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記憶的腳印,推開落了銹的雜草繁生的木門。“咔吱”一聲脆響,月光偷溜進去了。斑駁的石板橋上鋪滿了銀霜,橋下的小溪亮堂堂、金光光……
這個季節春紅已謝,無賞花人群,無蜂圍蝶陣。扁豆花開了,溝渠溪畔,田埂旁,房頂檐上,神奇的紫花啊,哪里有土,便在哪里開花,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深深淺淺,淡淡雅雅,呼啦啦開遍了鄉野,靚透了小院。
月下,紫花像小舟,一片片花瓣成了帆。月光如蜜,紫花小舟載著月光,紫得飽滿,紫得透亮。
記憶大門也被這一串串的紫花推開。幼時,調皮天真,總愛藏匿于扁豆藤下,等大人們背上農具,談笑風生地去干農活去了,伙伴與我便迅速從藤隙間鉆出來,手握著竹竿,賣力地打著扁豆藤上的花,紫花便嘩啦啦地順著虬枝,自上端順滑而下。那時年幼,驚羨于紫花的明艷,更著迷于月牙般彎彎的深紫色的豆莢,最垂涎三尺的還是那扁豆蒸飯。
一個清麗的午后,奶奶挎著竹籃,籃子里放著一把剪刀,我緊跟著她,一起來到紫藤下摘豆。她撥開綠葉,輕輕地用剪刀頭挑起細長的枝。我立于她的身旁,用力將竹籃舉過頭頂,又驚奇又欣喜。奶奶的嘴角上揚到一定弧度,眼角的魚尾紋擠成了一條線,被陽光安撫的臉卻變得光滑。隨著“咔嚓嚓”幾聲脆響,紫色的扁豆莢整齊劃一地落下,我生怕被莢中爆出的扁豆打到,便趕緊往后退,頭埋得低低的。黑色的泥土上鋪滿了碎花瓣,成了一道紫色小路,泥土香混雜著清淡的花香,令人舒心。紫色小路上還烙上了深凹進去的大腳印與小腳印……
取材完畢,扁豆莢還需擇根、去絲、洗凈,方能下鍋。雖是簡單的一道菜,也費盡了奶奶的心思,花上大半天的工夫。
為了便于年幼的我食用,奶奶首先要燜豆。將洗凈的扁豆放在香樟木切板上,倒入些許菜油,左手往下傾斜著切板,右手拿著鍋蓋,扁豆便滾入油鍋了。“啪啪啦啦”,扁豆在油鍋里就如搖動著的撥浪鼓,油面為鼓面,扁豆在油面上翻滾跳躍、左右擺動,“咚咚咚”扁豆敲擊鼓面發出輕快的樂曲。油濺出邊,我嚇得躲在奶奶身后,但怎么也抵擋不住金燦燦的扁豆帶來的誘惑。
奶奶猜透了我的心思,將燜好的豆掏出幾顆,放在奶白色的瓷碟中冷卻給我吃。
童年的八月就這樣在扁豆中度過。總是期待紫花開、扁豆熟,我耐不住性子,總往那藤架上瞧,在滿目深綠的葉子中尋找紫花的身影。
十三歲,我背上行李,去城里讀書。帶著些許無奈,我要告別清風小院的紫花了,心里有些酸楚。
十六歲那年,中秋月夜,我乘車到了村口,下車步行。月光下的小路越發透亮,彎彎曲曲的,一切讓我陌生又熟悉。我踏著石子小路,沿著稀稀疏疏的高大的白楊樹林走。而黑夜靜默無語,腦海里浮現的滿是深深淺淺的紫,耳畔里縈繞的是奶奶推我騎單車經過紫藤時“丁零零”的鈴聲。那些年終究是回不去了,成為流淌在歲月里的溫馨。
去年秋天,祖父去世了。為了搭棚辦喪席,把院里的扁豆架都拆了,紫花零落,留下一根在寒風中搖曳的老根。我遺憾地想:院子里可能再也見不到扁豆花了。
祖母在人前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等到夜深人靜,一盞枯黃的燈點亮,她佝僂著腰,默默向著屋角哭泣,像極了一根朽木,撐著滿是淚痕的墻。
一個清麗的午后,我將剩下的藤蔓整理、修剪,再補插了幾根竹竿。不曾想到,幾陣秋雨過后,冒出了幾片新葉,扁豆藤極為結實,鉚足勁頭往上攀,已經攀到外墻上了。我欣喜萬分,給它追肥、澆水,精心地照料著……
過了半個月左右,晨曦初露的時候,紫色的扁豆花又開了。感覺那段溫暖寧靜的日子又回來了。扁豆花,一朵一朵,向著陽光,在風中翩翩起舞,宛如紫色的小鳥展翅飛翔。
那紫色的瀑布靜靜地流,緩緩地流,流過我和祖母的心間,撫平舊日的傷痛。
花和人都會遇到各種不幸,但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紫色的扁豆花在歲月更替中永遠保持樸素、保持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