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寶爸爸從院子里洗漱回來,臉上飄著一層熱氣,額上的一綹頭發也打濕了。穿上藏青色的厚外套,他抬起胳膊去取掛在墻上的帽子。趁他取帽子戴的當兒,我側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奶奶。等小寶爸爸戴上帽子,我們就得出門了。而奶奶也已經醒來,正不聲不響地看著我們——眼睛掉在一堆皺紋里,像峽谷中的小溪,只剩一條小縫隙。干澀,且灰蒙蒙的。
奶奶晚上睡得早——不睡又能干什么呢,老了,眼睛不好使,腿腳不便,只能多躺在床上睡睡醒醒。其實,我跟小寶爸爸也喜歡早早地躺到床上,天太冷了,小寶爸爸窩在被子里看電視。我趴在他身邊想睡覺就睡覺,想看電視就看電視,相對比較自由。小寶爸爸的手會時不時地伸過來摸我的頭,有時候還會在我的脖子和背上捏捏。只要他的手一落上來,我就趕緊朝他看一眼,作為告知已感知到他的愛。當我再次將臉趴到前腿上,眼睛里出現的是簾子上的灰白色花朵。奶奶睡在簾子那邊,簾子是小寶爸爸臨睡前拉上的,怕電視機的聲音和燈光影響到奶奶睡覺。
出門前,小寶爸爸在房門口停頓了下來,看了一眼奶奶,擔憂著什么一般,隨即走到床腳頭,不放心地拉了拉鋪在被子上的花棉襖。棉襖是晚上睡前他幫奶奶脫下來,順手丟在被子上面的。我站在床邊本能地搖著尾巴,算是回應奶奶模糊不清的目送。
我,奶奶,小寶爸爸,我們仨在一個房間里住了三年了。每天晚上扶奶奶上床睡覺時,小寶爸爸會跟奶奶說上幾句話:我的娘唉,你看你啊,精神頭好著呢。村里哪個不說你要活到一百歲啊!——你呀,就是長壽!奶奶耳朵不好,從不回應,像個聽話的孩子,隨便小寶爸爸說他的,躺下去不一會兒也就安安靜靜地睡著了。她的呼吸跟小寶爸爸的呼吸不一樣,小寶爸爸的呼吸很粗,由于每天晚飯要喝一點酒,呼吸里有一股酒氣。奶奶的呼吸是細而微弱的,如同斷氣了一般,有時候還有點喘,像是鼻子被痰堵住,呼嚕呼嚕的。但是,突然,又會十分安靜,安靜到令人害怕,好似她已經沒氣了——這時,我會趕緊將耳朵豎起來聽動靜。我鼻子靈,耳朵也靈,像小寶爸爸每次回家,我都能老遠聽到他電瓶車的聲音,再歡蹦亂跳地跑到院子里去迎接。
房子有三層。在樹村,家家戶戶住的都是這樣的房子,樓上樓下有好幾個房間。我第一次被小寶爸爸抱回來,小寶爸爸還睡在一樓的另一個房間里。那里擺著一張大床,我那沒有見過的媽媽患癌癥于前幾年走了,大床就他一個人睡。我來了,就陪著小寶爸爸在大床上睡了一段時間。樓上的房間是兒孫輩住的,但他們住在城里,一年來不了幾回。
我們從大床上搬到奶奶房間里的小床上睡覺,是奶奶從醫院被抬回來的那天。為了方便照顧奶奶,小寶爸爸就帶著我搬了過來。奶奶的床靠墻放著,小寶爸爸的床則靠窗放著。當中的簾子用一根鐵絲拉著。我的墊子鋪在小寶爸爸的床腳頭,他的帽子掛在我頭上的墻壁上,帽子下面是電視機。直到困意襲來,小寶爸爸才會摸著我的頭說:飯團,睡覺了。我便聽話地舔舐下他的臉,跳下床回到自己的墊子上——我現在獨自睡墊子,是因為小寶爸爸的這張床太小了,他怕我睡在上面被他翻身壓死了。
啪嗒一聲響,開關被摁下(可見屋子里有多安靜,這點聲音也顯得特別響),屋子里頓時也就變得黑漆漆的。我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在黑暗里骨碌兩圈,很快聽到小寶爸爸的鼾聲,那帶著輕微的酒氣的鼾聲,像睡前故事,催得我也閉上眼睛想睡覺了。
飯團,走了。小寶爸爸一出院門,就朝我喊道,人也隨之從我身邊走過。這時候,我正抬著一只后腿,對著一蓬落著白霜的矮冬青尿好半泡尿。熱乎乎的尿液燒得白霜直冒煙,見小寶爸爸走過,我也趕緊放下后腿跟上去。我是不會一下子將尿尿完的,我習慣走一段再尿個幾滴到路邊。只要有尿味,我就不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寶爸爸還是穿得太厚,從背后看,真是矮小。可能也是路邊的水杉長得太直太高,那黑黢黢的高大的黑影把他壓矮小了。天到現在還沒有亮,小寶爸爸的背影也像一團圓滾滾的黑影在移動。他將雙手暖在懷里,手心里捏著一只扎了手環便于提攜的茶杯。冷風吹過耳際,小寶爸爸好像加快了步伐,腳步聲啪啪地打在地上。他走路即使穿著球鞋也像是穿著拖鞋,有點拖腳底板。就在我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用腳板去打地面時,又聽得他叫了我一聲:嗨,你快點走呀。小囡!
