倍的行動速度,將兩只手抬起輕輕勾住他的肩頸,嘴巴像永遠在微笑。摸上去,厚實的皮毛暖暖的,抱起來貼近臉頰時,感覺到它的鼻息和人類的嬰孩并無兩樣。和狨猴、蟒蛇、鸚鵡一樣,樹懶也是土著孩子們兒時的寵物和玩伴。

一個還在蹣跚學步、僅穿一條三角短褲、身上有五六個被蚊子叮咬的紅包的小女孩掰開一塊餅干,將一大半塞進母親嘴里,然后,她撿起一片落葉,一邊旋轉一邊往高里跳,咯咯咯笑著沉醉在她一個人的游戲里。

一只橘貓躺在幾根支棱著草屋的木樁之間,緊盯著一條黃白相間的土狗在土里尋尋覓覓。

一個赤裸著上身的七八歲的小男孩,一手拿一塊巧克力,一手握成小拳頭貼在嘴邊,笑著抬眼看向和他同坐在草屋屋檐下的七八歲的赤裸著上身穿著紅裙子的小女孩,黑白分明、異常清亮的眼神里透著羞澀,小女孩也正回頭笑著看著他。金色的陽光籠罩著他們,身后是無邊的綠影婆娑。

族長靠近我們,一把羽毛和一把毛瑞櫚草就是他的皇冠。他用紅木果實做的染料,在我們每一個人臉上左涂三下,右涂三下,每個人就像長了六條紅色的貓胡須。一個紅裙姑娘過來拉起我加入他們的歡迎儀式舞蹈。我感覺她并不熱情,臉一直別過去,不讓我的同伴們拍攝到她的臉。跳舞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她的敷衍,照片里,我看到了她的拒絕。

她結婚了嗎?她有孩子了嗎?那些琳瑯滿目的編織品、椰樹殼項鏈、魚骨耳環、木雕,哪個是她做的呢?她真心歡迎我們還是討厭我們?花樣年華,在這樣生命力盡情綻放的荒野,她的愛情想必也是肆意奔放的,為什么我從她臉上看不到快樂呢?

Yagua 族女性十四五歲時就發育成熟了。如果遇到一個部落外的追求者,那個男人會來到他未來妻子的家里住一年,耕種、狩獵,直至女孩懷孕,一起回到男方家里生活,并被視為正式“結婚”,屆時將舉行盛宴慶祝。

隨著16世紀中葉西班牙征服者的到來,Yagua 人的土地和生活方式受到了嚴重威脅。白人給他們帶來了之前沒有的免疫力方面的疾病,例如天花和流感,對人口數量造成了毀滅性的影響。宗教戰爭沖突和橡膠熱潮 ,使得土著人遭受著自然資源、古老文化、健康和生命的三重掠奪。那些沒有被殺死或奴役的人逃往叢林偏遠處茍延殘喘,部落的凝聚力和文化逐漸衰落,年青的一代正在遺忘他們古老的語言。

有人對印第安后裔們說,西方殖民者侵略了你們。有些印第安后裔卻說,感謝他們為我們帶來了上帝。

女人們的歌聲飄忽如煙,歌詞里藏著水蟒祖先與星星通婚的秘密。人們也相信,亞馬孫每一段河道都由不同的水神掌管。他們的信仰體系里有一個造物主,還有惡魔和靈魂,這些通常與亞馬孫雨林的動物有關。最重要的精神存在是女神瑪揚圖(Mayantu),紀念她的慶祝活動持續幾天幾夜,包括飲酒和盛宴。在儀式期間,年幼的孩子會被賦予一個只有部落男性才知道的秘密名字。

蘆葦夾道的水路上,緋紅色的晚霞如水神巨大的斗篷,斗篷下駛來一條晚歸的船,船上是兩位印第安老夫妻和一只黃白色的土狗。狗蹲坐在船頭,豎著耳朵,很警覺地聆聽著什么。女人坐在船中間,有點胖,深藍舊布帽,淡藍舊上衣,藍底白點的舊裙子,頭發在微風和光影里拂動。男人劃著槳,深紫色的舊帽子,深灰色的很臟的破舊上衣,背上已經濕透。

船交錯而過時,他們三個對我們完全無視,一律看著左前方同一個方向,好像被岸邊的什么吸引著。他們身后,夕陽發著金色光芒,水生叢林發著綠色光芒。我有一種錯覺——他們真的看不到我們,他們依然活在古老的時空里,我們只是在平行宇宙偶爾交錯。

在這片水域的另一側,猴島上的卷尾猴救助站,有一群同樣無視我們的卷尾猴。

這一次的無視,是不好奇,不畏懼,似乎把我們當成了同類。曾經,卷尾猴作為一種食物,被人類大肆獵殺。

卷尾猴們不時躍上人的肩膀,抓取養護員威廉遞給我并示意我喂它們的樹葉。我發現,像樹懶一樣,它們能聞得到你的恐懼或親近。而且這是一種能量互換,如果你心里害怕它,它也會害怕你,遠離你。

一個說英文的華裔女孩,任一只小猴子發髻般盤踞在她頭上,縮著脖子卻很享受的樣子。一只幼小的卷尾猴像長在了一個男孩身上,都可以帶回家了。一個英國女孩的手臂成了幼猴的藤蔓,它在她發間翻找想象中的虱子。

一個馬來西亞女孩,對著一只卷尾猴輕輕打開雙臂,它像是得到了某種感應,躍進她的懷抱,然后像一個嬰兒躺進搖籃一樣,任女孩輕輕左右搖晃。

養護員威廉輕撫一只受傷的卷尾猴,說:“它們能嗅到恐懼。”

這個印第安男孩托著猴子如同托著自己的影子——他的祖先或許曾在部落古老的儀式中戴上美洲豹面具,而今他穿著印有猴島救助站標志的綠色T恤,依然懂得與猴群交換眼神。

這個遺世獨立的猴島,像是人類與異類真正和諧相處的實驗場,一個逃離了食物鏈循環的小宇宙。

銀河從樹冠缺口流淌而下。聶魯達的詩句撲面而來: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大水:重新長出苔蘚般的謙卑

直升機螺旋槳切開亞馬孫叢林清晨的寂靜時,舷窗外的浮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后退,叢林也迅速后退,如一條蜿蜒的森蚺。機艙里飄浮著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像某種古老儀式的前奏。

風帶著水霧以迅疾的速度從舷窗外灌進來,遠處的地平線突然裂開一道翡翠色的傷口!伊瓜蘇瀑布(Iguazu Falls),像是從地平線上一躍而起,闖入了視線。聽不到它的轟鳴,聞不到它的氣息,貼著舷窗玻璃俯瞰,4000米寬、世界上最寬廣的弧形瀑布群像橫向懸停在云端的銀河。

這是一場水的暴動或謀殺!億萬道白亮的河水,以每秒28萬立方米的流量沖刷著前寒武紀巖層,在清晨的陽光下,如億萬條閃亮的絲線扎向地心,被陽光切割而成的菱形光斑,化作億萬把匕首刺入馬蹄形的深淵“魔鬼之喉”。

阿根廷與巴西的邊界,伊瓜蘇河與巴拉那河的合流點,蒸騰的水霧在山谷中凝結成流動的紗幔,兩道彩虹突然出現在瀑布頂端,在飛濺的水珠中折射著流動的七彩色譜。

白色的、黃色的、發光的水流,永遠在流動,又像停止了流動。水瀑前,穿梭著無數黑色的鳥兒,起起落落,起起落落,永不停息,像是飛翔在停止了流動的永恒時間里。

我記得自己清晰地做過一個類似的夢,夢里的瀑布和伊瓜蘇瀑布一樣寬廣宏偉,穿梭著無數鳥兒,也穿梭著在夢里長著翅膀的我自己。只是,夢里的瀑布,是一層一層粉綠粉藍粉紅漸變的云瀑。

我從極小的舷窗口伸出指尖,想去觸摸那些遙遠的懸浮在空氣中的水珠,隔了那么遠,我臆想著瀑布清涼的體溫滲入了我的掌心。并沒有。

伊瓜蘇瀑布,名字來自瓜拉尼語或圖皮語,意思是“偉大的水”。

我從空中俯瞰這“偉大的水”,尚未被它徹底震撼到。因我尚未聽到它的聲音,觸摸到它的體溫,感受到它的力氣。它如美麗虛幻的遙遠星云般懸浮在天邊,僅僅觸動了我的審美,直到兩個小時后,我真正進入它。

從未感受過如此狂野的力量。

像是被摁入木桶的螞蟻,木桶又被摁進深不見底的“魔鬼之喉”,仰頭,只見四面八方的瀑布從深淵般的藍色蒼穹,沿著“木桶”邊緣,以雷霆之勢洶涌傾瀉,劈頭蓋臉,似要將我這只螞蟻吞沒。腳下,漩渦形成的巨大深淵,仿佛大地暴突的眼睛。

棧道蜿蜒如一條臍帶,將渺小的我與瀑布的磅礴緊緊相連。水和水巨大的轟鳴聲,將我的視線和聽覺同時囚禁在它的深淵之中。不是單純的視覺聽覺震撼,而是靈魂被某種事物一下子攥住時的戰栗——億萬滴水珠裹挾著億萬年地質變遷的力量,摧枯拉朽的偉力瞬間能將30米高的油木連根拔起,像火柴棍般在漩渦中打轉、折斷,也將我在直升機上俯瞰它時的傲慢擊得粉碎。

瀑布的轟鳴聲像一些獨特的語言。稍遠處,它像低沉的雷鳴,又像遠古巨獸的咆哮;走近些,它化作千軍萬馬奔騰的蹄聲,又像千萬把豎琴同時撥響,音符在水霧中跳躍、碰撞、交織;站到它面前,又似千萬面戰鼓齊鳴,千萬個戰士在高歌,千萬條巨龍在顱內奔騰。

印第安瓜拉尼人有一個傳說:瀑布是月亮女神為懲罰一個負心漢而劈開的深淵,水聲是她的哭泣與怒吼。

連帽雨披根本擋不住狂風和一陣陣瀑布雨,刮在臉上嘩啦啦巨響,滿頭滿臉冰涼的水滴是它打在我臉上的語言,不知道是不是罵人的話。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億萬年前大陸板塊碰撞的余震,讀到了地球狂亂的脈搏和急促的呼吸,幾乎以咆哮的形式抵達我,好像很想告訴我一些什么,警示我一些什么。

我仰面久久凝望它,在這摧枯拉朽、雷霆萬鈞的自然偉力前,誰能不心生敬畏?但我并不懼怕它會傷害我一絲一毫。有那么一瞬,我想沖入這深淵,將自己完全投放進洪荒之力。我想躍上水的巨龍脊背,騎著它在嶙峋和蠻荒之間奔騰。我想仰天長嘯,聽一聽是否能蓋過它的嘶吼。瀑布,也只有瀑布,擁有恒定、安穩的洪荒之力,讓人類零距離感受它時,只要不越雷池一步,便不會受到它的傷害。而洪水、颶風、暴雪、地震、雷電、火山噴發,可都沒這么好脾氣。

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在《說吧,記憶》里說:“搖籃在深淵之上輕搖,常識告訴我們,我們的存在只是兩團永恒黑暗之間,一道短暫的光隙。”

瀑布,或許是大自然亮給人類看的一道光隙。它的怒吼,是警示,沒有惡意。瓜拉尼人甚至相信,伊瓜蘇瀑布是神靈居住的地方,他們會在滿月之夜舉行儀式,向瀑布獻上鮮花和果實。

此刻,被如此巨大的轟鳴聲包圍,生靈們仍在靜靜地繁衍,靜靜地休養生息,沒有慌張,沒有浪費,沒有多余,每一個生命都在生態鏈中找到了自己最準確的位置。

藤蔓在被流水不斷沖刷的石壁上慢慢刻著年輪。

一只綠翅短尾鸚鵡倏然掠過,鳥鳴聲和蟬鳴聲乍起。

水鳥的飛行軌跡,像寫在水幕間的生命詩行。

一只獾在棧道旁的雨林中撅起尾巴,突然轉過身來無辜地盯著我看。尾巴上凝結的水珠折射出一道光,是誰派來傳遞密語的使者嗎?

