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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流

2025-09-26 00:00:00萬綠
北京文學 2025年9期

五歲小女孩,因為一場看似普通的甲流而夭折。母親被無法釋懷的愧疚與憤怒吞噬,父親在軍人的職責與缺席的悔恨中掙扎……在失去最珍愛的生命之后,軍人夫婦的愛,如何存活?糾結的現實,讓你流淚、讓你胸口有重擊之感。讓你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沈默那天正接待客戶,手機鈴聲響了,一看是幼兒園中三班老師打來的電話,頓時神經緊繃,心跳加速。

怕什么事來什么事。尚老師告訴她:鄭心瑤發燒了,38.5度,你們家里來個人把孩子接走吧!

沈默忙答應:好的好的。她邊跟身邊客戶道歉,邊給婆婆打電話:媽,瑤瑤又發燒了,您馬上放下手頭的活兒,趕緊去幼兒園接孩子,然后和我爸直接打車去醫院。我這就下樓,咱們在咡廇刵醫院門診部門口會合。

掛斷電話后她又回撥過去,特意叮囑道:媽,您千萬別忘記帶上瑤瑤的醫保卡啊!聽到婆婆說知道了放心吧,沈默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樓下,鉆進汽車,啟動引擎,一溜煙向醫院疾馳。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女兒斷奶特別是上幼兒園之后,生病次數明顯增加,幾乎每隔一兩個月發一次燒,一燒三四天,甚至一個星期。最嚴重的兩次發生高熱驚厥,嚇得沈默心驚肉跳,坐臥不寧。此后,只要瑤瑤體溫超過正常值,必須立即帶她去醫院,生怕再抽搐起來。焦慮,真焦慮。瑤瑤滿五歲了,是不是得到七八歲十來歲才能不這么著讓人勞心費神呢?三天兩頭往醫院跑,真不是個事啊!

新冠疫情暴發那一年的初春,沈默懷孕了。那會兒她來北京年把時間,仍處于適應階段,并不打算要孩子,想過段時間等各方面條件成熟了再說。誰知安全期不安全,擦槍走火,出其不意地有了。沈默心里不是太想要,老公鄭定江卻喜出望外。她想:自己年齡也老大不小了,那就順其自然生吧!

人常說酸兒辣女。沈默既不想吃酸的又不想吃辣的,吃啥吐啥,吐得昏天黑地。鄭定江辦公地點離他倆住的單身宿舍不遠,每天中午騎個自行車回來照顧妻子的飲食起居。他總是對她千哄萬哄:我的好老婆,你一定要多吃飯多吃水果多吃蔬菜!吃盡吐不盡,你每次多吃幾口,咱們就能生個長得像你一樣美麗健康的小天使呢!

沈默問:要是生個男孩呢?

鄭定江說:最好是個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帶出去多風光啊!

夫妻倆一心想要女孩,果不其然是個女孩。

沈默、鄭定江是在白山大學讀本科時相識相戀的。

入學第一天,沈默背著雙肩背旅行包,拉個大行李箱前來報到。鄭定江在新生接待處當志愿者。別的新生家長親戚前呼后擁,唯獨沈默單槍匹馬,一看就是那種生活自理能力很強的女生。登記報到之后,沈默準備自己前往學校女生樓,鄭定江不由分說扛起她的那個大行李箱就走。沈默說:用拉桿拉著走吧,扛在肩上多累啊!鄭定江說:你看這段路是啥樣兒?咯噔咯噔,拉著走四個輪全得報廢。

臨別,沈默問他:可不可以留個聯系方式,改天請你吃飯?

鄭定江說:我很快要換手機號了。笑著走了。

白山大學帥哥一抓一大把,要多帥有多帥的,不乏家庭背景顯赫之輩。青春靚麗的沈默沈大美女,為什么單單對五官雖然俊朗但身高和自己差不了幾厘米的鄭定江一見傾心,想發展成男女朋友呢?理由:鄭定江身上散發著一股子男人味,走路大步流星,顯得朝氣蓬勃,充滿力量感,讓她著迷。另外,沈默是個聲控,北京人說話兒哩兒啷,聽著有點油腔滑調,而鄭定江的北京口音字正腔圓,金屬質地,特別好聽。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條河。在此后的接觸和聯絡中,沈默覺察到了鄭定江的分寸感。人家是特招國防生,本碩連讀,功課很重。當下不愿考慮別的,主要精力和心思要放在完成學業上。另外,他擔任班長,還顧忌和剛入校的女生談戀愛會造成不好的影響。沈默言語間對他表達某種意思時,他明確告訴她:我們兩個人都不到二十歲,年齡尚小。如果你愿意等我本科畢業時再談個人問題,我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

真特么能裝!沈默心里雖然不太高興,但對鄭定江不顧及女孩子顏面的“擺譜”,并沒有產生多大的反感,望而止步。她反倒是覺得自己有眼光沒看錯人。一個心有定力,能控制情感和欲望的人,才能控制未來的人生。由此,沈默下決心讀完本科考研究生,她要和她心儀的人并駕齊驅,比翼高飛。她本身特別看重學業,對那些整天膩歪在一起的大學情侶頗有微詞。

三年一晃而過。那個畢業季,終生難忘。

白山的夏夜,風輕氣爽,靜謐美好。他倆在皎潔的月光下,看見了彼此眼睛里的星星。擁抱,接吻。沈默躺在鄭定江僵硬的臂彎里,渾身發軟腿發抖,幸福得像湖邊盛開的白蓮花。

讀研究生階段,倆人朝夕相處,感情日深。白山大學一度盛傳的校花倒追大頭兵的段子,說的就是他倆。

沈默是個學霸,語言表達能力強,讀完研究生留校當了助教。鄭定江早女友一年畢業離校,被分配到東北邊防部隊基層連隊任職。

異地戀易生齟齬,少不了爭爭吵吵,分分合合。不管鬧什么矛盾,彼此心里終究放不下對方,愛情的小船一直乘風破浪前行。他倆都是事業心很強的人,工作中特別努力。沒兩年,沈默順利評定為白山大學文學部講師;鄭定江因在《解放軍報》“軍事論壇”發表一篇很有見地的重頭文章,從旅政治部借調到上級機關幫助工作,回到北京。

二十七八歲眼瞅著要往三十上奔了,他倆的婚事提上議事日程。

沈默跟著鄭定江見了未來的公公婆婆,鄭家對準兒媳十分滿意。鄭定江提出見見沈默的家人,沈默說姥姥姥爺都走了,舅舅見過了,其他的人用不著見了。

沈默九歲時,母親上夜班遭遇工傷,不治而亡。父親后來組成新的家庭,又生了一對龍鳳胎。跟著姥姥姥爺長大的沈默,聽名有個爹實際跟沒有爹差不了多少。導致他們父女幾乎斷絕來往的事情發生在初三那年的寒假。家里經濟捉襟見肘,姥姥姥爺打發沈默去父親的家里討要生活費。剛說明來意,繼母破口大罵:你這個克星,年年跑來要錢,沒錢上學你別上了!沒錢你活個什么勁啊?!讓沈默特別寒心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不但沒有阻止繼母撒潑,還說你以后不要來了,凈給老子惹事,以后我也沒錢給你了。沈默明明看見,雙胞胎弟弟妹妹手里拿著多張簇新的百元鈔票,在地毯上疊元寶玩。

踩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哭得梨花帶雨的沈默暗暗發誓:今生今世就是凍死餓死,也不會再去求親爹后媽的施舍。被人羞辱的經歷深深刺傷她的自尊心,同時激發她一定要用功學習,努力改變生活現狀的強烈愿望。

努力讓她考上重點大學,大學讓她遇到心儀愛人。

部隊外調沈默的現實表現并通過政審之后,他倆在白山當地民政局領的結婚證,應邀回鄭定江老部隊參加的集體婚禮。蜜月結束,小兩口各奔東西。相思之苦不好受,通過手機微信視頻聯絡,終究是隔靴搔癢,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硬挺了差不多兩年。這期間,沈默幾次利用節假日赴京看望鄭定江。她有課,每次最短待兩三天,最長待五六天。來回坐火車,人累心也累。鄭定江一年一度來白山探親休假,能住十幾二十天。

促使沈默做出追隨老公開始北漂生涯的決定,還是佟亦飛幫她下的決心。她們是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一直聯系緊密。

佟亦飛從北京來東北出差,順道跑到白山大學看她。在沈默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躺著,倆閨密家長里短地嘮嗑。

佟亦飛說:默默,既然你倆都結婚了,長時間分居兩地不是個事兒,得想辦法往一塊湊。

沈默說:咋湊?鄭定江倒是表過態,他可以調到離我們學校一個多小時車程的駐軍部隊,可我知道這不是他心之所向,也不忍心人家做出那么大的犧牲。你說讓我放棄白山大學這個我喜歡的又比較輕松的工作崗位,去藏龍臥虎的北京城闖蕩,我心里是既不舍又打怵,七上八下,一點兒底都沒有。

佟亦飛很果斷: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兵哥哥跟著走!你現在雖然工作沒壓力,前途看好,但你想過沒有?鄭定江父母久居北京,他又在北京長大,好不容易才正式調回北京,再跟你回到大東北來?這絕對不合適,絕對不是最佳選擇。你說你害怕北漂?你看我在學習成績上差你一截子,大學既不是211又不是985,不也在京城混得人模狗樣嘛?!地段決定地位,眼界決定境界。有本事有才華的人應該追求更大的人生舞臺。多少人手無寸鐵來北京尋夢,你自身具備優勢又有外部條件,不來北京發展太可惜了。關鍵的關鍵,你倆的團聚才是第一要務。當然,如果不是老公在北京上班這種情況,那我覺得你在白山大學發展也挺好的。過兩年評副教授,再過幾年升正教授,妥妥的人生贏家!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看你想要什么呢!

沈默說:我姥姥在世時常囑咐我,人的心不能太高,走一處不如守一處。

佟亦飛說:守啥?守腳下這點地盤?你沒聽北漂們戲謔,寧要帝都一張床,不要白山一套房。對你來說,床不床房不房無所謂,解決夫妻兩地分居問題,抓住青春的尾巴,享受生活享受當下比什么都重要。我知道你倆結婚前是正人君子,不越雷池半步,可嘗到夫妻生活的滋味再獨守空房,那不等于活受罪嗎?!我媽說得很形象,種到地里等得及,煮到鍋里等不及。你說你有啥好守的?

沈默手指戳著佟亦飛的腦門:說著說著掉溝里去了,你腦子里只裝那點事?

佟亦飛一本正經:那點事可不是小事,是婚姻中的頭等大事。很多夫妻婚姻觸礁,就是在那點事上出了問題。夫妻不記隔夜仇,床頭吵架床尾和。什么原因?靠男人的了事玩意唄!

沈默嗔怪道:你咋越說越粗俗,跟鄉下村婦似的。

佟亦飛理直氣壯:鄉下村婦比我們活得簡單,活得通透,她們知道靠什么維系婚姻,一是性,二是孩子。

沈默糾正道:夫妻感情要靠真愛維系。

佟亦飛問:真愛靠什么維系?

沈默說:互相信任,互相尊重,互相關心愛護唄!

佟亦飛說:天天住在一塊兒還人心隔肚皮。你倆相隔上千里地,怎么樣才能做到互相信任,互相尊重,互相關心愛護?時間一長,肯定是互相抱怨,互相猜忌,互相吃醋。

沈默不服氣:抱怨啥?猜忌啥?吃啥醋?我對鄭定江有信心,我對我自己也有信心。

佟亦飛不接這個話茬了,拿過床頭柜上鄭定江的大頭照,左看右看:你甭說,人家定江長得就是耐看,有那么一股子軍人的英武之氣。像八一廠哪個名演員?一下想不起姓甚名誰了。

沈默有點小得意:我導師說他很像年輕時的王心剛,我覺得他像乒乓球運動員馬龍,體形、身高、五官、氣質,哪兒哪兒都像。

佟亦飛樂了:馬龍是單眼皮好不好?鄭定江是雙眼皮,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一張菱形臉。不管像誰,別讓他被別人搶走,好男人可遇而不可求。

沈默自信滿滿:我才不怕!哪一天他要真喜歡上別人,我自動讓位。

我的親老妹呀,姐雖然是個不婚主義者,但對結了婚的女人,我還是勸她最好不要離婚,像你姥姥說的走一處不如守一處……佟亦飛說著說著,悄無聲息地睡著了。

沈默則毫無倦意,在床上翻過來掉過去烙大餅。思考良久,她心一橫,給鄭定江發去短信:親愛的,我想通了,下決心了,辭掉工作跟著你來北京安營扎寨。

仍在辦公室加班的老公秒回:太好了!我明天向組織上遞交家屬隨軍隨調報告。

在京等待聯系工作的日子里,沈默參加了白山大學北京校友會聚餐活動。召集人是商學與管理學院博士、曾擔任過學生會主席的強龍,他手里掌握著白山大學畢業的所有校友的名單。龍哥也是個敢想敢干的人物,畢業后沒找體制內單位,自己進京闖蕩,在“中介三巨頭”之一的房地產經紀有限公司站穩了腳跟,現在是副總經理,年薪七位數。

酒足飯飽之余聊各自的情況,只有沈默是個閑人。龍哥攛掇她:你不能坐吃山空,不如先找一份臨時工作過渡過渡。我們那里正缺高素質人才,按業績提成,你來不來?

沈默不好駁龍哥的面子,說:那你等我回去,跟我們家那個兵哥哥商量商量,再給你答復好不好?

龍哥高興了:好好好。你回去替我給鄭定江帶個話,白山大學在京校友好幾次聚會,我讓和他有聯系的同學打電話通知他,他一次都沒來簽到,你們文學院出來的人有點清高啊!太不給校友們面子了!

沈默趕緊說明:哪里是清高?你不知道他這個人,在學校就不好呼朋喚友,人際關系特別簡單。現在部隊管得嚴,工作又忙,平時不準喝酒,不來就不來吧!