2
我跟小寶爸爸早起出門,是要去一個叫“銅羅灣茶館”的地方喝茶去。茶館在鎮上,邊上有一座小拱橋,橋叫銅羅灣橋。橋下的河就是銅羅灣河。轉彎是老街。每次跟小寶爸爸去茶館,我們會從農貿市場邊上的路進去,經過三家羊肉店和兩家水果店,再沿著橋邊上的小路下去就到了。茶館的外墻和門頭是用拳頭粗的水杉對半劈開來,再一塊連著一塊釘上去做的裝飾。像一個木頭房子,但由于年數長,木條子被風雨浸淫,暗黑了。像一個孤獨的老人蹲守在水邊,老蒼蒼的,有著欲說還休的意思。
茶館開門營業的時間在清晨四點,晚上十二點鐘閉門。茶客分為三撥。第一撥客人便是早起的小寶爸爸這般年紀的老頭,住在離鎮上不遠的鄉村里,手上有點閑錢,愛喝茶愛趕熱鬧。據說早起來喝茶有睡不著的意思,也傳說跟二樓有錄像廳有關——當然,錄像廳都是外面人的猜測,就像我常跟小寶爸爸來也沒有進過錄像廳。但我記得人們說這話的表情,那是帶著一種戲謔和揶揄的成分在的。后面還會跟上一句:對哦,不然干嗎要一年四季風雨無阻地去!這些老東西啊,精神頭真個好!
第二撥客人是午后的牌友。這批人沒啥意思,是社會上有閑但沒有錢,屬于好吃懶做的一批人,來這里打牌只是貪圖茶水和包廂費便宜。第三撥客人就有些吵,是那些愛跳廣場舞、愛拍濾鏡照片也愛管閑事、愛刷抖音的大媽們。這一幫人總是非常空,對生活充滿熱情,即使喝個十元二十元一杯的茶,也能喝出星巴克的腔調。快快樂樂地坐在一起,像小鳥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穿得五顏六色,要么大紅大綠著,要么就是大花朵纏繞在臃腫的身上,頭上燙著大卷發,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一臉的眉飛色舞。
茶館的老板娘來自浙江的一個小鎮,據說以前每天會坐在銅羅灣河上的船里做縫補。毛衣脫了線,拉鏈壞了,襯衫被香煙燙了一個洞,人們會踩著那塊用水杉拼接做成的跳板上船找她修復。女人長得不是很好看,但看著叫人舒服,個子雖矮小,膚色倒是白皙干凈,成天笑瞇瞇的。喜歡將頭發綰在頭頂,像一朵牡丹花炸開著。手呢,更巧。但凡拿上船的衣服基本都能修復好,且看不出被修過的痕跡。至于小寶爸爸是不是來修毛衣跟她認識的,我不知道,但小寶爸爸對她印象應該是挺好的。每次進門都會巴結地叫聲“老板娘”。我在他的懷里,便能夠感受到他的緊張和激動。小寶爸爸也為了掩飾這種感覺,會摸著我的頭,喚道:哦,囡囡啊——哦,兒子啊。
有時候跟奶奶吃晚飯,喝了點酒的他,也會把我一會兒當兒子一會兒當孫子叫。可惜他的廚藝一般,只會將粉絲、五花肉、白菜、豆芽甩在一起煮。這樣的菜在樹村粗糙了,別人家都是一個個炒開,葷素搭配,漂亮又有營養。好在我們吃得都很開心。對于黑瘦又駝背的奶奶來說,只要好咬、煮到爛熟便是最好。邊上放著一小碟辣醬。辣醬不辣,充滿咸香,菜在里面蘸一下就好吃多了。奶奶的臉跟我們總是隔著一層熱氣,全程都在低著頭慢騰騰地吃,有時候就只能看見一蓬花白的頭發在對面堆著。小寶爸爸瞇著小酒,同樣陷入在熱氣里的臉,虛浮,潮紅,幾口酒下去,眼睛里會蒙上一層水殼,像淚光閃閃地亮著——怪不得人們都夸獎他不老,這氣色看上去是比邊上的老頭年輕很多。這時,他又想到了我,從熱氣騰騰、五顏六色的鍋里撈出一塊肉,再放在邊上的水碗里洗一下(怕我咸),對我喚道:兒啊,來,過來,吃肉。隔上一會兒,又會扒拉出一塊肉,洗洗,再次喚道:我的乖孫啊,來,吃肉……
不僅小寶爸爸胡亂叫我,就連奶奶也鬧不明白我是她孫子還是她兒子。當我陪她去路上散步時,一棵水杉一棵水杉走過,她的嘟噥也是亂的。奶奶能夠站起來慢慢地走走,小寶爸爸自然是高興的,親自動手做了一個帶著四個小爪子的拐杖給她使用。每次出門前,小寶爸爸還會給她頭上包上一塊四邊有流蘇的藍色頭巾,再穿上花棉襖、花棉褲,怕她受涼。因為頭要是吹了冷風,就會引起偏頭痛。不管怎么說,她是堅強的,像一棵小草,就在大家都以為她站不起了,她居然站了起來,好似自我修復好了。