一只三趾樹懶從樹冠垂下,灰色的厚實絨毛被水霧濡濕,它慢條斯理地啃食著葉片,充耳不聞周遭的喧囂。

從亞馬孫雨林遷徙而來的黑臉琵鷺黑壓壓一片,正在瀑布前舉行“集體沐浴儀式”。

一棵被閃電劈開的大樹,焦黑的樹干承受著瀑布永不停息的沖擊,樹冠依然郁郁蔥蔥。

蜂鳥懸停在花朵前,用細長的喙吸取花蜜。蝴蝶們、蒼蠅和螞蟻一起盤踞在人類為它們準備的果盤前吸食著糖漿。忠貞不渝的金剛鸚鵡夫妻互相啄吻著彼此的喙。一只近一米長的蜥蜴大搖大擺從我腳下穿過鉆進了無花果樹陰。美洲紅鹮從飼料盆里叼起飼料,喂給水塘里的紅魚吃,紅魚們張開嘴巴,像一個個嬰兒。

巨大的蟬鳴聲與巨大的瀑布水聲幾乎同頻。

所有的轟鳴和低語,交織成了最原始最野性最自然最和諧的樂章,將和我一樣偶爾駐足于此的人類從文明的繭房中震了出來,以最虔誠的姿勢仰望瀑布,仰望所有本真的、從容的、自由的生靈。忽然,傾瀉而下的奶酪般的瀑布前,出現了一條若隱若現的彩虹,像是瀑布派出一個精靈,作最溫柔的提醒:當我們在文明之路上狂奔時,可會記得,自己也曾是這水的一部分,這荒野的一部分,最終也將歸于大地,還原為大地的一部分?人類需要的不是征服荒野,而是讓心靈重新長出苔蘚般的柔軟和謙卑。

一個七八歲的金發女孩,滿臉水珠,轉過頭來朝我眨了眨長長的眼睫,擠出了藍眼睛里的水,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我看到了兒時溪水般純凈的自己。

“愿你重新認識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愿你像雨林中所有的生靈,找到自己的生態位。愿你像伊瓜蘇瀑布一樣,始終保持原始的野性與純凈。”

我在心里祝福女孩,也說給自己聽。

石陣:石頭回歸了最初的用處

馬丘比丘遺址(Machu Picchu)浮出云霧,如同一只遠古巨獸浮出水面的脊背。曾被人世間遺忘了4個世紀的印加帝國古建筑群,匍匐在海拔2350米的雄偉山脈之間,如羽蛇神蛻下的層層鱗片,鱗片間一層層毛茸茸的新綠,像大地剛剛為它披上一層鏤空薄毯。

我站在它所在的懸崖對面的另一座懸崖眺望它,聽到了自己因高反、因震撼而清晰可聞的喘息聲和心跳聲。透過凝結在眼鏡片上的水霧,我看見一只安第斯鷲在靛藍色的天空中飛過的軌跡,恰好與那一條通往馬丘比丘遺址的如同銀亮臍帶般的古道重合。

古道上,印加古國國王帕查庫特克曾躺在他的寶座上,由眾多衛士抬著,走在層層疊疊的梯田間,走向無數古印加能工巧匠花了無數個日月打造的石頭城。三面環山、一面朝向太陽的馬丘比丘古城是印加人的軍事要塞,更是國王的行宮和祭祀場所。不遠處,印加人的母親河烏魯班巴河從600米高的垂直峭壁上奔騰而下,水聲里,我依稀聽見,古城太陽神廟玄武巖基座的某一道鑿痕里,傳來某個石匠失手跌落的青銅鑿子發出的一聲悶響。

進入石頭城,進入早已失去屋頂和門窗的一座座石頭房,像走進一架架失去了血肉皮膚的巨獸的骨骼。

馬丘比丘被稱為印加文明的失落之城,四周懸崖峭壁環繞,在16世紀西班牙殖民者入侵印加帝國時被遺棄,并在隨后的4個世紀里被原始森林覆蓋,徹底遺落在歷史的塵埃中,直到1911年被耶魯大學教授海勒姆·賓厄姆發現。

所有建筑都由石頭砌成,墻基直接鑿嵌在巖層上,太陽神廟、祭壇、貴族庭院、平民住房、作坊、廣場、浴池、堡壘等一應俱全。這個休養生息和祭祀朝拜的理想之地,由于海拔高、光照充足,也是農業發達的印加王朝的農作物試驗田,其地下水利系統令人嘆為觀止,水渠中清澈的溪水至今仍在汩汩流動。

屬于這里的任何一個細節都精美絕倫,令人匪夷所思。黑白色的石塊呈極有規律的幾何圖形組合,如同斐波那契數列構成的絕美曲線,石塊與石塊之間的銜接天衣無縫。當時,沒有馬匹,石料如何從30公里外的河谷運到絕壁之上?沒有鐵器,如何使得巨石做到如此精確的切割?沒有黏合劑,石頭與石頭之間如何堆砌得如此緊密?

難道,真如傳說所言,印加人用蝴蝶翅膀和露水調配混凝土?用青銅鑿子打磨火山石?用蜂鳥的心跳頻率夯實一個個具有完美抗震結構的接榫?

我的眼前浮現了15世紀某個平常的雨季,一個聾啞石匠在這里刻下了第99001道凹槽,青銅鑿子吃進巖石,他的心跳、汗水、掌心滲出的鮮血和當當聲一起吃進巖石。

太陽神廟石墻縫里鉆出的淡粉色野海棠將花盤轉向太陽時,向導說,古印加人崇拜太陽,認為太陽是生命和農業的源泉。神殿中曾挖掘出 150 具女性骸骨 ,是祭典中獻給太陽神的祭品。

我用手指輕觸一塊轉角被打磨得沒有一絲棱角的圓石,火山巖原本粗糙的肌理如此溫潤,像古老的體溫。

讓我的手伸進五光十色的光輝

伸進石塊的黑夜

讓遺忘了的古老的心

像只千年被囚的鳥

在我身上搏動

聶魯達于1943年10月22日騎馬參觀這座遺址兩年后,創作了舉世聞名的長詩《馬丘比丘之巔》。此刻,我也在馬丘比丘單調的藍色、綠色、黑色、灰色、白色里,感覺到了千年囚鳥的心的搏動:

綠草幾乎滲透了地面所有石頭間的縫隙,石墻上懸垂的凌霄花像突然活了過來,沿著五百年前的引水渠攀緣。云霧注滿每塊巖石的褶皺,于是苔蘚爬滿了灰黑色的火山石。一棵很可能被雷擊過的枯樹孤零零地立在石頭城的中央,長出了稀疏的幾片綠葉。五六只羊駝或踱著步或躺臥著,慢悠悠嚼食著山谷里的青草和云霧,絨毛里好像還沾著16世紀的雨滴,好像它們幾百年來一直待在這里。

仿佛,石頭是有溫度的,有心跳的,并且是有營養的,它用自己的死,孕育了新的生命。

有那么幾次,南半球盛夏的陽光躍出云層,將太陽神廟籠罩在神圣的光暈里。每年冬至日,第一縷陽光會精準地透過太陽神廟梯形的窗戶,照射在神廟內的平臺中央,印加人把這一天當作太陽的“重生日”。那塊突出基巖的奇怪石塊,被稱作“拴日石”,是古印加人的日晷。馬丘比丘在赤道以南13度,春分秋分時日,太陽并不從頭頂越過,然而為了記錄這個特殊日期,古印加人經過精妙計算,將這塊石頭精準地傾斜了13度,讓它可以直直朝向太陽,拴日石的影子便會消失,寓意陽光照遍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不留下一寸陰影。

600年前的某個春分,戴著羽冠的古印加祭司在這里用銅鏡聚焦陽光點燃圣火,月亮升起時,他們舉起圭表,丈量銀河的寬度。在用藜麥稈搭建的臨時糧倉里,印加人把馬鈴薯等寶貴的食物藏在鑿空的巖石里,用晝夜溫差釀造時間的蜜,被孩子們偷偷舔舐。

歷經地震仍巍然不動的建筑,嚴絲合縫連一張紙片都插不進的巨石縫隙里,棲居著人類文明一族智慧的光。

時光倒退回我乘坐觀光火車穿越森林前來馬丘比丘的清晨,一位盛裝的列車員,一邊用笛子吹奏著南美洲最具代表性的民謠《老鷹之歌(El condor pasa)》,一邊騰出一只手將一個排簫從火車窗口遞給火車下的我,我接過排簫無所適從,只好將排簫盡可能靠近嘴邊,學著他的樣子搖頭晃腦。

事實上,《老鷹之歌》并非一首歡快的歌曲,而是一首反抗西班牙殖民者、體現對自由追求不息的歌曲,原版據傳基于秘魯自由戰士Tupac Amaro的故事,他在領導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起義中被害,死后變成一只山鷹,永遠翱翔于安第斯山上。

“哦!雄壯的禿鷹的安第斯山脈,帶我到我的家里,在安第斯山脈, 哦!禿鷹── 我要回到我心愛的土地和生活 與我的兄弟印加人,這正是我最想念 哦!禿鷹。 在庫斯科,在那廣場, 等待── 就這樣,在馬丘比丘和可蘭比丘去散步。”

耳畔里回響著《老鷹之歌》時,我的心里涌起一陣悲愴。此刻的馬丘比丘,就像天神失手打翻棋盤后揚長而去。好在,16世紀征服者的馬蹄聲已被山風稀釋,血腥的、殘酷的、悲情的,都已被狂風驟雨席卷而去。