龍哥說:那可不行!你得把他拉來。我的話他敢不聽,你的話他不敢不聽。下次你們夫妻雙雙來出席哈。

沈默回家把龍哥邀請她加盟中介行業的事說了。鄭定江說:你來北京沒多長時間,等等看,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崗位再說。

皇城根底下的飯碗不好端。堂堂國家老牌大學教師的身份,沈默自己投出去的簡歷很多沒有回音。她參加過三四次用人單位的招聘,也沒能成功。一家大報的編輯崗位,筆試成績名列前茅,面試過了,結果未被錄用,人家的解釋是優先招收應屆畢業生。這是什么路數?那你別讓往屆生報名應聘啊?瞎耽誤工夫!第二次是競聘西城區一所重點中學的老師,居然也沒被錄用。該校錄用了兩位單身男士,一位是名校博士,一位是海歸博士。他們是不是有重男輕女之嫌?第三次是一家知名企業集團辦公室秘書崗位,交完個人資料,直接由老總面試。提了10個問題,沈默應答得當,老總非常滿意,當場拍板:錄用你了,近兩天過來簽合同,年薪不低于××萬。待遇相當誘人,可沈默一想起老總直勾勾看她的眼神,便心有余悸,猶豫再三,沒去報到。還有一家互聯網公司,在北五環外,工資待遇差強人意,通勤時間又太長,同樣是她自己放棄了。

沈默在白山大學每周三四節課,負擔輕,自由支配的時間充足,多少親朋好友羨慕不已。來北京謀生,讓她時常產生“落地的鳳凰不如雞”的感慨。沈默的性格好動不好靜,天天賦閑在家,買菜做飯,打掃衛生,心里似長了野草,亂亂的,惶惶的。

又一次去參加白山大學校友會,龍哥再次向她發出邀請,沈默應承下來:先干一段時間,合適了你們留用,不合適我自個兒走人。爽朗的龍哥上前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剛去門店上班時,沈默臊眉耷眼,好像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渾身上下不自在,那叫一個別扭。熟悉幾天下來,坦然了:人家鏈茲行在北京大名鼎鼎,竟然有清華北大浙大人大等名校的畢業生入職,真真把她嚇了一跳。現在中介的素質和從前的中介不可同日而語啊!單他們這個區域,好些員工是211、985畢業的大學生,來自普通院校的年輕人那就更多了。他們店長張永安,北京航空大學碩士畢業,長得一表人才,出校門便踏進中介這支隊伍。現在,小張在北京買房買車娶嬌妻,看上去躊躇滿志,前途一片光明。難怪很多很多俊男靚女在中介行業干飯,中介人的奮斗史成功史是最生動最有效的就業引導課啊!是的,不管從事什么職業,職業本身并無三六九等,而職業人取得的成績分三六九等。

放下心理包袱的沈默,在充滿新鮮感刺激欲的職場上,將大學講臺上歷練的本事發揮得淋漓盡致,很快簽成幾單生意,同時也獲得了相當可觀的收入回報。整理資料,熟悉程序,維護房源,帶客戶,跑銀行,上房產交易所,一天到晚馬不停蹄,很累,但累有所值。

沈默倒兩次地鐵,再倒一次公交車上下班。她暫住鄭定江單位20多平方米的一居室,有單獨衛生間,能在走廊里擱煤氣罐做飯的那種筒子樓。住所雖小,工作忙碌,但能和自己義無反顧裸嫁的那個長相酷似馬龍的肌肉男,早不見晚見,來北京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

在京城發展,最難的是求職,最愁的是住房。沈默比起許許多多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年輕人,好太多了。然而,一件事情的發生,又給她徒添新的煩惱。

部隊新建家屬樓竣工,取消了鄭定江的分房資格!本以為可參加排隊打分,現在不僅不能分到兩室兩廳的營職房,甚至連他們目前棲居的單身公寓也要交出去。這是怎么一回事?

原來,軍改之后營房統一由新成立的管理保障機構管理,要求各單位分房時要認真調查每個干部的住房情況,查到鄭定江曾在北京市海淀區玉泉路那邊購買過一套經濟適用房,時間是1999年。那時鄭定江十來歲,不知他聰明一世的父母哪根腦筋搭錯地方,竟辦了件以兒子的名義購買經適房的糊涂事。

后來沈默搞清楚了。她公公鄭本山在京郊某直屬部隊當協理員時,老婆孩子隨軍進京。為讓兒子在教育條件好的城區上學,老鄭掏空家底湊了二十來萬元,購買了西海嘉園面積很小的一套經濟適用房,一室一廳,并把母子倆的戶口遷到了海淀區。老鄭當時尋思:以兒子的名義買房,既不影響他自己以后調職分房,又可避免將來把房子產權過戶到兒子名下時要交的契稅,一舉兩得。料想不到,2003年全軍增加裁軍人數20萬,組織上確定鄭本山轉業。他在安置地有住房,辦完離隊手續組織上便讓其騰退部隊公寓。

鄭家當年購買的經適房60.28平方米。60平方米是個分界線,僅僅超了0.28平方米,鄭定江被擋在了新房的大門外。這不等于老子給兒子挖了個坑嘛?!沈默心里這個堵,說比你職務高的比你職務低的這次都喬遷新居,單單把咱們家甩在哇涼哇涼的冰灘上,你冤不冤?!每天上下班經過新建家屬樓,眼看著人家大陽臺落地窗,美得不要不要的,你難受不難受?你不難受我難受啊!她幾次想找部隊領導反映情況,都被鄭定江死死攔住。讓家屬跑到機關嘰嘰喳喳,那成啥了?!

鄭定江自有他的道理:你不在部隊不知道情況,規定就是規矩,丁是丁卯是卯,差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變通!咱家經適房的房本上白紙黑字寫著我的名字,這是不能更改的客觀事實。我調來機關時間不長,在同齡人中第一個提前晉升正營職,緊接著又批準家屬隨軍進京,咋好意思再去找領導提條件談要求爭個人利益?!現在的領導都很謹慎,你讓他為部下的這種爛事擔責是不是強人所難?!你家的住房問題要緊還是人家的仕途前程要緊?!

兩口子沒爭辯出個高低,房管部門領導找鄭定江談話:要么你盡快騰退單身公寓,要么我們向上報告你占用住房的情況,二選一。部隊正抓作風紀律建設,要求十分嚴格,上報還了得?!鄭定江舍不得脫下這身軍裝,一心想在本職崗位上有所建樹,宏圖未展,只能選擇前者。部隊類似鄭定江這種情況也不是個把人,有的師級軍級領導的家屬在外地購買過經濟適用房,調到北京再購買部隊經適房時同樣受到限制,最后把地方經適房賣掉后的房款上交,才重新獲得了購買部隊經適房的機會。

攤上這種事,小兩口沒有什么好辦法。沈默和鄭定江商量:如果和別人一樣賣掉經適房上交房款,也只能獲得部隊公寓房的分配權居住權,而不能像達到級別或達到最高服役年限的干部那樣獲得經濟適用房的購買權繼承權。不如將鄭定江名下的老破小賣掉,置換一套新房。當年二十萬出頭購買的學區房,占著區域和位置優勢,已經漲到五六百萬,加上他們手頭這些年的積蓄,可以湊大幾百萬在北京上車。孩子出生后住在陽光燦爛的新房里,是多么愉悅的一件事兒啊!

和公公婆婆商量此事,老兩口不僅贊同將北京的一室一廳賣掉,還提出把他們2008年在海南三亞購買的130多平方米的三居室也賣掉,以減少貸款,減輕還貸壓力。家里即將添加人口,老人希望置換個大三居,爭取一步到位。自從得知兒子在部隊的分房資格被自己二十年前一不留神弄丟,老兩口內心里一直不安和歉疚。沈默結婚時沒提任何條件,什么東西都沒張嘴要,家里只給過她區區十萬元買首飾,因而也想借此機會彌補一下,徹底改善兒子兒媳的居住條件。兒子能一帆風順調回北京,在軍級機關工作,前途無量。兒媳拋家舍業隨夫進京,現在又懷著鄭家的骨血,雙喜臨門。老兩口別說賣房,賣命也心甘情愿。

一室一廳學區房很快出手,賣到了預期心理價位。老兩口在本小區租了個兩居室臨時過渡。

沈默對鄭定江說:海南的房子別賣了,留著給老兩口養老,不能讓咱爸咱媽老了老了連個自己的窩都沒有。

節骨眼上老爺子一言九鼎:我多少了解點市場行情,北京城六區的房子,但凡有點模樣,沒一千萬絕對拿不下來。不如咱們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賣兩套換一套!

鄭本山行伍出身,西北人秉性,辦事干脆利索。他當即通過和他一直有微信聯系的三亞中介掛牌。海景房不愁賣,很快有客戶看房。賣好了能賣三百五六十萬的房子,最終以三百一十五萬順利成交。老兩口飛了一趟三亞簽字畫押辦手續。向蘭花覺得賣虧了,一路上嘟嘟囔囔。鄭本山不以為然:咱們急用錢,少賣多少也得賣!當初我的轉業費加上銀行貸款,合起來一百多萬買的這套房,賺多少是個夠?!

房款到位,刻不容緩。沈默已在房地產市場摸爬滾打了許多時,置換房屋自然比那些小白強得多。她心里的想法是:既要考慮居住需求,也要考慮投資價值;既要考慮上班通勤方便,也要考慮家庭經濟承受能力。難啊!

沈默挺著個大肚子前前后后看過幾十套房源,總覺得東西城的老破小體驗感不好,犯不著傾家蕩產去置換。朝陽、石景山的新樓盤個個鶴立雞群,但給人一種疏離感。當然,疏離感主要是錢包不鼓造成的。沈默比較理性,她覺得豐臺靠近海淀、西城、東城地段的一些小區,街面整潔,出行方便,一路之隔,房價差距大了去了,極具居住和投資價值。踅摸了兩三個月仍不能定奪,沈默很著急。永安店長善解人意,開業務會時動員大家:咱們都幫默姐盯著點,張開嘴,邁開腿,有好房源信息第一時間通風報信。還真是眾人拾柴火焰高。沒幾天,同事玲玲發現新大陸:五里府小區清出一套135平方米的限競房,樣板間,原是給房管部門的關系戶留的,關系戶拖了一年多沒辦購房手續,現在說不要了,開發商準備出手。

沈默跑去現場一看,簡直太滿意了!地處西南三環里,再理想不過的位置。總價一千萬出頭,加上買車庫交稅費差不多一千一百多萬打住。樣板間在樓的中間位置,11層。沈默悄悄向售樓小姐探聽情況,小姐告訴她這套房雖然已經清退,但掌握在老總手里。沈默知道他們鏈茲行和這家房地產開發公司一直有業務往來,她立即打電話找龍哥強總尋求幫助,強總說他熟悉對方公司的于老總,可以出面幫她溝通協調。找對人了,兩個老總電話里三五句話,妥妥當當把事情敲定了。

樣板間多好,所見即所得,至少裝修質量有保障。樣板間還有一個好處,長時間接待來來往往的客戶,甲醛散得差不多了,進屋幾乎聞不到裝修的氣味,只需要徹底做一次保潔,便可拎包入住。

沈默生怕夜長夢多,沒來得及和在外地出差的鄭定江仔細權衡,僅給公婆打電話報備了一下,果斷刷卡交了二十萬定金。此后,他們一周之內交清首付款,兩周之內交清大頭款項,一月之內辦好二百五十萬銀行貸款,結清尾款。六十歲以上的老人貸款年限受限,鄭家辦的是父子接力貸,貸款期限25年,首貸利率年化4.85%,鄭定江每月的工資還完月供略有富余。

先賣后買,沈默將置換房產這件家庭頭等大事,做得滴水不漏,讓全家人開心不已。沒兩天,有客戶愿意出一百萬轉讓費改底單更名,沈默給售樓小姐回復:我們是剛需戶,不是炒房客,讓他去找別人吧!

交房時間指日可待。他們只定制了一套新沙發,買了一臺70吋的大彩電,柜子床等舊家具能利用的盡可能利用,不久,沈默、鄭定江從部隊公寓樓搬到五里府,可以說是無縫銜接。

沈默的預產期還有一個多月。公公婆婆決定回東北老家一趟,參加外甥女的婚禮。他倆走時說,住幾天串串親戚盡快返京。人算不如天算。當地新冠肺炎一夜之間泛濫,封路封村。接著,老兩口又一先一后檢測出陽性,睡覺憋氣,走路打晃,被送往定點醫院隔離治療,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

親愛的小瑤瑤此時卻迫不及待,提前十幾天降生到這個疫情蔓延人心惶惶的世界。沈默看著女兒粉撲撲的小臉蛋,長長的眼睫毛,躺在懷里嬌喘微微的樣子,一股幸福的暖流便涌遍她全身,什么辛苦啊勞累啊疼痛啊睡不好覺啊,頃刻間煙消云散。

原來打算只雇一個月的月嫂,最終雇了三個多月。總體上說,沈默的月子坐得還算安逸舒心,沒掉一滴眼淚。瑤瑤百天之后,換了帶娃保姆。雇保姆一來經濟負擔重,二來是保姆不讓人放心。沈默在班上通過監控發現她們有整治小孩的毛病,小兩口心疼壞了,考慮讓已經在老家休養了相當長一段時間,身體已康復的爺爺奶奶回北京帶孩子。兒媳婦一聲令下,老兩口歸心似箭,立馬駕到。

有公婆在身邊的日子真心不錯。沈默上班不用心掛兩頭,業績逐月提升,當上門店店長。鄭定江后顧無憂,一心撲在工作上,年底干部測評考核成績優秀,榮立三等功,由宣傳干事提拔到組織處任副處長。

小兒難養家家養。關關難過關關過。七病八痛,磕磕絆絆,寶寶三歲了。沒有誰刻意安排,家里自然而然形成比較明確的分工:

爺爺負責接送小孫女上幼兒園,教她學拼音識漢字背唐詩。沈默給瑤瑤報了玉淵潭南路宋慶齡青少年活動中心的舞蹈班繪畫班,自然也是爺爺接送,騎個后座帶篷的電動車日曬雨淋的。爺爺的另一項任務是打掃衛生。北京灰塵多,地一天不拖一層灰,桌子一天不抹一層毛。爺爺說:小娃娃呼吸道老有炎癥咳嗽止不住,全是空氣污濁惹的禍,那么多細菌吸到氣管肺管里能不生病?你去海南住上一段時間看看,這些毛病很快沒有了,立竿見影。

奶奶負責一日三餐,訂食譜,買菜,做飯,附帶取快遞什么的。廚房里的營生很累人,蒸蒸煮煮洗洗涮涮,沒閑的工夫,拾掇干凈鍋碗瓢盆灶臺廚具就得一個小時。擇菜呢,洗菜呢,炒菜呢,飩肉呢,煲湯呢,淘米呢,燜飯呢,蒸梨呢,剁餡呢,包包子呢,包餃子呢,搟面條呢,烙蔥花餅呢……這頓飯吃完接著再準備下一頓飯,每天上下樓好幾趟。

沈默特別感念公公婆婆的辛勞和付出。六十大幾的人,天天圍著孫女轉,圍著灶臺轉,完全沒有自己的社交圈及興趣愛好,所有的精力和財力,全部傾注在晚輩身上,照顧好晚輩他們樂此不疲。

沈默能承擔的是為全家洗衣服洗床單被罩等活計。盡管家里有洗衣機,領口袖口褲口這些地方,沾有污漬之處,得動手揉搓。瑤瑤的內衣不可以混在大人衣物堆里洗,得一件一件手洗。沈默愛干凈,家人的衣服床單換得勤,她每天下班回來吃完飯便開始洗衣服,一洗洗到十一二點是常事。

按說一切走上正常軌道,理應風和日麗,風調雨順。可是隨著女兒生病次數和住院次數的日漸增多,沈默、鄭定江之間的摩擦多了起來。遠香近臭?分居時雙方都收著,珍惜短暫的相聚時光,心里有氣一般不會發出來。團聚后特別是有了孩子之后,家里家外雞毛蒜皮的事增多,新鮮感漸漸消退,有脾氣也不忍了,柴米油鹽,吃喝拉撒,都會引發唇槍舌劍。

不過還好,受過高等教育的經歷和涵養,決定他倆不可能像很多夫妻那樣大動肝火甚至發生肢體沖突,通常情況下,即使吵架也吵得比較文明。多數情況是沈默因為家里遇到什么急事難事,老公不能陪伴在側或出面處理而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要數落他,接著是鄭定江慢慢地被激怒,飆一句:你給我點安靜好不好?沈默則反唇相譏:你給我點幸福行不行?這兩句話漸漸成了口頭禪,有點像臺詞一般被重復,重復到他倆會不由自主地啞然失笑。笑一笑,怨氣消。只有一次,沈默氣急了,情緒激動之下口不擇言,蹦出一句嚴重傷及鄭定江自尊心的糙話:有本事你以后別回家住,半夜三更像癩皮狗似的往我床上爬!沈默未避開父母孩子爆粗口,讓鄭定江羞愧難當,狠狠跺了幾腳地板,扭頭走了。那次,他們冷戰好幾天。當然,沈默也為自己的一時失控,鄭重其事向家人道了歉。

沈默有一點特別好,無論她和鄭定江吵架也好,冷戰也罷,從不秧及家里其他人。該叫爸叫爸,該叫媽叫媽,不先叫爸媽不說話。鄭定江明白,沈默脾氣見長,急躁,動不動生氣,是多方面的原因所致。孩子接二連三生病讓她經常處于焦慮狀態是一方面,大學講師淪為房地產中介造成心理落差也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是沈默低估了當軍嫂的不易和艱辛。沈默則認為鄭定江沒有平衡和處理好事業與家庭的關系,才是造成她心情煩躁患得患失的主要原因。鄭副處長老是以工作忙為由不著家不顧家,節假日加班加點已成為常態。同批隨軍進京的軍嫂們建有微信群,平時大家會在群里交流一些信息。沈默也知道,現在部隊機關基本是“五加二,白加黑”。你說天天超負荷運轉,人又不是鐵打的?鄭定江平時注重鍛煉,身體素質好,也架不住經常性的熬夜,頭發掉得厲害,發際線眼瞅著往頭頂遷移,都快要變成馬龍他爹了。

沈默一聲嘆息,十分無奈。

妻子對她當下所處環境和生活狀態漸生不滿,鄭定江心知肚明。各種解釋,各種開導,各種枕邊風吹著,但收效甚微。為了讓她了解自己的工作環境和狀態,消除她的情緒和疑慮,鄭定江曾帶沈默去過他們單位一回。

周末,快九點了,機關辦公大樓仍燈火通明。鄭定江指了指旁邊坐西朝東的一座六層小樓,對沈默說:你看我們首長,那么大歲數了,天天在辦公室熬夜。你說他下班時間不走,大家伙哪好意思先走啊!