她身上穿的棉襖棉褲是小寶爸爸去街上買的,花色帶紫,素雅又暗沉。料子是滌綸的,晚上脫的時候會啪啪地響。但衣裳做得輕,保暖性好,也算是彌補了料子上的不足。奶奶走得真是慢啊,拐杖落在地上,跟抬起的腳步總有些不能協調,每走一步,都需要花時間調整拐杖和腿的先后步驟。走上一步要花上半分鐘,兩三步走完,她會停下來看著水杉樹喚一聲“兒啊”,再走上兩步,又喚道:我的乖孫啊,不要亂跑啊。
水杉樹在樹村是常見之物,路邊種,河邊種,地里也會突然冒出一大片來。這棵樹最壯美的時候就是現在,紅葉子一樹一樹的,像無數的紅羽毛抖動在枝丫上,煞是好看。奶奶好像很是喜歡,乘著歇息的當兒會朝前看去。可惜她的頭抬不起來,只能弓著背平行著看,模模糊糊地對著眼角上的一抹紅開口叫我:兒啊!等等,又是一聲“乖囡囡啊”。跟面對小寶爸爸一樣,不管是兒啊孫啊,我都會“汪”一聲回應。眼見著奶奶干燥的嘴唇上泛起一層白色泡沫堆在唇角。
3
去銅羅灣茶館的路不遠,但也不近。小寶爸爸雖然有電瓶車,卻堅持要步行來去。從家里出發快的話半小時會到,如果走慢點,說不準要走上個把小時。小寶爸爸走得不過于緩慢也不想疾步,如此,就不會氣喘吁吁地到達茶館。身體的體溫倒是正好處在熱乎狀態,精神頭看上去就要比其他老頭好,臉色紅潤、精神矍鑠、意氣風發啊。
在路上,他除了要招呼我,也會看看天,看看向天而生的水杉樹。看著,看著,水杉發芽了,綠了;看著,看著,水杉紅了,光禿禿的了——一年過去了。
我們走的這一條路不通汽車,只有上早班的電瓶車會時斷時續地從身邊經過。水杉的紅葉子吸引了很多人來拍照,這條路也就成了一條不折不扣的網紅公路。無巧不成書,其實就是樹村在依靠種樹發家致富的追求中無意間給路邊種了很多水杉,十幾年過去,水杉長高大了,有了氣勢,哪怕是落盡了葉子,枝條光禿禿地戳向天空,也有一種說不盡的蒼涼之美。而在擴建村公路時,也考慮到不舍得損壞水杉樹,索性就在邊上另外修建了一條村公路通汽車。當然,這條路對于我來說也很重要,三年前,小寶爸爸就是在這條路上看到蜷縮在樹下的我,給了我重生。
我跟小寶爸爸的認識等會兒再說吧,到家里不久我就知道小寶爸爸去茶館喝早茶已經有幾年了,已經養成的習慣,雷打不動。且每次去還會穿戴整潔,體體面面地去。洗漱好,還會剜上一指頭雪花膏從臉到手抹一遍。他已經不去剃頭了,只留在家里照顧老母親,再種點蔬菜啥的。也就沒必要再像以前如此在乎穿著和保養雙手,為此,村里人見他這般隆重地去茶館就做了一些猜想。這些猜想自然也就成了流言蜚語在村里傳播,說他肯定是去看錄像了。有時候還會當面嘻嘻哈哈地問他錄像啊好看?小寶爸爸聽懂了其中的嘲弄,卻從不辯解,也不生氣,呵呵一笑,該去的還是去。只有我每天早上看著他穿上外套時的肅穆、認真的表情知道是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去茶館的,不正經就不正經!——咱無所謂!
但今天早上小寶爸爸幫奶奶拉被子上的棉襖時,發現棉襖濕漉漉的,泛潮了。棉襖本來可以折起來放到枕頭邊,便于早上起來穿是熱乎的,可奶奶怕堵在臉上氣悶。哪知放到被子上面,經過一夜熱氣與冷氣的交織和碰撞,也許是奶奶盜汗了吧,棉襖潮了,也就重了。“重”的感覺非常不好,小寶爸爸立馬感到了手心的沉重,看著奶奶枯槁的表情,心疼不已:你說這人啊,咋活著活著就只剩我倆了!你看啊,你兒子又跟你睡一個房間了,什么開枝散葉都是一場夢啊!
——你也,你要堅強啊!
說著,還走到床頭,將手放到奶奶的額頭上摸了摸,又拉出毛巾幫著擦了擦脖子上的汗。
小寶爸爸做這些的時候,我就在邊上靜靜地等著。所以,也就將他臉上的無奈和傷悲全部看進到眼睛里。小寶爸爸是奶奶一個人帶大的,吃了很多苦。現在他也一把年紀了,卻又因為要照顧奶奶跟奶奶住在一個房間里,這讓他有時候會覺得很好笑,你看,這人啊,又走回來了。只是,這個時候他再也不能將悲傷再像小時候那樣沒心沒肺地告訴奶奶聽了,相反,他總是要保持著樂觀的心態面對奶奶。
等我回來給你洗澡啊,你怎么出了那么多的汗,你看都酸臭酸臭的了。