我佇立在一面石頭墻邊,側身看見,云霧已在我右肩旁的火山巖苔蘚上凝結了一顆顆水珠,蜷縮著一個個微縮版的馬丘比丘。那一瞬間,我好像突然看清了文明的本質——任何文明都是暫居在宇宙間的蜉蝣,或許,最好的姿態就藏在馬丘比丘太陽神廟那面傾斜的石墻里——以七度角謙卑地傾向大地,低頭探尋最好的生存方式,也抬頭凝望南十字星座的方向,象征自由與探索的方向。

暴雨驟降。

從馬丘比丘下山,從觀光火車上下來時的剎那,我一張口,居然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可能因為太累,也可能因為某種神奇的原因,我失聲了。

我失聲后的第一個清晨,一個人走著,先遇見了另一座石頭城、五只羊、一頭牛、一個印第安女人。

為什么會一個人走著呢?因為,按照行程安排,要爬到海拔4000米的地方看圣水殿,再去看一個印加帝國時期的巨型石坁軍事要塞薩薩瓦曼。

我聽到了“海拔”“軍事”這四個字,決定放棄,我用唇語告訴同伴說,我就在這附近走走,等你們。

一面草坡,長滿粗壯的紅皮金雞納樹,四周壘砌著和馬丘比丘一樣的矮石頭墻,有五只羊、一頭牛和一位40歲左右的印第安牧羊女。她赤著腳,穿著深咖色的毛線上衣,里面是淡黃色的衛衣,露出更里面白色的棉毛衣高領,黑色的豎紋毛線裙,頭上扎著烏黑的長馬尾,和衣服同色系質地的深咖色頭繩,她的臉色也是深咖色的。她看見我微笑著、喘著粗氣走向她,露出一個很燦爛的笑容,鼻梁被兩邊對稱的三條皺紋牽引著往上提。我無法向她發出聲音,只是笑,她卻像聽懂了我,朝我點點頭,也笑。然后,她用手往草地上使勁壓了壓一種草,有點像車前子,示意我也壓一下。我學著她也壓了壓草,但不明白這是在做什么。

她始終笑,待我和散落在草坡上的每一只羊和牛都默默打過招呼后,她已經消失在林子后的幾座紅平頂屋后。

牛一動不動趴著,跪蜷著腿,羊啃食著草,始終沒有離開原地,我突然發現,它們每一只都被主人用繩子拴著腰部和一只腳,繩子被固定在釘進草地的一根根木樁上!

草地很濕,留著昨夜下的雨,氣溫還很低,它們身上全是濕的,羊毛一縷縷流蘇般掛在身上。它們的表情里沒有任何痛苦。

尤瓦爾·諾亞·赫拉利在他的《未來簡史》中對人類馴養動物史和給動物造成的巨大痛苦有過一段詳盡的描述。雞們在暗無天日的飼養籠里、在進入屠宰場前永遠站立著。母豬被關在一個無法轉身無法躺下睡眠的豬欄里無休止地一次次被懷孕、生產,直至被送進屠宰場。奶牛被不斷懷孕、催奶、擠奶。貓狗被絕育、豢養。一只一出生便被剝奪母愛的小猴子,面對抱著奶瓶的金屬假猴和什么也沒有的毛絨假猴時,選擇了更像母親的毛絨假猴。

動物,也有社交、探索世界和愛的主觀需求。處在食物鏈頂端稱霸地球的人類,看起來很幸運,本質上,不也是一生都被困在無形的石頭墻里,生死疲勞?不也是無數次抬頭問天,我是誰?宇宙,你是一堵石頭墻嗎?

我靠近一只棕色的最大的羊,和它對視。它的嘴巴鼻子耳朵眼睛眼眶和羊蹄,全都是黑色的。它先是躲著我,臉歪過去,但當我默默地、輕輕地用右手撫摸它被露水打濕的頭頂,它嚼著草,任我撫摸。當我撫摸它的耳朵尖時,它低下了頭,像我家的貓一樣,歪過頭輕輕拱了拱我的手,像在配合我。然后,它抬起了頭,它身后的烏云突然散開,我發現,它的瞳孔不是黑色的,是和我的瞳孔一樣的深褐色,映照著突然亮起來的天光。

長期從事環保工作的同學曉林和我說,自從他去參觀過牛奶廠,再也不喝牛奶了。

我的另一個朋友說,他在內蒙古當兵的時候,兵團里誰都不愿意被派去宰牛,牛會流淚,會跪下。

美國自然文學作家亨利·貝斯頓在《遙遠的房屋》里這樣寫道:“動物并不應當由人來丈量。它們身處的世界比我們的更古老、更完整,它們的動作靈巧又敏捷,擁有我們已然失去或從未獲得的延伸的感官,憑借我們永遠不會聽見的聲音生活。它們不是同胞,它們不是走卒:它們是其他的民族,在生命與時間織成的網中,與我們困在一起,是與我們在壯美又危險的地球之上同為囚徒的伙伴。”

肉類生產不僅給無數動物造成無盡的苦難,也是全球變暖、生態崩潰的原因之一。2013年,有人用一個細胞培育出了第一片人造漢堡牛肉,價值33萬美元,4年后成本降為11美元,貌似大規模的人造肉類生產勢在必行,然而此刻,2025年,我依然從未吃過一片人造牛肉,人類依然在大規模食用飼養動物,這是為什么呢?

全球變暖,也有可能使得一些國家獲利,比如長年被冰層覆蓋的國土可能會變成草原或森林,而環境保護、新能源利用也有可能導致一些依靠石油、煤礦的國家支柱產業崩潰。因此,有的國家宣布:根本不存在生態危機。

我對羊說:我以后不吃你們了。

羊無動于衷,別過頭去,繼續嚼草。

那么,問題來了,我吃什么?

相比圣水殿被繩子困住的五只羊和一頭牛,薩薩瓦曼一群狂奔著的羊駝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存在。

有人說,從空中俯瞰印加帝國的首都庫斯科古城,它就像一只美洲獅,而軍事要塞薩薩瓦曼就是它的頭部。

薩薩瓦曼入口處梯田狀的壘石墻前,我沖進了一群羊駝中,是想強行將自己置身這一幅太美的畫面——天空湛藍,云霧繚繞,重巒疊嶂,草坡碧綠,石墻錯落,低到了草坡天際線的兩團圓圓胖胖的白云像是兩只土撥鼠在交頭接耳,一棵大樹與天際線呈70度角倔強地挺立著,十幾只大大小小、棕色的、米色的、白色的羊駝,散落其中。

最小的一只白色羊駝,顛著小碎步朝我走來,無辜的黑色大眼睛盯著我,粉紅色的鼻子一聳一聳,兩只耳朵有點歪,一身小卷毛流蘇般垂到膝蓋,像一個不羈的少年。

我沒有開口,也無法開口。一個沉默的人類,似乎更能得到它的認同。它盯了我好一會兒,又盯了我沖它狂拍的手機一會兒,轉身將屁股朝向我,慢慢跟著另幾只大點的羊駝向著山坡更高處緊挨著地平線的白云走去。它們偶爾會停下,傻傻地觀望著什么。有一對雙胞胎打了會兒架,一只用腦袋脖子壓著另一只,爬起來后,甩甩頭,若無其事地撒腿跑起來。

我跟著它們奔跑,事實上,是奔跑在它們之間。蒼蠅蚊子不斷攻擊我,鳥鳴聲和藍天白云,它們啃食過的草地散發的草香,環繞著我。一只狗在叫,一群鳥隔著一片草甸,呼喚著草甸對面的另一群鳥,另一群鳥便過馬路般整整齊齊飛了過來。風呼呼掠過我的臉龐,我無法發出聲音,心里有個特別大的聲音在喊:太開心啦!

山坡下,匍匐著一簇簇紅色的平頂房舍,大概是羊駝們的家。不久將來,它們也會被送進屠宰場,但它們活著時多么自在!

我在一張由五根樹枝拼成椅面、兩根樹枝拼成椅背的椅子上坐下。看行人,看行云,看眼前流動的畫框,看這活生生的、沒有網絡、沒有數據、沒有算法的世界,像滑入了一個秘境。

一個藍衣背包男孩走進了畫框內的藍天白云背景里,又從畫面走了出去。

一只羊駝突然從山坡的天際線冒了出來。小小的輪廓一動不動,像是月球上的景象。

一群外國游客跟著向導走過,發出了短暫的喧囂。

一只鳥從我眼前飛過。

一個黑發印第安小男孩抱著一瓶可樂牽著母親的袖口走著,他黝黑高大的父親背著他的妹妹,不時往上抬一抬方格裹巾。他們并不知道身后有成群的羊駝跟著。

我用唇語對著向我走來的一個印第安小女孩說“你好”,她自然聽不到,笑了一笑。

一群擺地攤賣工藝品和煮玉米的印第安人正在吃午飯,土豆湯拌米飯。兩個印第安中年婦女靜靜靠坐在石頭墻下,等著游客來和她們以及戴著頭花的小綿羊合影。她們的服飾都特別華麗,帽子是金色的,綴滿繡花,衣服是七彩的,也繡了很多花,身上背著巨大的彩色格子布包裹,小綿羊啃著其中一位的裙角。她們膚色黝黑,五官精致立體,神態端莊,沒有招攬游客的諂媚,沒有笑容,只靜靜坐著,很美。

這一切的背景,是薩薩瓦曼的巨石城墻,昔日每天動用3萬人次 、歷時 80 年建成的軍事要塞,此時,遠離了戰爭和硝煙。所有的石頭都回歸了它最初的用處,用來耕種,砸開果實,建造房子或廟宇,用于覓食、守護,而不是用來攻擊或抵御同類。像馬丘比丘的石頭一樣,用來住,用來站在上面祈禱,更近地觸碰我們的來處:宇宙。

《未來簡史》中說,人類進入第三個一千年后,饑荒、戰爭和瘟疫不再是無解的天命,除非人為。新的待辦議題是永生不老、幸福快樂和成為具有“神性”的人類。當人類進化到智人,絕大部分人將淪為“無價值的群體”,只有少部分人能進化成特質發生改變的“神人”,而活生生的生命將變成不斷處理數據的過程。

未來的人類,會比現在更幸福嗎?