沈默心里不服,嘴上也不服:到了你們首長這個歲數,欲望單一,可不就待在辦公室刷存在感?!你才多大歲數?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回家就像住店,點個卯就走,啥事不管,當甩手掌柜,長此以往誰受得了啊?!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如果一個男人物質上給不了女人安全感,精神上提供不了情緒價值,家務上幫不上什么忙,帶孩子根本指靠不上,那要這個男人還有什么用?!

鄭定江開玩笑說:沒用就掃地出門,甭要了。

沈默聲音大了起來:要是沒有瑤瑤,誰愿意跟你過這種煩惱的日子?!聽名有個老公,聾子的耳朵——樣子貨!

鄭定江嚇一跳,趕快把妻子拉到花壇旁邊的臺階上坐下。沈默甩開他的手:你怕什么?我說得不對嗎?鄭定江臉一沉:你是講課習慣,聲音頻道自然升高,我怕別人聽見你的高談闊論。說啥呢?咋成聾子的耳朵了?這話都能從你嘴里吐出來?!沈默氣鼓鼓地說:那還不是被你逼的。鄭定江哭笑不得:天天把你當神一樣供著,咋逼你了?

沈默一通連珠炮:

隨時隨地都在逼。來北京本指望出雙入對相依相靠,生下瑤瑤更想過一家三口團團圓圓的日子,現實我是要多失望有多失望!你說,女兒會走路那天你在哪兒?會說話那天你在哪兒?第一次過生日,第一次上幼兒園,第一次上劇場跳舞,第一次上醫院住院,第一次外出旅行度假,你又在哪?我生病你陪過幾分鐘?我做膽結石手術你在場嗎?我多早上班多晚下班你接送過一次嗎?民以食為天,你做過幾頓飯?家里那么多活,你洗過幾回衣服拖過幾次地?你千萬別拿爺爺奶奶當擋箭牌,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他們來幫助我們,代替不了你在家庭中的頂梁柱地位,你應當承擔父親的責任丈夫的責任兒子的責任。還好意思說把我當神一樣供著,供神得天天燒香,上供,磕頭,知不知道?

鄭定江自知不占理,同時覺得妻子有點夸大其詞,少不得為自己辯白辯白:我的好老婆,我看你是選擇性記憶,我表現好的方面忘得一干二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揪住不放。我承認,對家庭的關心照顧沒達到你的高標準嚴要求,特別是錯失孩子成長中的一些重要節點。對此,我并非心安理得,我和你一樣覺得特別遺憾而且非常內疚。事后,我總是想方設法給予彌補,并希望得到老婆大人您的寬容和理解。可讓我苦惱的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表現,你總是一肚子的怨氣,跟祥林嫂似的,翻來覆去嘮叨這些破事。你說煩不煩?那你當初怎么想的?談戀愛幾年不撒手,哭著喊著要嫁人,還說兩地分居無所謂,距離產生美,當軍嫂也挺光榮的。

沈默自我解嘲: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唄!

鄭定江問:那你是后悔和我談戀愛了?后悔和軍人結婚了?

沈默很直率:當初咱倆兩情相悅,還是我主動追的你,說后悔有點凡爾賽。但我后悔來北京了!真的很后悔!一天天跟打仗一樣,四面出擊,身心俱疲,關鍵是沒有生活質量還壓力山大。

沈默說著說著要掉眼淚,鄭定江心疼了,坐下來挽住她的細肩往自己懷里拉,溫和地勸慰:

我的好老婆親老婆,除非你選擇單身,否則你和誰結婚,在哪里生活,也是家務事鬧心事一大堆。你信不信?即使找個地方上的,只要在體制內,公務員也好,企業家也罷,哪個人不是整天忙得腳打腦后勺?下班經常不能準點回家更是家常便飯,說不定像我這樣早不見晚見的戲碼都唱不成。干私企的干個體的,哪個沒有一本起早貪黑的打拼賬?哪個不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有一碗好飯吃?電影演員夠光鮮亮麗的吧,出去拍戲一頭扎進劇組幾個月,天天盒飯侍候,和家人也是聚少離多。運動員管理更嚴格,封閉式訓練,一年能回一兩次家算好的。你說和我長得比較像的那個乒乓球名將馬龍,如果他天天守在老婆孩子身邊,能在世界大賽為國家爭金奪銀嗎?!

沈默驚呼起來:哎喲喂,你敢跟人家比?臉咋那么大?掂掂自己幾斤幾兩行不?人家是誰你是誰?

聽聞此言,鄭定江一臉嚴肅,憤而激言:不管我鄭某人是誰,熱愛生活,熱愛部隊,積極要求進步,不計個人得失,努力在自己的本職工作崗位上做出應有的貢獻,我就覺得我不比任何人差,不比任何人掉價!我就認為我活得充實而有價值,美好而有意義!

沈默意識到自己剛才逞一時之快,有點出口傷人,便軟下來:我不是貶低你。真心的,我很欣賞事業心強進取精神強的人。你的努力你的敬業你的每一次進步,我都看在眼里,非常認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莫名其妙地心煩意亂,莫名其妙地想發火,我不會是得了抑郁癥吧?!

男人要捧,女人要哄。鄭定江語氣溫柔甜蜜:好老婆親老婆,你慢慢聽我說。北京這個地方是這樣的,剛來的人可能會覺得氣候呀交通呀環境呀飲食呀工作呀,這兒不如意,那兒不習慣,一旦你踏踏實實住上幾年,再去外地任何一個地方,哪怕去外國任何一個城市,你都會覺得哪哪兒都不如咱們北京好。不信你問問小區的左鄰右舍,問問你的同事朋友,看我說得到底對不對?咱老媽你親婆婆,以前省城西安在她老人家眼里那就是皇宮娘娘待的地方,心想以后我爸轉業要能在西安找個工作扎個根,這輩子算沒白活,頂天了。后來呢,我媽隨軍在北京安家落戶,她回一次西安,不是覺得西安這方面沒變化,就是覺得西安那方面有差距,皇宮娘娘住的地方揉不到她老人家眼里了。西安是比不上北京宏大氣派,可西安的過去和現在比,那變化真是今非昔比日新月異!不是西安落伍了,而是她老人家看待這個城市的眼光和角度發生了變化。你要再不信,你回白山待上一段時間,體會體會,比較比較,你肯定會產生不一樣的看法,不一樣的感受。此心安處是吾鄉啊!

沈默不吭聲了。鄭定江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套用瓦西里的一句臺詞調節氣氛:親愛的,別那么心事重重。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你只會來這一套!沈默用力甩開了老公的手。

看看,看看,只顧著絮叨這些七七八八的事,把孩子看病的事置于腦后了。

沈默駕車駛進咡廇刵醫院,一眼看見婆婆向蘭花懷抱孩子站在門診樓前的路邊,焦急地張望。車停在跟前,她搖下車窗玻璃,探出身子摸了摸瑤瑤額頭,發燙,體溫至少38度以上。婆婆說你爸去門診掛號了,沈默讓她先帶孩子往樓上小兒科門診走,自己去地下車庫泊車。

這家醫院設有軍人子女持醫保卡優先就診系統。剛到樓道口刷了掛號單條碼沒兩分鐘,聽見擴音器在喊鄭心瑤的名字,老兩口帶著孫女直接進了接診室。等沈默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小兒科,爺仨已看完醫生出來了。老爺子手里捏兩張化驗單,一張是驗血的,一張是測試甲流的。老鄭拿醫保卡去劃價交費,讓老伴先到化驗窗口排隊。不斷有客戶打來電話,沈默一個接一個接連聽了四五個電話。一單快談成的買賣,買家砍價,房主拿價,沈默兩頭做工作,嘴皮子快磨破了。

看見婆婆抱著瑤瑤回到候診區,兩眼通紅,沈默迎上前問:怎么了?咋還哭上了。婆婆說:瑤瑤的血管太細,檢驗室的護士扎了幾次靜脈都沒能找著血管,攮來攮去,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最后改抽的指血。沈默拍了拍婆婆的后背,以示安撫。半小時后,公公拿回化驗單,沈默自己帶著瑤瑤找醫生復診。她掃了一眼門口的顯示屏,接診醫生叫覃壽生。

化驗結果已傳輸在電腦上。醫生看了看,說是甲流,病毒感染。

沈默的心提到嗓子眼,問:覃大夫,甲流比一般的感冒發燒要嚴重很多吧?

覃壽生解釋說:甲流是甲型流感引起的病毒性感冒,傳染性很強,至少需要一周或兩周時間才能康復。今冬傳播的甲流很頑固,有的患兒拖了一個多月才好,必須引起足夠的重視。他很快給開了幾種常規用藥,叮囑了注意事項。

沈默心里還是不托底,壯著膽子問:覃大夫,我家孩子有高燒驚厥史,能不能讓孩子住幾天院?覃壽生斜睨她一眼:小兒科住得滿滿當當,哪里有床啊?!

沈默小心翼翼地問:覃大夫,您看能不能臨時加張床,讓孩子每天輸個液?輸液好得快。上一次孩子高燒,我們每天來醫院輸液,輸了一個星期好了。覃壽生有點光火:每天來輸液只能去急診科。你去急診科看看,看有沒有下得去腳的地方?!類似你家孩子這種情況每天有幾十個,我都是這樣處理的,回家服藥吧!

另一位媽媽帶患兒擠進門,一屁股坐在醫凳上。沈默咬著嘴唇出來,胸中萬馬奔騰而過。

回到五里府,沈默遵醫囑給女兒服藥。抗流感混懸液一股子膠水味,小兒豉翹氣味濃烈,瑤瑤還是很聽話地吃了。為方便小孫女平時的治療康復,爺爺去年花兩三千在醫療器械商店買了一臺德國進口的霧化器,隨時能用上。瑤瑤不停咳嗽,嗓子里絲絲拉拉,還有點喘。家里備有存藥,沈默自作主張加了一次霧化吸入,一支布地奈德配半支異丙托溴銨。網上說奧司他韋治療甲流效果好,咡廇刵醫院沒給開此藥,沈默在京東下單,物流顯示第二天下午會送達。

沈默仔細回憶了一下,女兒雖然感冒發燒頻繁,呼吸道常犯炎癥,甲流卻沒得過,至少沒確診過。她就想,平時家里百倍警惕,這甲流是怎么招惹上的呢?鄭定江倒是跟沈默打過招呼,他們單位近期甲流乙流頻發,感染者差不多占全員半數,明顯癥狀就是頭痛關節痛嗓子沙啞,全身無力。有的同事反復發燒,咳嗽十幾二十天好不了。鄭定江身體抵抗力強,目前沒啥反應。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為避免把流感病毒帶回家,正好他又要加班趕活,連著兩禮拜沒回家住,晚上在辦公室支個折疊床睡覺。沈默又想,很可能是幼兒園小朋友之間互相傳染的,大一大二班有孩子確診染患甲流,已經停園。瑤瑤所在的中三班,也有好幾個孩子感冒發燒,請病假在家休息調養,保不齊他們也是甲流患兒。

沈默百思不得其解:好事沾不上邊,這不好的事為啥咋躲都躲不掉呢?

當天晚上,公公婆婆看沈默很疲憊,勸她去休息,他們二老輪班照看孩子。老兩口分工,一個看上半夜,一個看下半夜。幾點鐘吃藥,吃什么藥,幾點鐘量體溫,體溫多少度,都會一一記錄在案。

白天跑前跑后,晚上人困馬乏,沈默睡得死沉死沉,做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夢。凌晨,她夢見她帶著瑤瑤在一個亭臺樓閣云霧繚繞的地方玩,玩著玩著找不到孩子了。她嚇得魂飛魄散,一下子騰空而起四處尋覓。如同長著翅膀一樣,她想飛哪里飛哪里,而且速度極快。她呼呼呼地飛啊飛,找啊找,忽然發現深山坳里有個小小的身影,便山鷹一般俯沖下去緊緊抓住目標。等她仔細一看,發現自己手里攥著一件小女孩的碎花連衣裙。她急哭了,用盡力氣大聲呼喊——

鄭——心——瑤!鄭——心——瑤!鄭——心——瑤!

婆婆推門而入。沈默徹底醒來。

向蘭花告訴兒媳:已經六點了。瑤瑤整晚上睡得不踏實,一直讓爺爺奶奶給她搓腳心搓手心,搓著搓著睡著了,一停下又醒了。他倆每半小時給孩子測一次體溫,都在38度以下,沒給她吃退燒藥。

沈默立即起床,給女兒量了一下體溫,38.6度,忙給她喂了一次美林。扶女兒穿好衣服,擦了把臉,帶她到飯桌上坐下。再量,孩子的體溫已經降到37度。

爺爺用電飯煲給小孫女煮了小米粥,又從小區業主食堂買了油條鹵蛋包子小菜,奶奶過來喂瑤瑤吃早飯,貓一口狗一口地哄,吃了沒幾口。

一上午,孩子的精神狀態還可以,喋喋不休地給他們三人講幼兒園的各種趣事,說誰誰誰跟她關系好從不欺負她,誰誰誰淘氣老抓她的小辮子;說等春天來了,讓媽媽帶著她再去懷柔亦飛阿姨家那個別墅,栽小樹苗,她想種一棵葡萄,不知道能不能開花結果,再種一些土豆,等土豆長大挖出來,讓奶奶給她炸薯條吃。

快到午飯時間,怕先吃藥傷著胃,沈默給女兒喂了一小碗西紅柿雞蛋掛面,接著給女兒喂了阿莫西林和小兒感冒清熱沖劑。吃完藥之后,瑤瑤說她有點困,想睡覺,沈默把女兒抱回自己的大床上。大約睡了不到半個鐘頭,孩子突然醒來,哭著說要吐,沒等沈默從衛生間拿來臉盆去接,已哇哇噴了一床,紅乎乎的黏糊糊的。

沈默大聲呼叫,爺爺奶奶進來把小孫女抱回到他們的房間里。沈默開始清洗弄臟的床單和衣服。

在奶奶房間睡覺時,奶奶想換薄一點的被子,瑤瑤直嚷嚷:不要換不要換,喜歡蓋奶奶的厚被子。其實,她也沒蓋,只是兩腿夾著被子睡。這期間,瑤瑤的體溫又升高到38.5度,奶奶又給喂了一次美林。一小時后,爺爺再次給孫女測量體溫,發現體溫飆升到41.5度。爺爺以為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拿來溫度計讓沈默確認一下,沒錯,就是41.5度。爺爺急了,吼道:趕快去醫院!必須去醫院!