當小寶爸爸出門的時候,他這般關照了一句給奶奶。奶奶雖然沒有回應他,但我看見她的灰蒙蒙的眼珠一直跟著他在走。
如小寶爸爸所說,這個房間沒有大床那邊好,總有一股酸臭酸臭的氣味細若游絲地彌漫著。小寶爸爸愛干凈,這味道就是從奶奶的床上散發出來的。憑我的記憶,奶奶應該有一個月沒有洗澡了。那天走路,我就看見一只蜈蚣的干尸從她衣裳里掉了出來……但這并不能怪小寶爸爸懶,或者照顧不好,是因為不敢給奶奶多洗澡,而奶奶自己也不愿意洗。好似洗一次澡,她就會凍壞,就會因此生病走了。面對死亡,可見奶奶是很懼怕的,而她害怕死亡的方式便是將瘦弱的身子窩在棉襖里不動。一旦天氣好,太陽照射到院子里,溫度也升上去了,有個十七八度了,小寶爸爸就會打好一盆水,將奶奶扶出來洗一個頭。小寶爸爸畢竟是剃頭匠,他洗頭,洗得人很舒服,洗好還會給奶奶吹風。奶奶的頭發雖然已經花白,但沒有謝頂,雪白的發絲被吹風機吹得飄了起來,我看到奶奶還是很欣慰的,嘴角顫抖著,又叫了我幾聲:兒啊,哦,我的囡囡啊。
奶奶所謂的洗澡是擦身,這個時候,小寶爸爸會將空調開開,再開一個電暖爐在床邊。屋子里暖和和的了,小寶爸爸才會扶起奶奶坐在床上,讓奶奶背對著他,由他幫著奶奶擦背。躺在床上養腿時,她的胸口和屁股都是小寶爸爸幫著擦的,自從能走了,她就自己擦。但小寶爸爸每晚會給她泡腳,說泡腳可以暖和,也可以養腿。小寶爸爸幫她的腳擦干放進被窩里了,她就可以睡覺了。但我聽到躺下去的奶奶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好似在嫌棄自己沒有用,連個腳都擦不到了。
是的,這個時候長在身體上的手背叛了身體,跟身體拉出了山高水又長的距離。瘦骨嶙峋的身體變成沙漠戈壁,荒涼又悲愴,卻又有著高不可攀的海拔,讓她的手總是夠不著,抬不起來,又無法彎曲……
4
我們到富鄉大道,天才開始有了一點麻麻亮。這一段路的水杉長勢最好,走過這一段就進入鎮區。離茶館近了。可想而知,鴨蛋即將滾出水面,小寶爸爸的背影也從鴨蛋青里慢慢清晰,也就高大、真實了許多。一片水杉的紅葉子落在肩頭顫動著,像小鳥在抖動著羽毛,柔弱又有力量。輕薄的霧氣繚繞著,太陽照射進來,穿透霧氣落在水杉的葉子上,那種紅是我見過的最動人的紅。就是一片紅色的羽毛了。
在一棵系著一縷黑頭發的水杉樹前,小寶爸爸跟我同時停住了前進的腳步。那年他就是在這棵樹下撿到我的,我被一輛電瓶車撞傷了后腿,正可憐巴巴地苦兮兮地蜷縮在一蓬水杉的落葉上——好在有這蓬紅葉子啊,它柔柔地、厚厚地,像棉被包裹著我,才讓我沒有被凍死。當小寶爸爸用手扒拉開水杉葉子,我就本能地弓起背,警惕地想站起來逃走。半年多的流浪讓我飽嘗了人間險惡,便十分害怕有人接近我。然而,當小寶爸爸的手落到我背上,溫熱的手感細膩有愛,我的心中一熱,產生出極大的信任感。這大概就是人類所說的緣分,憑著手感我認出小寶爸爸將是我的主人。感動與感激交織而來,讓我禁不住淚眼蒙眬,頭直朝他熱乎的棉襖上蹭,但很快又直起脖子。因為我的身體太臟了,污水、蛛網、皮膚病、垃圾,像甩不掉的苦痛和恐懼,緊緊地黏在毛發上。我怕臟兮兮的自己弄臟了小寶爸爸干凈的羽絨服。
小寶爸爸身上的羽絨服真是干凈啊,領子里面的襯布是格紋的。戴在頭上的帽子的帽檐像屋檐蓋在額頭上,使他的眼神變得莫名的深沉。看到我的淚眼,他就心疼地將我緊緊一摟,笑道:你小子還哭了呢!環顧一圈四周,應該是確定邊上沒有人家,認定我是只流浪狗了,這才抱著我轉身回到了樹村。
樹村有一家衛生所,還沒有進門,小寶爸爸就扯開嗓子叫著“老周”。看來他跟這位戴著眼鏡的老周非常熟悉。可老周一看見我,就告訴他應該帶我去寵物醫院看。小寶爸爸不理會他,說:去啥寵物醫院,就你給好好治!老周沒有辦法,只好用鑷子夾著一塊沾了碘伏的酒精棉在我腿上擦著,不服氣道:它是狗,我只給人看。小寶爸爸道:嘻,還真當自己是大醫生了啊。你嘛,就該人也看,狗也看,豬也看。這樣才顯得你有本事!老周被逗樂了,道:你以為像你剃頭啊,小孩的滿月頭紅包拿了,還能摸女人的脖子,再把大領導的頭摁在手下。你是最牛氣的!