失去嗓音的24小時里,我有一個意外發現:當我不表達不輸出,我像一只空水杯,接到了更多水——聽到了更多,看到了更多,也獲取了更多,包括他人的關注和照顧。

是啊,為什么每天必須使用語言?語言的局限,導致思想的局限,意會有時比言傳更準確。“對于不可言說之物,我們必須保持沉默。”20世紀最天才的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如是說。

我對自己說:每天刻意保持一段時間的靜默,讓眼耳鼻舌身意進入曠野。不必聆聽內心所有的聲音,有必要讓內心嘈雜的聲音閉嘴。

秘魯向導崔旭從他的鑰匙串上摘下十字形“馬丘比丘”彩陶冰箱貼掛件遞給我,說,那是他來到秘魯當導游的第一年,第一次來到馬丘比丘買的,陪了他整整五年,“送給您”。

這個陜西綏德的年輕漢子,兒時曾被課本上的納斯卡大地畫深深吸引,從沒想到自己會因為愛情萬里迢迢來到此地,做了秘魯女婿。他拒絕加入秘魯國籍,雖然一百三十多個國家免簽。他有較濃的陜西口音,把“下午兩點”說成“下午倆點”,被我們笑著學舌,卻能用克丘亞語唱印加民謠。

“我的岳父和工程隊曾在亞馬孫熱帶雨林建筑工地干活時見過飛碟起飛。”他說,“好多人一起看見的,發光的圓盤先騰空而起,然后嗖嗖嗖,兩三秒,呈折線狀飛行,就消失了,速度奇快。比蜂鳥還快。”

當我向他打聽略薩的《綠房子》寫的雨林在哪個方位時,他問了一句,就是那個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略薩嗎?我想起他介紹秘魯文化時的滔滔不絕,便知道他喜歡讀書。我每次遠行都會自戀地帶上一本《紙上》,想帶它走遍世界,也想順手留給有緣人。我說,我送你一本我自己的書吧!

他猛地站起來,手足無措地說,天哪,我太榮幸了!

他摸索了一下衣服褲子,俯身從旅行包里掏出了一串鑰匙,將馬丘比丘彩陶冰箱貼掛件摘了下來,上面畫著太陽神、月亮神、天人地獄和神殿,還有一只羊駝。

我收下了這份珍貴禮物,我會把它帶回去,擺在我書屋的書架上,面朝著大海的方向——東海的方向,也是太平洋的方向。

他說,馬丘比丘人信奉萬物有靈。

我也是。

所以,不要征服,要共舞。

地畫:荒野之書

納斯卡線條(Nazca lines)是寫在大地上的天書。

機艙狹小,僅容機組2人和乘客8人,我是第七個人,坐在左后方倒數第二個位置,一手攥緊手機和畫著納斯卡線條大地畫的導航圖,一手攥緊座椅扶手,隨著小型螺旋槳飛機的顛簸,胃里翻涌著早餐牛奶和忐忑。

當舷窗外的云層終于裂開一道縫隙,秘魯南部納斯卡荒漠像一張泛黃的羊皮紙,在視線里緩緩展開,緩緩變幻,從英吉尼奧河至納斯卡河之間200平方英里的地域,越來越荒涼奇絕的景象讓我覺得自己正被帶往另一個星球。

當機長提高音調用英語說了句什么時,“太空人”赫然出現在傾斜的機身下方。一塊黑褐色巨石上,米白色的曲線構成了一個人形,抬著一只手對著天空招手,頭很大,像戴著航天員的頭盔,眼睛也很大。這是納斯卡線條呈現給我們的第一幅大地畫。

46米長的“細腰蜘蛛”在傾斜的光線里出現,八條腿繃緊如琴弦,仿佛下一秒便要彈跳而起,撲向云端。甚至能看到雙腿之間的生殖器官。

云影掠過后,巨大的“蜂鳥”在沙礫中浮現,長長的喙刺向茫茫荒野,翅膀猶如遠古的船槳,攪動著荒漠凝固的時光。

108米長的“卷尾猴”尾巴呈螺旋狀上升卷曲,像一道未解題的問號。

188米長的蜥蜴,脊椎如山脈般起伏。

螺旋14°41'17\"S,75°07'22\"W

蜘蛛14°41'39\"S,75°07'20\"W

禿鷹14°41'50\"S,75°07'35\"W

蜂鳥14°41'31\"S,75°08'55\"W

航天員14°44'43\"S,75°04'47\"W

花朵、海藻、火烈鳥……

我的額頭抵在舷窗玻璃上,瞳孔和手機一起,貪婪地收納著這些神奇的線條:它們是幾何的狂歡?還是荒野的密語?2000年前,是誰以沙土為墨,寫就這世界最大的天書?誰能飛到高空讀到呢?誰能讀得懂呢?是寫給天空或者宇宙讀的嗎?是寫給未來能飛到高空的人類讀的嗎,比如我?

飛機猛地向左傾向大地,心跟著猛地一顫。巨大的“螺旋體”出現在我左前方的機翼下。我將手指按在舷窗玻璃上,沿著螺旋體的曲線畫圈,忽然想起幼時臨摹字帖,筆尖顫抖著觸碰紙面,此刻,我亦是那支顫抖的筆。

吉姆·丹尼萬,美國當代大地藝術家,曾一次次用拖拉機、木棍當畫筆,在美國內華達州沙漠創作了世界上最大的藝術圖形——一幅直徑超過7.77公里,包含1000多個圓圈的作品,比納斯卡圖案還要大。他還以俄羅斯貝加爾湖為畫布,以雪犁、鐵鍬為畫筆,畫出大大小小1000多個圓,分布在32.38平方公里范圍內,成就世界上最巨幅的“畫作”。他用退潮時的4小時黃金期在3個足球場大的沙灘雕刻精美絕倫的幾何圖騰,漲潮時巨作瞬間消失。他說,最偉大的藝術,從來不屑于被收藏。

時間深處,一位叫瑪利亞·賴歇的女子并不這么認為。納斯卡大地上最偉大的畫作,絕不能消失!

20世紀中葉的無數個清晨,納斯卡高原茫茫沙漠中,一個瘦小的女人趴跪在沙地上,用殘缺的九根手指丈量著一條條納斯卡線條的弧度。風卷起她的棉布裙擺,沙粒鉆進懷表的齒輪——那是她唯一的計時工具,也是被稱為發瘋的“女巫”的她與理性世界的最后紐帶。

“三根木樁,一條麻繩,目力所及處必須筆直。”德國女數學家瑪利亞·賴歇對學生們說。

1939年,瑪利亞·賴歇的導師保羅博士乘坐飛機沿著納斯卡平原上的古代引水系統飛行,偶然的一次低頭就有了震驚世界的發現,納斯卡大地畫驚現世間,也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她留了下來,終身未嫁,將一生獻給了這片世界上最荒涼的土地和那些神奇的線條。

她的故居在納斯卡鎮邊緣,白墻斑駁如褪色的石膏模型。無數個夜晚,她躺在簡陋的屋頂,銀河傾瀉在她的瞳孔中,翻涌起連綿不盡的問號:

只能在三百米以上的高空,才能看到大地畫的全貌,處于地面水平角度上的人類,見到的只是一條條不規則的坑紋,根本無法得知這些不規則的線條,所呈現的竟是一幅幅巨大的圖案。那么,在根本看不到全貌的情況下,是誰設計、制造出這些巨大的、精準的、復雜的直線、弧線以及動植物圖案呢?是古代納斯卡人嗎?

黃沙、黏土、薄薄的發黑的火山巖和礫石下,是發白的泥土。那么,古納斯卡人是不是刮去幾厘米的巖石層,讓下面發白的泥土顯露出來,變成了線條?

于是,她和學生們用標桿與繩索復現古人的技法,刮去沙漠表層的黑碩石,露出淺色的沙土,閃亮的線條果然如月光割裂夜色般浮現!

但蜘蛛的復眼、蜂鳥的羽軸、猴尾的螺旋——這些不規則的生靈曲線,如何被規訓成精確的幾何線條呢?

她和學生們將繩索固定在一個點,用繩索的另一端做圓規畫圈,果然,那些精美的線條如期顯現。

那么,這些畫為何歷經2000年時光仍未被侵蝕或淹沒?

答案是,納斯卡高原氣候干旱,是地球上最干燥的地區之一,由于遍布高原的碎石,將陽光的熱能吸收保留,從而散發出一股溫暖的空氣,在空中形成一個具有保護作用的屏障,使得高原上的風不像平地般強勁,常年無風無雨。

那么,這些線條是做什么用的呢?是古代天文歷書?是納斯卡人為地表下的暗水渠做的標志?是納斯卡人不同家族的族徽或是圖騰?如此巨大的畫,是在小塊泥板上先繪制草稿,再以星辰為坐標,將它在大地上放大一千倍嗎?

還是,如另一些考古學家所言,是外星人造訪地球時留下的“導航地圖”?

一個個疑問被破解,更多的疑問永遠無法破解。她唯一不相信的,是外星人所為。荒漠不需要外星人,荒漠本身就是神諭。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瑪利亞·賴歇的頭發從烏黑油亮到蓬亂銀白,她從一個身穿緊身長裙的矜持少女,到腳踩人字拖整日匍匐在沙土上的野人般的老太太,懷表從精準的對時到再也走不動,但她覺得,她聽到了納斯卡線條傳遞的某種脈搏跳動聲,那是來自古納斯卡人的智慧之光。

直至雙目失明,只能依靠輪椅行動,直至九十五歲高齡,直至將自己變成納斯卡地區的傳奇,她仍能摸出那些線條的走向,指尖的繭與沙礫摩擦,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螞蟻搬運星辰的聲音。

她對荒野的熱愛,對孤獨的無懼,對探索未知的執拗和專注,和成千上萬條匪夷所思的納斯卡線條,形成了某種宿命的呼應。

飛機側身向左俯沖,盤旋,再向右俯沖,盤旋,醉漢一般,以便讓坐在狹小機艙里的每個人都能看到納斯卡大地畫。十幾次,每一次,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坐過山車般心驚膽戰,恐懼和不適伴隨著全程兩個小時。

當輪船也如醉漢一般在海浪中劇烈搖晃著靠近帕拉卡斯灣的大地畫“燭臺”時,更大的恐懼、不適以及寒冷幾乎擊垮了我。

帕拉卡斯灣的懸崖如被巨斧劈裂,銹紅色的巖層上,高懸著巨大的“燭臺”,以181米的龐然之姿凝望著太平洋,也俯視著被洶涌波濤劇烈搖晃著的人類。三叉戟般的線條深深鑿入山體,每一道溝壑足有半人深,仿佛遠古巨人用青銅權杖刻下的圖騰。

如果說納斯卡線條是古人所為,那么,驚濤駭浪之上的懸崖峭壁,如何作畫?為何作畫?為何是三支燭臺?