奶奶小聲問:還是去咡廇刵醫院?爺爺火冒三丈: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別老為省事省錢往普通醫院跑!還是去北京兒童醫院,畢竟人家是專科醫院,見多識廣。

一提北京兒童醫院,沈默就頭大。急診門診天天人滿為患,掛號排大隊,候診排大隊,交費排大隊,檢驗排大隊,復診排大隊,等得人心急如焚,累得人腰酸背痛。五樓有個特需門診,掛號費300元,人稍少一點,也是烏泱烏泱的,等一兩個小時是常事。

有頭天去咡廇刵醫院看病沒見效果且住不上院的前車之鑒,沈默想著就按爺爺說的帶瑤瑤去北京兒童醫院那邊,到了那里特需門診人少去看特需,實在不行再在新世紀辦張熊貓卡。她發了一條信息在幼兒園家長群求助,有一個家長回復說:兒童醫院特需門診這兩天患兒多得不行,掛號和看病人擠人。另一個家長回復說:新世紀病孩也不少,地方小轉不開身,孩子容易交叉感染。還有一個家長回復說:百大婦幼醫院小兒科挺強的,人不多,看得好,我們家孩子很快退燒了。沈默在高德地圖App上查看了一下路程,距離僅四五公里。她果斷對公公婆婆說:去百大婦幼醫院吧!

路上稍有點堵,車子走走停停。瑤瑤說她頭暈想吐,奶奶迅速用塑料袋接住嘔吐物。爺爺看小孫女的臉色越來越差,讓兒媳以最快的速度掉轉頭,往南禮士路北京兒童醫院那邊走。沈默用手機查看交通情況,路線中段粗粗的紅線,顯示有2公里擁堵,抵達終點至少五六十分鐘,便說:去那邊太堵了,還是去百大婦幼醫院吧!她一心想用最快的速度給孩子看上病。

很快到達百大婦幼醫院。沈默自己去掛號,讓爺爺去停車,讓奶奶抱上孩子往門診大廳走。沈默排隊排到窗口,奶奶打電話慌張地告訴她,孩子不對了,臉上出現詭異的笑容。沈默急了,卡也忘要,號也沒拿,沖出去找他們爺孫仨。

候診走廊的長椅上,瑤瑤在爺爺奶奶的腿上平躺著。沈默看到女兒臉上的笑容好奇怪,眼神直愣愣的,叫她的名字一點反應都沒有。沈默一把抱起女兒往急救室里面跑,邊跑邊喊:大夫!大夫!快看看我的孩子怎么了!

護士雙手接過鄭心瑤放到診床上。這時,孩子躁動不安。當班醫生俯身一看,說是高熱驚厥的癥狀,直接讓那位年長的護士給打了一針,6毫升咪達唑侖。情況稍有好轉,老護士通過鼻孔給瑤瑤測了一下甲流抗原,試管立即呈現了暗紅色的陽性。醫生問:孩子燒幾天了?怎么現在才來看?沈默說:昨天早上送幼兒園,大概九點多鐘發現體溫38.5度,我們很快帶孩子去咡廇刵醫院看病,遵醫囑按時給孩子服藥,沒起任何作用。

這時候,瑤瑤嘴唇發紫,身體強直痙攣。醫生又讓老護士給她注射了6毫升咪達唑侖,同時操起座機撥通小兒科文主任的電話,請求他前來會診。文主任很快趕來,翻了一下瑤瑤的眼皮,敲了敲胳膊腿,聽了聽前胸后背,說孩子有生命危險,住院吧!年輕護士拿來開好的單子,讓病人家屬去辦入院手續。

15時26分,已喪失意識的鄭心瑤被送進重癥監護室。

沈默還算冷靜,婆婆已癱在座椅里,兩腿抖動,無聲地抽泣。

大概過了一個來小時,值班醫生出來和沈默談話,大意是孩子因染患甲流導致體溫居高不下,并引發高熱驚厥,準備對孩子做一次腰穿檢查,如果沒有問題則可放心一半,但不排除后續會有腦水腫、腦疝等極端情況的出現。

沈默沒往最壞處想,瑤瑤有過那么兩次高熱驚厥,當時也是口吐白沫挺嚇人的,最后在醫院治得好好地回家了。她轉身到大門外的小超市買了紙尿褲、護理墊、護膚霜、干濕紙巾等日用品。

守在重癥監護室門口的向蘭花一直在哭。沈默走上前安慰她:媽媽,您不要這么擔心!小孩高熱驚厥是常有的事情,現在醫療技術這么發達,瑤瑤不會有什么事的。婆婆聽話地擦干眼淚。公公臉色蒼白,用力往緊里裹羽絨服,沈默問他:爸爸身體不舒服嗎?公公說:鼻子不通氣,渾身發冷,估計是發燒了。沈默說:這會兒沒什么事了,咱們去發熱門診看看吧!公公說:你待在這里別動,我自己去。快到下班時間,公公回來了,說他的甲流抗原檢測是陰性,醫生給開了白加黑、感冒沖劑和布洛芬。

天邊的夕陽沉沉地落了下去,余光一點一點散盡。沈默佇立在高大的玻璃窗前,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佟亦飛的電話打破了沉寂:老妹你在哪里?我從法蘭克福回來了,給瑤瑤買了一個特別好玩的電動熊,我去五里府敲你家的門,你家沒人應,爺爺奶奶也跟你們一起外出了?

沈默哽咽著說:亦飛,瑤瑤在重癥監護室搶救。佟亦飛驚恐地“啊”了一聲,喊道:你趕快把位置發我!我馬上過來!

好閨密在最需要人陪伴和幫助的時候出現,給沈默懸空的心里注入了些許力量和安穩。

琿春,吉林延邊自治州東部的一座小城。地處中國、朝鮮、俄羅斯三國邊境,與日本海近在咫尺。和沈默一樣,十八歲之前,佟亦飛沒離開過家鄉。她在相貌上功課上沒有沈默拔尖,但相似的家庭成長環境,使滿漢兩個不同民族的小姑娘成為關系最要好的親密朋友。

兜兜轉轉,琿春兩姐妹又在首都北京相逢。一個住西北二環,一個住西南三環,自然來往頻繁。

出于關心和友愛,沈默有時勸佟亦飛玩夠了適時結束單身生活,步入正常婚姻家庭,一個女人總是單著,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佟亦飛不為所動,堅決地說:人家是兩不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是兩怕,一怕結婚,二怕生孩子。一個人過日子自由自在,我不需要一個老公填充我的空虛,也不需要一個孩子彌補我的缺憾。比起愛別人,我更愛我自己。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一生,是我的追求和選擇。

沈默頭搖得像撥浪鼓:你呀,典型的“恐婚一族”。

佟亦飛開始揭短:你倒是不恐婚,可是又怎么樣呢?是誰現在經常跟我發牢騷講怪話,抱怨生活的無趣和辛苦。這說明締結婚姻是一項巨大的投資,稍有不慎將會付出沉重的代價。也說明兩個好人不一定能成就一段美滿的姻緣,不一定非要把自己綁在婚姻的戰車上。作為女人,學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不嫁。

沈默相當疑惑:你這是什么歪理邪說呀?

佟亦飛義正詞嚴:不是歪理邪說,是正理正說。你看看我現在的生活,不用操心老公吃什么穿什么,有無外遇;不用犯愁孩子學習好不好,身體壯不壯,聽不聽大人的話;更沒有婆媳矛盾,沒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事要管,沒有人對我的所作所為指手畫腳,這是多么自在的一種生活狀態啊!回頭看看我的親媽,要模樣有模樣,要本事有本事,嫁給我爸因一連生兩個女孩,奶奶一大家子沒誰瞧得起她。我爸不喝酒時是個正常人,一喝酒會變成瘋子,找碴家暴我媽。我和姐姐護著我媽不讓他打,我爸的拳頭和皮帶就會重重地落在我們姊妹倆身上,要多疼有多疼,要多害怕有多害怕。童年背上留下的傷痕,現在清晰可見。你不知道我媽心里有多苦,我媽常說自己流的眼淚比人家尿的尿多。正因為她對婚姻失望透頂,她不反對女兒獨身,她的口頭禪是:別人愛咋說咋說,自己想咋活咋活。

在北京一地雞毛的日子里,沈默有曾想過:如果她也像佟亦飛一樣,不結婚不生孩子,那她今天的生活也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想到哪里到哪里,想跟誰好跟誰好,周游世界,樂不思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忙忙碌碌,嘰嘰吵吵。可她馬上又否定了這種想法:家庭是女人棲息的港灣,孩子是女人希望的所在。一個女人如果不經歷婚姻,不生育子女,她的人生是反向的,逆潮流而行必陷坑阱。即使人生可以倒帶,她還是會選擇和傾心相愛的男人結婚,哪怕婚姻沒有預想的那么美好;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她還是會生下要多喜歡有多喜歡的寶貝女兒。

此時此刻,沈默趴在佟亦飛的肩頭六神無主:亦飛,我該怎么辦?該怎么辦啊?!

佟亦飛想起什么似的推開沈默:默默,我記得你說過鄭定江堂弟鄭定河的愛人在市政府工作,對嗎?

沈默說:是呀!趙碧空在辦公廳當秘書。

佟亦飛催促:你趕快給她打電話,求她幫忙。

沈默說:她又不是醫生她能幫什么忙?

佟亦飛說:你別管她能幫到什么忙,你現在立刻把她叫來,我當面跟她交代。

接到沈默打來的電話,趙碧空一刻也沒耽誤,很快和老公孩子一起來到醫院。看見堂弟一家人,沈默止不住潸然淚下。

堂弟鄭定河兒時,其父鄭本海跑長途運煤。在一次彎道會車時,他打方向盤躲避不及,被撞翻滾下懸崖,三十多歲英年早逝。回東北處理完弟弟的后事,鄭本山承擔起幫扶弟妹撫育侄子的責任,供他上小學上中學直至大學畢業。鄭定河來北京找工作,買房,娶妻生子,每一步都離不開大伯的鼎力相助。定江、定河兄弟倆,不僅長相十分相似,而且關系非常親密。

老鄭責怪侄兒:這么晚了,你咋把小石頭帶醫院來了?!鄭定河解釋說:嫂子撥打的我家的座機,電話鈴聲大作,把孩子吵醒了。他聽到碧空跟我說瑤瑤在重癥監護室搶救,哭著鬧著非要跟過來。明天周末,不上學,沒關系的。

小石頭比瑤瑤大五歲,他很喜歡聰明伶俐的妹妹,倆人關系特別要好。每到雙休日,不是他來大媽媽家玩一次,就是妹妹去他家玩一次。石頭在書柜里擺放的玩具,誰都不讓碰,妹妹要什么他給什么。

弟弟弟媳安慰沈默:嫂子,你什么都不要想,相信醫院,相信醫生,只要孩子能搶救過來就好,其他的什么根本不重要。

佟亦飛把趙碧空拉到一邊,告知情況和訴求:

鄭心瑤現在昏迷不醒,情況十分危急。百大婦幼醫院兒科技術力量畢竟有限,現在我們能想到的辦法只有一個,請北京各大醫院兒科專家緊急會診,拿出新的治療方案保全孩子的性命,否則可能會出現非常可怕的我們無法接受的后果。碧空,我知道你不方便直接找各醫院院長和有關專家,但你可以直接找市衛生局領導求助,通過他們協調相關醫院兒科專家來百大婦幼醫院會診,特別是要請到協和醫院和兒童醫院病毒細菌感染控制方面的專家,十萬火急!

趙碧空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立即表態:我認識衛生局局長,我現在去打聽他家的住址,到他家門口堵人,你們等消息吧!

鄭定河開車拉上趙碧空風一樣離去,沈默激動萬分:我咋沒想到家里人這一層資源呢?佟亦飛說:你光顧著急了。

時間走得緩慢又走得飛快。重癥監護室門前守候的患者家屬一個接一個回家了,只剩下鄭家的幾個人心急如焚,遲遲不肯離去。當班醫生出來動員他們先回去休息,說里面不讓探視,你們留在這里沒有任何意義。

爺爺奶奶一夜沒睡,白天又幾番驚嚇,此刻疲憊不堪,動作遲緩。沈默決定和佟亦飛一起把老兩口先送回家,讓他們好好休息休息,自己再折返回醫院探聽消息。

車剛開進小區地下車庫,還沒倒進停車位,重癥監護室打來電話說:孩子無法自主呼吸,需要氣管插管,讓家屬知情并同意。插管是不是要切開氣管?沈默頓時緊張了,握方向盤的雙手抖得不行,感覺全身的血呼呼往頭頂上涌。醫生在電話里解釋:氣管插管是在局部麻醉情況下,經口腔或鼻孔插入一根導管至氣管內,幫助患兒進行呼吸。如不發生特殊情況,是不需要切開氣管的。沈默還是緊張得不行,眼淚嘩嘩直淌。婆婆向蘭花說:趕緊再給她爸爸打電話啊!這時候不回來啥時候回來啊?!公公鄭本山說:他在會場組織活動,能抽身早回來了!這事我做主!他搶過沈默的手機告訴醫生:該怎么治就怎么治,我們家長知情并完全同意。

放下公公婆婆,沈默坐佟亦飛的車返回。

晚上十點,首都各大醫院十多名兒科專家聚集百大婦幼醫院,集體會診。他們去重癥監護室看了病人,翻閱了患者病歷,聽取了病情匯報,又集中在會議室座談。沈默以病人家屬的身份參加了旁聽。專家們經過臨床診斷和討論達成共識:鄭心瑤因感染甲流導致高熱驚厥,并引發急性壞死性腦病。該病死亡率高,預后差,絕大多數都會出現嚴重的后遺癥,如植物人、腦癱、行動或語言障礙等,只有極小的概率可能完全恢復健康。目前采取的治療措施基本沒有大的問題,需要密切觀察病情發展,下一步可按專家們提出的建議調整部分用藥。

沈默不知用什么語言表達自己的心情,只是一個勁兒地說:拜托各位專家老師了!一定全力搶救!無論發生什么后遺癥,我們都能夠接受,只要我女兒有一口氣,能活著就好。

爺爺奶奶知曉孫女的會診結果,哭得直不起腰。沈默顧不上悲痛,不停地用手機檢索關于急性壞死性腦病的各種信息和治療辦法,期盼天降神醫神藥,手到病除,藥到病除,拯救親愛的女兒脫離生命危險。

“哥,我們在這兒!”聽見鄭定河大聲呼叫,沈默扭頭一看,那個曾經熟悉的此刻陌生的,那個曾經深愛的此刻無感的身影,閃現在電梯出口。鄭定江沒換便服,說明他是從營區直接過來的。除了上班時間,他在公共場所一般不穿軍裝,這是要求也是習慣。

沈默有些詫異:鄭定江平時特別注重儀容儀表,無論穿什么衣服,平平整整干干凈凈,現在身上埋了吧汰,一股焦煳味,不像是從會場上倒像是從戰場上下來的。沈默的目光在他灰不喇唧的臉上停留片刻,沒追問他到底是咋回事,為什么下班這么長時間現在才露面,只是指了指對面的空座位,示意他坐下。公公鄭本山當場炸鍋,不顧墻上的警示標語,厲聲斥責兒子:一天到晚不知你忙啥,回回關鍵時刻見不到人影,枉為人父!沈默趕快勸阻:爸,這里嚴禁大聲喧嘩,有什么話咱們回家再說吧!

