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渾身累得像散了架,腰里似乎有蟲子在鉆,背脊連著頸項這一塊如同罩了個烏龜殼似的。開著收割機割了一整天的麥子,臉上也火辣辣的,那是正午的毒日頭曬的和麥芒風吹的。踩著麥茬子下坡前,他在山坡上狠狠地踢了熄了火的“沃野”一腳:“你個老殼子,關鍵時候總是掉鏈子?!?/p>
夕陽如水一樣漫過四野。春生站在山丘腳下,抬頭環顧,暮色里一座座小山包影影綽綽像過年蒸籠里的饅頭,也像女人碩大的奶子。春生也為自己潛意識里有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是不是有點下流。
忽然,西邊山丘上長出了一朵血紅蘑菇,鮮艷欲滴,一轉眼,蘑菇云彩變成蛇頭,掛在空中,作吞噬人狀。
紅蛇蕈。春生一陣心悸,當年娘就是誤食了有毒的紅蛇蕈死的。春生有些鬧心,不是為了給讀大三的兒子金豆掙學費,打死他也不會到這兒做麥客。五年前,他在鄉信用社貸款買了這臺“沃野”,一年兩季,夏割麥子、秋割稻子,除去油錢加維修費外,勉強能把兒子金豆上學的開支糊過去。平時在老家的平地上開慣了,到了這高低不平的紅土丘陵上,“沃野”總像頭蠻牛,不聽使喚。上坡時,差點翻車,幸虧他猛打方向盤,躲過這一劫,但這該死的“沃野”趴窩不動了。他索性扔下“沃野”,回到山坡下停放的“東風”卡車上。
他開始整理駕駛室的后排座位,把疊好的被子放下,頭擱在右手肘上,瞇縫著雙眼。剛躺下,車窗玻璃外不遠處有個紅色的東西一閃,他知道,那是“久保田”收割機上的女人在往卡車上收晾曬的衣物。女人四十出頭,圍著一條紅圍巾,遮住大半個臉。中午的時候,春生打招呼,吃過嗎?女人一笑回答,嗯呢。春生聽出來了,下河口音,她也是蘇北的。
下半夜,天空中炸雷一個接著一個,鞭桿雨噼里啪啦打得車子頂棚嘩嘩地響。春生剛把玻璃窗關閉好,對面的女人向他的車子跑來,打開車門時,蛇形閃電晃了晃,女人渾身濕透了,前凸后翹就像沒穿衣服。女人飛快地攀上駕駛室,麻利地脫下濕衣服,冰涼的身體蛇一樣鉆進春生的被窩,嘴里說,怕,我好怕。雙臂蛇一樣纏住春生的脖子,春生忽然燥熱起來,一翻身,將女人壓在身下。
鞭桿雨不停地甩打著。
春生一覺醒來時,天已大亮。枕邊女人連同她家的卡車都不見了。春生懷疑昨晚是在做夢。女人的狂野令他欲罷不能。他像驚濤駭浪里的一條船,一會兒飛上浪頭,一會兒跌到谷底。他發現,枕邊多了一條紅圍巾,不知道女人是落下的還是故意留下的。春生拿起來聞了聞,那紅圍巾上還殘留著女人的味道,不過不是香味,似乎是汗餿味。
春生跳下車,四周山巒如洗,野梅子樹散發出成熟的甜味?!翱嗤邸?,林中的苦哇鳥的叫聲嚇了春生一跳。
春生央幾個麥客開來收割機,前頭用鋼絲繩拉后頭推將自己的那臺“沃野”弄下坡,再裝到卡車上。
他做出決定,不割麥了,回家。路過鎮上的加油站,加油的胖女人捏著油槍加著油說,你們割麥的可要當心了。前頭收割機剛出了事故,常在我們這里加油的割麥的兩口子,男人將女人壓死了。
春生急忙問,是不是男的開一輛新“久保田”收割機的,女人常圍一條紅圍巾的。
胖女人說,你也認識噢??刹皇锹?,昨天下午,那男人的收割機剪刀壞了,開到前面鎮上去配剪刀,他這進口剪刀我們這邊沒得,要到縣城去配。他把“久保田”停在前頭路邊上,去了縣城,不知什么原因一夜未歸。今天一大早回來后就把卡車開過來裝收割機,男人放下兩塊鐵跳板往卡車上開,不知道啥原因,收割機突然往后一滑,把站在后頭的女人一下子壓住了,女人當場就斷了氣,兇兇胖胖的人說沒就沒了。
春生愣在那里,半晌沒說話。
他來到事發地點,地上還留著一攤血。他買來一疊黃紙連著那條紅圍巾在旁邊點燃了,嘴里喃喃說,來生投個好人家吧,不要再吃苦了。一陣風吹過,那紅圍巾和草紙的灰燼蝴蝶一樣飛走了。
春生回家把老婆蕎花打了。
那次回來的路上,春生心里想,這女人要得到也太容易了。