它不似納斯卡線條的纖巧詭譎,粗獷的輪廓像是從地心噴薄而出的巖漿凝固而成。三根主棱線筆直如刀,末端分叉成細密的鋸齒,似燭火搖曳,又似仙人掌的棘刺刺破時空。考古學家說,燭臺尖端直指獵戶座,而底部正對海灣的暗流交匯處,這或許是2000年前的水手們用木槌與石鑿一寸寸剝開巖層,為歸航的船只標注方向。

浪濤拍打巖壁和船身的巨響里,2000年前的鑿擊聲依稀在耳,或許古帕拉卡斯人從未離去,他們蹲踞在時光里,看候鳥年復一年掠過“燭臺”,看人類的快艇取代葦舟,卻始終沉默。

當輪船繞過“燭臺”,更近地靠近懸崖,帕拉卡斯鳥島以仙境般的絕美樣子呈現。嶙峋的棕紅色巖壁猶如迷宮,被海浪蝕空的洞穴猶如一道道月橋,漂浮在翡翠般通透的碧波間。600萬只海鳥將天空織成流動的巨網,鵜鶘的喙劃過水面,鰹鳥俯沖如銀箭,紅嘴海鷗的粉羽掠過浪尖,海獅懶懶地在浪間翻滾,或在礁石上打盹,幼崽的啼叫混著咸腥的鳥糞氣息。三只企鵝搖搖擺擺立于礁石上,不斷被海浪拍打著——這些本該屬于南極的生靈,竟被赤道旁的海風抹去了冰雪記憶,在這個本不屬于它們的世界一次次跌倒,一次次掙扎著爬起。另一只孤獨的企鵝獨自立于懸崖最頂端,呆呆眺望著遠方。

19世紀,也有一群本不該屬于這里的人們,企鵝般瑟縮、掙扎、眺望。1849年秘魯通過《華人移民法案》后,約10萬中國廣東、福建沿海的華工以“賣豬仔”形式被哄騙販運至此,挖鳥糞、背鳥糞,為秘魯賺取金山銀山。當時的美國駐秘魯公使稱,抵秘華工途中死亡率高達40%。僥幸抵達的人們更加悲慘,他們被帶至鳥島這個白色地獄,生存圖景是一幅被酷熱、饑餓、毒打、傷痛與死亡編織的煉獄長卷——堆積如雪山的鳥糞層,在烈日下蒸騰出刺鼻的氨氣,赤著膊的華工們在監工的皮鞭抽打下,將鐵鎬揮向堅硬如石的糞層,每鑿一下便揚起灰白色粉塵,黏在汗濕的皮膚上灼燒。一位幸存者回憶:“有人腳腫得像發酵的面團,指甲脫落了,還在糞堆里爬行。”

勞工們扛著裝滿鳥糞重達50公斤的麻袋,穿行在懸崖邊的木棧道上,海風裹挾著糞粉灌入鼻腔,因饑餓勞累傷痛和眩暈墜入浪濤,尸骨被磷蝦啃噬殆盡。許多人“像曬干的蝦米般蜷縮著死去”,許多人選擇跳海身亡,“寧為故鄉鬼,不作異域奴。”也有許多人選擇了反抗,直到1872年,清政府通過《中秘會議專條》,幸存的華工才逐漸轉為自由民,這場跨越太平洋的苦難,才最終得以終結。

7年后,智利、玻利維亞和秘魯三國因爭奪阿塔卡馬沙漠的鳥糞和硝石資源引發的“鳥糞戰爭”(南美太平洋戰爭)爆發,歷時4年,是19世紀拉丁美洲規模最大的沖突之一,約有3萬人傷亡。三個國家也接納了戰后不同的命運:智利領土擴張三分之一,成為南美“ABC強國”之一,掌控硝石資源并壟斷全球市場。玻利維亞喪失了海岸線后經濟衰退,保留了象征性的海軍(駐扎在的的喀喀湖),每年舉行海軍節抗議。秘魯失去了重要資源產區,長期陷入政治動蕩。

鳥糞堆砌的不僅是肥料,更是文明暗面的標本。

而今,死亡與新生在鳥島循環,巨大的鳥鳴聲證明了此地生機盎然。前幾天,我們去到一座我已忘了名字的一個海灘,那里密集地棲息著一群群海豹和無數海鳥。據說,岸上的居民們曾經嫌棄鳥糞的臭味,噴灑各種藥物來驅趕鳥類,鳥類卻盤桓不去。后來,人與鳥達成了和解。其實不是和解,是接納。

生活的本質從來不是和解,而是某一方的接納。生命的常態也從來不是高鐵般平穩,而是飛機般、輪船般傾斜、搖晃,隨時會傾覆。

當夕陽將帕拉卡斯鳥島巖壁染成琥珀色時,輪船在更大的風浪里返航。我將頭更深地埋進擱在椅背上的胳膊,感覺到他的手掌輕輕捂住了我的頭。海風呼嘯著,幾乎帶走我所有的體溫,頭痛欲裂,惡心想吐,寒冷刺骨,我感受到的,卻是19世紀同胞們烈日下的灼熱、眩暈和劇痛。如果山崖是凝固的海浪,“燭臺”是浪尖上永不熄滅的燈,那么,我祈愿它與萬里之外中國南方某一座海島上的燈塔產生感應,引領那些亡魂回到家鄉,讓潮汐成為禱詞,讓飛翔的鳥群成為裊裊的香火,讓每一艘經過的船,成為穿越時空的渡船。

我深信,大地上的巨畫,荒野中的圖騰,不是答案,而是誰鐫刻的詰問。

孤島:云是它頭顱上剛剛

冒出來的一句話

南太平洋的浪花以永恒的節奏撞擊著復活節島(Rapa Nui)的黑色火山巖岸,像一場持續了億萬年的對白。我路過的第七尊摩艾石像俯視著我,深陷的珊瑚質眼窩和耳蝸里積著舊日的蒼苔。

它孤獨地立在一座懸崖下,離散落在火山巖草坡上的摩艾石像群很遠,離聳立在海灘邊阿胡湯加里基祭壇上的15尊摩艾石像更遠。它微微嘟起并往兩邊微微翹起的嘴唇,保持著第一批駕駛獨木舟穿越一望無際的南太平洋抵達“拉帕努伊”的波利尼西亞先民特有的立體弧度。它光禿禿的頭頂上臥著一只海鷗,背對著我,沒有發出一聲鳴叫。它頭頂上方約3米高處,懸停著一朵很小的白云,像它頭顱上剛剛冒出來的一句話。我聽不懂它在說什么,我只看見亙古的寂寥。

某個瞬間,當鹱鳥群振翅的聲音驚破云層,帶起的風將它額頭赭紅色的火山巖石粉簌簌吹落,落在它膝蓋下的火山灰土壤上,洇出了細小的血痕時,我確信它凹陷的眼球轉動了一下。

“你們是誰?誰創造了你們?”

我問它。它和復活節島上幾乎所有的摩艾石像一樣巨大,有10多米高,有幾十噸重,只有半身,只到髖部,手臂垂于兩側,兩手十指拉長護住腹部,長耳朵、大鼻子、薄嘴唇、深眼窩,注視著前方。它和很多石像又不一樣,它沒有用紅色火山巖做的象征地位或象征頭發的石帽普卡奧(pukao),它和高22米、重300多噸的那尊石像相比,就像一個孩子。它和用貝殼珊瑚鑲嵌眼睛的石像相比,顯得特別普通,潦草,像是未完成便被遺棄。

咸澀的海風灌進它的耳孔,發出了類似塤的鳴響。我通過眼睛傳遞給它的問話被海風卷進它凹陷的眼眶,它頭上的云仍一動不動。

當地向導哈娜和智利導游煥衛代替它回答了我的問話。但很明顯,她們的答案也只是傳說,而非絕對真相。

600年前,拉帕努伊人用黑曜石鑿擊玄武巖制作摩艾石像,砍伐樹木做成滾木和雪橇來運輸石像、豎立石像,他們相信,象征著祖先和氏族榮耀的每一尊石像都將盛裝讓甘薯破土、令漁船滿載的神秘力量。

然而,摩艾石像沒有帶給他們福祉,卻成了一道詛咒。當第一尊摩艾石像被豎立,復活節島末日的沙漏就開始流動了。

復活節島如同微縮的地球,孤立于茫茫南太平洋,遠離任何一個大陸都超過2000公里,離智利大陸本土約3600公里,就像地球孤立于茫茫宇宙。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島嶼,曾經是森林繁茂、物種富饒的動植物天堂,生長著可以用來制造繩子的刺蒴麻屬植物哈兀哈兀樹(hau hau),木質堅硬、可以用于制作木雕的托羅密羅樹(toromiro),而數量最多的是一種大棕櫚樹,樹干筆直,2米粗,25米高,是用于運輸、豎立石像和制造大船的良好材料。

大約在公元600年,第一批來自南太平洋東南方向的波利尼西亞人駕駛獨木舟漂流數月無意中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盡頭,便定居繁衍,把這里稱為“拉帕努伊”,意為“世界的肚臍”。他們捕食海豚海豹,燒毀森林開辟農田,砍伐樹木制造船只、房屋,燒火取暖。而大量砍伐樹木以制造并運輸石像,成了壓垮島嶼的最后一根稻草,隨之而來的饑荒、瘟疫、部落之間爭奪資源引發的戰爭,如影隨形。

1686年,西方航海家的航船第一次抵達復活節島時,發現全島只有孤零零的一株托羅密羅樹在垂死掙扎,遍地是因部落戰爭而被推倒的摩艾石像。當最后一棵智利酒椰被砍倒時,發出了轟然一聲巨響,大地為之震顫,樹汁如鮮血汩汩冒出,滴落在大地上的聲音,像極了文明倒計時的秒針嘀嗒。

再也沒有制作航船的樹木,人們才發現,石像不能當獨木舟。天塌了,人們才發現,天空無法依靠石像來支撐。

島民不得不由漁民變成了農民,不得不用蘆葦捆扎脆弱如孩童玩具般的船筏,不得不在淺海捕魚,吃光海岸線上所有的貝類,不得不吃老鼠和昆蟲,貧瘠的土地更加貧瘠,直至枯竭。最終,他們發展到了人吃人的殘酷境地。

蛋白質的極度短缺會重塑道德邊界。關于食人習俗的爭論在人類學界持續了半個世紀。當老鼠都吃光的時候,人體可能成了最后的蛋白質倉庫。在復活節島后期廢棄物堆遺址中,人類骨骸隨處可見,有些骨頭被敲碎以便吸取骨髓。

殖民者的入侵和瘟疫雪上加霜,島上人口從最鼎盛時期的2萬以上到1872年僅剩下111人困在死寂一片的孤島上。復活節島文明就像鐫刻著復活節島古老文字的“朗戈朗戈”木板一樣,幾乎絕跡。

黃昏降臨時,一片巨大的烏云覆蓋在面朝大海的阿胡湯加里基祭壇上,15尊石像以背海面陸的姿勢站成沉默的軍隊。最高的摩艾石像頭頂10噸重的紅巖冠冕,顴骨如刀劈,嘴唇緊抿成一道拒絕開口的裂縫。我伸出手,想觸摸它粗糲的脊背,夠不到它,但我的指尖傳來一陣火山巖50萬年前巖漿凝固時的余熱。

“你們為何背對海洋,凝視島嶼腹地?”除了最古老的幾尊石像面朝祖先來時的方向,復活節島晚期的石像全部面向島嶼中央。這種集體的目光內收,是否預示著文明自噬的開始?循著某一尊摩艾石像的目光望去,火山巖草坡上散落著無數被推倒的石像和未完成的石像,像被突然按下暫停鍵的文明現場。那些未睜開的眼睛像胎兒緊閉的眼瞼。那些被推倒的石像,空洞的眼窩凝望著蒼穹,如同被剜去瞳孔的守望者。石像群在沙灘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宛如無數舉向天空的指骨。