沈默嫁給鄭定江七八年,對公婆恭恭敬敬,十分孝順,沒紅過一次臉。老兩口對這個兒媳婦疼愛有加,言聽計從。此刻,他們不作聲了。

沈默三言兩語敘述了女兒目前的危險處境,鄭定江頓時如五雷轟頂,傻呆呆地半晌說不出話來。就是打死他,他也不相信僅僅十幾天沒見面的寶貝女兒,此刻正命懸一線。以前也有過他緊趕慢趕往醫院跑的情形,這次怎么嚴重到危及生命這樣兇險的程度了呢?他心中的問號要多大有多大,大到天上去了!他看看妻子,再看看父母,他們陰沉著臉,不愿意跟他多說一句話。

午夜,值班醫生出來通報情況:已經針對鄭心瑤的病情和會診專家的意見進行了對癥治療,包括使用激素以及其他一切應對措施。孩子目前仍無法脫離呼吸機,并且腦電波出現了大慢波,證明腦電活動比較微弱。

通報完瑤瑤的病情,醫生要求鄭家人回家等候消息,說需要你們過來時你們再過來。只要存在一線希望,他們都會全力以赴進行搶救。沈默失魂落魄,也沒忘對醫生表達謝意:搶救我女兒大家辛苦了!謝謝重癥監護室全體醫務人員!謝謝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鄭定江則明確表示:該咋治就咋治,該上什么手段就上什么手段,我們全家立刻回家,保證不再守在重癥監護室門口打擾醫生工作。

佟亦飛自己開車走了。鄭家兩兄弟的車一前一后回五里府。

凌晨四點,值班醫生又打來電話,說鄭心瑤需要進行血液置換,讓其監護人來醫院簽署知情同意書,沈默、鄭定江急忙下樓,鄭定河一家三口留在五里府陪著爺爺奶奶。

夫婦倆簽字回來,鄭家人在客廳沙發上坐到天亮。

徹夜高度緊張,奶奶腿軟得站不起來。爺爺強撐著病體熥了幾個饅頭,煮了幾個雞蛋,切了點咸菜。用奶粉給每人沖了一杯喝的。沒有一個人想動筷子,都傻呆呆地坐著。沈默呢,眼珠子一動不動盯著手機屏幕,不停地在百度上搜索了解急性腦病各種病例的治療途徑和愈后信息。鄭定江動員大家:吃飯!吃飯!每個人務必保持身體健康,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瑤瑤未來康復需要大家的參與,家里再不能出現傷病員了。他自己帶頭,勉強扒了幾口飯。看到大媽媽神情哀傷,小石頭過來摟住她的身體,趴在她的腿上默默地流淚。沈默摩挲著石頭的頭發,傷感地說:如果以后我和你大大不在了,無法照顧重病的妹妹,你這個當哥哥的要好好照顧她啊!石頭“哇”地哭出聲來:大媽媽您別嚇唬我,妹妹不會有事的,她平時活蹦亂跳,她以后也會活蹦亂跳。醫生叔叔阿姨肯定能把她治好,一定會把她治好的。

痛惜、悔恨、悲傷,種種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沖撞著一家人的心。孩子生多大個病,怎么就越治越差越治越要命了呢?沈默想不通,全家人想不通。如果那天咡廇刵醫院接收瑤瑤住院治療,是不是就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無法控制的局面?如果當初聽了爺爺的話果斷奔北京兒童醫院,是不是也不會發生今天這個不可逆轉的惡果?沒誰能回答這個問題,沒有后悔藥可吃。

一分鐘兩分鐘,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煎熬著,焦躁著,等待著,最最害怕聽到的壞消息還是不期而至——

重癥監護室王主任約見患者親屬,并告知結果:鄭心瑤的腦電活動已經停止,腦電波呈一條直線。肝臟腎臟等所有臟器的功能全部衰竭。目前已經沒有其他可以使用的更為有效的救治辦法,也就是說想要救活鄭心瑤的希望徹底破滅了。鄭心瑤雖然呈現腦死亡狀態,但還需要進行腦死亡的評定,小兒腦死亡評定需要間隔12個小時。

沈默只覺得頭上被“嘭”地敲了一棒,眼冒金星,天旋地轉,身子像麥捆子似的傾斜著倒了下去。向蘭花直著嗓子呼喊:江江,趕快掐她人中!掐她人中!

一場忙亂,萬箭穿心。

十一

一朵小花的枯萎,不會使大地失去顏色;一個生命的逝去,也不會讓整個世界停止呼吸。

鄭家人不得不接受醫院對鄭心瑤進行腦死亡評定。這是極其絕望但仍心存僥幸而又期盼奇跡出現的12個小時。

其間,經值班主任安排,沈默、鄭定江得以進入重癥監護室探望女兒。瑤瑤小小的身體插滿了管子,鼻飼管尿管血液透析管等等。孩子身體周圍還有很多除呼吸機之外叫不上名字的儀器。沈默知道,女兒氣若游絲的生命是靠這些冰冷的儀器在維持著。她摸了摸女兒的小手,肉肉的,溫溫的。富有人情味的護士已經把瑤瑤的頭發梳得服服帖帖的,攏在腦后編成兩條羊角辮。她說:心瑤媽媽,跟孩子說幾句話吧!聽出來那意思是讓她們母女就此訣別。沈默心里縱有千言萬語想對女兒說,此時也如骨鯁在喉。她控制情緒良久,喃喃地說了一句:“寶貝,你快點醒過來吧,媽媽帶你去種葡萄種土豆,幼兒園的小朋友都想你了……”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鄭定江彎下腰用雙手不停地按摩著女兒的兩個腳心,豆大的淚珠一滴一滴掉在女兒的腳背上。他揉著搓著,仿佛要把父親對女兒的愛,對女兒的歉疚,對女兒未盡的責任,統統揉搓進女兒的身體內,以此喚醒女兒脆弱的生命。

血氧儀提示,瑤瑤的血氧飽和度下降。醫生請沈默夫婦暫先出去一下。瑤瑤氣管里有痰液,需要用吸痰器吸出來。孩子父母在現場看著他們操作,心里會特別難過。

再次進入重癥監護室時,科主任和醫生護士圍攏在瑤瑤的護理床邊,向沈默、鄭定江復述孩子的病情,讓他倆丟掉幻想,接受現實,該準備些啥東西早做準備。沈默知道醫護人員已經盡力了,沒有說別的,只是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不厭其煩地又一次把女兒生病的整個過程當場詳詳細細敘述了一遍,她希望給醫護人員提供更多有參考價值的信息,以便讓他們在以后的診療過程中碰到類似的病例,能采取更為有效的辦法和措施進行救治。鄭定江問她:如果經過評定醫院宣告瑤瑤腦死亡,我們還要繼續堅持嗎?沈默第一次號啕大哭:我要繼續,我要堅持,只要女兒的手還是熱的,只要她還存有一口氣,我就不會放棄,我真的是太愛她了,太愛她了啊……沈默痛哭的時候,眼淚滴在眼鏡片上,一層一層的眼淚在鏡片上留下一片片白色的無機鹽。沈默覺得,她已經看不清楚這個世界了。

等家里人睡定,沈默開始收拾整理瑤瑤的衣服和鞋子等物品。上衣和裙子有褶皺,她支起熨衣架,一件一件熨燙平整;鞋子新買的,她拿酒精紙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凈凈;小內衣沒穿過,她打上兒童香皂揉洗,清水里投了幾遍后晾起來。做完這一切,沈默上床躺著,腦袋一片空白,不分天黃地黑。啥叫哀莫大于心死,她深刻地體會到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石頭說喘氣時嗓子眼里響,像吹哨。沈默耳朵貼著他后背上聽了一下,哮鳴音很粗,立即讓小叔子打電話給學校老師請假,并告知家中妹妹染患甲流石頭有可能被傳染的情況。沈默又催鄭定河在App上給石頭掛百大婦幼醫院呼吸科的專家號。一頓飯的時光,石頭也開始發燒。

三個大人帶著一個孩子下樓。鄭定河開車,鄭定江坐副駕駛,沈默摟著石頭的肩膀坐在后排。一路暢通無阻。入得醫院大門,石頭突然哭鬧不止,非要先去探視妹妹。他們仨怎么勸都勸不住,只好先帶他去重癥監護室。

門口值班的內勤是個黑臉包公,堅決不讓他們進去探視。石頭說:阿姨求求你了,我進去看一眼妹妹就出來,只看一眼。那女的還是不肯通融,說:妹妹現在不方便看,我不能放你進去。你是個好孩子,不要為難阿姨好嗎?!

石頭一邊哭,一邊迷迷糊糊跟著大媽媽和爸爸去門診樓那邊就診。石頭的甲流抗原檢測是陰性,拍CT發現氣道有炎癥,醫生結合妹妹確診甲流的情況,判斷石頭可能染患甲流,只是剛發病癥狀還不明顯,需要抗感染抗過敏鎮咳化痰,給開了頭孢菌素類消炎藥以及右美沙芬、奧司他韋等治甲流的藥。

三個人去大廳取藥窗口拿藥。等著叫名字的過程中,鄭定江用手機打來電話,說瑤瑤的情況危急,可能過不了今天晚上。沈默把石頭推給身旁的鄭定河,一路小跑回到重癥監護室門口。鄭定江抱著腦袋蹲在地上,沈默連忙拉他站起來。兩個人走到墻角。沈默提出捐獻鄭心瑤器官的事,說:如果女兒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可以留在這個世上,對我們當父母的來說都是一種安慰啊!鄭定江滿口答應:完全同意,按你的意見辦。接著,他倆去找醫院相關部門,提出捐獻人體器官的申請。過不大一會兒,對方回復他們兩口子:鄭心瑤的臟器已經衰竭,血液中的炎性因子遍布全身,所有的器官都不可能移植了。

心愛的女兒將要徹徹底底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沈默不再抱有幻想。

夫妻倆第三次被允許進入重癥監護室。女兒還是靜靜地躺在那里,如同她平時熟睡時那樣,看上去乖乖的,眼睫毛長長的,皮膚白白的。這個讓爺爺奶奶珍愛如命,爸爸媽媽引以為傲,小區幼兒園人見人愛,照片登過兒童雜志封面的小美女,就這樣因2023年冬季瘋狂肆虐的甲型H1N1流感而長眠不醒了。沈默、鄭定江不停地撫摸著女兒溫溫乎乎的小手,多么希望寶寶能睜開眼睛再看他倆一眼,再叫一聲媽媽,再喊一聲爸爸……

奇跡出現了!沈默、鄭定江同時發現女兒的眼皮在動,嘴唇囁嚅。是心靈感應?還是回光返照?沈默緊緊抱住女兒的身體,貼著女兒的臉頰說:寶貝,你想說什么?媽媽在你身邊,爸爸也在你身邊。鄭定江在床的另一邊呼喚:瑤瑤,瑤瑤,我是爸爸,我是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像是聽見了爸爸媽媽的聲音,他倆都感覺到女兒的小手指在他倆的掌心里輕輕劃了一下。

年輕帥氣的管床醫生過來查看后說:孩子已經走了。稍等一下,護士處理完插管儀器,你們就可以給寶寶穿衣服了。他還說他再過兩個月也要當爸爸了,他能理解父母失去孩子時的痛苦心情。

室內電子鐘顯示時間:12月10日18時整。

沈默在監護室洗手臺接了一盆熱水,讓鄭定江端著,然后拿消毒紗布醫用棉花輕輕地給女兒洗臉,擦洗身體。寶貝女兒的小手還是軟軟肉肉的。在家時一早一晚給女兒洗臉洗手,她總是夸張地大聲嚷嚷:媽媽你弄疼我了,你能不能輕一點啊?給女兒洗澡也是,她喊來叫去,一會兒說耳朵里進水了,一會兒說泡沫迷著眼睛了。沈默哭著對女兒說:我的寶寶,這是媽媽最后一次為你清潔身體,以后媽媽再也沒有機會為你做任何事情了,咱們母女今生今世的情緣到此結束了。但愿有來世,我和瑤瑤寶寶再做一回母女。這輩子媽媽不是一個好媽媽、一個合格的媽媽,下輩子媽媽一定當一個好媽媽、一個稱職的媽媽,撫育我的心肝寶貝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長大。

鄭定江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他的雙臂一直在抖,臉盆里的水漫出邊沿,灑了一地。

給鄭心瑤穿上白底本色花上衣,蕾絲鏤空七彩短裙,白色的連褲襪,閃亮的卡通皮鞋,她看上去像童話中沉睡的花仙子。如果不感染奪命的甲流,今晚六點半應該是瑤瑤上舞蹈課的時間。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沈默沒想得起也沒來得及向帶班老師請假。她仔細將女兒的羊角辮緶開,一縷一縷梳好盤到頭頂綰成一個髻,用黑色的橡皮筋束住,妝成女兒上舞臺表演時的樣子。她在心里默默念叨:親愛的寶貝,你不能在人間跳舞了,你去天上跳舞吧,像花仙子那樣翩翩起舞。

護士詢問誰去太平間找工作人員登記?沈默說:我去!我去!讓爸爸留下陪著女兒!鄭定江平時陪伴女兒的時間有限,女兒老說我爸爸是個加班爸爸,不陪寶寶玩的爸爸,這會兒,讓他們父女在一起多待一會兒吧!

辦完手續回來,沈默、鄭定江從左右兩邊抬起女兒的身體,輕輕放在轉運床上,又用家里帶來的一塊潔凈的白布單,整個蒙住。夫妻倆推著轉運床乘專用電梯到樓下,出樓門往太平間走。步履那么沉重,像灌了鉛一樣;不長的一段路,走了很久。

病逝者歇息的地方,是個像中藥鋪抽屜那樣的一格一格排列的巨大冰柜。“咕隆”一聲,工作人員將花仙子鄭心瑤推進那個密閉的冷凍空間。

頓時,沈默受不了了,揪著胸口喊道:她爸!她爸!瑤瑤該有多冷啊?!我們不要把女兒存放在這里!我們應該帶她回家,讓她今晚還睡她自己的那張小床!