隨著話語聲落下,老周也把我傷口邊的毛剃干凈了,壞掉的皮膚大面積裸露出來,小寶爸爸倒吸一口氣,心疼道:哎喲喲,可憐的娃啊。一只手便從我的肚子下收回來,落到頭上摸著,默默地安慰,叫我不要害怕,還宣誓“有我在呢”!也許是為了安慰我,他跟老周說了一句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話:這狗東西還蠻漂亮的哦!我喜歡!老周道:當然漂亮啦,你莫非不知道它是寵物狗吧,它應該是比熊——要么你再去問問,確定確定,這狗是要吃狗糧的。
反正,那天之后我就是小寶爸爸的兒子了,他用溫潤有愛的手將我抱回了家。必須得說說小寶爸爸的手啊,像老周說的,小寶爸爸是一位了不起的剃頭師傅。在樹村,人們習慣叫他小寶師傅。他最拿手的絕活是給嬰兒剃滿月頭。剛出生一個月的嬰兒,脖子、腦袋都是軟軟的,皮膚極其嬌嫩,要想嬰兒聽話又不弄傷嬌嫩的皮膚再把頭剃好,是要點本事的。令人高興的是,小寶爸爸有這個絕活,只要他的手一落過去,總是很神奇的,哭鬧的嬰兒會很快安靜下來。而他似乎也懂得摸嬰兒的頭的手法,大拇指捏在哪里,掌心托舉在哪里,掌心和手指之間如何用力,再如何安撫嬰兒的心緒,都了然于心。且手法極快、極準、極穩,眨眼間,就給嬰兒剃光了胎發,刮光了眉毛。所以,他待在理發店的時間是極少的,多數時候都是騎著自行車五鄉八里地上門去剃滿月頭。然后還會被主人尊敬地留在家里坐在主位上喝酒。反正回到家,整個人總是搖搖晃晃的,一臉酡紅。
沒有辦法呀,誰讓人生的第一個頭得剃好呀,小寶爸爸受人尊敬也是應該的。
我們家位于小區的西門口,門口是馬路,進去出來的人從門口經過時會停下來跟小寶爸爸寒暄幾句,就連大汽車也有停下,里面的人將頭伸在車窗口問小寶爸爸吃了沒,喝了沒,也問我奶奶的身體情況,最后還會就我聊上幾句。關心小寶爸爸為啥要養狗,再問我是啥品種,夸我一句漂亮后,又問我叫什么名字,再是養了幾年了,小寶爸爸這時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跟人一一作答。一邊回答一邊看我,溫柔的眼神讓我很是幸福。我立馬也跟客人熱情起來,歪著舌頭傻傻地笑著。
車子遠去,小寶爸爸就會直起腰身,對著那蓬汽車尾煙說起當年是如何如何給他剃滿月頭的事來,這似乎成了他畢生的驕傲。只要說起這個話題,他的臉上的表情就會充滿驕傲,眼睛亮亮的,仿佛又是那個神氣活現、干凈整潔的小寶師傅了。
所以,剃頭和不剃頭,對于小寶爸爸來說還是有區別的。剃頭的時候,他是講究人,講究穿著,喜歡干凈,俊朗又神氣。為了保護手,家里的田地都是媳婦在張羅,小寶爸爸的概念是做不動了就叫人嘛,自己反正是要去剃頭的!還曾舉著雙手,無比神圣地對著媳婦說過:你啊曉得剛去北京讀大學的那個小子,他的滿月頭就是我剃的!當時我就覺得這小子有出息,我的手一摸到他的天靈蓋就曉得了!哪知媳婦心里正委屈著,沒好氣地苦笑一下,反問道:我聽說剛抓進去的那個愛賭錢的小子,滿月頭也是你剃的!你可真有本事,把人家送到那里面去了!
這話把小寶爸爸的臉氣得白了很久恢復不過來,自此不再跟媳婦多話。反正小寶爸爸把這個事情講給我聽時,他還是不明白媳婦為啥要那樣傷他,他說:囡囡你說啊是,哪有我送進去的道理,我就剃個滿月頭呀,能把人的命運改變了?那是他不學好!
5
天,漸漸大亮,路旁的麥地里飄逸著的薄霧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蒸汽,緊貼在地面上裊裊。好似大地成了一口巨大的鐵鍋,正熱氣騰騰地蒸煮著還沒有長高的麥苗。事實是,空氣濕冷,小寶爸爸的毛呢帽子上凝結著看得見的潮氣,我的身上也有些潮濕。小寶爸爸將手扶在樹干上咳嗽了兩聲。我很害怕他咳嗽,因為只要一咳就是很久,咳嗽聲嘶啞而尖銳,像刀子在喉嚨里劃拉。咳好,他還會將手捂在胸口,眼淚婆娑地紅著臉大口地喘息——他呀,到底也是七十歲的人了,老了呀。我跑前跑后地關心著,不時地急吠上一聲:汪——
以往,這辰光我們都到茶館了。頭上頂著一朵“牡丹花”的老板娘正笑瞇瞇地在把我們迎接。跟小寶爸爸一樣,見到我,她也會摸一下我的頭,叫一聲“飯團”。茶客很多,去得晚的話只能到包廂,但老年人喜歡大廳,就那么木木地坐著,看著門口的河,很少說話。桌子上的玻璃茶杯里倒映著一張張木訥而又蒼老的臉。小寶爸爸也安靜地坐著,像是睡著了。待睜開眼睛,他會在大廳里找到老板娘的身影脧一眼,看看那朵炸開的“牡丹花”。“牡丹花”正在忙碌,喜笑顏開地穿梭在茶客之間,真像一朵行走的“牡丹花”,有點搞笑,也有點滑稽。但她的確招人喜歡,總有人夸她漂亮,還有人會拍她的肩膀,假裝聽不懂她的話,要她把頭低下來點單。她也樂意跟茶客們說些俏皮話,笑聲咯咯的,花枝亂顫,很是快樂。將茶客招呼好,空了,她會拿兩塊小餅干過來給我吃。我蜷縮在小寶爸爸的懷里,對她傻笑著吐舌頭,恨不得叫她媽媽。
因為在這一刻,我忽然發現了一些東西,當她笑盈盈地朝我們走來,就像一朵“牡丹花”落在死海上,寂靜無聲的我們把所有的光都給了她。每一雙干澀的灰蒙蒙的眼睛盡情地托舉著她,好似在感動,怎么會有這樣一朵花漂了來啊!盡管她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但對于一把年紀的老頭來說,六十歲的她還是年輕的,雖然矮胖,但很福相!使得她不再單單是茶館老板娘,而是某種美好的象征,是能夠打動一條死海的“牡丹花”!暗流試圖做著最后的洶涌與垂死掙扎!