他想到了老婆蕎花。蕎花姐妹三個,她是老三,長得最俊俏,當初嫁給他時他家里窮得叮當響。那么多好人家不嫁偏偏嫁了我這個窮小子,莫非是個二水貨?讓我撿漏了。那么說,兒子金豆就不是自己的種。金豆像誰呢?春生把認識的男人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最后鎖定了二蛋。準是他。二蛋是蕎花的二姐夫。金豆額頭發際間有個旋,巧了,二蛋也有。怪不得二蛋每次看到金豆眼睛都笑得瞇成一條縫,小時候,又是抱又是親,慣得不行。
騙子,都是騙子。蕎花,你個爛貨。二蛋,你不得好死。春生詛咒著。他的喉嚨里仿佛有條蛇塞得他喘不過氣來。
到家后,春生氣洶洶地問,告訴我,金豆是誰的種?是不是二蛋的?蕎花剛從服裝廠下班,被問得一頭霧水,罵道,你放屁,你弄屎盆子扣我。春生一個大嘴巴子就抽上去,蕎花臉上霎時出現了五條紅印子,她捂著臉,拿了幾件衣服,回娘家去了。
春生看著自己的手,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下了這么重的手,結婚這二十多年來,他可從來沒舍得動過她一根手指頭呀。不過,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都已經弄成這樣了,撕破臉皮就撕破臉皮。春生躺在床上,手機上刷到一個視頻,視頻里有個男人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親子鑒定后是別人生的。對,做個親子鑒定不就知道真相了嘛。他打了雞血似的一下子蹦了起來。
他決定付諸行動。他打了S市第一人民醫院的親子鑒定中心的電話,接電話的人自稱叫李主任,他承諾他們中心的親子鑒定隱私保密、準確安心,加急快速出結果。李主任還說,按規矩要有法院的委托或者相關手續,不過,鑒于你的情況特殊,簡化流程,只需要取你兒子的幾根頭發,就可以完成這次鑒定。
春生不住口地答應,好,好,好。
關鍵是如何取來兒子的頭發,春生動起了腦筋。他決定去一趟S師范大學。
S市大學城外有著小吃一條街,春生約金豆在“沙縣小吃”里見面,他點了幾個菜。
金豆看到春生,有點意外,問,爸,你咋來的?春生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到市里來買收割機配件,順便來瞟瞟你。
老爸夠意思。金豆夾了一大塊小炒肉片放到春生的碗里。爸,你也吃啊。春生心里涌上一股暖意,這小子孝順倒是隨我??梢豢吹浇鸲诡~頭前那二蛋一樣討厭的旋,心就像掉進冰窟里。
金豆邊吃邊問,爸,你是不是和我媽吵架了?春生吃了一驚,急忙否認道,沒有這回事。你聽誰說的?
金豆說,也沒什么,我發信息給媽,她好像不開心。
春生心里石頭落了地。更年期,你媽到了更年期。他脫口而出,說出后,他還有點佩服自己反應快。
吃好后,金豆要回學校。
春生說,還早呢,我看你頭發長了,帶你去剪個頭。就在前面不遠有家“一剪梅”發型設計中心。
金豆嚇了一跳,爸,“一剪梅”理發老貴了,剪個普通的也要80元。爸,你是不是發財了?
春生臉上拼命擠出笑容,哈哈,老爸沒發財,不過,請兒子剪貴一點的頭還是請得起的。春生知道自己虛偽極了。
當“一剪梅”的理發師的推剪剪下金豆一綹頭發時,春生忙走過去抓在手里,說,兒子,你也有白發了。
金豆笑著說,我這白發遺傳你的。
春生帶著金豆的頭發去S市第一人民醫院的親子鑒定中心。
半月后,春生接到李主任的電話,讓他去取鑒定報告。
春生急吼吼地問,李主任,鑒定結果是什么?
李主任說,趕緊來,來了就知道。
春生借了輛皮卡,火急火燎來到S市第一人民醫院的親子鑒定中心。李主任早已在等候,看到他,把一疊打印好的鑒定書遞過來,笑瞇瞇地說,恭喜你,你可以把你頭上懷疑的綠帽子摘掉了。
春生加大油門往回趕,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把蕎花接回家,哪怕向她下跪,哪怕讓她抽嘴巴,他不能再錯了。
前面是紅燈,他眼中出現了紅蛇蕈,里面竄出一條紅色的蛇頭,向他撲來。他沒有減速,猛踩油門,側面一輛大掛車飛馳而來。隨著一聲巨響,翻滾的車窗里許多張潔白的紙片飛了出來,就像天上飄落的雪片。
作者簡介:
趙宏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