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屋頂滾過的雷聲驚醒了夢中的我。一道強光閃過窗戶,三層小樓似乎快被驚雷炸開了,雨似千萬條溪流從房頂奔流而下。院子一角的野菊,經過一夜的雨,幾朵小花綻放在墨綠的莖稈頂端,在雨中是那么亮眼。我喜歡野菊,全因為姥姥。
雨,大自然的精靈,打記事起,就是我的玩伴。只要下雨,我或是趿拉著大人的雨靴或光著腳,踩著小水坑奔跑。笑聲早已遠去,身后那濺起的水花還在空中蹦跶。姥姥在屋檐下半嗔半怪地喊:“慢點跑,別摔了!快回來,衣服要濕了!再不回來……”姥姥的嚇唬聲,那毫無威嚴的責備聲早已被淹沒在雨聲、嬉笑聲中了。
大雨靴早被我甩遠了,光著腳撒著歡兒多盡興。姥姥扭著小腳費力地找到被我甩了的雨靴,腰間掛著的尿壺隨著扭動的節奏晃蕩著,顯得很滑稽。姥姥拿著小棒一扭一扭地佯裝嚇我,看我滿頭滿身的泥點肆意地瘋玩的模樣,也禁不住笑了。墻角處的野菊隨著快樂的雨點扭動著身子,笑了。
姥姥腰間掛著的尿壺是我一度非常羨慕的——永遠不會尿褲子、尿床。小時候的我天天尿床,這讓我總覺得低人一等。我纏著姥姥要她腰間的尿壺,姥姥只是點著我的鼻子說我是傻孩子。我又纏著姥爺要,姥爺摸著我的頭,深深地搖搖頭,眼睛里似乎有些亮晶晶的東西。
后來聽媽媽說姥姥30歲時得了一場大病,在那個醫療資源有限的年代,醫生都說沒救了。堅強的姥姥硬是挺過來了,但腰間得終生掛著尿壺。晚上,看著姥姥消毒那個塞在肚子里的管子時,痛得直皺眉。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有種撕扯的難受。
聽說野菊可以入藥,姥爺就在姥姥的院子里種了許多野菊。每年下過幾場春雨后就開始開花,直到十一月,就那么開了敗,敗了開。因此,姥姥的院里總是明艷的,總是飄著野菊特有的中藥香。姥姥喜歡在右耳上方夾一朵野菊,她的鏡匣里也有很多菊花發簪。記憶中的姥姥常常抱著我指著野菊說:“笑著也是過,哭著也是過。我們就是那小野菊,天天笑著過!”
姥姥是大家的姥姥。姥姥的善良和慷慨也是遠近聞名的。我模糊記得,每一個上門要飯的乞丐,姥姥總要想方設法給點。碰到飯點,她會讓要飯的吃個飽再走。左右鄰居家大人要外出,姥姥就是臨時“托兒所”所長了。不管是誰,姥姥有求必應,這常常引起舅舅們的不滿。姥姥總是笑笑:“沒事的,沒事的,人家不是天天有難事,不是天天有。”發絲上的野菊也似乎更是燦然。
小時候的雨是甜的。每逢立春之后,姥姥就督促姥爺把缸支棱好,把接雨水的竹管接好,保證落在房頂的雨水會順著屋檐進缸,擺好架勢等著雨水節氣的來臨。姥姥說:“雨水是天水,是甜的。井水落下時,就可以用雨水支撐日常。”又是一個雨天,我沖進雨中,仰起脖,張開嘴,伸出舌頭——品雨。屋檐的雨水通過竹管歡快地流進缸里,叮咚聲中,我似乎看到了姥爺閉眼抿一口含著菊香雨茶的愜意,似乎看到姥姥餐桌上摻和著菊香雨甜的菜肴……
我撐起花雨傘,打開院落的門,路邊的野菊經過一夜的雨,又冒出了許多花骨朵,在枯草敗葉間傲然托舉著,明艷的身姿在雨中更是挺勁。已經有幾朵微微綻開了花苞,花苞上的小水珠似嬰兒般的笑臉,柔柔的。我蹲下身子,撫摸這柔柔的笑臉,它肆意地扭著,潮濕了我的指尖。幾個穿著小雨靴、撐著小花傘的鄰居孩童飛奔而來,又飛奔而去,一串串笑聲回蕩在田野上空,回蕩在姥姥的呼喚聲中,姥姥的手中攥著幾枝沾著雨水的野菊一扭一扭地跟著。
那年秋天是個多雨之秋,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院里的那叢野菊似乎忘記了季節,遲遲不開。半夜的電話鈴聲吵醒了一家人。“姐,快來,媽不行了!”我和媽媽驅車來到姥姥家,姥姥已經被移到客廳來了。她已經不認識我了,我的淚止不住地往下流。那一夜雨一直下,雨中再沒有姥姥那漏風的半嗔半怪的叫喊聲了。姥姥走了,院中的野菊在雨中跳動著,似在跳一曲凄清的舞蹈。
我不再是光著腳追著水坑跑的小娃,但我依然盼望下雨,喜歡撐著花傘在雨中漫步,不為別的,只是想靠近你——雨中的野菊。因為它不論生在何時,都是挺著身,迎接風雨;不論生在何處,都是昂著頭,奮力開放。它從不與牡丹爭艷,不與玫瑰爭香,只是執著于一抹明艷染過酷暑,染過寒霜,從容地花開花落。“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也許這就是姥姥偏愛野菊的緣故吧。
又一道閃電閃過,雨又下起來。我輕輕地挖了一棵野菊準備帶往城市的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