鄭定江用雙臂環抱妻子,擁著她慢慢地往室外挪移。

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扯著他倆的心,每往外挪移一步,這根線猛拽一下,拽得五臟六腑生疼生疼。

絕情地把女兒留在那里,漫天普降鵝毛大雪。六角形的大雪片像蝴蝶一樣夢幻般地翻飛,美得令人窒息。沈默耳邊響起女兒最愛唱的一首兒歌《雪花飛》:雪花飛,雪花飛,雪花一去永不回;雪花飛,雪花飛,雪花融入山和水……

沈默開始哼唱這首兒歌:雪花飛,雪花飛,雪花一去永不回;雪花飛,雪花飛,雪花融入山和水……鄭定江加入了妻子的哼唱:雪花飛,雪花飛,雪花一去永不回;雪花飛,雪花飛,雪花融入山和水……

如泣如訴攝人心魄的歌聲,穿過悠悠時空,穿過滄海桑田,飄散在越下越大的雪天里,飄散在漸漸降臨的暮色里。

人在最痛苦的時候不是哭泣,而是歌唱。

無邊無際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預示著這個悲傷的日子行將結束。

即使夜幕完全落下,也無法關閉世上所有的光亮。

北京城的一個個紅十字標識,依然霓虹璀璨。新冠不消停,甲流不消停,各種傳染性疾病不消停,人們穿梭于救死扶傷之地,尋求希望,延續生命。有的人恢復健康,有的人每況愈下,有的人轉危為安,有的人一命嗚呼。這里是生命降臨人世間的落腳點,又是去往另一個世界的出發地。

百大婦幼醫院一隅,沈默、鄭定江看著來來往往的身影,內心充滿巨大的不甘和痛苦。

該回家了!那個不想回也得回的家!

出了大門,走在昏沉沉的大街上,路燈散發出刺眼的白光,將這對痛失愛女的年輕夫妻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沈默扭頭望向鄭定江,意思是:我們一直走著回去嗎?他點點頭,意思是:好,走著回去。他倆明白彼此的心思,都想盡量拖延到家的時間。經歷了女兒最終離世的那個時刻,不愿面對在家急切等候孫女消息的爺爺奶奶。

在小區的便道上,沈默、鄭定江一圈接一圈地轉悠。數九前的冷是干冷,比三九四九天還要冷。他倆走過來走過去,一直走到手腳發麻,便下到車庫,在自家車里坐著。空調暖風開到大擋,寒氣還是從四面八方往車里鉆,再往衣服里鉆,最后往身體內鉆。撐到后半夜,實在撐不住了,他倆只好硬著頭皮上樓。兩點多快三點了,爺爺奶奶應該已經熟睡了。

小心翼翼開門進到屋里,剛換好拖鞋,客廳的燈“啪”的一下亮了。原來,兩位老人并沒有在北屋休息,而是在客廳坐等兒子兒媳的歸來。沈默輕聲問:爸、媽,咋還不睡呢?

老兩口幾乎同時應聲:我們能睡得著嗎?能睡得著早睡了!

瞞不住了,也不應該再隱瞞了。沈默告訴公公婆婆:爸、媽,瑤瑤走了,去另外一個世界了。

盡管已經預感到小孫女兇多吉少,聽到這個確切消息,老兩口還是頃刻間土崩瓦解,跺著腳大放悲聲:天殺我們啊!天殺我們啊!我的心肝寶貝,我的命根子,你咋不要爺爺奶奶了,你咋不要爺爺奶奶了啊……

沒等沈默反應過來,奶奶扯過一件羽絨服,憤怒地往外沖:就是咡廇刵醫院耽誤了我家寶寶病情!我要去找他們理論理論!和那個不負責任的庸醫同歸于盡!鄭定江一把抱住了母親:媽媽,外面黑咕隆咚,你出去能找著誰啊?等天亮咱們商量這件事情好不好?再說,這是小概率事件,人家和咱無冤無仇,正常出診接待患者,很難說是誰犯的錯誤。孩子已經走了,回天無力,你就是把醫生綁了判了槍斃了,又有什么作用啊?!

爺爺攙扶奶奶進了臥室。老兩口把頭蒙在被子里,哀哀地哭。哀哀的哭聲在這深深的夜里顯得格外悲愴和凄涼。沈默、鄭定江沒有進去勸慰,就讓兩位老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大哭一場,也許他們的心里能敞亮些。

十二

孩子的后事須盡快辦,不能拖延。

八點上班時間,沈默、鄭定江擦了把臉,換上素凈的衣服,驅車去八寶山殯儀館,了解有關殯葬的一些事宜。

工作人員告訴他倆:6歲以下的小朋友是不留骨灰的,交完費他們會按操作流程辦理,家屬什么都不用管了。夫妻倆商量了一下,現場約定火化的具體時間。

離開總服務臺,鄭定江打電話通知弟弟鄭定河弟媳趙碧空,讓他倆帶上爺爺奶奶,一起到百大婦幼醫院看瑤瑤最后一眼。中午,鄭家人聚集在太平間,面對遽然而逝的心肝寶貝,又哭成一團。沈默對公婆說了接下來的安排。鄭定江建議爸爸明天留在家里看著小石頭,畢竟孩子年齡小,剛退燒,呼吸道炎癥還沒完全消除,火葬場那種地方還是不去的好。

12月12日,西安事變紀念日,注定是一個不平常的日子。

一早,鄭定江夫婦、鄭定河夫婦帶著奶奶,來到百大婦幼醫院太平間,八寶山殯儀館派出的靈車準時到達。

工作人員已給鄭心瑤化了一個美美的妝,看上去像生前一樣漂亮可愛。小石頭特意讓爸媽給妹妹帶去了三樣東西:用彩泥捏的《海底小縱隊》里救人的皮索醫生,上千個樂高積木零件拼出來的白馬王子,在學校表現好班主任獎勵的餅干糖果。奶奶為孫女擺放好這些東西,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因無法保留孩子的骨灰,沈默用剪刀剪下女兒的一縷頭發,小心翼翼用手絹包好,裝進鄭定江的上衣口袋。鄭定江說:如果將來科學技術發達了,或許可以用頭發克隆出來一個鄭心瑤。

起程了。沈默夫婦跟司機上了靈車,他倆要親自護送親愛的女兒最后一程。鄭定河開車拉著家里其他人,緊隨其后。

靈車每穿過一個路口,沈默不忘呼喚一聲女兒的名字,告訴她這是什么地方,快到了什么地方。西安門大街,西黃城根南街,西二環,十里長街……眼前的景物那么熟悉,心里的寒冷透徹骨髓。

北京氣象臺早先已發布暴雪黃色預警。到這時,入冬以來間隔兩天的又一場大雪才翩然而至。紛紛揚揚的大雪改變著城市的模樣,改變著景物的顏色。舉目遠望,到處銀裝素裹;低頭近看,地上雪如棉。女兒最喜歡穿著皮靴子在雪地里奔跑,追逐漫天飛舞的雪花。“媽媽,我追雪花,你來追我,我追雪花,你來追我,快來追我呀,快來追我呀……”空氣中回蕩著女兒銀鈴般的笑聲。

徐徐轉動的車輪碾過寒冷寂靜的道路,一直向西。沈默推開車窗玻璃,任寒風撲面撕扯她的頭發。她說著哭著哭著說著:瑤瑤寶貝,爸爸媽媽要送你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那是一個爸爸媽媽無法知曉無法穿越的時空隧道……沒有親人的陪伴,黃泉路上小小的你該有多么孤單無助……別害怕寶貝,也許某一年某一天,我們一家人會在某一個超越自然的神秘空間再次相逢,那時媽媽一定牽著你的手不松開,永生永世陪伴你呵護你……親愛的女兒啊,你喜歡雪天,快睜開眼睛看看眼前的景色,媽媽來北京這些年,從來沒見過下這么大的雪,這么狂的雪……鋪天蓋地的大雪,看似輕若鴻毛,卻如千軍萬馬,它們是來迎接陪伴我親愛的女兒去天堂的護花使者嗎……

蒙眬中,沈默仿佛看見女兒穿著漂亮的公主裙在大雪中翩翩起舞,她舞得那樣輕盈自在,舞得那樣隨心所欲。

鄭定江背靠車廂,兩眼緊閉,一動不動,冷峻如山巖,沉默如鋼鐵。

八寶山到了。靈車駛入。一棵棵高大的松樹柏樹,挺拔,蒼翠,布兵列陣一般莊嚴肅穆。大朵大朵的雪團停留在傘形的樹冠上,宛如一個又一個天然的大花圈。

斜坡上,梅、蘭、竹、菊告別室里傳出陣陣哀樂。紅著眼圈的人,面容悲戚的人,沉默不語的人,失聲痛哭的人,各有各的表情,各有各的沉痛。一年四季,人世間的悲喜劇在這里終結落幕;星移斗轉,紅塵中的訣別之殤在這里輪番上演。雖然司空見慣,卻是悲不自勝。這是個為人子女最不愿意光顧的場所,可你不得不經歷;這是個為人父母最不愿意蒞臨的地點,可你不得不到場。

省略了遺體告別,省略了迎候骨灰,整個流程一個小時全部完成。一個小小的生命,瞬間化作一縷裊裊青煙升上北京飄雪的天空。沈默、鄭定江抱頭痛哭:送走整整五年千辛萬苦養育的寶貝女兒,原來這么簡單,這么容易。

經過逝者遺物焚燒爐旁,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攬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望著熊熊燃燒的爐火嗚嗚咽咽。沈默近前一看,是公公鄭本山和侄子小石頭爺孫倆。

等在路邊的向蘭花,見兒子兒媳走到跟前,告訴他倆:剛才一只小喜鵲從我們面前低低地飛過,又飛回來落在我們近旁那棵松樹的雪枝上,幾次扭頭看我們,是瑤瑤寶寶不想走,變成一只小鳥來尋找家里人哩!

沈默滿腹狐疑。鄭定江表情木然。

是啊,孩子來到人世僅僅五個年頭,有要多疼她有多疼她的家人,有那么多她已知未知的事物,她肯定不想走,她怎么可能想離開這個在她美麗的瞳孔里如此豐富多彩如此變幻莫測的世界呢?!

“頭七”,奶奶做了瑤瑤喜歡吃的幾個菜,用幾只小碟子裝好,擺好,呼喚小孫女回家吃飯。一家人上桌,氣氛壓抑,凝重。沈默說:媽媽,以后不要再做這些儀式了,沒多大意思,徒增傷悲。

誰都不想開口多說一句話。沈默打開電視。鄭家父子有看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的習慣。

天氣預報剛播完,沈默東倒西歪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沈默覺得有一雙小手在搖晃她的身體,她想握住那雙小手,心里明白,動彈不了。那雙小手影影綽綽的,一會兒離她很近,一會兒離她很遠,讓她很抓馬。隱約聽見公公婆婆在餐廳飯桌那邊商量什么事,聲音時高時低,時長時短。她想爬起來,掙扎著翻身,卻像被魔法給定住一樣,無法控制自己的肢體。接著,黃沙漫天,烽煙滾滾。不知怎么回事,她到了懸崖邊上,能聽見沙石滾動的響聲,感覺撐不住快要掉下萬丈深淵。她使勁想抓住什么東西,什么東西都抓不住,想張大嘴巴呼喊救命,喊不出一點點聲音。從來沒有過這種遭遇,害怕極了。忽然又電閃雷鳴,她的眼睛震裂開一條縫,發現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超級恐怖。她開始掙扎,咬著牙掙扎,奮力掙扎,一直掙扎,掙扎到最后,像掙斷一根繩子,“嘭”的一聲,她醒過來了,渾身上下大汗淋淋。

沈默慢慢坐了起來,胸腔里仍像擂鼓一樣砰砰砰轟響。鄭定江身體靠過來問她:你怎么了?喉嚨里呼嚕呼嚕,嘴里咿咿呀呀。

沈默閉上眼睛,說:我魘住了!

鄭定江問:怎么回事啊?

沈默沒好言語:怎么回事?我魘住了!就是老百姓說的鬼壓床!你坐在我身邊,看著我難受,無動于衷,你不會動動你高貴的搖筆桿子的手,一把將我推醒啊?!

鄭定江說:誰知道你是魘住了,你最近一段時間睡眠不好,我想讓你多睡一會兒。

沈默氣不打一處來:你心腸真好!我平時睡著是這個樣子嗎?!

鄭定江沒還嘴,你一句我一句地分辯下去,沒完沒了。此時,眼前,大家的心情都極其糟糕,和為貴,忍為高。

婆婆濕手從廚房出來,說:默默,你說你魘住了?不是的,是瑤瑤來找媽媽了。七天之內,孩子的魂沒走遠,還在家里呢!

現代知識分子,唯物主義者,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可有些用科學道理無法解釋的現象,有時又會讓沈默產生懷疑和動搖。

午夜,沈默聽見窗外窸窸窣窣的響動,起身拉開紗簾,打開壁燈,一只小喜鵲喳喳喳叫著,落在晾臺鐵藝欄桿上。小喜鵲扭頭看了她一眼,又扭頭看了她一眼。好熟悉的眼神!這眼神把沈默看得頭發根子都豎起來了。她有點相信奶奶說的女兒變成一只鳥飛回來看她了,因為女兒以前經常扭著屁股rap:你們看我變鳥,變很多很多的鳥,變各種各樣的鳥。鳥兒鳥兒滿天飛,飛到東又飛到西,飛到南又飛到北,飛得高還飛得低,飛得近還飛得遠,飛往大大的世界里,飛回媽媽的窩巢里……女兒,你真的變成一只小喜鵲了?你真的是想媽媽了飛回來看媽媽的嗎?

沈默躡手躡腳推開陽臺的門,一股凜冽的寒風乘機而入。再看,室外已無任何鳥兒的蹤影,沈默打了一個大大的噤顫。

北京的嚴冬還沒有過去,而溫暖的春天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來。

十三

日子在繼續,生活在繼續,但已不是從前的樣子。沈默下班回家,臉不洗,衣服也不洗,倒頭便睡。白天,她不斷地加大自己的工作量,以前由助手起草的函文,現在她親自動手。只有不斷地占滿所有的時間,她才不那么想念女兒,不那么痛不欲生。鄭定江下班的時間早了些,回家的次數多一回兩回。他有時想排解排解妻子的情緒,不知道說什么話才能不觸碰她的痛點,使她寬慰。不知說什么好還不如不說。他保存了女兒所有的涂鴉,時不時拿出來看看,看著看著看難受了,額頭咚咚咚撞擊桌面。他從手機相冊里挑選出女兒的經典照片,去華日洗印做成水晶像,放進抽屜,說這樣才能更長久地保存。沈默覺得無所謂,好好的一個孩子說沒就沒了,留下這些東西又有多大的價值?!婆婆向蘭花經常精神恍惚,過馬路不看紅綠燈,被電瓶車剮到,腿上黑青一大塊,差點釀成重大事故。有一天做午飯,她忘關火下樓,鍋底燒紅,木頭鍋蓋燒焦,抽油煙機燒壞,若不是煙霧嗆著鄰居,死命喊她回來,整個廚房都要被點著了。公公鄭本山呢,整天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吃完早飯便去鄰近公園消磨時間,不到天黑不回家。他話更少了,人更瘦了,為帶瑤瑤主動戒掉的煙,又重新抽上了。老爺子夜里還在十字路口東南角畫個大圓圈,支起火盆,將記錄小孫女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幾個本本,一頁一頁撕下來燒了。

物質的東西可以不留痕跡,心里的傷疤無法永遠抹去。

公公婆婆突然提出要回東北老家過年。

那天,沈默陪老客戶在一個新樓盤簽完合同回來,見老頭老太太正收拾東西。地上豎著兩個旅行箱,沙發上橫七豎八一堆衣物,兩套只穿過一兩次的絲綢質地的唐裝,還是沈默為慶祝老兩口紅寶石婚在王府井百貨大樓給買的。

沈默不解地問:爸、媽,你們這是干啥?要去哪里呀?

