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暗沉沉的,窗簾死死抵著光,只漏一線斜斜切在地板上,飛塵在那線光里慢慢游。林小宇坐在電腦前,手指懸在鍵盤上,煙灰缸里的煙蒂積成小丘,半截還紅著,青煙纏上他長滿粉刺的臉。
手機在桌上抖,一下,又一下,像檐角的冰凌砸在青石板上,執拗得讓人發慌。他瞥了眼,陌生號碼,心里猛地一沉,像小石子砸進結了薄冰的靜水。喉間干得發緊,桌上那半塊手撕面包硬邦邦的,他抓起來咬了口,渣子卡進喉嚨,咳得腰都直不起來。
咳聲飄著,倒像飄回了大學老樓的樓梯拐角。那時候總在那兒接家里的電話,母親的聲音裹著油煙機的嗡鳴鉆出來:“省著些用,你爸這月工錢結了……”他應著,眼睛卻瞟向走廊那頭——有同學正撕手機盒的塑封,銀亮的殼子在白熾燈下轉,光刺得他眼仁發脹。他摸了摸自己的舊手機,殼子裂了道縫,是前天從床上摔的,他總用食指和無名指悄悄掩著,像掩著塊疤。
后來就有了第一次網貸。夜里,游戲里的裝備催得緊,他點進那個彈窗,填身份證號時指尖發顫,像第一次在河里抓滑溜溜的魚。兩千塊到賬的提示音跳出來,比喜鵲登枝的叫聲還好聽,心里那點慌早被歡喜沖得沒影了。
“林小宇。”電話通了,那聲音從線那頭鉆過來,冷颼颼的,像寒冬里沒遮攔的風,刮得人耳朵生疼。
“躲是躲不掉的。”那頭笑了,笑聲里的冷氣順著聽筒爬進耳朵,往骨頭縫里鉆,“你媽在菜市場擺攤吧?我去問問,養出這樣的好兒子……”
林小宇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吱嘎”的響,像石板上拖鐵犁。窗外的天陰了,云沉沉地壓著,眼看就要砸下雨來。前陣子送外賣到那棟洋樓,門口保安斜著眼掃他,眼神跟看墻角堆的廢紙箱似的。有個粘了假睫毛的女人,遞錢時指尖翹著,生怕碰著他黑乎乎的手。那錢攥在手里潮潮的,是自己的汗,卻比網貸到賬時踏實多了,沉甸甸的,帶著體溫。
“別找我爸媽。”他說,聲音干得像曬裂的田,“錢我還,給些日子。”
掛了電話,他走到鏡子前。鏡子蒙著層薄灰,照出個影子,胡茬支棱著,眼窩陷得像被夜挖過。他抬手抹臉,胡茬扎手,像地里瘋長的草。這張臉才二十六,眼角卻爬了細紋,是熬出來的,眼下烏青得像蘸了墨。他忽然想起畢業照——借的學士服挺括,頭發梳得發亮,眼里的光比禮堂的燈還盛。那時候總覺得,魔都的樓有多高,日子就能有多亮堂。
父母還是來了。母親的手抓住他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里——那雙手常年泡在菜市場的冰水里,指節腫得發亮,虎口那塊褐斑是前年給他織毛衣時被針扎的。“你這屋……”她聲音顫著,像風中的蘆葦,“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父親蹲在地上撿空酒瓶,脊梁彎得像張拉滿的弓,后頸的皮松松垮垮堆著褶——他記得小時候,那脊梁直得能抵著門框。前陣子他們湊錢給他填窟窿,父親去銀行取存折,密碼輸了三次才對,手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銀行柜員看他的眼神,像看個不懂事的玩偶。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修單車,兩人蹲在院壩里,日頭把影子疊成一團。父親捏著鏈條說:“不能太緊,也不能太松,得合宜。”
林小宇拿起手機,從微信里找到幫他尋活的師兄,指尖在屏幕上彈動:“上次那活,我能做,通夜也行。”按發送的瞬間,心里那點慌,像被風卷著散了。
他走回桌前,點開編程軟件。光標在屏幕上跳,像顆剛從云里鉆出來的星。他敲下第一行代碼,鍵盤聲在屋里漫開,一下,又一下,比任何時候都清晰、都沉實。
作者簡介:
葛云彩,女,南通作家協會會員、如皋作家協會理事。