飯團,不急。我們歇一會兒再走。小寶爸爸彎下腰,將我抱在懷里說道。到這個高度,我正好看到他系到樹上的頭發散開了幾根,寂寥地在風中飄浮著。其實,我也不知道,他身上怎么會有這縷頭發?只記得那天早上他把我抱在懷里,一邊系一邊說:我啊——給你做了個記號,這是第3158棵樹,這個數字多好啊,叫你“發”啊!
但當時我的后腿實在太疼了,加上對未來也感到焦慮和迷茫,不知道小寶爸爸會不會收留我,便沒有就頭發這個問題多想。直到在家里住了下來,我才知道小寶爸爸有心事,也從住在隔壁的阿婆嘴巴里聽到一些他的過往。
阿婆嘴碎,站在院子里,只要看到小寶爸爸推出電瓶車,就會習慣性地問上一句:哎呀,你要出去啊,做啥去啊?見小寶爸爸騎著電瓶車回來,也會關心地問上一句:哎呀,你回來了啊?從哪里來呀?甚至,還會就小寶爸爸給我買的狗糧和衣裳進行查看和評價,說小寶爸爸浪費錢,給小狗買啥衣裳!似乎小寶爸爸在她眼里,或多或少有些奇葩,他的行為她是不理解的。這樣的不理解一旦堆積起來,就會發酵成怨氣,莫名其妙的,我感覺到她對小寶爸爸無法回答的問題充滿了不可理解的憤怒。盡管小寶爸爸并沒有明著表態,不喜歡她問東問西,其實,也就是“打招呼”,這哪個碰到了不會問一句“你哪里來呀”,可人家咋就不這么討厭呢?對于小寶爸爸來說,明知道也不能怪人家嘴碎,可就是莫名的煩躁,也許煩躁的只是他自己,有那么一次,他都沒有理會阿婆,自顧自出去了。
每次小寶爸爸出門,我會將他送到院門口,直到他的車子出了西門,才會回到屋子里去找奶奶。阿婆見小寶爸爸沒有理會她,便把氣撒在了我身上:你個死狗,你小寶爸爸最喜歡吃狗肉了,你看他哪天不吃了你!接著,就對著我數落起來:你那個臭小寶爸爸呀,肯定又去找相好的了。他呀,就是自作自受,年輕時候風流風流嘛,老了老了還這么不像腔,怪不得孩子都不回來!
阿婆的話說得過了,這不是造謠嗎,小寶爸爸哪里有相好呀,他只是去喝茶——忽然間,我又想到茶館老板娘頭上的“牡丹花”,那朵花就那么真切地在我眼前盲目地放大了,不,是盛大了,盛世年華了!待小寶爸爸回來,我首先看到他的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見我向他跑去,便蹲下身子張開胳膊試圖摟抱我。乖啊,不叫了哦。不叫了。我回來了。正當小寶爸爸彎腰抱起我時,我卻看到阿婆也站在院子里,正不可理喻地瞅著我們,眼睛里有著羨慕也有著嫉妒,嘴巴不饒人地隔著柵欄說道:你養的啥狗,這么兇!遲早要咬人的!
小寶爸爸朝阿婆溫和地一笑,歉意地說道:不會的,不會的。它很乖的。說著,就把我抱進了懷里。還用臉蹭我的臉親昵地叫著“飯團”——哦,我的飯團最乖了!哎呀,我的小囡啊!我也人來瘋地將頭緊緊地抵在他胸口上,聽著他歡快的心跳聲猜想阿婆所說的外面的女人真的是茶館老板娘嗎?失望的是,我沒有在小寶爸爸身上聞到一點她的味道,小寶爸爸要是去找了她,我肯定能夠嗅出來。她身上的味道像田野邊生長著的小黃菊花,淡淡地甜蜜著,聞著很是舒服,身體也很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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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寶爸爸看著纏繞在樹上的頭發的眼神開始變得憂傷,好似想到了一些不好的過往,接著,只聽一聲嘆息,他收回眼神,抱著我朝茶館走了去,嘴巴里連續叫喚著:飯團啊,小囡啊,凌亂的呼喚里,心跳快了,亂了。
叫好第三聲“小囡”,小寶爸爸開口跟我說道:小囡啊,你不曉得啊,小寶爸爸心里難受呀——你可曉得那頭發是誰的,我告訴你你都不會相信,當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干啥要這樣做,我糊涂啊——
一進入鎮區,水杉樹就沒了。很突兀地,像被切斷了。樹木變成建筑連在一起。飯店、水果店、寵物店、鮮花店、奶茶店,一溜線地開了過去。車子從身邊呼嘯而過,人在店門口出出進進,就在這種市廛密集人來人往中,小寶爸爸的自言自語也就穿透噪聲跑進了我的耳朵:她呀,她怎么就到店里來了呢?其實我是不給年輕媳婦剪頭發的。她們的發型時髦,我剪不來。要是剪壞了,我也賠不起。再說,我這里這么簡陋,一般年輕人也不來的。我也只會剃滿月頭,再給老頭老婆婆剪剪。所以,那天她進來,濕漉漉的頭發從包著的毛巾里散開來,我一下子愣住了。她說她很冷,家里的吹風機壞了,這么多的頭發干不了。請我幫吹吹,她呀,長得可真好看啊,頭發也好……