婆婆躲避著沈默的目光,低頭回應:你爸說他最近老夢見他大他媽病了,蜷曲著身子躺在炕上,身邊沒人照料。我倆想回去過個年,給江江的爺爺奶奶上個墳,燒張紙,去去你爸的疑心。

沈默勸說公婆:這大冬天的,老家的屋里沒暖氣,你們回去怎么住?你們年紀大了,凍出病來怎么辦?不如等明年天氣暖和了,或者清明時節再回去。

婆婆說:不礙事。你爸給老家的外甥女婿打電話了,讓他們幫著拾掇拾掇,再把火爐子給安上。昨天晚上,你爸已在攜程上訂好直達哈爾濱的火車票。

沈默又勸:天這么冷,還是在北京暖暖和和過年吧,退票費沒幾個錢,讓我爸把火車票退了。

公公過來開導兒媳:默默你別為我們擔心!老家就是柴多煤多,還怕燒不暖冷屋子燒不熱炕?!再說了,你老爸我在老屋里出生長大,還能不習慣東北冬天的生活?!在北京過年冷冷清清特別沒意思,還是回老家過年熱鬧,親戚朋友多,合口味的飯菜也多。

見公公婆婆不想改變主意,沈默沒再多說什么,走進自己的臥室掩上門,和衣躺在床上休息。沈默尋思:老兩口回老家過年祭祀爹媽可能是個托詞吧?他們心里想的應該是騰開地方,讓兒子兒媳好好過過二人世界。他們可能察覺到了小兩口感情上的罅隙,更擔心因孫女病逝導致他倆的分崩離析。老兩口避讓開了,小兩口可以安安靜靜不受打擾地療傷,開門見山地溝通交流,消除心中芥蒂和和氣氣過日子。畢竟他倆還年輕,以后還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她猜另一個原因:于公公婆婆而言,失去朝夕相處整整三年時間,視如掌上明珠心尖肉的寶貝孫女,老兩口的內心肯定也和她一樣痛苦不堪,一樣不想再睹物思人,一樣不想面對這個屋子里的一切,一樣不想在北京這個傷心之地多待一分一秒,哪怕它是金碧輝煌的宮殿。

鄭本山、向蘭花出門時沒和沈默知會。老兩口肯定背著她和兒子達成一致意見,否則為什么自始至終沒聽見鄭定江說一句挽留的話?是不是走了就了了?走了時間的流水就會慢慢沖淡心中的傷痛?走了難以面對的糟糕生活就會峰回路轉?走了命運的陰霾就會煙消云散從而迎來日出江華的美好時光?

沒有答案,無法解析。

沈默一直在床上躺著,很煩躁很疲倦,想好好睡上一覺,卻始終未能安然入眠。她想東想西,腦袋暈暈乎乎,太陽穴跳跳地疼,感覺渾身上下哪哪兒都不舒服。這時,手機提示音“叮”的響一聲,沈默側身一看,是婆婆發來信息——

默默,我們回老家了。因為不想和你當面辭行,走時沒和你打招呼。恨老天爺瞎了眼,讓我們家攤上這樣一件大事,像一把刀子天天扎我們每個人的心。爸爸媽媽想安慰你的話堵在胸口說不出來,真想一頭撞死。可又一想,我們當長輩的,得看著兒子兒媳好好地活好好地過啊!得看著你們渡過這一劫難奔向光明的前程啊!所以,爸爸媽媽想求你一件事,就是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往開了想往好里想!一定要把自己的身體保養好!一定要把自己的小家庭維護住!默默,今生今世能和你成為一家人,是江江的福氣,也是爸爸媽媽的福氣。你和江江從相識相愛到結婚成家十多年了,給我們帶來多少快樂和安慰啊!感謝的話都在爸爸媽媽的心里裝著,我們只想說一句:你永遠是我們的好女兒,好兒媳,我們永遠永遠愛你!默默,最后爸爸媽媽還想用一句老話勸勸你:是兒不死,是財不散。瑤瑤她不是你的女兒,她是你前世的冤家,今生今世找你找我們全家報仇來了!從今以后我們要忘掉她!徹徹底底地忘掉她!記住了,瑤瑤她不是你倆的女兒!也不是我倆的孫女!她就是個沒見過面的仇人!記住了啊!

爸爸媽媽

明晃晃的一段話,字字句句如同一個個巨大的浪頭猛烈地沖擊著沈默心中淤堵的堰塞湖。她禁不住發問:瑤瑤真的不是我的女兒?那她是怎么鉆到我肚子里的?我懷胎九個半月生下她,大出血差點丟了性命,她不是我的女兒她是誰的女兒?誰能生下這么漂亮可愛的小人兒?旋即,沈默開始極力反駁:瑤瑤不是我前世的冤家!不是我沒見過面的仇人!她是我血肉相連的親生女兒!是我至親至愛的寶貝女兒!是給我帶來幸福帶來歡樂的人間天使!是我人生的全部希望,一切的一切啊!她又開始號啕大哭,哭聲尖銳爆鳴,樓上樓下的鄰居全聽到了。

大哭一場后,沈默接近崩潰的心理舒緩了一些,疲憊不堪的狀態消解了一些,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世上最深的痛苦,是骨肉至親一直在心里,但你走遍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他們的身影。椎心泣血的疼痛不是失去時的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他們的朝朝暮暮,歲歲年年。

十四

雖然早出晚歸上著班,沈默不再發展新客戶,主要了結在途的和將要網簽的單子。把手上的事情處理干凈,不留尾巴,她就可以利利索索地告辭,心安理得地告辭。鄭定江接受一項春節前必須完成的任務,準備迎接上級機關檢查考核,帶領工作組下部隊搞半個月的調查研究。每天晚上,他會給妻子發一條語音,告知自己的行蹤。沈默按習慣回他:好的,沒事,你忙你的。偶爾打視頻,兩個人沒聊幾句,沈默煩了,草草掛斷。

女兒一走,公婆再一走,屋子里聽不見一點響動,靜極了。這種靜不是教室里會場里的那種安靜,而是像瘟疫流行過的地方,鴉默雀靜,清冷,空曠,瘆人。這個曾經讓她牽腸掛肚歸心似箭的家,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讓她心暖,讓她安逸,只要進屋不想再邁出去一步。

呆呆地坐著,懶懶地躺著,傻傻地想著,女兒生前的畫面會一幀幀地浮現在眼前。沈默開始失眠,耳朵里一會兒是風刮過電線桿子的聲音,一會兒是刀尖劃過玻璃臺面的聲音。煩躁不安,六神無主。她睡覺的地方從臥室挪到客廳沙發上。電視上那些乏味寡淡的節目相當催眠,看到十一二點甚至一兩點,似睡非睡,半夢半醒,比在里屋吃安眠藥也睡不著,兩眼盯著天花板忍受到天亮要好得多。

終于,一向身體很好的沈默病倒了。犯病那天早晨,她用胳膊支撐身子往起爬,感覺頸椎有點僵直,嘎嘣響了一聲。她感覺不對,伸開腿試探著下地,沒等站起來,“呼”的一下天旋地轉,惡心至極。她不敢挪窩,不敢睜眼睛,只能斜靠在沙發背上。身體動一下,房間像旋轉木馬咕嚕嚕轉個不停,胃里翻江倒海,一口接一口往外噴東西。這種狀況她以前沒經歷過,特別難受,但她心里明白,她必須去醫院。

沈默伸手摸索著抓到手機,瞇縫著眼睛撥打了120。

120很快趕來敲門。沈默出溜到地板上,硬撐著匍匐了幾米,艱難地打開入戶門。

一地嘔吐物,滿屋酸臭味。施救人員戴著口罩將沈默抬到擔架上,職業地提醒病人需要帶上身份證醫保卡之類,沈默讓他們幫她拿上她的手提包和洗漱用具。120很快將沈默送到距離她家較近的一家醫院。

急診科體查,沈默的血壓正常,心率82次,呼吸22次。急查指尖血糖,5.6。排除低血糖后,抽動脈血氣。血氣分析結果顯示:原發性動脈血PaCO2降低,pH升高,伴或不伴碳酸氫根降低。判斷:過度通氣綜合征。

護士通過靜脈對沈默進行緩慢推注葡萄糖酸鈣,肌內注射鹽酸甲氧氯普胺以及吸氧等治療措施。病狀緩解較慢,又無家人陪護,醫生擔心嘔吐時食物堵塞氣道會導致生命危險,給她開了住院單。

掛了兩天吊瓶,眩暈減輕,能下地轉悠。沈默這才反應過來,120送她來的這家醫院,是一個多月以前她和公婆最先帶女兒來看病的咡廇刵醫院,一股怒火頓時涌上心頭。她決定做一件事情,因為她永遠不會忘記小兒科那個接診大夫的名字,覃壽生。

出院前一天,沈默穿著病號服找到醫院醫務部辦公室,高喉嚨大嗓門求見院領導,院長和醫務部主任等聞訊出來接待。她又要小兒科主任和覃壽生一同到達會議室。等想找的所有人到齊,沈默點開手機相冊,翻出鄭心瑤的一張大頭照,讓在場每個人一一過目,然后,她開始有理有據地投訴:

各位領導,我叫沈默,沈陽的沈,沉默的默。你們剛才看到的這張照片,是我女兒鄭心瑤的相片,五歲,她的父親是一名副團職現役軍人,中校軍銜。一個多月前,我女兒高燒40度來你們醫院就診,確診為甲流。女兒有高熱驚厥史,我當時要求住院治療,但這位接診的覃壽生大夫只給開了些常規口服藥,草草把我們打發走。女兒回家后病情加重,僅僅一天時間發展成急性壞死性腦病不治,最后在百大婦幼醫院重癥監護室去世。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呀!多么聰明可愛的一個小女孩,因為在你們醫院沒有得到及時有效的醫治,導致她最后喪失了寶貴的生命。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

沈默走近覃壽生,用手指著他的腦門質問:

是不是我當時提出住院治療你說沒床位?是不是我提出在輸液室輸液你不同意?我明確告訴你我女兒有高燒驚厥史,你不重視,不收治,耽誤了整整一天的有效治療時間,導致我女兒的病情急轉直下!你有沒有孩子?如果鄭心瑤是你的孩子,高燒40多度你還能那么輕率地對待她嗎 ?鄭心瑤是現役軍人子女,你為什么不按醫院優先優待的規定積極收治,給她一條生路?你大概忘記了你當時的態度有多么冷血又多么令人氣憤,可我歷歷在目,刻骨銘心!我女兒得的是甲流而不是絕癥!如果你盡到一個醫生的職責,想點辦法安排我女兒住院,她肯定不會死,我也不會生不如死度日如年地存活在這個世上!我們好好的一個家,因你敷衍的工作態度和低劣的專業水平而給毀了!你不是個好大夫,你就是個獸醫!

過于太激動,沈默一陣暈眩。她控制住自己的激動情緒,扶著會議長桌的一角緩緩坐下,慢慢向在場的人—字—頓地解釋:

各位領導,我今天不是來鬧事,我不是醫鬧!我是來反映一個客觀事實:因為你們的醫生缺乏責任心,粗心大意,不重視我女兒的病情,從而使她失去了爭分奪秒極其寶貴的挽救時機!我希望你們都能記住這個血的教訓,不要敷衍患者,輕視生命,要心存善念地對待每一位病人,特別是要高度負責竭盡全力救治每一位生病的孩子,他們是國家的未來和希望啊!

沈默說完哭著走了。會議室鴉雀無聲。覃壽生臉色蒼白,癱在椅子上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怎么可能這樣?

幾天后,咡廇刵醫院醫務部女助理出面聯系了沈默。女助理受院領導委派,驅車前來五里府拜訪。沈默在一樓大堂業主會客區域接待了她。女助理告訴沈默:醫院領導對這起醫患糾紛非常重視,不僅調查了鄭心瑤在本院就診處置的情況,還派人到百大婦幼醫院查閱復印了鄭心瑤的全部病歷。院領導準備以此事為例,在全院開展一次醫德醫風的檢查教育整頓活動。現在,覃醫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寫了深刻的檢討,要求組織上給予自己處分,院領導要求醫務部上門征求患者親屬的意見和建議。

沈默沉默了一會兒,說:其他的方面我也沒啥好說的,只有一條建議,不要給覃壽生處分了。他還年輕,背上個處分是一輩子的污點,以后還怎么在你們醫院行醫?!從客觀上講,當時甲流患兒太多,床位緊張,應付不過來。從主觀上講,他缺乏經驗,沒意識到鄭心瑤病情的嚴重性和危險性。女兒沒救過來,我們不能把責任完全推到大夫的身上,只要覃壽生在今后的工作中記取這個慘痛教訓就好。

沈默的寬容大度,讓女助理感動不已。她說她近日會陪院領導帶著覃大夫親自來家里登門道歉。沈默沒應承:算了,算了,我不想再看見你們醫院的任何一個人。

十五

2024年春節放七天假。沈默、鄭定江有幾天獨處的時間,他倆推心置腹地作了多次深入交談,最后共同做出決定:結束婚姻,分道揚鑣。

表面上看,這段婚姻的解體是因為家庭重大變故引發。其實,即使沒有這個悲劇的發生,沈默覺得,他倆之間的感情在種種矛盾的挾持沖擊下,已趨于平淡。沈默經過認真考慮做出分手這個決定,不在于鄭定江對她好或者不好,也不在于她的家庭生活是否陷入絕境,而是現實的銼刀把她感情的棱角和青春的棱角一點一點磨沒了。她縱使曾對鄭定江有過千絲萬縷的愛,生活的鉤子已從她心里一絲一縷抽空了。沈默深知,她對維系這段婚姻失去興致,對繼續在北京生活失去興致,才是他們分手的根本原因。多少個鄭定江不在身邊的夜晚,她捫心自問:你的美好理想呢?你的燦爛前程呢?你期盼的快樂幸福呢?你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的夢想呢?失落感會像潮水般一波波襲來,持久而有力地拍打她的心岸。近兩三年,她和鄭定江的婚姻波瀾不驚地維系著,她不曾考慮或者說她不敢面對自己心中蟄伏的那個念頭,是重重顧慮所致,特別是那個活潑可愛的小生命的羈絆。現在,最大的顧慮和羈絆已不復存在,她仿佛卸下一個曾經裝滿她全部身家性命的包袱,再往任何一個方向走都不會患得患失瞻前顧后了。以前她根本不敢觸碰的敏感話題,現在已經正大光明地擺在桌面上討論,結果是她毫無懸念地想掙脫婚姻這根繩索對她的捆綁,恢復自由身,奔向另外一個未知的天地,過另外一種不一樣的生活。如果繼續堅持現狀,對她來說是乏味的麻木的苦惱的不開心的。平心而論,她對深愛多年的鄭定江,真還有說不清道不明放不下的情愫,只是不像年輕時那么濃烈如酒,那么像風暴一樣無法阻擋。但她對鄭定江殘存的愛,不足以支撐起她在北京經歷的失望與痛苦所堆積成的精神重負。顯然,一個感情上不想依賴經濟上依靠不上的男人,一個生活上難以親近思想上沒有融入的都市,自然而然地會引發她隨時隨地改變人生走向的沖動,堅定她離開眼前人離開身邊城的決心。回顧自己的婚姻家庭生活,她再豁達,她也對鄭定江在她們母女特別需要他的時候不能及時給予關愛給予援手而記著賬,這賬絲絲縷縷在心頭,長流水不斷線。他還是那個為她扛著大行李箱的朝氣蓬勃的田徑冠軍嗎?他已經不是了。在她眼里,無論外貌還是舉止,妥妥的一個油膩大叔。“你壓根兒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這句話,她雖然沒對鄭定江說出口,但這并不意味著她能夠完全釋懷,能夠寬宏大度地理解和諒解他給她帶來的讓她迫不得已接受的一切。她經常處于非常焦慮的狀態,無緣由地生別人的氣,無緣由地生自己的氣。心靈上生活上的一團亂麻就是她和他團聚后他帶給她的收獲和禮物。要是還聽到鄭定江說“今晚加班,不回來了”,“親愛的,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之類的話,她會發瘋,她會咆哮,她會像潑婦一樣撲上去抓他那張英氣逼人酷似明星的臉,讓它對她不再有絲毫的吸引力。她感覺她的婚姻如同一部看了N多遍的經典影片,再好看她也已經膩了,再多看一遍純粹是浪費時間,浪費精力。

