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茶結緣似一場牽扯多年的戀愛。從剪不斷理還亂,到漸入佳境到修成正果,一晃浮生已如馳影。
小時候不知茶為何物。在外面撒歡得四汗八淌,奔回家捧住大茶缸子就是一通牛飲。急得老媽直跳腳:小冤家哎,別把茶葉潷干了!管它呢,過癮殺渴便好。老媽話音未落,我已飄去好遠。有時也上當,喝到一口頭開的濃茶,苦得似喝了一口中藥,忙忙地吐了。心中疑惑:大人們怎么好這口苦藥?
等自己也成大人了,耳濡目染漸漸地才知道茶是個好東西。為了附庸風雅,曾經還花大價錢買了一套功夫茶具,準備沒事就品品功夫茶。可人在青壯年哪能沒事呢?那叫一個“多事之秋”啊!生活中哪一樁是能省事的?沒奈何,漂亮的功夫茶盤上漸漸堆滿了藥盒、煙盒、零食罐、手機、鑰匙、電視遙控器,反正沒有茶葉、茶壺、茶杯什么事兒。
直至真正有了閑暇,這才應了阿慶嫂的那句臺詞“這茶喝到這會兒,才剛喝出點味兒來”。雖說喝茶也是賣呆消磨時光的好幫手,但我這人天生愛熱鬧、喜扎堆兒。一有機會,總要約上三五個茶友,以話佐茶,以茶怡情。茶友當中數我“口味重”。喜歡香氣濃郁的茶,這大概也是性急人的通病。一口下去,便要見個真章,沒得工夫細品慢咽。但與茶友品茗論道多了,倒也悟出這每日不可或缺的茶,倒與人生有著許多的對應,比如人有人性,茶亦有茶性;人有人品,茶亦有茶品;人有人道,茶亦有茶道。
“人之初,性本善。”從牙牙開蒙,我們便受了儒教的熏陶。初生的嬰兒,餓了哭,飽了睡,既無惡意,又無惡念,當然好善。茶之初出,芽芽滴翠,清香暗含,引得采茶女的纖纖十指似秋風刷過的蟹腳癢癢的,非得去采綠摘翠一番才得殺癢。
接著又有“茍不教,性乃遷”之說。人性再怎么“初善”,后天若得不到良好的教育,便會“性乃遷”,往哪兒遷?當然是惡變。沒有人生來就注定是殺人越貨的惡棍,多是因為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教育,哪一環出了問題才“性乃遷”。而茶葉無論它當初怎樣的青翠可人,如不經過采摘、晾青、走水、浪茶、殺青、揉捻、撿枝、烘干等一系列的后期加工,它也會“性乃遷”,由青變黃、由黃變枯,終成枯柴一把,而成不了香、甘、韻、美的杯中君子。
說到杯中君子,則要論到茶品了。茶的品類繁多,品相也千差萬別。那些“千挑萬選白云間”的黑、白、紅、綠、青、黃,有如大千世界的蕓蕓眾生,個個有品。茶的品相與人的品德在數千年內生發了無數的交集。人們在對各種茶葉的品鑒對比中,賦予了茶葉種種的品相。反之,不同品相的鮮亮茶色又映照著喝茶人的人品。
《紅樓夢》中一段關于喝茶的描寫,倒是能說清其間的關系。賈母飯后帶著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去烹茶。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著又問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又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此外,妙玉給黛玉泡的是龍井,給王熙鳳上的是楓露茶。可見深諳茶道的妙玉這上茶也是“撿主兒放債”:對位尊年長的賈母,敬上的是“老君眉”又名“仙茶”,恭敬之意溢滿杯盞;對體弱多愁的黛玉上的是淡雅平和的“龍井”,以示體貼:對喜歡弄權跋扈的鳳姐則上的是味濃色艷的“楓露茶”,以示逢迎;至于不入流的劉姥姥,是不必上茶的。