嘆息一聲,小寶爸爸繼續說道:我哪里知道她是阿三家的新媳婦啊,她一個人來的,沒人給我介紹。她的頭發啊,又多又密,還很柔軟,我從來沒有見到這么好的頭發,我給她吹風,只覺得頭發在撓我,撓得我手心癢啊,每一根發絲都帶電,電得我渾身發麻,最后就僵在那里,動彈不了。可是,可是,這也是第一次啊,我的身體太不爭氣了。小囡啊,小寶爸爸錯了,我無地自容啊,這讓我害怕,特別害怕,慌亂中,順手抄起的卻是剪刀,我就這樣剪了她的頭發……
哎,不說了,太丟人了……可想而知,我犯了多大的錯!你可有聽到村里人背后老說我不正經,可那一刻的感受,我也無法預料呀!忽然間,他又微笑道,眼神溫柔,好似陷入在回味中:小囡啊,你不曉得,她的頭發真是好啊,太好了,又多又密,像海藻那么一大把,我把它綁在樹上了,我要解脫啊……
把束縛了自己幾十年的頭發綁在樹上,小寶爸爸本以為會得到解脫。哪知,它卻早已像腫瘤長在身體里,在發炎、化膿,血水嘶嘶地往外滲,令他痛苦不堪。一瞬間的興奮與荒唐釀造了長期的折磨與毀滅,那一刻,怎么就著魔了呢!小寶爸爸又為不該剪掉阿三家新媳婦頭發的事自責了一通,腳步停在銅羅灣橋上不走了。對于去茶館也就顯得不再有興致。抱著我氣喘吁吁地站在欄桿邊看著茶館若有所思著,好似眼前的茶館異常陌生,眼珠子在每一根木條子上挖掘著,想自己為什么每天要來喝茶?真的來過嗎?為什么要來呢?要說喝茶,茶杯里的茶葉可比茶館的好!難不成是來湊熱鬧見老伙計的,可大家伙坐在一起并沒有多少話要說。有一點是,不來干嗎呢,幾年下來,已經是習慣了。
我抬著腦袋看著小寶爸爸的表情暗自揣測著,只覺今天的他有些反常,本想將那縷頭發的秘密說出來會好受些,不想反而使他迅速老去,頓時都有些老態龍鐘了。就那么一瞬間,他沒有了秘密,也失去了光芒與寄托。最后的倔強沒有了。被村里人嘲弄了半輩子的事,到頭來居然是養料,在流傳的假象里制造出另一種葳蕤和蓬勃讓他的生命保持了常青,就像有的老人到死都還想干點活,也像奶奶,愣是逼著自己從躺了幾年的床上站了起來,創造了奇跡……一想到這些,我就很難過,小寶爸爸可是我的再生父母呀,如果沒有他我會凍死在水杉葉子上,盡管那葉子是那么紅、那么柔軟,可我心里清楚,倘若小寶爸爸不把我抱回去,我是活不下來的。冷不說,痛不說,還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與信念,這是最殘忍的,流浪的心,刻骨了太多的苦痛和恐懼。
況且,跟小寶爸爸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我是幸福的,得到了最大的寵愛。雖然,我打心里悄悄地心疼著他們。也知道他們的內心每天都在經歷堅毅與脆弱的對抗,還有深深的無奈。與生活,與日漸老去的身體。我能做的就是懷著感恩之情,盡量帶給他們一些歡樂。我開心快樂了,他們也就開心快樂。
也是從小寶爸爸斷斷續續的介紹中,我知道了奶奶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從蘇北嫁過來吃了很多苦,還經歷了早年喪夫,獨自一人帶大了小寶爸爸。待小寶爸爸結婚生子,有了孫子,她也不停歇,一個人住開,滿村跑著給老家閑著的姑娘找活做。那時候,樹村幾乎家家戶戶有織綢的小作坊。一家人圍著作坊轉,一會兒要送布,一會兒要織綢,一會兒又要安裝軸承,再是田地里的活,忙的時候飯都來不及做。有勞務資源的奶奶就開始幫著聯絡老家的姑娘過來做工,吃住在人家家里,還能拿工資,同時也緩解了作坊的忙碌,兩全其美。她個人以此獲得一點小報酬,有時候也會收到人家送的粽子和糖果。那幾年,她像年輕時的小寶爸爸,跑遍了周邊村子的角角落落。好在身體素質好——這是人們對她能夠從床上站起來發出的最真誠的贊嘆!
只有我知道,奶奶要走了。她的時間不多了。腐爛的氣味在身體里恣意地散發著,像一枚壞掉的水果,外面看不到嚴重,只能在臉上看到一些黑氣。其實體內早就壞透了,腐爛了。她即將會再次倒下,且不再站得起來,就像今天早晨目送我們的眼神,灰蒙蒙的,死氣沉沉。光怎么也凝聚不起來,散了。刺鼻的味道像霧氣罩在干瘦的軀體上。再說詳細點,這種氣味像冰,自帶寒氣。又是飯菜的餿味,罩得整個房間都陰嗖嗖的。反正,這不是洗澡不洗澡所能說明白的事,她可能會說沒就沒了。
走神間,小寶爸爸用手掌摸了一下我的頭,喚道:小囡。還將我的頭朝懷里藏了藏,大概是怕我冷。其實是回避掉了我的凝視。不過,我喜歡他摸我,只要他的手掌一落到身上,我就會安心。不知道那些被他剃滿月頭的嬰兒可有跟我一樣的感受,這手啊富有深切的愛意,掌心柔軟,一點也不像男人的手!這大概就是他堅決要保持掌心的柔軟與干凈的原因,只有愛惜好這雙手,才能剃好每一個滿月頭。道理簡單呀,假如用一雙粗糙的、臟兮兮的手去剃滿月頭,哪個嬰兒不被扎哭?珍惜這雙手,也是想給每一個嬰兒剃好人生中的第一個頭,至少不要見血呀!要知道人生中的第一次剃頭有多么重要,是要圖個吉利的!