負面情緒日積月累,會讓一個人的心由棉花變成石頭。沈默在感情上由熱到冷的逐漸變化,鄭定江早已感受到了。只是鄭定江不想被這種變化所影響所左右。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讓自己的父母有一個幸福的晚年,是他除干好事業以外的另一個理想和心愿。因此,大多數情況下他會把男人的委屈和氣惱都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努力地維護家庭人際關系的和諧和日常生活的風平浪靜。鄭定江當初之所以選擇沈默,就是要和她相親相愛共度余生的。他不是見異思遷的那種男人。恰恰相反,打上高中時起,在眾多美女的嬌嗔逢迎面前,他是高傲的、冰冷的、有距離感的。在他的心目中,高智商高情商的女人才有魅力,才有分量,才值得追求。這一點鄭定江很像他的父親,重人品勝于重長相。鄭本山當年由戰士直接提干,氣質剛毅,英俊健碩,穿著四個兜軍裝往那里一站,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頗引人注目,回頭率超高。但在適婚年齡,他以“養不起”為由,婉拒了一位漂亮的北京姑娘的示愛,娶了在火車上結識的賢良淑德的小學教師向蘭花為妻,生下兒子鄭定江。

白山大學校花沈默當初圍追堵截鄭定江,他最終投降繳械,真不是僅僅被她的容貌所吸引,而是他發現她比他認識的所有女孩都獨立,都會處理自己的事情,而且一點不物質。他們是彼此的初戀,僅此一點,鄭定江不可能也不會做對不起妻子的任何事情。在沈默鄭重提出離婚的想法之后,鄭定江有過深刻檢討,有過好言相勸,有過再三挽留,但妻子排斥親密接觸的態度和她越來越無法排解的抑郁情緒,又讓他覺得真愛一個人就給她充分的自由和選擇的權力。至少,可以讓沈默按她目前的想法獨自生活一段時間再說。解除家庭羈絆,清理負面情緒,撫慰精神創傷,也許對她是一種不可或缺的救贖,一次不藥而愈的療傷。

夫妻倆最終達成共識的對話簡單明了:

鄭定江,放我一馬,也等于放你自己一馬。

好吧沈默,既然你九頭牛拉不回,行,我給你開通行證,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

現役軍人申請離婚,組織上要找男女雙方談話。

機關政治部辦公室。任主任背靠在轉椅里,沈默和鄭定江端坐在沙發上。任主任首先表明:組織上尊重你們夫妻雙方共同做出的決定。但鄭定江是個素質過硬品行端正的優秀機關干部,希望小沈慎重考慮,三思而后行。

沈默說:我非常認同首長對鄭定江的看法。我執意提出離婚,與鄭定江的素質品行無關。是我自己自我調節控制能力差,不適應北京的生活節奏和工作環境。

任主任不高興了:真不明白你們這些年輕人!鄭處長要長相有長相,要本事有本事,在部隊大有發展前途,你咋舍得離開這樣一位德才兼備的好伴侶呢?可別一葉障目,身在寶山不識寶啊!

沈默平靜地說:女人常常是這樣,你得看她想要什么,想要,快遞員都是C羅;不想要,馬斯克也是垃圾。

糊涂!固執己見!任主任邊批評沈默,邊拿起辦公桌上一張蓋著大紅印章的信函,抖了抖——

你看看,這是我們剛剛收到的地方公安局發來的信函,為鄭定江同志請功的信函。不久前的一個晚上,鄭定江同志在千鈞一發之際,冒著生命危險從著火的屋子里抱出一個孩子,背出一位老人,保護了人民群眾的生命和財產安全。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和趕來的消防官兵一起撲滅火災后,不留姓名,悄然離去,甘當無名英雄。公安民警根據現場圍觀群眾手機拍下的視頻,多方調查了解,才在我們單位找到這位“穿軍裝的撲火勇士”。

沈默接過信函一看,事情發生在12月7日傍晚,正是女兒送進百大婦幼醫院重癥監護室搶救之際。難怪鄭定江接到家里的告急電話,沒能在第一時間趕來醫院陪護女兒,難怪那天夜里他到重癥監護室時灰頭土臉,和平時判若兩人,

沈默一下有了話說:

首長,這事一點兒不奇怪。鄭定江見義勇為不是一回兩回了。上大學時他就救過一個落水兒童,孩子家長找到學校大家才知曉。還有一次,我倆在火車上遇到一個旅客突發心梗,倒在地上,他俯身按壓胸口急救,嘴對嘴人工呼吸,折騰好半天把人給救過來了。平時,他也盡做好人好事。前些年,他一直資助貴州山區的兩個貧困生上大學,直至本科畢業。我們家從營區宿舍搬往五里府,我整理東西時,在保險柜夾層里發現他在大學、邊防部隊和調回北京后的三張無償獻血證書。我得讓他父母知道知道他們的雷鋒兒子做的好事啊,他攔著我,死活不讓我給老人講。首長,鄭定江這個人,外表是個剛強鐵漢,內里一副菩薩心腸。有時走在路上,看見行乞的缺胳膊少腿的,他指定要給人家十塊二十塊錢。這年頭誰還帶現金啊?!可你摸摸他的上衣口袋,指定裝著幾張人民幣以備不時之需……首長,你說他是不是比雷鋒還雷鋒? 簡直就是當代活雷鋒!

鄭定江尷尬不已:當著我們首長的面,你到底是表揚我還是寒磣我呀?!

任主任激動了:這次,鄭定江同志救了兩條人命,兩條人命啊!我們一定要給鄭定江同志報功,報請二等功,弘揚人民軍隊愛人民的奉獻精神,關鍵時刻大無畏的犧牲精神。

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任主任緩緩轉過椅子,面對沈默溫和地問她:小沈啊,活雷鋒難道不好嗎?難道不值得我們珍惜和敬重嗎?

沈默頭也不抬回答:好,好,當然好!當然值得敬重!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嘛!她沒說出來的話是:首長你搞個社會調查,看看有幾個女人愿意嫁給活雷鋒?有幾個軍嫂愿意跟活雷鋒過一輩子?

似乎是一場充滿正能量而又多少有點不歡而散的談話。

接下來的日子,是極其平靜的一段時光。他倆彼此友好相處,沒說一句狠話,心平氣和得令人難以置信。

放假之后的又一個周末,沈默說:離婚協議書我修改打印好了,你看看吧!如果沒有意見簽上你的名字。鄭定江說:好。

看到財產分割一條時,鄭定江抬起頭,不解地問:你咋沒提五里府這套房子的分割問題?

沈默反問:房子在你爸媽名下,與我何干?我有一條做人的原則,不是自己的東西再值錢都不能伸手。

鄭定江說:這套房子你雖然沒出房款,但它是我們婚后共同置辦的家產,不僅是你找的房源,而且你參與還貸了,黑不提白不提,我心里過意不去。

沈默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套小四居是賣了你爸媽北京和海南兩邊的房子,支付80%的房款購買的,是你們家僅有的不動產,你父母一輩子積累的財富,你說我能打它的主意嗎?!當初置換房產時,咱倆分工明確,我的工資負擔家庭吃穿用度,你的工資償還銀行貸款月供。可是,爺爺奶奶幫咱們帶了孩子三年,和咱們吃住在一塊兒,買菜買肉,買生活用品,包括瑤瑤參加學前班繪畫班舞蹈班等等的費用,都是老兩口自己掏的腰包,他倆的退休金全貼補家用了。從去年開始,爺爺又給瑤瑤請了一對一英語家教,一周四節課,每月3000多課時費,我幾次轉給他,他統統給我退回來了。除了我自己買點零七碎八日用品以及過年過節的禮物啥的,你爸你媽什么錢都不讓我出,所有開銷他們全部大包大攬。買五里府這套房子,最后也沒動我的存折。這幾年我掙得多,七攢八攢,到現在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字,在北京城六區買一套百十平方米的房子足夠付35%的首付。你從不問我有多少錢,我也懶得告訴你,告訴你有多少你也記不住。我決定將這筆錢據為己有,我在離婚協議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沈默名下的所有存款歸沈默所有”,你聽好了,五里府這套房子我不要一磚一瓦,我自己的存錢一分一厘全部帶走,咱們兩清了。

鄭定江點了點頭:你掙的錢肯定是你的,我沒有絲毫分割的愿望和要求。五里府這房子你應該保留居住權,協議書應加上這一條。

沈默情緒激動了:能在這家里居住還離什么婚?鄭定江,你難道不明白嗎?沒有了女兒,我在這個屋子里度日如年,根本沒有一丁點心情再繼續待下去!看見任何一樣東西,我會想起瑤瑤,想起瑤瑤就覺得特別對不起她,就想哭,想號,想打人,想砸東西,你說咱倆今后怎么在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咱倆的關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鄭定江,你難道不明白嗎?我的余生與快樂幸福已漸行漸遠,我失去所有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和向往,那種抹不去的悲劇色彩會時刻伴隨在我左右。每一個晝夜,我都被深深的思念和痛惜所裹挾。它們像從四面八方射來的冷箭,一支接一支刺穿我的神經我的心,讓我防不勝防,無處逃遁。我余生反復體驗的是毀滅,是世事無常,是生命的難以逆轉,是情感的無處寄托。

沈默聲淚俱下,鄭定江的心像被鐵錘一下一下重重敲打。他想說:你無處逃遁,你毀滅,我自己又何嘗不是活在日復一日無法排解的悲苦之中?!我使勁繃著,使勁忍著,并不等于時間的推移能讓我把親愛的女兒漸漸淡忘,恰恰相反,時間越久,我對女兒的思念越深,我的負疚感越強烈,我的五臟六腑越加疼痛,有時疼痛到無法呼吸。我不愿當著所愛的家人表現自己的軟弱和無所適從,我把所有的眼淚和痛苦統統咽進肚里,并非我是鐵石心腸,并非我比你活得輕松比你活得自在啊!但他沒說這些話,只問了一句:那你準備住哪里?班也不上了?

沈默說:偌大的北京城難道還沒有我沈默的一個棲身之處?暫時先在佟亦飛那里過渡一下。我肯定會辭職,肯定會離開北京。我想去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了此余生。我也不知道具體是南方北方,是國內國外,現在還沒考慮好沒確定好,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

鄭定江簽完字,沈默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定江,我相信你也在這套房子里待不下去了,每一間屋子都有瑤瑤的痕跡,每一個角落都能勾起我們對女兒的回憶,你往后怎么能住得心安理得?!深更半夜你關著門背著我在書房里痛哭,我都知道。把這套房子賣了吧,置換一套新房,忘記過去開始新的生活。五里府的房齡已滿五年,按政策規定可以上市交易了。你工作太忙,一定要置換精裝修的。北京近兩年新盤挺多,可選擇的余地很大。你爸媽特別不容易,一輩子的血汗在北京倒騰到這么一套房子,你要把你爸你媽再接回來,好好照顧他們安度晚年。我離開這個家已經對不起他們了,你別再對不起他們了啊!

鄭定江眼圈通紅:好。聽你的。全聽你的。不管是這個家,還是搬個新家,我都會給你留一間屋子,隨時歡迎你回來。

沈默擠出一絲苦笑:你這話什么意思啊?你還是不了解我沈默,我不是拖泥帶水的那種女人。我再多說一句,好馬不吃回頭草。如果你打算長期在部隊干下去,我勸你以后還是找個合適的對象結婚,把下半輩子的日子過好。北京城里大姑娘成千上萬,以你這樣的條件,想找啥樣兒的沒有啊?!

鄭定江堅決地說:不找了!也不結了!人這一輩子結一次婚足矣。結兩次婚是犯傻,結三次婚是犯病,結四次婚是犯罪。

沈默終于笑出聲,笑得酸楚,凄然。

雙休日婚姻登記機關不上班,沈默、鄭定江周一正式遞交離婚申請表。放下從認識到分手十多年的恩怨,沈默心里少了芥蒂多了憐惜,少了憤怒多了平和。鄭定江接受了這個現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一個月的冷靜期轉瞬而逝。沈默、鄭定江攜帶戶口本、結婚證、離婚協議書等必備材料,再次來到同一地點履行最后的程序和手續。

沈默驚訝地發現,僅僅半個月沒有見面,鄭定江人瘦了一圈,精神狀態也不像以前那么飽滿。她想他這段時間內心肯定經歷了很大的煎熬,一股憐憫疼愛之情頓時涌上心頭。她擔心地問他:是不是身體哪里不舒服?你看你,下巴都尖了,抽時間好好查查體啊!

鄭定江回道:謝謝老婆關心!不對,謝謝前妻關心!我身體沒啥不舒服,參加集訓跑步跑的。瘦了是好事啊,省得減肥了,現在五公里越野輕輕松松。你別說我了,你光看見別人下巴尖,看不見你自己心較比干多一竅,弱如西子勝三分,都能演林黛玉了!

沈默生命歷程中這個最重要的男人,永遠是一副心里驚濤駭浪表面風輕云淡的樣子,遇到天大的事情自己一個人扛著,從不怨天尤人。他越是若無其事,和平常一樣隨意自如,沈默越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事?是不是對他太冷酷無情了?

拿到小本本,他倆轉身離開。聽見背后有人說:又一對賞心悅目的夫妻分手了,可惜!

余下的只有沉默。他倆在臺階上站著,誰都不先開口說話,不先行一步離開。

終于到了告別時刻。沈默主動擁抱了鄭定江,她在他耳邊叮囑:保重!別那么拼!身體要緊,命沒了就什么也沒有了。她又交代說:我的私人物品已收拾妥當,零的散的打包好了,等我安頓好了再回來搬走。

鄭定江聞到了他喜歡的香水味,內心一陣悸動:去吃個散伙飯?

沈默堅決地說:不吃了!佟亦飛來接我。她指了指不遠處的停車場,又說:亦飛帶我去國外溜達一圈,北歐五國,明晚的航班,直飛哥本哈根國際機場。

佟亦飛開著邁巴赫輕盈地繞過花壇停到他倆面前。她搖下車窗朝鄭定江擺擺手,鄭定江張了張嘴,蹦出幾個字:亦飛又換新車了哈!

一對手持大紅結婚證書的青年男女,笑聲朗朗,從身邊經過。俊男靚女,像他倆七年前的樣子。

沈默打開車門鉆進車里。鄭定江控制不住地大喊了一聲:沈默,我等著你回來!

沈默沒有應聲。佟亦飛朝他飛快地做了一個OK的手勢。

作者簡介

萬綠,本名喬林生,199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曾在大型刊物發表小說《表嫂》、長詩《死是一朵英雄的花》等作品;采寫的特寫、報告文學六次獲中國新聞獎,并獲冰心散文獎、中國報人散文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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