“所以,人們是自愿走進這個陷阱的嗎?”我問那尊眼窩生苔的石像。石像沉默著,風送來遠處浪濤破碎的聲響,像極了某個巨型生物的嘆息。據說,于2024年發表的一項研究推翻了復活節島的“生態自殺”理論。我倒寧愿相信這項研究是科學可信的。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在任何生態悲劇中,人類,都難辭其咎。正如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之“毀天滅地的人類洪水”里所說,翻開歷史記錄,智人就是生態的連環殺手,公元1萬年前,他們從東非出發,抵達澳洲,抵達新西蘭,抵達北美洲,抵達南美洲,他們抵達哪里,便帶來當地生態的浩劫,長毛象、雙門齒獸、劍齒虎等大型動物一一滅絕,動植物滅絕的種類觸目驚心。

人類從來沒有和大自然和諧相處過。斯蒂芬·茨威格在《人類群星閃耀時》中說:“人只要讓步一次,就會不斷讓步。一次妥協勢必導致一連串新的妥協。”我覺得,這句話用在人類之外的生靈身上更為貼切。如今,工業活動造成的第三波滅絕浪潮正在到來,大自然仍在一步步退讓,鯨等大型動物正在消失。

Rapa Nui——“世界的肚臍”,這種叫法,一開始人們并不理解,直到后來宇航員從高空鳥瞰地球時,才發現復活節島孤懸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確實和小小的“肚臍”一模一樣。復活節島,多么像地球的縮影啊。近50年來,人類消耗的資源比以前2萬年的總和都多,如果不懸崖勒馬,復活節島的歷史也許就是地球的明天。

傍晚五點,古老祭祀臺上的摩艾石像群在夕陽的逆光里顯得異常瘦削且堅毅,好像它們開裂的軀體,正在努力支撐著一片天地。一艘小船從石像群背后的海面緩緩駛過,像一個孤獨的祭奠者。我看見那尊似乎被削去半個腦袋的摩艾石像的一只瞳孔里映出了雙重的黃昏:一邊是公元600年獨木舟第一次出現的海平線,一邊是公元2025年1月8日運送淡水的貨輪留下的白色航跡。

鳥人村(ORONGO),仿佛是復活節島悲壯交響詩中突然亮起的一支清笛。

奧龍戈火山口邊緣,兩座卵石屋像甲蟲的背殼貼伏在青草萌發的地表。向導哈娜用指尖輕叩一扇低矮狹小的石門,說:“當人們彎腰進去,巖壁會刮走他的傲慢。”

從窗口望進去,石屋內幽暗如海底,似有蟋蟀鳴叫。從石縫滲入的光線在石壁上畫出一道道海水的波紋。這里是800年前“鳥人”勇士們的最后冥想室,他們的目光通往窗外萬頃碧波中浮沉的莫圖努伊島(Motu Nui),那里關乎每一個“鳥人”勇士和整個氏族的榮耀。

公元1200年左右的無數個春天,每當候鳥回歸,復活節島上便會舉行一年一度的“鳥人節”。島民們集聚在奧龍戈火山口的海岸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兩公里之外漂浮在碧海藍天之間的三座小島上,當烏燕鷗(Sooty Tern)產下第一枚鳥蛋,各部落選出的最勇敢的勇士便要爬下300米高的懸崖躍入怒海,游過鯊魚出沒的激流,登上莫圖努伊島找尋鳥蛋,第一個將鳥蛋頂在額頭泅渡歸來的勇士,將鳥蛋交給自己的酋長,這個酋長便成為當年的“鳥人”。整一年里,他都被島民奉為神明,擁有神圣權力,執掌整個海島一年的和平。

“鳥人”原本出自島上流傳的一個神話:古時候,造物主瑪科·瑪科向島上的祭司傳授宗教儀式和祭神物品——海鳥蛋,并指定海上的三座礁嶼為取鳥蛋的地方。當時的復活節島沿襲世襲制,一個家族統治一個區域,權力集中,戰爭頻發,一次軍隊暴動將這一古老的傳說演化為一種和平的權力交接制度,從此,摩艾人從祖先崇拜轉而信仰主宰創造和生育之神——鳥神,復活節島也進入了短暫的、和平美好的“鳥人時代”。

鳥人村遺址里的石屋墻壁、火山巖表面,仍殘留著巖畫與石刻,多為鳥頭人身的神靈(Makemake)主題、象征生育和豐收的圖案。當我注視著這些圖騰,眼前浮現了我在復活節島感受到的鳥人時代般美好的一個個瞬間——

凌晨三點,我被一只夜鳥悅耳的鳴叫喚醒,赤腳走到了屋外面朝大海的懸崖草坡上。滿天星斗和浩瀚蟲鳴向我撲來,好像整個宇宙俯視著我。南太平洋漆黑一片,海濤拍岸聲如一陣大一陣小的雨聲,涌來一陣陣20攝氏度左右的涼意。

凌晨三點半,我回到床上,大海的氣息隨我一起涌進房間,我躺下來,緊了緊被子,眼睜睜看著落地玻璃窗外的天空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亮起淡藍色,南太平洋慢慢亮起深藍色,漫天星星漸漸退場。直到粉紅色的朝霞彌漫了整個天空,連一望無際的海水也變成了粉紅色,只有海天相接處,有一抹窄窄的藍。彼時,已是凌晨五點。

清晨七點,前往餐廳露臺的路上,兩只黑白色的胖貓豎起尾巴向我走來,蹭了蹭我的腿,有一只身子一扭,在我腳下躺了下來。一群白色海鷗呼啦一聲從露臺上騰空而起,它們的身后,是湛藍到失真的大海。

午后一點,躺在小木屋桌子底下的一只牧羊犬,抬起左眼看看我,又抬起右眼看看我,它看著游人走來走去,像看著它家的一群羊。

午后兩點,巨大的白色云團緊挨著屋頂和地平線,太低太近了,像要隨時掉下來。我和智利導游煥衛走在椰林投在地上孔雀開屏般的影子間,她說,我們每天都要讓自己美美的,才不辜負世上所有的美景。這個學哲學、愛文史、愛浪跡天涯的河南小女孩,長著一雙阿凡達一樣的大眼睛,是我見過的最細心的導游。她在南美多年,去年當街被搶劫手機電腦四次,依然每天笑呵呵的,音調高亢嘹亮。神奇的是,我們都在練習《千字文》小篆。合影中的我們倆,像坐進了云朵里,忙著將云朵塞進被套,扯過來蓋在身上。

午后三點,阿納凱海灘上,蒼耳密密匝匝掛在我的紅綢裙子上,完全不管我會將它們帶到哪里。幾個外國小男孩在我身邊奔來奔去,追著浪,又躲著浪。游人們在椰林里坐著,躺著,喝著當地人做的果汁,聊天,看書,吹風。

下午四點,十來歲的金發女孩在夕陽里沖浪,一次次從滑板上摔落,一次次站上去,她滑板下的綠色波濤像逆光里的翡翠。

下午五點,我的側影和風揚起的裙擺剪影被攝入一張黑白照片里,逆光里的大海勾勒出我,摩艾石像般一樣瘦削,滄桑。

傍晚五點半,唯一擁有一雙褐色大眼睛的摩艾石像旁,人們坐在夕陽里,和到處飛舞的蒼蠅、坐等我們遞上肉骨頭的大黃狗們一起共享燒烤。一位年輕的父親躺在草地上酣睡,紅褲子小男孩躺在他張開的雙腿間,藍衣服小女孩跪在草地上拔著草。

此刻的復活節島,早已脫離了多年前的噩夢,成了地球上無數人的詩和遠方。某一瞬間,寧謐的世界里,只有兩種聲音:濤聲,鳥鳴。

世界越來越美了

我獨自一人,卻很自在

我別無所求

只想被陽光曬透

我的腦海里浮現“靈魂闡釋者”德國詩人赫爾曼·黑塞的詩句時,聽見向導哈娜說,為了保護生態,外人來島不可以超過30天。

哈娜的父親是智利人,母親是摩艾人。她皮膚黝黑緊致,身材健碩、蜂腰肥臀,和我合影時,脖子仰起,一手叉腰,踮起一只腳尖,身子呈S形,像一只驕傲的黑天鵝,她的耳環是兩朵粉紅色的太陽花。

一個個瞬間,像河水在流淌,像時光在流淌,像太陽月亮地球,簡單地、自然地運行,像無聲的呼吸和靜靜的心跳。

在世界最孤獨的島上,人們好像自動屏蔽了外面的世界,活成了自己的中心。

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說,人類的農業革命帶來的文明是一場大騙局。部落采集時代,人類無憂無慮,每天只需花幾個小時狩獵或采集,所攝入的營養極其豐富,動植物蛋白充足,而農業革命后,無數人要花一整天的時間在烈日下務農,到頭來可憐的營養來源只有碳水化合物,且被一點點資產所困,再也無法逐森林、逐水草而自由遷徙。

誰也不能否認,人類文明的發展帶來了更長壽的壽命,更舒適的物質享受,也基本戰勝了饑荒、戰爭和瘟疫。問題是,在精神層面,史前的人類和如今的人類,誰更自由?