7
當小寶爸爸的眼睛落在羊肉店那邊,眼睛這才一亮,繼而用手指指著店鋪告訴我:小囡啊,那里就是我的剃頭店呢,只是店鋪當時小啊,用的還是一塊塊的木板門,我的那把大椅子就放在中間。
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惜啊,羊肉店將店全都改了,擴大了好多,門也換成了鋁合金玻璃門,門口架著一口燒羊肉的大鍋,你看那水蒸氣啊是像一團白霧繚繞著,哎呀,真是腥氣啊!
小寶啊(這還是他第一次叫我小寶),你可曉得我為啥不剃頭了,這人老了啊,手抖了,眼睛也不行了,看不見了。誰還敢來剃頭呀,啊是?說著,就看著自己的手——這雙皺巴巴的像老木柴的手,讓他很是失落,拉開嘴巴,禁不住酸楚地笑了一下。
嗨,小寶師傅,你下來喝茶呀!今天怎么不下來呀,我還在想你咋沒來呢?
茶館老板娘出來倒水看見我們,端著水盆站在院子里招呼道。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花棉襖,領口和袖口上鑲了一圈白毛邊。蓬松又柔軟的毛邊,映襯得臉色很是白皙。衣裳的收腰也好,直接將人穿小了一號。體格小了,年齡也小了,對這突如其來的美好,小寶爸爸顯然是高興的,禁不住夸贊道:你這身衣裳好看的。話一出口,我就明白了,他喜歡美好的事物。老板娘自然也高興,得意忘形了,咯咯的笑聲像在爆豆子。只是炸在頭頂的“牡丹花”硬邦邦的,紋絲不動,抹多了發膠般,又像樹上的鳥巢,枝枝丫丫著。宛如那浮夸的笑聲,夸張了啊,小寶爸爸的贊美值得她像老母雞下了蛋般歡呼嗎?
小寶爸爸的聲音再次傳來:你那個假發不好,是個劣質貨,硬邦邦的。
老板娘戴的是假發啊?小寶爸爸的話一出口,茶館老板娘就收住笑容,板著臉,端起地上的水盆走到岸邊,嘩啦一下將半盆臟水倒進了河里。看得出她生氣了,果不其然,回過來,眼神就冷了:呵呵,我們都曉得小寶師傅喜歡女人的長頭發啊,聽說你懷里就揣著一把長頭發,要么你給我做一個像真的假發?啊好啊?哈哈——
接著,又是一陣咯咯的笑聲。
小寶爸爸的臉就在這放肆的,不,是放浪形骸的笑聲里變得慘白的,由憤怒的紅變成悲愴的慘白,不,是氣急敗壞的白,怎么都覺得女人的話是刀子,在羞辱他,在嘲弄他。誰、誰不知道,剪掉阿三新媳婦的頭發鬧出了多大的事——這是小寶爸爸今天到橋上說完的故事,他說:你不曉得啊,小囡,這把頭發剪掉了我的一生啊,我被人指指點點了大半輩子,好似每個媳婦看見我手上都有一把剪刀。那個阿三厲害啊,到我家門口罵了半個月,說我老不正經,想摸他新媳婦才失手剪了頭發……你說,我啊是百口莫辯,我怎么解釋呢,我只有認了啊,都是我的錯,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但是,無論如何,茶館老板娘不能舊事重提,這無疑是在給小寶爸爸的胸口上撒了一把鹽。身子一顫抖,小寶爸爸就在“牡丹花”的背影里打了一個擺子,嘴巴張了張,他跟我說道:小囡,我們,我們回家。順勢,又用力摟緊我,顫抖的手像凍僵了。但抬腳剛走出一步,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茶館門口已經沒有了那朵“牡丹花”,小寶爸爸問我道:小寶啊,你說啊,戴啥假發呢?這人哪……
哦,小寶,我的小寶。
從小寶爸爸的叫喚里,我能感受到他的悲傷,好似受到了欺騙。目光渙散地走著,差點被一輛電瓶車撞到。隨即又咳嗽了一陣。為了安撫他,我掙脫掉他的手掌,將頭抬起來,用舌頭舔舐著他的下巴。邊上,行人匆匆,我跟小寶爸爸就在人潮洶涌的街頭,悲傷又歡喜,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卻只有我倆相互依偎。假如小寶爸爸不要我了,我又將是一只流浪狗。于是,我又滿懷熱淚地朝小寶爸爸的懷里鉆了鉆,以此想獲得更深一層的擁抱和更持久的愛。同時,也想好,倘若阿婆再說茶館的女人是小寶爸爸的相好,我是要辯解的,哪里有什么女人,小寶爸爸只有我!要是她再說,我就去咬她的嘴!替小寶爸爸澄清!
接著,我聽到小寶爸爸又說道:小寶啊,我們得趕緊回去,奶奶啊,說不定這幾天就走了!
作者簡介:
李云,女,蘇州吳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鐘山》《中國作家》《青年文學》《作品》《長江文藝》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短篇小說《翁先生》入選《2018短篇小說年選》;《高山流水》入選《2020年中國年度作品短篇小說集》。曾獲《廣州文藝》雙年展小說獎、第四屆葉圣陶文學獎、第四屆《鐘山》文學獎。出版有小說集《盛夏》《晚上遇見莫小海》。
特約編輯:紅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