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今年93歲,她是應了老話“千金難買老來瘦”,體重竟然比不過年齡。
老人家瘦而有神,思維敏捷,雖然不識字,看電視劇能把劇情說得頭頭是道,她把一家人的電話排成數字熟練撥打和接聽,甚至懂得將不喜歡的人拉黑。耳聰似年輕之人,目明能穿針引線,稀疏的短發里摻著幾縷銀絲,臉上的皺紋刻滿歲月痕跡,笑起來仍像綻開的花瓣,黝黑的皮膚內藏有幾十年的故事,留給我們慢慢分享領悟。
生活中特別喜愛玉米糝兒粥,寧可十天無魚肉,不能一天缺少粥。我總調侃她:“玉米糝兒,米打底,一直喝到九十幾。”她就嗔怪:“糝兒粥養活了人一世,就是討不到人的一聲好。”
岳父小她一歲,正好相反,體重超過年齡的雙倍,偏偏喜歡大米飯紅燒肉,體胖、怕動、瞌睡多,突發腦梗已去世整整十年。
岳母出生于泰興一戶貧困農家,周歲未滿時,父親去世,母親改嫁,丟下她和一個雙目失明的奶奶相依為命,好在有緊房的叔叔嬸嬸照料,方才活了下來。一個窮得叮當響人家的孤兒,任由苦水浸泡成善良、勤勞、節儉、倔強、好強的性格。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從小養成了“眼睛一睜,忙到熄燈”的生活定律。她學會了耕田耙地、拋糧撒種的田間活,包攬了洗衣煮飯、挑草喂豬的家務事,習慣了夏閑捻麻、冬閑紡紗的蹉跎歲月。她說“生來就是個勞碌命,不做活計渾身筋骨疼”。年輕時如此,年老了還是這樣。
幼時喪父失母,受盡煎熬,婚后一場大病差點送命,老伴瞬間去世,如雷轟頂,這重重不幸與磨難都沒能擊垮她。唯有雙腿膝蓋風濕關節炎,多方醫治未果,年事已高,難行手術。雙膝疼痛日重,漸漸不能站立行走,成了籠中困鳥,這讓她完全不能接受。
彼時兒子兒媳在靖江開廠,我們夫妻又在如皋城里工作。岳父在時老兩口相互照顧,岳父走了,雙膝疼痛不能走路的頑疾弄得她度日如年,也是家人的一塊心病。更主要的是她習慣走動、勞作,心中始終放不下沒有流轉的三塊零星地,惦記著田里的莊稼,地里有雜草。我們多次勸她不要管,她老不開心,嘴里嘮叨著:“種田人家,田里長草多,就像沒人似的,走路的人都要罵。”她說:“我腳疼手又不疼,要唄買輛車子跑跑方便。”兒子跟她開玩笑說:“這有寶馬你會開嗎?”她正兒八經地說:“我不要你的寶馬車,要三個盤兒帶車廂,不燒油、不用電,能在路上、田頭轉的‘寶馬’車。”我奉承她“你是家里的長老、總管,要管這管那,那就給你配輛專車好了”。就這樣她擁有了一輛不用領證嶄新的藍色腳踏“寶馬”,從家里到田里來回騎行。車廂里正常放一張小爬爬凳、一把小鍬、一副手套、一雙套鞋、一頂草帽,全是田間勞動的裝備。三天兩頭騎著“寶馬”視察田頭,一見有草,無論熱天冷天,下地就挑,三塊零星地和房前屋后輪流轉,不讓有一點雜草生存。有時她還會騎著“寶馬”到集鎮上購買化肥、農藥、種子,反復咨詢農藥配比,化肥、種子的用量。她的駕駛技術可算一流,看著她上車的輕盈姿勢,誰也不會相信是位93歲的老太太。速度雖然不快,但穩穩當當,靠右行駛的交通規則一點也不含糊。周圍鄰居,溝里溝外,只要聽到丁零零的鈴聲,就知道丁家老太的“寶馬”來了。
她這騎車的風采惹得周圍的老姐妹們羨慕紅了眼,90歲的秦家大娘、91歲的吳老太太、92歲的四寶奶奶也都跟著騎上了三輪兒,這些“90后”常在田頭會合,也在家中相聚,踏得腳下生風,活得猶如神仙,儼然一支車隊,一道亮麗風景。
“寶馬”成了她最好的伙伴,也是她的摯愛,夏天要找陰涼處停放,下雨要用油布遮好,晚上必須停放廊檐,臟了一定會認真擦洗,然后給鏈條添油。用她的話說,“寶馬”就是她的雙腿,少了它寸步難行。
我們兩家相距有400多米,她來去都得靠“寶馬”。有一次中途車子掉鏈,我幫她整理好后就想試著騎騎。哪知“寶馬”欺生,盤方向盤的手玩不了車龍頭,硬是不聽使喚弄了個車身側翻,笑得老人家前仰后合。她說:“這三輪不比四輪,你身子不正,龍頭歪著,能不翻車?你看我的。”就見她手扶龍頭,左腳踩住腳踏兒,右腳抬起,前跨上車坐穩,右腳一蹬,“寶馬”穩妥前行。我打心底里佩服老人家的駕車功底,怪不得多少年來一直平安無事。
如今,我們都已退休住到了老家,她的兒子兒媳也已60歲開外,每個周末都會回來,幾家人合著陪她吃飯、聊天、拉家常,逗她開心,再觀察她駕馭“寶馬”的精神狀態。家里安裝了監控,隨時都可把握她的起居和出行情況,而“寶馬”也忠實地記錄著她的行蹤。
今年5月18日,老人家突然血壓升高,頭暈目眩,收縮壓210多,舒張壓120,嚇得我們急忙送她去醫院住院治療,我老婆日夜全程陪同。住了兩天,她又想起了“寶馬”車,惦記著田里的油菜已經好收,執意要回家。反復勸說她不用操心,打開監控,讓她看到“寶馬”停放在廊檐下,這才勉強住了5天出院。
總以為這次她會安靜休養幾天,誰想,第二天早晨,丁零零聲連響,她又騎著“寶馬”出現在油菜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