在啟程離開復活節島最后的幾分鐘,我在鳥人村工藝品市集的第一個攤位,心急火燎地和當地50歲左右的女攤主進行了語言不通、手舞足蹈的一番溝通,居然達成共識,買下了她所有的9個鳥人圖案冰箱貼,代價是:裝冰箱貼的小紙袋,她堅決不肯送我,每一個巴掌大的小紙袋大約花去了我十來元人民幣。這是無法理解的事情,顯然是文化的差異。

我將它們帶回了我的家鄉玉環島,一一分送給來我書屋玩的孩子們。我和他們分享了鳥人的故事,但沒有分享我的感受,我希望每一個孩子都能從鳥人的故事里讀到屬于他們自己的感受。

我也將離開智利前夜導游煥衛送我的一支鳥人筆、一本聶魯達的西班牙語詩集帶回了家鄉玉環島。我將它們擺上書架的一瞬間,好像聽到了兩座島嶼的祖先們正隔著太平洋對話。復活節島和玉環島,兩座島的移民史在那一刻重疊:16世紀被大明王朝編入版圖的玉環,18世紀被荷蘭人命名為“復活節島”的拉帕努伊,都在用傷疤和榮耀撰寫著同一部啟示錄——最好的選擇,或許就是像“鳥人”那樣,在權力更迭時交出刀劍,轉而輕握一枚易碎的鳥蛋。

真正的領袖不是征服荒野的人,而是聽得懂海浪的韻腳、鳥翼的振頻,最熟悉潮汐、季風以及四季輪回的人。

鹽湖:宇宙的倒影

烏尤尼鹽湖(Salar de Uyuni)的月出和月落,都讓我想流淚,并非因為這個“天空之鏡”擁有“地球上最接近天堂的景象”。

鹽湖的初遇并不浪漫。下午四點的鹽湖是刺眼的,凌厲的,抗拒的。安第斯高原上的7級大風,裹挾著鹽粒,抽打著越野車的窗玻璃,發出細碎的嗚咽,寒冷隨著狂風滲入骨髓。

無邊無際的鹽湖,如揉皺的錫箔,如沉睡萬年的雪原,在陽光下,亮得無法用肉眼直視。好在,它依然美,是那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冷艷。我穿著厚重的白色長筒套鞋踩入薄薄的一層湖水中,藍天,遠山,越野車,游人,均被融化進了腳下波光粼粼、清澈無比的漣漪中。漣漪之下,形成于幾萬年前的多邊形鹽結晶裂紋,像按照數學原理規則排列的一層層凝固的白色波浪,在陽光的透視下,雪白晶瑩,在風的拂動下,如夢,如幻。

這片世界上最大的鹽湖位于玻利維亞西南部的烏尤尼鎮,海拔3660米。4萬年前,巨大的明欽湖(Lake Minchin)湖水逐漸蒸發,留下了大量的鹽分和礦物質,最終形成了面積約1萬平方公里的鹽沼,曾被《國家地理雜志》列為世界十大奇景之一。每當雨季來臨,無風的日子,鹽沼表面薄薄的一層水將整個天空倒映在大地上,形成世界上最大的天然鏡面,美得令人窒息。

此刻,狂風揉皺了鏡面,鹽沼還原成了鹽沼,無情地拒絕了懷著無比神往、飛躍幾萬公里輾轉抵達、因高反和寒冷而臉色發青的我們。

我縮在越野車后座,裹緊所有衣帽,等待風停,情緒低落到了冰點。向導們背朝著風向,打開了車子后備廂,為我們準備了紅酒和本來要擺在鹽湖上的下午茶。然而只要打開車門,狂風便會將人推回車內。在等待風停、等待落日那漫長的一個多小時里,我想起《百年孤獨》里馬孔多那場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的雨,祈禱著,或許,奇跡總愛以荒誕開場吧。

果然,奇跡以物理學無法解釋的速度降臨!當暮色將整個鹽湖染成紫羅蘭色,狂風突然靜止,安第斯山脈的山脊線上,一道銀光突然如劍劈開暮色,如天神用指甲劃開夜幕,如玻璃風鈴突然發出一聲脆響。月亮——不,那分明是遠古印加人熔化的銀盤——以肉眼可見的急速攀升,當它從月牙變成半球變成渾圓的整個蛋黃色的月球,從山脊后一躍而出,月光傾瀉而下,整個鹽湖瞬間被激活,閃耀著無邊無際的藍白色光斑,如大地靜脈里流淌的銀漿,如璀璨的星河,如液態的宇宙,天地仿佛瞬間倒置。

那輪滿月無比巨大,是我從未見過的,比我在中國江南常見的大三倍。月輪在五分鐘內膨脹三倍,倒影中的月亮比實體更大更清晰,甚至能看見環形山的陰影。在印加人的傳說中,月亮女神“瑪瑪基利亞”(Mamaquilla)是太陽的妹妹和妻子,也是印加王和所有印加人的母親,是婚姻、節慶之神,也是女性的捍衛者。此刻親見,猶如神跡,那么冷酷無情的鹽湖在她的目光下,瞬間融化——是我多年前在誦讀曹植的《洛神賦》中感受到的那種意象——“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遠處,一群火烈鳥驚飛而起,翅膀拍打聲與鹽晶碎裂聲共振,形成一種低頻的嗡鳴,仿佛地心深處傳來的一聲詠嘆。我的腦海里隨之浮現了一段不知名的音樂旋律。我總覺得,音樂是會勾起前世回憶的,否則為什么聽到某段旋律時,會感覺踏入了某個熟悉而自己從未去過的時空,會流淚?

自然從不表演確定性,它只展示神性的即興劇,讓渺小的人類比如我,在對“天空之鏡”極度失望后,喜極而泣。

鹽湖的黎明是從聲音開始的。凌晨四點半,車燈切開黑暗時,億萬年前的藻類化石在鹽殼下泛著幽藍熒光,飛濺的鹽粒在越野車輪間簌簌震顫,像無數細小的風鈴敲打著大地。當車子停在鹽湖縱深處的一剎那,世界突然寂靜無聲。

一輪圓月懸停在霧狀紫丁香色的維納斯帶間,整個天穹像用黛紫色的煙靄釀成的半透明的、迷離的、流動著的酒液,浸透了冰絲般的銀色月光,倒映在整個鏡子般的鹽湖里,天地呈現絕對相同的鏡像。我獨立其中,仿佛飄浮在宇宙的雙面鏡之間,兩個月亮在我頭頂與腳下同時旋轉,夢境般魔幻,如同比利時超現實主義畫家勒內·馬格利特的一幅畫—— 一朵花夢見自己懸浮在月空之中。

當我低頭凝視鏡子,鏡子也在凝視我。當我凝視鏡中的我,鏡中的我也在凝視我。當我凝視鏡中的月亮,鏡中的月亮也在凝視我。當我凝視宇宙,仿佛有另一個平行的宇宙在水下呼吸!

這是我肉眼目睹過的最美的景象!是我離月亮最近的一次,是我離天空最近的一次,是我離宇宙最近的一次。只要我輕輕呼喚,我一定能得到它的回應。

眼眶一陣陣發熱,這是熱淚翻涌的先兆。可我沒有發出聲音,我想說的話,通過我抬頭久久地凝視,已經告訴了它。它都懂。而我,也已讀懂了它的話,它說:不要怕。

曾經,斯洛文尼亞攝影大師馬特亞斯·克里維奇說:“整片鹽沼被沒有邊際的沉默籠罩,一整晚邊走邊拍攝,我甚至聽到了‘寂靜之聲’,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

遺憾的是,最美好的時刻,與我同行的他,卻在鹽磚酒店與高反和低燒做著抗爭,無緣目睹這樣的絕世美景。歷盡千辛萬苦終不得見向往之勝景,恰是人生之常態。

每個人都不可避免是井底之蛙,但是我們可以時常換個井看看。出去“浪”,不是為了征服浪,而是感受作為浪的一部分,成為海的一部分。

黎明將至,月亮漸漸沉入鹽湖,它所在的那一片天空,漸漸變成幽深的藍紫色,它對面的天空,朝霞已將安第斯雪峰染成一片金紅。當第一縷陽光刺破安第斯山脈的輪廓,日月同輝,天地靜謐,鹽湖化作一片流動的白金。手指和臉已經凍僵,被啃噬般疼痛,又渴又餓,我忘記了高反,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迎著光和熱奔跑,陽光將飛濺的湖水和鹽晶折射成七彩的、溫柔的光暈,像一條條絲線,治愈我,縫合我。

不知何時,我的左眼鏡片遺落在了鹽湖中,發現時的第一反應是:它要永遠留在那里了。但愿它沒有知覺,但愿另一只鏡片也沒有知覺,不至于忍受漫長的孤獨和永別的痛。

荒野從不承諾溫柔,它教會我們與疼痛共生。如同命運從來只負責偶爾提供針尖般的一點點甜,以緩解人生的苦楚。

傳說,午夜時分,烏尤尼鹽沼邊緣的牧羊人會用蘆葦編制的網兜“捕撈月光”。他們將網兜浸入鹵水池,待水面靜止后迅速提起,鹽晶在網眼間凝結成微小的月牙形結晶,閃爍著無數光點,是鹵水中的鋰離子在月光激發下釋放的微弱電能。印第安艾馬拉人 (Aymara)說:“這是治心痛的藥引。”

烏尤尼鹽沼不僅是一面絕美的天空之境,大多數人沒有看到的是,腳下的鹽湖里蘊藏著世界上最多、最輕的金屬“鋰”。這一為治愈躁郁癥而被提取的礦物質,也是被無數人覬覦的“白色寶藏”。儲存了全球約50%—70%鋰資源的烏尤尼鹽沼,成為各國爭相開發的重要礦區。“鹽沼在哭,帕查瑪瑪在哭,因為人類挖走了她的骨頭。”

南美洲艾馬拉人崇拜體系以“大地母親、太陽神、月亮神”為核心,帕查瑪瑪(克丘亞語:Pachamama)是安第斯土著人崇敬的女神,也稱為大地母親,她的兒子是太陽神因蒂,女兒是月神基利亞。在印加神話中,帕查瑪瑪維系著大地上所有的生命,也被看作大自然本身。

人們在大地母親的庇佑下,種植藜麥和土豆,放牧羊駝,制作高山蜂蜜,用祖傳的方式挖鹽,用鹽磚來制造房屋,用斧頭或鐵棒穿透鹽水,提煉一點點用作藥引的礦物質,他們不會過度采集,更懼怕別人來挖走大地母親的骨頭。

離此不遠處,有一個烏尤尼火車墓地(Uyuni Train Cemetery),散落著大量20世紀被遺棄的歐洲制造蒸汽列車。一百多年前,西班牙人為了掠奪銀礦修建了軌道,日夜不停地把礦石運往太平洋彼岸,銀礦資源枯竭后,火車的轟鳴聲也隨之消失,鋼鐵巨獸的殘骸靜靜躺在鹽沼之上,從銹蝕的車窗里探出的仙人掌在風中搖曳。

烏尤尼鹽湖的鋰礦如果被大面積開采,必定會威脅當地的生態系統,它會不會成為第二個“火車墓地”?幸運的是,當鋰礦熱潮再度襲來時,有人開始聆聽鹽粒的警示,政府最終抵住了巨大誘惑,只允許本國開采以保護資源。

我陪他到烏尤尼小鎮一家醫院看醫生,所幸只是高反引起的發燒,吸會兒氧就好了。神奇的是,突然接到母親電話,問:怎么沒看你發朋友圈,沒事吧?我的眼淚洶涌而出。她每天擔心著我們,又怕有時差打擾我們睡眠不敢輕易打電話,便每天看我朋友圈了解行蹤。我心里暗暗對她說,在您有生之年,我再也不出去浪這么久了。這家烏尤尼最大的醫院就像中國七八十年代的衛生所,烏尤尼機場的行李搬運車居然用的是拖拉機。烏尤尼鹽沼周邊散落著很多古老的村落,時間仿佛按下了慢放按鈕,村民們在一片蒼茫的信息真空中,謙卑地、堅韌地、自在地生活著。

《人類簡史》中講了這樣一個笑話:即將第一次登月的兩位美國航天員在沙漠訓練時遇到一位沙漠原住民老人,托他們帶話給月亮上的圣靈。航天員把好不容易背誦下來的土著語背給懂土著語的工作人員聽,才知,老人要帶給月亮上的圣靈的話是:不管他們跟您說什么,千萬不要相信,他們只是要來偷走您的土地。