她便是喝了賈母剩下的半杯“老君眉”,還嫌寡淡品不出味兒,正是活活地白瞎了好茶。更絕的是,妙玉事后將劉姥姥喝過的那只還很值幾兩銀子的杯子扔了。這一敬一讓一笑一扔,竟以不同品相的茶將上下人等分了個清清楚楚、妥妥帖帖。如此看來,此前人們常說的“文如其人”“酒品如人品”,雖是意從雅俗兩端分說行文、飲酒與人品的關系緊密,終不如茶品與人品的契合來得輕松和討巧。
所以常有朋友邀請喝酒,而我總是提議去喝茶。酒席桌上的觥籌交錯、明爭暗斗雖說熱鬧,但鬧不好是既傷感情又傷身體。與酒讓人越喝越糊涂不同的是,茶倒是能讓人越喝越清醒,更有利于朋友之間靜下心來交流。這倒也暗合了莊子的那句:“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這一淡一甘竟也在君子與小人之間劃出了一條界線。
我有個茶友每每約我去茶樓喝茶,都要自己動手,燒水、燙杯、擺設物件、小心翼翼地拈茶、細水長流地沖泡,然后坐下來靜靜地等待。隨著一縷茶香彌漫開來,他便輕輕端起茶杯,先是放在鼻尖輕嗅,隨之以唇輕吮……他將這些認認真真稱之為“茶道”。還有個茶友,每次喝茶前都要虔誠“三敬”。一杯敬天地自然。這茶本是天地靈氣浸潤出來的濃縮精華,也是自然賜予我們的清香,這當然要敬的。二杯敬山川云霧。在大山的懷抱,在云霧繚繞的世界,在粗糙的枝干上,孕育出如此純潔的葉片,如此澄澈的香氣,這難道不該敬嗎?三杯敬茶韻。茶本身也是有韻道的,佛韻、禪韻,深浸其中。可謂:“茶海是靈臺,靜心才知味。”
此二友所言的茶道還只能說是摸著了茶道的皮毛。中國茶道既講究形式的美感,也講究茶葉、茶具、茶水的精選,更注重環境、心境的澄凈。將生理性的喝茶提升到精神享受的品茶、禪茶。所以說中國茶道總是跳閃著儒、釋、道的智慧和規范。于是茶道與人道在氤氳的水汽和茶香中得以結締和升騰。茶道的“禮儀”與中國的“禮節”一脈相承。禮在中國自古就用于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禮作為中國社會的道德規范和生活準則,對漢族精神素質的修養起了重要作用。
我和茶友品茶的宗旨就是:“品茶,是品人性、品心境、品心性。在繁華寂寞中品讀別人的生活,領悟自己的人生。”與這些茶友交往,就像是茶的本身,清香而不濃濁,久品而不失味,那種淡淡的情愫,如茶沁脾入心。每臨辭別,大家都會送上一句祝福,方才各自別過,然后期待著下一次的小聚。如此既不會“人走茶涼”,留在心間的是仍有一份清香和溫存,也避免了那種酒后在飯店門前無數次七倒八歪的熊抱道別。
每次飲茶,我都會細細端詳葉芽深入杯底,又慢慢浮將上來的樣子,深入杯底,是沉淀的象征,浮將上來,是淡然的隱喻,整個沖泡過程是人生煎熬的過程,也是芬芳孕育和出生的過程,若沒有深入和浮出,也就不會有茶味與茶香的享受了。每當此時,我都會浮想聯翩,這茶葉的浮浮沉沉不正如我們的人生嗎?有起有落,沉浮不定,在沉浮之間浸透著痛苦而艱難的抉擇和磨合,只是我們的人生少了茶葉的舒緩淡定,所以是需要靜心觀察葉的舞蹈、葉的舒展、葉的形態變化,直至感悟自己的人生。我不敢說品茶如品人生,因為我遠沒有那么犀利深沉。幾十年來,我歷盡了人間百態,品過了五味雜陳,但只要我的人生有茶相伴,與友為伍,此生便不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