遠處,鋰礦廠的探照燈光刺破了夜空,像一枚枚巨型的縫衣針,試圖縫合著文明與荒野的裂痕。

站在世界上最高的纜車上俯瞰,拉巴斯女巫市場的屋頂如一片片彩色盔甲,覆蓋在大地母親帕查瑪瑪的脊背上。古城層層疊疊的房屋像彩色菌類攀附在火山巖褶皺里。

這是全世界最高的首都——海拔3900米的玻利維亞首都拉巴斯,這是離大地最遠最高的古城,也是曾用殖民者的白銀與礦工的尸骨堆砌而成的人口達100萬的山城,雖然,它正被新的時代重塑筋骨,但我在這里的時時處處,都能感受到大地母親帕查瑪瑪的心跳。

走在古老的Jaén街頭,能深深感覺到,這是一座被大地母親庇佑著還活在古代的市鎮。粉色的、藍色的、紅色的、年代久遠的公共汽車像來自童話王國,在坡度很陡的石頭路上來往穿梭。衣著格外艷麗的當地艾馬拉人,推著裝滿仙人掌果子或者類似中國的油條糖糕的小吃,走街串巷地叫賣。從山村趕來、一律穿著蓬蓬裙、背著大方格包裹的艾馬拉婦女們沿街擺了一個個小地攤,賣工藝品也賣水果。在一個被封閉起來的廣場上,十幾個防暴警察將身子倚靠在障礙柵欄前,其中有一個年輕的警察,顧自捧著一本書在讀,對周圍的喧囂充耳不聞。

艾馬拉人是南美洲安第斯及阿爾蒂普拉諾地區的土著民族。他們在15世紀臣服于印加人以前以及16世紀歸順西班牙人以前,已經在南美大陸上種植、放牧和捕魚,生活了數個世紀。

所有的人,看起來都在忙,但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慢,是從前的那種慢。

女巫市場(Mercado de las Brujas),像一條被壓縮的時光隧道,是拉巴斯最神秘的所在。這個臨街的市場似乎隱藏著艾馬拉民族的所有秘密。每一個攤位、密室、店鋪都懸掛著無數干羊駝胚胎、巨嘴鳥骨頭,擺放著各種包治百病的神藥、手工藝品,也充斥著各種巫術咒語,簡直是魔幻主義的陳列館。玻璃罐中浸泡的犰狳心臟,是防盜護身符,據說埋在家門口,小偷會夢見自己被鎧甲包裹窒息而死。用火烈鳥羽毛蘸取鋰鹽水,在羊皮紙上書寫咒語,據稱能干擾手機信號,迫使負心人回心轉意。女巫們最普遍的使命,是通過物品和咒語,幫助人們得到大地母親帕查瑪瑪的護佑。

當地向導夏雨和我說,千百年來,南美洲人都信奉大地母親帕查瑪瑪為他們的庇護神,而只有玻利維亞完整保護了這種女巫文化。八月份有個狂歡節,二月末也有一個,要跳三天舞。步入現代文明的拉巴斯,對帕查瑪瑪的崇拜仍然深深烙在城市基因里,比如新建公寓打地基時,工人會埋入羊駝胎與鋰礦石的混合物。纜車駕駛員會在操控臺粘貼古柯葉,以祈求“鋼鐵巨鳥”不要墜入山谷。甚至,國會議員在重要投票前,會密訪女巫市場。

我從女巫們面前經過,不敢拍攝她們,也不敢仔細打量她們,怕像曾經來此的三毛和荷西那樣被詛咒。女巫們一律神情肅然地坐在一個個攤子前,面前擺放著很多作法的東西。夏雨說,她和家人也會經常到女巫那里求購物品,比如羊駝胎和一些花葉,包好了燒成灰,放在泥土下,感恩大地母親,祈求大地母親的保佑。

那么,他們獲得了想要的生活嗎?眼前的古城,古老得很不真實,卻又實實在在。眼前的慢生活,是他們想要的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會有幾顆心在祈禱:請帶我離開這里,去到繁華之地?城市,森林,荒野,哪里是人類最好的生活之地?人類努力那么久,文明究竟是在進步,還是倒退?

在丁字路口一幢古老的石頭房里,我邂逅了一幅畫,是玻利維亞著名畫家Roberto Mamani Mamani 的作品。他幾乎所有的畫作,都以大地母親、太陽神和月亮神為主題,人與自然如同那些無比絢爛的色彩一樣,對立、碰撞又統一、和諧。我買下了其中的一幅。

“帕查瑪瑪什么都給,但取的時候得唱歌。”烏尤尼鹽沼中央傳來艾馬拉民謠,歌聲中,鹽晶生長,星群位移。

后來

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百年老店Tony咖啡館的一個角落里,我遇到了時間深處的一位老人,雙目失明的他,曾經說過一句至今被無數人傳頌的話:“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是的,阿根廷文豪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當我坐在他多年前坐過的靠背椅上,當我將雙手擱在他多年前擱過的小桌子上,我聽到他語言的力量正在穿越時空:“一切都是一種幻覺,唯有愛是永恒的。”

在咖啡館靠近門口的另一個角落一張餐桌前,臺燈投下的光暈里,靜靜坐著一位白皮膚白發白須老人,面孔潔凈,戴一副黑框眼鏡,身穿雪白筆挺的短袖襯衣,面前擺著一杯咖啡、一本正在讀的書,身后是兩張土著文明主題的油畫。多么像這里曾經的常客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我用蹩腳的英語請侍者幫我問問能否和他合影,他抬起頭沖著隔桌的我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我坐到他身邊,用蹩腳的英語和他交流,得知他來自美國,一個人來南美洲旅行,便再也聽不懂其他的。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主動請求和一個陌生男人合影、攀談。只因那一瞬間,我聽從了內心的聲音,想靠近他。我相信,此時此地,我和博爾赫斯、愛因斯坦置身于平行宇宙。

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穿越世界上最寬的河流拉普拉塔河橫渡到烏拉圭古鎮科洛尼亞時,我陷入了一小片水垢的宇宙里。輪船二樓舷窗玻璃上的一片水垢疊映著窗玻璃后面的汪洋大河。在我的視角里,河水在玻璃后蕩漾,似乎正在擦洗水垢,而其實,它們根本不在一個維度空間里。那么,存在可能嗎?當然。當河水蒸發,化成了雨,落在舷窗玻璃上,便抵達了水垢的維度。假如水垢不在玻璃窗外,而在玻璃窗內呢?因此,河水化雨的漫長過程,也許可以穿越維度,變成一切皆有可能,也許毫無意義。

就像一段旅程,就像人生旅程。

當我寫完以上這段文字時,莫名其妙地點開了手機,手機時間顯示為16:16。

那一天,大概也是下午四點多,烏拉圭古鎮科洛尼亞河灘邊一個雕塑前,我被一個黑人姑娘刷新了三觀。一個黑人小伙大概是她男朋友正在給她拍照。她扎著小辮,穿著黑色短袖衫、玫紅色的短褲,身材凹凸有致。突然,她仰躺在草地上,舉起兩條大長腿,劈叉舉向天空,同時伸展雙臂,張開十指,朝著天空發出了哈哈哈的大笑聲。黑人小伙迅速咔嚓一聲定格了鏡頭,顯然對她這一pose司空見慣。

我們都驚呆了。pose居然可以擺得如此豪放不羈!那一刻,我真希望我是她,我覺得我就是她,仰著臉,高舉四肢,將肚皮、上顎和一切袒露給天空和宇宙。

宇宙是一個母體,我們最終會變回粒子回到她的懷抱中。

宇宙是一把傘,傘外另有天空,還有無盡的宇宙。

宇宙也可能只是某個超級生命體內的一個菌群。

人類的身體于一個菌群而言,也是宇宙。據科學研究,人類腸道里的菌群會影響大腦,腸道里有大概1萬個左右的神經元,大腦有860億個神經元,它們之間會通過一些菌群產生的化學物質“打電話”進行溝通和交流,比如說,今天我想吃什么。這一科學發現已被運用于治療自閉癥。

我也可以和宇宙“打電話”。豈止可以“打電話”,天地之間,我就是地球的呼吸,我就是宇宙的脈搏——在發梢,如同青草;在眼眸,星云般的瞳孔;在淚水,海水般咸澀;在呼吸,肺葉如同枝葉;在血脈,如同奔騰的河流和血紅的巖漿;在指紋,如同樹的年輪;在掌心,如同葉脈;在腦海,如同浩瀚銀河……我就是宇宙的人類形態。

那些讓科學家窮盡一生破譯的密碼——斐波那契數列在大自然里呈現完美的螺旋線形態,銀河系四條主旋臂呈現的螺旋形狀和斐波那契螺旋線幾乎完全相同;生靈們精妙絕倫的身體結構和功能,量子糾纏中超越光年的相思;偏振光顯微攝影鏡頭下,維生素C晶體像披著霞光的群山,硫酸鈉晶體像雪花,硅酸鈉溶液中的氯化鐵猶如火山噴發,氫氧化鈷沉淀出宇宙星云……也許,正是宇宙寫給我們的秘密情詩。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內篇·齊物論》中早已一語道盡人類與宇宙的關系。

整個南美洲之旅中,我聽完了巴西作家保羅·科埃略的寓言式小說《牧羊人的奇幻之旅》,它講述了一個關于傾聽內心與宇宙對話的哲理故事:西班牙牧羊少年主人公圣地亞哥因兩次夢見埃及金字塔附近埋藏寶藏,接受撒冷之王“當你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會合力助你實現愿望”的指引,賣掉羊群前往非洲踏上尋寶之旅,歷經艱險最終抵達金字塔后,他發現自己追尋的寶藏竟在旅程起點的廢棄教堂下。故事強調“真正的寶藏是旅程本身”。

“宇宙語言”是貫穿全書的核心理念,指代超越文字、直抵萬物本質的溝通方式。圣地亞哥以心靈而非理性去感知自然規律,解讀鷹的飛翔,在沙漠中與風、太陽對話,“化身為風”逃脫軍隊圍困,最終與宇宙頻率共振,實現了對“天命”的回歸。

當我在Tony咖啡館想要靠近那位長得像愛因斯坦的先生時,內心驅使我的聲音既不是普通話也不是家鄉玉環話,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聲音,而我聽到了,聽懂了。我相信,那正是宇宙萬物的通用語言。

在巴西圣保羅飛往北京的航班上,舷窗外星空浩瀚,耳機里傳來保羅·科埃略的聲音:“他們成功地理解了宇宙語言。”

作者簡介

蘇滄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主任。在《新華文摘》《人民文學》《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作品40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紙上》《遇見樹》等多部。獲朱自清散文獎、十月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文學獎項。法文版散文集《紙上》等作品被譯介至海外。

責任編輯 師力斌

特約編輯 驀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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